傷痕

三毛並不懼怕老師,回首一生,令她敬仰並且給予她深刻影響的老師不在少數。然而她那麼懼怕學校這處地方,以至於後來成名被邀請去學校做演講,她心裡都會很緊張。

在某種意義上而言,也正是學校這樣一個大環境,將她的多愁善感與早熟展現得淋漓盡致。

三毛是極度渴望自由的,不想被束縛,卻又不甘示弱,這兩種本來就矛盾的情緒在一個女童身上有了新的詮釋,一方面是做足了表面功夫安安靜靜坐在那,一方面是心裡有了一萬種反駁的言論。然而當初年紀太小,她還不知道應該怎麼來用自己的一雙手支撐起未來那麼遠的路。

想到二十歲是那麼的遙遠,我猜我是活不到穿絲襪的年紀就要死了,那麼漫長的等待,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四周沒有東西可以摸觸而只是灰色霧氣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沒有地方可以著力,我走不到那個二十歲……(《蝴蝶的顏色》三毛)

是真的想到過死的。好像用死來陪葬自己那麼辛苦又無法言說的少年時期才顯得鄭重。

也或者三毛尚且來不及細想,她只是看到被竹教鞭鞭笞的同學,看到冬日清晨的雨地裡一個個背著大書包晃動的小影子,看到六點一刻規規矩矩坐在自己位置上晨讀的同學們。

這一切都顯得好辛苦,要多久才能熬過去,才能像老師一樣有了高跟鞋、窄裙、花襯衫、口紅和捲曲的頭髮,要熬到長大的日子,三毛愈發的迫不及待了。

而她要面對的,仍舊是課程和成績。那時的國小,是以一百分做準則,考八十六分的同學,就要被竹教鞭打十四下。老師讓學生把衣袖捲起來,這樣打下去的時候就可以觸碰到皮膚更大面積。於是個子小小的孩子們,手臂上總會橫七豎八躺著幾個血印。也有時候不會被抽打,但老師會用捏眼皮的方式來懲治犯錯的學生。慢慢有很多學生的眼睛紅紅腫腫的,黃昏時候光打在臉上,明明是受了委屈的模樣,卻因為習慣早已哭不出來。

有一次老師生氣了,讓班級同學去操場上跑二十五圈才可以回教室。剛剛吃完便當的孩子們跑在烈日下,有的孩子支撐不住昏過去了,就被抬到醫療室去躺一會兒,然後回來繼續上課。

而三毛,除了像別人一樣老老實實完成功課和考試,再沒有什麼別的想法了。她常躲在學校一處角落,遠遠地看著老師進進出出,心裡也覺得安然。

她的的確確是懼怕過這個小學時代老師的,那個時候提不起恨意,也不懂得恨。

我從來沒有恨過我的小學老師,我只是怕她怕得比死還要厲害。

如果說所有的抱怨和敏感都不是無中生有的話,那麼少年時期的學校在三毛眼裡便等同於是一段囚禁和苦役的時光。這讓她無比的渴望長大,長大在一瞬間成了光芒、自由、獨立、安全的代名詞,甚至在她還不懂得長大要面臨如何的選擇時,她已經本能地放棄了學校和書本那段最最苦痛的日子。

再苦還能怎樣,還能比失了自由又受氣挨打更悲慘嗎?

只是母親總是苦口婆心:「忍耐這幾年,等你長大了才會是一個有用的人,媽媽會去學校送老師衣料,請她不要打你……」

拋開了千萬個不情願不滿意,還是得忍耐下去,苟且地、堅忍地忍耐下去。

只是因為年紀太小,一絲一毫的委屈都會顯得驚天動地,後來真的長大了,再回過頭去想當初,很多當初認為的「最重要」「最不能忍受」早已經變得雲淡風輕。

而與受老師的抽打與受寂寞的「凌遲」比較起來,前者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時候的學校只是壓力與束縛,所以當三毛描寫起老師來也有寬慰和理解的成分。

當時,我們全科老師是一個教學十分認真而又嚴厲的女人。她很少給我們下課,自己也不回辦公室去,連中午吃飯的時間,她都捨不得離開我們,我們一面靜悄悄地吃便當,一面還得洗耳恭聽老師習慣性地罵人。

小時候的三毛對老師的感情是「怕」,這種「怕」在她日後的生活和作品裡都被多次提及。然而當初這個異常嚴厲的老師,在三毛考入省中後,認真而用心地在她的日記本第一頁上寫下幾個正楷字:陳平同學,前途光明。

那個握著台灣最好中學錄取通知書的三毛,在小學即將成為過去的日子時,變得極其消沉且低迷。那時課外作業變得愈加繁重,在寫不完的算數與文字中,是一顆躁動的不甘於現狀的心。那個躺在被子裡的女生,會因為某天的課外作業很少早爬上床,而接下來的時間,她裹著被子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眼淚竟然落下來,淚水塞滿了兩個耳朵。

在不懂真正離愁的年紀,她硬生生把離愁演成一出悲壯的大戲,有人煽情,有人身臨其境,有人敏感脆弱,有人推波助瀾。只有那個裹在被子裡的主角,總是會想遠一些,總是不甘於按部就班做一個單純聽話的小孩子,於是就失去了很多循規蹈矩的樂趣。

所以那個偶然得到一本《大戲考》而興奮到夜不能寐的三毛,自然也容易讓人看透,也許很多後話說起來是矯情做作的事,當事人卻只是無心而為罷了。

做小孩子,有時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麼過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問都不問你一聲。

也是那晚,老師把參加聯考的志願單發給三毛,三毛卻推辭說不再進中學了。這個一心只願覓得自己一處天地讀書的小學生,當聽到老師說「你有希望考上,為什麼氣餒」的時候,心裡暗暗笑了幾聲。

哪裡是沒有信心呢,無非是心不在此,不想要這一套罷了。

在三毛意料之中的是,父母拿著那份志願單,在燈下細細讀起來,又一筆一畫認真地、鄭重地填下了自己期望中女兒的將來。

說敏感之人多早慧也好,早慧之人多敏感也罷,那個在小學六年級那麼緊張的生活裡依舊偷閒讀完一大部《射鵰英雄傳》的三毛,果真順利地考入了省中。

小學六年的生活多半是愉悅的,這在三毛一生的軌跡裡顯得漫長又多有抱怨,然而那樣的抱怨顯得「富足」,日後念起來變成了有味道的東西,它有聲有色,有歡愉有憂愁,無論這樣的憂愁力道有多重,撞擊力有多大,它都結結實實落在一個十來歲女孩子的身上。

三毛日後四處漂泊的故事讓無數人稱道,人們讚歎她的朋友多,性情善交,甚至在她的很多篇早期文章中都透露出來和小學同學結義且共同分享故事的情節。然而另外一面,又是她面對炊兵和匪兵甲的時候表現出的對身邊冷漠關係的不滿,在《逃學為讀書》裡,三毛曾寫下過這麼一段話:

回憶起來,當時的我,凡事不關心,除了這些被人稱為「閒書」的東西之外,我是一個跟生活脫了節的十一歲的小孩,我甚而沒有什麼童年的朋友,也實在忙得沒有時間出去玩。

最最愉快的時光,就是搬個小椅子,遠遠地離開家人,在院中牆角的大樹下,讓書帶我去另一個世界。

這是個可以有結義的姐妹,一起追男生分享秘密的同學;也是一個沒有什麼童年朋友,只願意自己搬個凳子遠離人群看書的三毛。

他們是可以有在燈下認真籌劃女兒未來的父母,也可以是三毛口中提及的對自己關愛不夠的父母。

想要的太多而得不到,期許太重而終究是落空。

這在常人看來實屬常情的事情,卻被三毛一筆一畫敏感地抓進眼裡。外面是熱鬧的,母親依舊是謹慎對待,關愛與疼惜來得不少分毫。身邊的朋友也是熱鬧的,課桌邊嘰嘰喳喳講八卦的女生,還有嚴謹苛刻的老師,都那麼生動有力量,只是這些再多都不能填滿三毛的心,它依舊是孤零零,不肯近人一絲一毫。

所以與其說性格與少年經歷有太多關係,倒不如說是少年經歷做了鋪墊,而性格的養成到底是一出生就決定了。

入了省立女中,身邊的環境都是嶄新的了。昔日裡作伴講悄悄話的小夥伴都分散在各處了,熟悉的路也換了方向,校園裡的樹木更是不同了,這一切讓三毛應接不暇,自尊心就先跑了出來——我是不能輸的呀!

說起來,牡羊座的要強像是天生的,這種不帶有任何目的的爭先顯得很盲目,卻也真的讓剛剛融入初中的三毛收斂起看書的喜好,放了大心思要做乖孩子,不能給別人比下去。

於是初中一年級的三毛擱置了自己的意念,規規矩矩學習起來。

至於之後的輟學和公墓讀書,是分為兩個節點的,事情的結果也許並非三毛當初所預料,而後人眾說紛紜的三毛入了中學一頭鑽進書海不再學習也是亂扯一通。歸結起來,是學校的課業並非真如三毛心中所想的有趣,少了生動與實際,多了規規矩矩的公式,這讓好自由的三毛顯得拘束。

而最最緊要的,是三毛並不能得到老師的重視,留心來想,三毛要的愛與關懷從來都不比別人少,一方面是將父母的一視同仁理解成對自己冷漠;而同樣的,中學最愛的英文老師去了美國,留下來的數學老師又是極為不友善的,這份不友善並不體現為嚴厲、苛刻、訓斥,而是一份從心底裡透出的無視,它傳達到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女孩子眼裡就成了眼露凶光、仇恨,甚至是侮辱。

如果再多用一點筆墨寫「熊貓眼」事件之前的事情,便是三毛父親陳嗣慶收拾出的那一箱書籍。

那些薄竹紙、白棉線裝訂、書前幾頁有毛筆畫出書中人物的通俗小說,就是《水滸傳》《儒林外史》《今古奇觀》這樣的名著。

這時候的三毛已經嗜書如命,又恰逢假期,讀完了中國通俗小說便迫不及待地花光零用錢去書店租來《復活》《罪與罰》《死魂靈》《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世界名著。

租來的書是要還的,一整個假期別人家的孩子要麼在努力補習功課,要麼在讀一些特長班。只有三毛,捧著一本本陳舊的書,爭分奪秒般一頁頁「啃」起來。

父親自然是心疼女兒的,一再地申誡說:「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書拿得遠一點,不要把頭埋進去呀!」

三毛對待讀書的偏執與專注從小便是如此,年長後四處漂泊,回到台灣時這股偏執更甚,三毛母親曾經談及,三毛很多時候寫書幾個日夜都是不眠不休,飯不吃一口,也不與人交談。

如此說來,同學情誼是單薄的,父母也顯得疏遠,始終在身邊不離不棄且熱絡的,只有那些書籍罷了。

關於剛進入初中時候的學習狀態,三毛曾經在文章《逃學為讀書》中寫下過這麼一段:

我其實是一個求知慾很強的人,學校安排的課程聽上去是那麼有趣,美術、音樂、英文、歷史、國文、博物……在這些科目的後面,應該蘊藏了多少美麗的故事。數學,也不該是死板的東西,因為它要求一步一步地去推想、去演算,這和偵探小說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而事實上,卻並非如此。

美術就是拿些蠟做的水果來,將它一模一樣地畫出來;音樂是單純的唱歌;地理、歷史,應該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們除了背書之外,連地圖都很少畫。

不甘於枯燥的三毛終於在一個假期來臨的時候急迫地撿起舊日喜好,而初二以後的日子,上學和放學擠在公交車的路上,三毛都要抱著司機身後的那根柱子,看那些被人稱為「閒書」的東西。

那時候又多了些新的書籍,三毛從大伯父的書架上搬來了《孽海花》《六祖壇經》《閱微草堂筆記》,還有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中國的文化讀起來那麼深,有些也並非是那個年紀的三毛可以全盤領會的,只是沾了那麼些書的影子,她就入了癡一般,「生吞活剝」硬是都讀了下去。

結果是月考成績下來,三毛四門功課都不及格。

父母很擔憂,警告過多次,此時三毛的自尊心也跳了出來,即便是並不在意一個成績與名次,到了不及格的程度總歸是不好看的,羞辱感、罪惡感統統排在前邊,讓那個抱著「閒書」讀得起興的三毛又放下書來。這一次三毛下定決心與每一位老師去合作,凡是書都會背到滾瓜爛熟,凡是課都會撐著耳朵從頭聽到尾,凡是習題都會一道一道認真做下來。

三次數學考試,三毛都得了滿分。

原本是想得到老師的稱讚,或者是因為好成績而給自己帶來同學友誼,甚至是父母多一點的疼愛。孩子總是情緒化多些,會受老師每一個神態情緒的影響,被哪個老師多關心一些,那個科目的成績就會好一些,而哪個老師對三毛冷淡,成績就一直好不起來。這些心理因素讓三毛的數學成績很差,最好也不過考個50分,而每一節數學課老師的眼睛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子,蟄得三毛抬不起頭。

這一次終於揚眉吐氣了。

其實三毛早就發現了每次考試的題目都是把課本後面的習題選幾道出來做,於是她一個晚上背十幾道代數題目進行突擊補習,取得好成績一點都不顯得奇怪。

結果是怎樣的,也許與三毛的期許真的是大相逕庭。

數學老師把三毛帶到辦公室,丟了一張試卷給她,然後冷冷地說:「陳平啊,這10分鐘裡,你把這些習題演算出來。」

那張被丟過來的試卷上,全部是初三的考題。

三毛整個人都驚呆了。她坐了十分鐘,然後站起來戰戰兢兢看著數學老師,說:「對不起,老師,我不會做。」

數學老師當然是不相信一個數學常常不及格的孩子會突然考了幾個一百分,就好像笨孩子應該一直笨下去,倘若有天聰明了一回,大家就像看怪人一樣看她。而那個拿著一百分的試卷咄咄逼人指向三毛的數學老師,徹底激怒了三毛那顆受盡了委屈的心。

三毛站起來,斬釘截鐵地說:「作弊,在我的品格上來說,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師,也不能這樣侮辱我。」

數學老師面無表情揮揮手,讓三毛回到教室裡去,她就跟在身後,從書桌上拿起一瓶墨汁和毛筆。

不願受侮辱,就偏偏讓她嘗盡侮辱。

而後的情節就是大多數人最初知曉三毛的「熊貓眼」事件,這讓三毛最後一絲校園情結都消失殆盡的事情。它曾經像一把厚重的、鋒利的刀,毫不留情地砍在三毛的心上,這事件的始作俑者是數學老師,是起哄的班級同學,是漫無邊際的嘲笑聲,也是三毛異常強烈的自尊心。

在全班同學的面前,數學老師笑吟吟地說:「我們班上有一個同學最喜歡吃鴨蛋,今天老師想再請她吃兩個。」

三毛被喊到講台上,數學老師拿著蘸滿了墨汁的毛筆,讓三毛立正,在她的眼睛周圍畫了兩個大黑圈,又一邊畫一邊惡狠狠地笑:「不要怕,一點也不痛不癢,只是涼涼而已。」

三毛就呆呆站在那裡,墨汁的汁液太多了,墨汁畫到臉上就流下來,順著臉頰鑽進嘴巴裡。

畫完了,數學老師又開口說:「現在,轉過去給全班同學看看。」

那個惡作劇得逞的老師,當然早就料到三毛轉過頭去是一片嘲笑聲。果然,全班爆發了驚天動地的哄笑,等到同學們笑夠了,老師讓三毛站在教室的一角,直到下課,老師又說:「你不要走,你從走廊走出去,到操場繞一圈再回到教室來。」

三毛殭屍一般地走了出去,頂著兩個大黑圈和淌下來的墨汁,活脫脫像一個遊魂。

走廊裡的同學三五成群湊過來,有的追著三毛笑著鬧著,指指點點,在那一刻,三毛成了學校的名人。

迎著嘲笑聲的三毛自然也不明白當初的自己為什麼那麼聽這個數學老師的話,任由她把自己的自尊那麼輕賤地踩在腳下。可在碎了一地的名譽與尊嚴裡,她畢竟還只是一個爭強好勝的、求知慾極強的、剛剛懂得經營自己的小姑娘。

也正是這份日後每每回憶起都會有的自卑心,才能在文章的字裡行間都出落成寂寞孤傲;也正是因為這份不合時宜的羞辱,才讓一個把名聲看得那麼重的女孩子,終於決心放棄初中的課程,堂堂正正做一回自己。

多年後,三毛在她的作品《回聲》裡,開篇便是《軌外》這一首:

膽小的孩子怕老師

那麼怕怕成逃亡的小兵

鎖進都是書的牆壁

一定不肯不肯

拿綠色的制服

跟人比一比

那家的孩子不上學

只有你自己自己最瞭解

啊——

出軌的日子

沒年沒月沒有兒童節

小小的雙手

怎麼用力也解不開

是個壞孩子的死結

《回聲》是三毛的半生故事,記錄了人生中幾個重要的節點。她親自寫下的十二首歌詞,串成一部完整的音樂故事。而《軌外》便是這部作品的第一首,從《軌外》到《謎》講的都是少年時的自閉,如果說童年時期的遷徙和缺少玩伴是日後孤獨與流浪生活的鋪墊,那麼「熊貓眼」事件就是一根導火索,它讓原本就好自由的三毛拋下世俗與成見,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自由人;也讓那個凡事不想落後的三毛,終於可以暫且逃避掉成績與作業帶來的尷尬,做自己想做的事,經營自己擅長的事。

三毛做到了。即便是被侮辱謾罵之後才有的決心,她總歸沒有做那個規規矩矩坐在課堂裡聽課的中學生。

所以多少年後,當初的同學們默默無聞,享受著她們相夫教子的幸福。只有三毛,她的幸福與否卻不需要外人撰述,她是一個傳奇。

「熊貓眼」事件之後,三毛仍舊故作輕鬆地回到家,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沒有哭天搶地,也沒有訴苦來表達委屈。她沒有掉過一滴淚,對父母也是隻字不提,多年後三毛在文章中寫到過:「有好一陣,我一直想殺這個老師。」

仍舊是一個孩子最直接的思維,受了打擊就迴避不見。而受辱的後遺症卻因為當初的重創被包裹起來,直到幾天後才慢慢顯現,那個脆弱的孩子深夜將自己塞進被子裡,淚水就淌下來,是真的想要哭死一次。倘若是身體的疼痛,哪怕受千萬次都可以咬咬牙熬過去,而對精神的刺激與羞辱,對一個原本就自尊心極強的人而言,無疑是耗損生命的做法。

第三天三毛照常遊魂一般去上學,來到走廊看見教室的時候,忽然就暈倒過去。接下來的幾次,三毛但凡是想到要去上學,心理就出現極強的障礙,身體也會失去知覺。

看起來是身體出了問題,只有三毛明白,那是一種心理的疾病。患者的「怕」已經病入膏肓了,於是整個神經都選擇了逃避,不再接觸讓自己受到傷害的人和事,永遠將自己縮進一個安全的、可以掌控的世界。這樣的安全感對於當時的三毛而言,便是救命的良藥。

於是那個站在不遠處,看著米黃色平頂學校的三毛,深深歎了一口氣:「這個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那一次,三毛背著書包,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個人來到了六張犁公墓。

三毛怕不怕鬼,不知道?成年後的三毛曾經嘗試通靈,有幾次看到聽到不好的東西,也會很害怕,只是她仍舊樂此不疲。三毛怕不怕死,眾說紛紜。一方面是多次的自殺事件,另一方面又是極強的生命力與適應力。

只是當時逃學來到公墓的三毛,也許並沒有想那麼多,與死人作伴,大抵是世上最安全的事了,它們都很溫柔,不懂得訓斥,也不會恥笑與謾罵。而後的日子,她在六張犁公墓、陽明山公墓、北投陳濟棠先生墓園,以及市立殯儀館附近一帶的無名墳場遊蕩。

這一次她真的成了「遊魂」,無人問津也無人知曉,就一個人飄飄蕩蕩。起初是沒有目的的,後來就開始帶書來看。在墳場其實是要吃苦頭的,要忍受一個人的孤獨,而且下起雨來更是難熬,只是因來往人少又安靜,就成了三毛天然的讀書館。

父母是不知道的,照舊給三毛飯錢。她把錢存起來,也不吃飯,到牯嶺街當時的舊書店,她擁有了第一本自己花錢買的書——上下冊的《人間的條件》。

三毛當然也不笨,她知道這樣的自由來之不易,又不想被父母揭穿,於是曠課兩三天就去教室坐一坐。那時候聯絡起來還不是很方便,學校與家長的交流也不算頻繁,起初的日子真的就被三毛矇混過關。

然而好景不長,學校的信還是寄到了家裡。逃課的事情終於被揭穿了。

當時的三毛的確不曾露出一分膽怯,就光明正大承認了逃課。她想就算逃課是自己的錯,也是事出有因,自己受了那麼大傷害,如果父母也不能理解還要動手打自己,那就不要活了。

父母如三毛所想的給了她很大包容,休學的那一年,沒有人說過一句責備三毛的話,父親看了三毛也只是歎氣,不與她說話。

如此想來,「熊貓眼」事件是三毛輟學的導火索,卻並不是真正的緣由。

那麼緣由是什麼?

這件在三毛眼裡那麼重要的事情,對她傷害如此之大的事情,在三毛家人後來的訪談和文字中卻並不多見。三毛大姐提起過她的輟學:「當時,學生受體罰很常見,也不敢違抗,多半就接受了。但三毛就是不接受,她的思想就比我們複雜。家裡只有三毛一個人敢打破傳統。她的自尊心很強,說不願上學就不願上學,真的不去。三毛對一切循規蹈矩的事都覺得很累,自己在家反而看書更多,父母最後只能接受、認同。」

母親繆進蘭也曾提起過當初三毛輟學的情景:「在我這個做母親的眼中,她非常平凡,不過是我的孩子而已,三毛是個純真的人,在她的世界裡,不能忍受虛假,或許就是這點求真的個性,使她踏踏實實地活著。也許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夠完美,但是我們確知:她沒有逃避她的命運,她勇敢地面對人生。三毛小時候極其敏感和神經質,學校的課業念到初二就不肯再去,我和她的父親只好讓她休學,負起教育她的責任。」

如此來想,受侮辱這件在三毛眼裡如何都不能原諒的事情,在當時的學生群體裡卻是司空見慣的。三毛家人也並不覺得這是多麼大的事件,甚至會因此來放棄上學。

家人的接受與認同是被逼無奈或是假的,而三毛對自由與人格的強烈需求卻是真真切切的,這在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身上已經體現得淋漓盡致。

那麼多的人說三毛生來就是與眾不同,她活得比常人任性得多。她的自由灑脫與對自我信念的追求是一體的,一旦下了決定就再難變更,任由身邊的人如何遊說,仍舊是堅持己見不肯動搖。

這是多麼任性又單純的三毛啊。

然而孝心也是有的,父母的意見與態度三毛還是要照顧的。

第二年開學的時候,父親鼓勵三毛再穿上那件制服,去做一個面對現實的人。而三毛的解釋是,面對自己內心不喜歡的事,應該叫不現實才對。

母親就很可憐和不放心三毛,每日都送她到學校,看三毛走進教室,眼巴巴地默默哀求著,直到三毛走進去才依依不捨離開。

那時候三毛已經降了一級,身邊的同學都是新的了,身邊一張張陌生的臉,讓三毛侷促得講不出話來。母親的愛逼得太厲害了,也讓三毛講不出話來,她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好不容易熬了一節課,她便拿起書包逃出學校。她的膽子也是越來越大了,不再怕人看到也不用再去公墓躲著,她跑去省立圖書館,在那裡一天啃一本好書,經常忘記了放學時間,通常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

到了初二下學期,父母終於妥協了,不再對女兒能去學校規規矩矩讀書心存幻想。於是將三毛安排在家裡,自己教育起來。

於是逃學讀書的日子終於告一段落,三毛開始了她長達七年的休學旅程。

藉著她作品《回聲》裡的話,我們來看她的那段光陰:

沒有上學的日子持續了七年。

對於一個少年來說,那造成了生長期的一個斷層。以後,那七年啊有如一種埋伏在身體裡的病。一直到現在,仍然常常將自己禁錮反鎖在黑暗中,不想見任何人。

當我寫到——小小的雙手,怎麼用力也解不開是個壞小孩的死結那句話時,發覺自己竟然悄悄流淚。

大人的回憶,小人的遭遇,那裡面孱弱、自卑、寂寞都是如此無能為力。只因為,當時實在年紀小。

《三毛:千山萬水的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