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畹芳菲蘭佩好

初戀

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但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塞林格早在《破碎故事之心》裡就給出了愛的含義。但如果愛不是性、不是婚姻、不是清晨六點的吻、也不是孩子,而是偏執的、樂此不疲的熱情,是失而復得的僥倖,也是用赤誠、心酸、逼迫、遺憾來哺乳的果實,那麼愛的定義會不會顯得全面得多。

甚至杜拉斯也說:「愛之於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慾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

那麼這樣的愛總有不捨之感,捨不得透露太多,捨不得熟睡,捨不得分別,捨不得撕裂,於是在一份愛完整時就已經做好了逃避的準備。這不奇怪,只因好的東西來得太早,而親愛的三毛小姐,她還沒有足夠的心力去承接。

如果說愛總是帶著一廂情願式的偏執,那麼起初的熱情就必得是遙遠的。這樣的偏執在三毛身上顯現出,最早可追溯到她中學時候,是有過要做畢加索女人的夢想的,即便是不切實際的,也因為年少的糊塗而顯得深情。她甚至說:「將來長大了,要做畢加索的女人。急著怕他不能等,急著怕自己長不快。他在法國的那幢古堡被我由圖片中看也看爛了,卻不知怎麼寫信給畢加索,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女孩急著要長到18歲,請他留住,直到我去獻身給他。」

如果說中學時候是有過一次懵懂,便是那個匪兵甲和匪兵乙的故事,這算是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男女意識,情竇也慢慢打開。而這樣的大事,最後也不過草草收尾,只是三毛的話款款深情:「始終沒有在排演的時候交談過一句話——他是一個男生。卻就是那麼愛上了他的,那個匪兵甲的人……」。

十三歲,三毛跟著家中幫忙的工人玉珍到屏東東港區去,又坐漁船遠征小琉球。途中三毛在東港遇到軍校學生,三毛謊稱自己十六歲。就是這樣的主見和氣魄,讓她有了生活中第一個同齡的男性朋友。

等到三毛真的十六歲,有個香港的大學生每週給她傳一封信,信紙是淡藍色,上面印著暗花。這個學生就住在三毛家附近,每年寒暑假回去台灣時候都會來看望三毛。而三毛卻無視他,不回復他的信件,也不多交流。後來男孩子沒辦法,只能在三毛家的巷子裡徘徊。

用父親陳嗣慶的話說:「在她真的16歲時,她的各方男朋友開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了。她很大方,在家中擺架子——每一個男朋友來接她,她都要向父母介紹,不來接她就不去。」

恢復了自信的三毛顯得愈加的幽默風趣又帶著一絲不羈,然而要麼是時間太早,要麼是時機不好,一些情意還沒有開始便匆匆夭折。

真正的戀愛是在進入了文化大學之後,那個逐漸打開心扉懂得男女感情的三毛,終於在她一生中最好的時間,遇到了他。

年華正好,青春正盛。

他是梁光明。

初戀的美好和不可取代總是因為它帶有明顯的「不成熟」和「真情意」。拋開世俗的物質與名利,去喜歡彼此,是象徵性的崇拜、欽佩,這其中包含著外形、談吐、才華與氣魄,喜歡與不喜歡都在一瞬間。

梁光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身上的光芒足以讓當時的三毛瞠目。

當時的梁光明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出名得很。他是戲劇系二年級的學生,年紀輕輕便當過兵,也做過小學教師,更是極有名的才子,出版過兩部作品,常有文章發表在大小刊物。他還有一個非常有詩意的名字——舒凡。

而當時的三毛,即便才氣已經顯露,也不時有文章發表,卻是一個行事為人都十分低調的人,與普通的大學生並無異樣。她喜歡讀舒凡的文章,被裡面的文字與情節吸引,久了卻也不主動去接觸,只是暗暗揣測這會是一個怎樣的男子。

那時的三毛已不再是將自己蜷縮進角落的孤僻少年了,雖然沒有十足的勇氣,但是想得多念得多了,也會滋生出一些情不自禁。這和當初與顧老師的情愫截然不同,即便同樣是話在心頭,三毛卻是知曉前者的界限與分寸的。梁光明就不同,這是真正意義上適合去發展感情的人,從經驗到學識,從愛好到性情,都與當時三毛心中的最佳伴侶相差無幾。

於是她開始悄悄製造自己與梁光明同坐一趟公交車的機會,小心翼翼地側過頭去看,始終也不敢抬起頭。無非是想藉著所謂偶遇,介紹一下自己,從此不再是擦肩的路人。而有些話是難為情的、拗口的,被一種叫作「自尊心」的東西牽絆住,又怕得到的結果讓自己失望。所以,雖製造了幾次同坐一趟公車的機會,也沒能成全自己的期望。

當時就深知自己愛得緊,即便付出感情這件事對於三毛來說並不為難,而實際付出了行動去為自己爭取,這卻是真真切切的第一次。後來她在《我的初戀》中寫到:

我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男孩子,一種酸澀的初戀幻想籠罩著我。我曾經替自己製造和他同坐一趟交通車的機會,為的是想介紹一下自己。

只是有些人,終究是能遇到的。

就如三毛與梁光明。

三毛第一次與梁光明正式見面,是在三毛髮表文章後一次宴請朋友的飯局上。本來就是同類人,對文字的領悟與喜好,讓原本陌生的兩個人即便沒有言語,心也會近起來。於是朋友相托,舒凡也出現在那次飯局之上。

當同學們吃合菜喝米酒的時候,舒凡一個人就走了進來,有人相識,於是喊住他,說今天陳平拿稿費,請客大家一起吃飯。

舒凡就這樣走了過來,三毛屏住呼吸,看著那雙眼睛朝自己看過來。

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坐在他旁邊,第一次與他的人生產生了關聯。

三毛的心要飛起來了。

她為舒凡倒了一杯酒,舒凡也痛快,一飲而盡。三毛還沒來得及說再多的話,舒凡便又轉過身與其他人喝起酒來。

是為自己慶祝的局,卻因為心上人並未足夠重視而嘗到失落的滋味。那一刻三毛突然沮喪起來,心情跌到了谷底。原來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錯覺,等到一切都落空,人在眼前,卻也抓不住,這才是百般失落的事。

敏感與自卑折磨著三毛,飯局之後她一個人來到操場上,孤零零地走著。想到自己的初戀,想到與舒凡的第一次相識,想到未來,三毛禁不住難過起來,這看不到邊際又無跡可尋的生活,讓她變得孤立且無依無靠。她柔軟多情的心惴惴不安地送出來,對方並未笑納。她的眼睛濕潤了,正當她煎熬的不可恢復的心漸漸放棄的時候,那個讓她心思萌動的人來到了她的面前,讓她再一次燃起了希望。

這一次三毛再也不肯讓幸福從自己身邊錯過,於是她主動走過去,站在舒凡的對面一動不動看著他。

終於,舒凡也放下了心中的羞赧,抬起頭看著三毛。

兩個人面面相覷,誰都不肯開口說第一句話。於是三毛從舒凡的口袋裡拿出一支鋼筆,攤開他的掌心,輕輕寫下了自己家裡的電話號碼。

是欣喜若狂的,是提心吊膽的,也是翹首以待的,三毛把一串數字寫進了舒凡的手心,寫出了一段來日方長。

於是,這段可能葬送消弭的感情,在三毛的勇敢和主動裡,有了開始。

不知三毛是否也有過這樣的感歎:「我忘了初次見你的天色,地形,還有蠕動的人群。我只記得你溫和中的犀利,穿過軸動的脈搏刺向我,那一刻我知道我無法逃脫。如同密雲吹不過晴和,風色赤裸。我在琳琅的情動中立地成佛。」

就是那一場相遇,暗合著最純粹的心動,在三毛第一次的動情中,長成一朵青郁的植株。帶著怦然的開始,貫穿她年少的歲月和她溫柔的心。在盡興的分寸裡,三毛守著簡單的夢,和那個傲然俊俏的男子,在愛情的沉重裡悄悄相逢。

多年後,三毛又寫起當時的心情,才有了那首《七點鐘》,心切又心動:

今生就是那麼地開始的,

走過操場的青草地,走到你的面前,

不能說一句話,

拿起鋼筆,在你的掌心寫下七個數字,

點一個頭,然後,

狂奔而去。

如果說當時跑開是帶著自卑與羞赧的,留電話那個下午的逃課就帶著英雄式的果斷。寫完電話號碼的三毛飛快地跑回教室,氣喘吁吁收拾起書本來。

她不要上課了,她要回家等舒凡的電話。

再也不似前些年的逃課了,那時候逃課是去墓地,自己像是遊魂。這次卻是有血有肉的,興奮地跑回家,還沒有進房間她就激動地喊:「有沒有我的電話?」得知沒有電話打來後,三毛也不多說,只是板著臉將自己鎖進房間裡,誰去叫都不理會。

只是每次的電話鈴響起,三毛都像是飛了起來,馬上衝出房間,邊跑邊喊著:「我來接!」這樣反覆折騰了幾次,家人都看出來三毛是在等某人的電話。

母親繆進蘭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便拉住三毛問個究竟。三毛話還沒出口,淚就流了下來,她說:「姆媽,他不會給我打電話。」

繆進蘭這才明白,自己的女兒,剛剛就跑到一個男孩子面前,將自己家的電話號碼抄寫到他的掌心裡。繆進蘭忍不住「唉呀」一聲,這樣主動,在她看來不是好的事情。她對三毛說:「這樣主動會嚇著男孩子的啊。」

三毛的眼淚剛剛緩和,聽到母親這麼一說,哭得更凶了。等得久了,哭也哭累了,整個人也倦了下來。

直到傍晚,大約五點半,舒凡的電話真的打了進來。

他約三毛晚上七點鐘在台北車站鐵路餐廳門口見。

第一次戀愛,是三毛的癡情打動了冷傲的舒凡。

守住電話

就守茲日如年的狂盼

鈴聲響的時候

自己的聲音

那麼急迫

是我是我是我

是我是我是我

七點鐘

你說七點鐘

好好好,我一定早點到

啊明明站在你的面前

還是害怕這是

一場夢

是那樣的欣喜若狂,那樣的患得患失。

第一次約會,舒凡看著眼前這個仰著臉的女孩兒,她並不漂亮,但是她有一雙靈動的執拗的眼睛,這樣的眼睛讓舒凡也情不自禁起來。

於是,初戀就這樣開始了,才子和才女的結合,精神層面的共通,怎麼說來都是一段佳話。

以後的日子,兩個人一起讀書,一起討論,一起吃飯,一起逛街。在三毛父親陳嗣慶的眼裡,三毛與梁光明的戀愛,是非常正確的一段戀愛。雖然陳嗣慶對梁光明並不瞭解,但是彷彿是男人之間的默契,他很清楚,三毛會經由梁光明,發揮愛情的正面意義。陳嗣慶與繆進蘭,都十分喜歡梁光明。當三毛帶著梁光明到陳家來時,陳嗣慶長舒一口氣。這個男孩符合他對女婿的一切要求:青年才俊,品德兼優。

等到梁光明走後,陳嗣慶還按捺不住自己的欣喜,破例跑到女兒房間去叮囑:「這次,不能再隨著性子來,要認真戀愛。」

三毛被父親的話逗笑,她反詰:「我什麼時候不認真過?」

也許正面的愛情便是這樣,兩個人在相互的認同和前進中,對這個世界的感受越來越雷同,也越來越成熟。漸漸變為更好的人。在這樣一個過程中,有人放棄了,有人後退了。而三毛和梁光明,在那一段日子裡,彷彿是抵達了,抵達了一種熱切的人生。

是啊,對於那時的三毛和梁光明來說,還有更執著的妥協嗎?對方之於自己,應該就是餘生了吧。就這麼坎坷著吵鬧著也好,反正是要和彼此糾纏的。不如就隨著性子吧,也不管什麼荒不荒唐,沖不衝動,兩個年輕人的心就在這麼一種篤定中,開始肆無忌憚地,將對方捆綁。

然而正如陳嗣慶心裡的隱隱不安一般,那個男孩,三毛攥得太緊,未必能把握得住。

陳嗣慶瞭解自己的女兒,雖然她也是優秀,滿腹才情,但是她與梁光明不同,她的學識龐雜而缺乏有機聯繫,她的才情隨性而缺乏根基。

於是兩個自我意識都極強的人,會輕易因為不認同對方意見而產生摩擦。而三毛偏偏是個一旦愛了就全部付出不留後路的人,她給的感情太濃太重,壓得梁光明透不過氣來。

瘋狂地投入,拚命地攥緊,敏感地患得患失,三毛這些特質讓她的愛情搖搖欲墜。後來與梁光明的爭吵也多起來,兩個人經常因為意見不合發生口角。有時候是因為梁光明不牽她的手,有時候是不擁她的腰,有時是梁光明不陪她用午餐而一個人去睡覺……

三毛是愛梁光明的,她的敏感也讓她明顯察覺到,這款感情她握得吃力,於是她想到了一個辦法來留住自己愛的人——跟他結婚。

這時的三毛說結婚是帶著小孩子的衝動的,她還只是二十一歲的女孩,雖然念著哲學系,寫一些小文章,也讀過很多書,但是實踐與經歷都太淺薄,她口中的做什麼不要做什麼,都是無來由的興起。

所以當她提出結婚時,也並不是真的想繫上圍裙從此做一個溫柔體貼的好太太,她只是想用婚姻來套緊自己愛的人,好像有了婚姻這層關係,從此就有了保障,梁光明也永遠都不會離開她。

而事實上,讓三毛隱隱不安的,並非梁光明冷落她或對她不好,而是她自幼便攜帶的自卑感,每每遇到倍加想珍惜的人時,自卑感就會跑出來,是這份敏感打破了她對梁光明的信任,提出「結婚」這樣的請求。

梁光明是不想結婚的。

所以當三毛把「結婚」兩個字越說越緊的時候,梁光明的眉頭也越鎖越緊。他並非不愛三毛,而是他有自己明確的規劃與生活軌跡,三毛突然的結婚請求讓他打亂了自己原本設定的軌道。

三毛給的愛太強烈,梁光明的給予就顯得微不足道,他試著勸服三毛:「我還有一年才大學畢業,你還有兩年,我們可以再等一等。」

三毛聽後冷笑起來:「等什麼?等我們在這一年裡分手?」

她太需要一份安全感來穩定住自己敏感的心,倘若這樣的安全感梁光明不願意主動給,她就要生生奪過來。對於愛情的暴烈和主動,三毛這時已經顯現得淋漓盡致。

見梁光明不回復,三毛又說:「如果你不想和我結婚。我們現在就分手,不用再等。」

這一次讓梁光明煩透了,他說:「我哪兒有說不和你結婚?」

三毛聽了梁光明的話,又重新開心起來,她笑瞇瞇地將手環住梁光明的腰,說既然是要結婚的,早晚有什麼關係。

梁光明終於忍不住了,三毛屢屢提起的結婚讓他感到異常惱怒,他提起嗓子氣憤地說:「結婚結婚!既然是為了嫁人,何必要來念大學!」

梁光明最後的話徹底激怒了三毛,那一刻三毛失去了理智,在校園裡歇斯底里起來。她用手裡的拎包狠狠朝著梁光明打去。憤怒與失望讓三毛變得陌生,像是要摧毀自己得不到的一切,好像眼前站著的男人不再是她的愛人,而是刺痛她和讓她痛不欲生的人。

果然,他們的爭吵引來了周圍的同學。

那時候梁光明和三毛都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同學們竊竊私語著說:「那不是舒凡和陳平嗎?他們吵架了?」

梁光明是極愛面子的人,他意識到情勢需要緩和,於是拉著三毛去後面的花叢,一邊拉一邊說:「平平,你不要鬧了,讓別人看笑話。」

三毛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專門與人作對一樣,對著路邊看他們的同學喊:「你們誰認識特別的女孩,可以介紹給他。你們認不認識他,著名的舒凡……」

梁光明被三毛的話氣得臉青一陣紅一陣,又說不出話來,他不想在眾人面前鬧彆扭,又實在平復不了神經質的三毛。於是他放開發怒的三毛,轉身走開。

前一刻不停喊著「你滾」的三毛,下一刻看到梁光明真的走開了,她嚇壞了,追過去大喊:「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再來找我。我們完了,梁光明,我們完了。」

倘若愛情就是那麼一丁點兒美中不足,這不足的是不計後果的投入,是不留退路的付出,是過度在乎而呈現出的擔心與神經質。三毛與初次戀愛的小女孩並無不同,她拚命想留住愛情,卻不小心把一切都搞砸了,那個她深愛的不惜一切去挽留的人,已經慢慢離她遠去了。

梁光明回到宿舍,同學們都同情地看著他。大家都知道他又被三毛逼婚了,有人去問他:「你打算怎麼辦?和她訂婚還是吹?」

梁光明不願再理會這些,索性又走出宿舍。

躲在樹後的三毛開心極了,她見著梁光明走出宿舍,以為是他終於想通,要去找自己和好。然而,她看到梁光明只是取了自己的自行車,飛快地向校外騎去。

當三毛騎車追出去時,梁光明早已消失了蹤影。三毛瘋了一般蹬著自行車,她要回家,她仍舊想著,也許梁光明會給自己電話的,也許他會道歉,會說他想結婚。

想到這些三毛蹬得更快了,她回到家裡將車子向牆角一扔,衝進房間就去找母親。「有沒有人來找過我?」三毛氣喘吁吁地問母親。繆進蘭沒有理會三毛,只當她在發瘋。

「有沒有人來找過我?」三毛攔住繆進蘭,然而當她看到母親的眼睛時,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一邊哭一邊問:「有沒有啊?」

不等繆進蘭回話,三毛就衝進自己的房間,將門狠狠合上,把屋裡的錄音機調到很大聲。

她又大哭了起來。

幾天後,三毛告訴父母自己打算結婚的想法,父母並沒有太過於驚訝。他們只是問梁光明怎麼說。

三毛的回答讓父母很尷尬,她說他會同意的。

過了幾天三毛說:「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又過了幾天,三毛說:「他不同意我就出國去。」

起初說的出國也仍舊是想拿離開來挽回梁光明的心,三毛要的只是梁光明的一句挽留。

或者說,要結婚也好,要出國也好,都不是它們本身所代表的意義。三毛做這些事都帶著賭氣的成分,她要的只是得到自己愛的人充分的在意。

所以,三毛是用嚇唬的語氣跟梁光明說:「你不愛我嗎?你不在乎我嗎?那我走了哦!我真的走了哦!我要辦護照了哦!我要辦出國的手續了哦!」

誰都能曉得,三毛心裡的回聲是要梁光明挽留住他。

直到出國手續真的一步步辦好,兩個人都怔住了,不知該怎麼挽回這個局面。

而父母那邊,陳嗣慶與繆進蘭也壓不住三毛的任性。

陳嗣慶極力反對三毛出國,繆進蘭更是每天勸說。

三毛只是冷冷地說:「不去也可以啊。不是他瘋就是我亡。」

直至三毛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三毛還在請求梁光明:「機票和護照我都可以放棄,只要你告訴我一個未來。」

可是未來是什麼呢?年幼的孩子以為大學和前程就是未來;到了少年以為愛情和家庭就是未來;再後來,覺得實現自我和獲得價值就是未來。只是「未來」這個詞,誰能夠輕易去承諾出來?

梁光明沒有說話。

三毛心慌了,卻仍舊不停地問:「我明天就要走了哦!你看哪!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給我一個答案?」

梁光明是愛三毛的,那一刻他的眼淚掉下來。他跟著收音機唱起了《情人的眼淚》:

為什麼要為你掉眼淚,你難道不明白是為了愛?要不是有情人要跟我分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年輕又偏執的三毛自然不能懂,她被自己沒有安全感的心帶到了另外一處世界。

最後的時候,三毛流著淚,祈求一般看著梁光明說:「有沒有決心把我留下來?」

梁光明只是低著頭說:「祝你旅途愉快。」

最後的三毛也記不清自己的臉,是歇斯底里,還是痛不欲生;是留戀,還是憤怒;是遺憾,還是不捨。

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她被自己的衝動和任性逼出了國,帶著第一次戀愛的暴烈與偏執,帶著對梁光明的愛和恨。

三毛的姐姐陳田心在接受採訪時說到過三毛的遠行:

三毛後來出國應該和愛情無關,主要是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她的志向非常澎湃,需要釋放;當時生活無法滿足她的心靈,所以她繼續尋找。其實她的心一直不很踏實,不跟著傳統走,所以不走下去,不知道有什麼。她出國後,應該感情就散掉了,但兩人後來還是朋友。

純潔又易碎的初戀,就這樣畫下了句號。

那些在記憶中的溫暖與甜蜜,都被三毛一同打包進自己的行囊,千山萬水一同遠去了。

後來三毛的父親陳嗣慶回憶女兒這段往事時說:

對於我女兒初戀的那位好青年,作為父親的我一直感激在心。他激勵了我的女兒,在父母不能給予女兒的男女之情裡,我的女兒經由這位男朋友,發揮了愛情正面的意義。當然,那時候的她並不冷靜,她哭哭笑笑,神情恍惚,可是對於一個戀愛中的女孩而言,這不是相當正常嗎?那時候,她總是講一句話:「我不管這件事有沒有結局,過程就是結局,讓我盡情地去,一切後果,都是成長的經歷,讓我去——」她沒有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怎麼叫失足呢?她有勇氣,我放心。

我二女兒,大學才念到三年級上學期,就要遠走他鄉。她堅持遠走,原因還是那位男朋友。三毛把人家死纏爛打苦愛,雙方都很受折磨,她放棄的原因是:不能纏死對方,而如果再住台灣,情難自禁,還是走吧。

三毛離家那一天,口袋裡放了五塊錢美金現鈔,一張七百美金的匯票單。就算是多年前,這也實在不多。我做父親的能力只夠如此。她收下,向我和她母親跪下,磕了一個頭,沒有再說什麼。上機時,她反而沒有眼淚,笑笑地,深深看了全家人一眼,登機時我們擠在瞭望台上看她,她走得很慢很慢,可是她不肯回頭。這時我強忍著淚水,心裡一片茫然,三毛的母親哭倒在欄杆上,她的女兒沒有轉過身來揮一揮手。

三毛在父親資助下,去往西班牙。

那個執拗的、真誠的、暴烈的女孩,那年才剛剛二十四歲。

就這樣,三毛漂洋過海,孤苦伶仃飛往遠離家鄉的另一邊。

三毛走後,與梁光明聯繫極少。梁光明日後做過台視文化公司的高層,經營文化事業,再落筆寫書的日子少之又少。而三毛依舊堅持著寫作,日後的名氣和影響力也都在初戀之上。

直到九年後,一九七六年,三毛出版《雨季不再來》時,梁光明為三毛寫序言,才將兩人的生活軌跡又重新交疊在一起。

繼《撒哈拉的故事》後,三毛的《雨季不再來》也成集問世了。討論這兩書的文字,多以「健康的近期」和「蒼弱的早期」說法,來區分兩條寫作路線的價值判斷,這一觀點是有待探討的。

就三毛個人而言,也許西非曠野的沙、石和荊棘正含有一種異樣的啟示,使她從感傷的「水仙花」,一變而為快樂的小婦人,這種戲劇性的成長過程是可能的,撇開「為賦新詞強說愁」本是少女時期的正常心理現象不說,即或樸素地比之為從蒼弱到健康也能算得上是常言了。

但,就寫作者而言,心懷「憂懼的概念」(祁克果語),限入生命的沉思,或困於愛情的自省,則未必即是「貧血」的徵候,心態健康與否的檢驗標準,也非僅靠統計其笑容的多寡便可測定。審寫作路線取向問題,以卡繆的《西西弗斯神話》在文學史的貢獻,不比紀德的《剛果紀行》遜色,即可知用「象牙塔裡」「艷陽天下」或「蒼弱」「健康」之類的喻辭,來臧否寫作路線是不得要領之舉,重要的是該根據作品本身來考察。

《撒哈拉的故事》約可列為表現現實生活經驗的寫作。閱讀文藝作品所以成為人類主要的精神活動之一,較切近的原因是為了從中開拓真實生活經驗。三毛以極大的毅力和苦心,背井離鄉,遠到萬里之外的荒漠中的居家謀生,以血汗為代價,執著地換取特殊的生活經驗,這種經過真實體驗的題材之寫作,在先決條件上已經成功了,甚至連表現技巧的強弱,都無法增減故鄉人們去閱讀她作品的高昂興趣。

《雨季不再來》約可歸為表現心靈生活經驗的寫作。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人類深思的默省存在的意義、靈魂的歸依、命運的奧妙等形上問題,早在神話發生時代就開始了,歷經無數萬年的苦心孤詣,到了近代,新興的實用功利主義者,竟譏諷此一心靈活動為「象牙塔裡的夢魘」,這才真是精神文明噩夢的起點呢!尤其,在大眾傳播事業力量無比顯赫的今天,缺乏實在內容的泛趣味化主義,被推波助瀾地視為最高人生價值,沉思和深省活動反被目為蒼弱的「青春期呆癡症」的後遺,這種意義的普及,形成了「危機時代」的來臨。 

儘管做此引論,也不能掩飾《雨季不再來》在內容技巧上的有欠成熟。十多年前,煩惱的少年三毛難免把寫作當成一種浪漫的感性遊戲,加上人生閱歷和觀念領域的廣度不足、透視和內訴能力尚未長成等原因,使她的作品超於強調個人化的片段遐想和感傷。但是,從中所透露的純摯情懷和異質美感,欲別具一種奇特的親和力。《雨季不再來》只是三毛寫作歷程起步的回顧,也是表徵六十年代初期,所謂「現代文藝少女」心智狀態的上乘選樣。

三毛並不避諱談自己的初戀,公開以舒凡也就是梁光明的文字做序。甚至分手多年後,這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初戀仍舊是三毛創作的靈感來源。一是《回聲》專輯中的「七點鐘」,前文有講,不多作贅述。另外便是三毛為林慧萍寫的歌「說時依舊」:

重逢無意中,相對心如麻,

對面問安好,不提回頭路,

提起當年事,淚眼笑荒唐,

我是真的真的愛過你,

說時依舊淚如傾,

星星白髮猶少年。

戀愛一年,分別二十年。

二十年間,男婚女嫁,各有所途。

兩人一度家住一巷之隔,只有一次在巷口,舒凡遇到三毛跟其他人在一起交談。

招呼不曾說出口,寒暄也不曾送出。曾經年少癡狂的兩個人,在時間的洪流裡,再未相逢。

謹以三毛《我的初戀》一文,來紀念這段澄澈又遺憾的初戀:

我是文化學院第二屆的學生,那時在戲劇系有一個男生比我高一班,我入學時就聽說他是個才子,才讀大學不久,已經出了兩本書。由於好奇,特地去借了他的書,一看之後大為震驚和感動——他怎麼會寫得那麼好!

這個男生是當過兵才來念大學的,過去他做過小學教師。看了他的文章後,我很快就產生了一種仰慕之心,也可以說是一個19歲的女孩對英雄崇拜的感情。從那時起,我注意到這個男孩子——我這一生所沒有交付出來的一種除了父母、手足之情之外的另一種感情,就很固執地全部交給了他。

我對這個男孩,如同耶穌的門徒跟從耶穌一樣,他走到哪裡我跟到哪裡。他有課,我跟在教室後面旁聽,他進小麵館吃麵條,我也進去坐在後面。這樣跟了三四個月,其實我兩個人都已經面熟,可是他始終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我的心第一次受到愛情的煎熬。其實,現在想想,那不能稱之為愛情,而只是一種單相思,蠻痛苦也蠻甜蜜的。

我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男孩子,一種酸澀的初戀幻想籠罩著我。我曾經替自己製造和他同坐一趟交通車的機會,為的是想介紹一下自己。但是他根本不理睬我,我連話也沒跟他說上。直到自己幾篇文章發表後,我在學校請客,我們才有了一次機會。當同學們吃合菜、喝米酒的時候,他一個人晃晃蕩蕩地走了進來,同學們喊住他:「今天陳平拿稿費,她請客,大家一起聚聚!」

我給他倒了一杯酒,細算著:今天我是主人喔!他總得和我照個面吧!誰知,他舉杯把酒喝個精光後,卻轉身和別的同學乾杯去了,而我,本來還想和他來個四目交流呢。當時,我自卑感、挫折感很深。但我又為自己找了理由:「他越躲我,表示他看重我,不然他可以大方地和我說話呀!」

同學散了,涼風習習,我一個人在操場的草地上走著。忽然我發現隔著很遠的地方,有個男孩站著。那不是他嗎?我的一生不能這樣遺憾下去了,他不採取主動,我可要有一個開始。

於是我帶著緊張的心情朝他走去,兩個人默默無語地面對面站著。我從他的衣袋裡拔出鋼筆,攤開他緊握著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寫下了我家的電話號碼。自己覺得又快樂又羞澀,因為我已經開始了!

還了鋼筆,對他點個頭,眼淚卻禁不住往下掉,一句話也沒說,轉了身拚命地跑。那天下午我逃課了,逃回家裡守著電話,只要電話鈴聲一響,就喊叫:「是我的!是我的!」

一直守到五點半,他真的約了我,約我晚上七點鐘在台北車站鐵路餐廳門口見。我沒有一點少女的羞澀就答應了。這樣,我赴了今生第一次的約會。

初戀,也就從那時開始。非常感謝這位男同學,他不只給了我人生不同的經驗和氣息,也給了我兩年的好時光,尤其是在寫作上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教育。可是,我們的初戀結果——分手了。

其實,我並不想出國,但為了逼他,我真的一步步在辦理出國手續。等到手續一辦好,兩人都怔住了:到底該怎麼辦呢?

臨走前的晚上,我還是不想放棄最後的機會:「機票和護照我都可以放棄,只要你告訴我一個未來。」

他始終不說話。「我明天就要走了喔!你看呀!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給我一個答案?」我再逼他的時候,他的眼淚卻不停地滴下來。再也逼不出答案來時,我又對他說:「我去一年之後就回來。」兩人在深夜裡談未來,忽然聽到收音機正播放著一首歌——《情人的眼淚》。他哼唱著:「為什麼要為你掉眼淚,你難道不明白是為了愛?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而我聽到這裡時,眼淚則像瀑布般地流瀉下來。我最後一次問他:「有沒有決心把我留下來?」他頭一低,對我說:「祝你旅途愉快。」說完起身要走。我頓時尖叫了起來,又哭又叫地撲過去打他。我不是要傷害他,而是那兩年來愛、恨的期盼與渴望全落空了!我整個人幾乎要崩潰了。在沒有辦法的情形下,我被感情逼出國了。

是不是有很多愛情都是這樣結束的。在自己的逼迫和對方的沉默中,在無數次的失望與怨憤中。可是當有一天我們對他人提起這一段情事,卻也是知足的,甚至還帶著謝意。是啊,謝謝有過這樣一個人,充盈了我的青春,將我綿軟的歲月變得生動。也謝謝有這樣一個人,讓我學會了自愛,懂得了分寸。在日後長久的人情交錯中,我再也不會那麼魯莽又毫無顧忌地,將自己的未來壓制在另一個人身上,逼他來承擔自己的人生。

或許,這就是梁光明帶給三毛的,最善意的成長。

這就是初戀吶。在情竇初開的日子裡,每一次見面,每一次約會都是小心翼翼的。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那時的歲月是潮濕的吧,有種素面朝天的感情,隨時都撲面而來,防不勝防。

而人卻都是有惰性的。一段感情不論開始得多麼小心翼翼草木皆兵,在年歲的崢嶸與流轉中,都會變得理所當然。習慣對方的好,習慣對方的付出,甚至習慣彼此的恩怨情仇。直至濃厚被磨成零星,被碾為虛無。倘若我們都多一分自省,報以拳拳之心,故事或許總會更完滿,情事也或許總會更悠長。

而下一次,下一次我們又遇見了心動的人,但那種放肆的灑脫,卻再也不會有。

我們的最純真,隨著初戀一去不返。之後的我們,在拿捏分寸中,變得理智了,變得堅韌了,也變得不那麼勇敢了。那種說走就走的意氣,說放就放的決心,哪怕是帶著賭氣的成分,也終歸是散去了。

又苦又甜,這便是初戀。

《三毛:千山萬水的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