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楊漣豁出性命孤注一擲

這次的汪案,旋起旋落,前後還不到十天時間,天啟可能根本就沒記住這個小芝麻官的名字。魏忠賢沒能得手,好像也就算了,僅僅調整了錦衣衛的人事。

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但是東林黨人卻感到了不祥的氣息。「事雖獲解,然正人勢日危。」(《明史·楊漣傳》)

——他們擔心得有道理。後來的事證明,這是老天爺最後一次照顧汪文言了。再起大獄時,豈止是他,更大的人物也難逃厄運。

魏忠賢現已成劉瑾第二,對東林黨的徹底圍剿旦夕即至。名列東林的官員們,現下有三條路可走:一是倒戈,但這一班人絕不肯為。倒戈比中間人士的投靠還要可恥,沒有人能背得起這樣沉重的惡名。二是退隱,若不在朝中,受打擊的可能性要大大減低。人在官場受到攻擊,往往是因為你擋了人家的道。你若退休,讓開這道,則人家的仇恨程度會大大降低。大不了削籍,撤消你的老幹部身份,但是性命可保。三是不作為,示敵以弱,換得安寧。但是兩派成見已深,樹雖欲靜,風不可止,最終可能還是個死。

東林人既然自詡為君子,上面的三條路,就絕不能走。所以,他們從總體上看根本沒有退讓的意思。在他們的觀念中,斧鉞加頸,大不了一個碗大的疤。

這是一批信仰真孔孟的人:「殺生以成仁(《論語》)」,「捨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寧願好死,也不賴活著。

天啟四年(1624)初的形勢,實在讓東林黨人睡不著覺——魏忠賢操縱皇權的技巧越來越高;三黨殘餘分子幾乎全部投奔閹黨,閹黨之盛,很難看到它覆亡的可能。於是水往低處流,人也不見得願往高處奔,大家就都一齊不要臉吧。眾人不要臉,總比一個人不要臉更理直氣壯些。

東林黨的勢力,只剩下幾個孤零零的山頭——吏部、都察院。可是這幾個權力部門,怎能抗得過泰山壓頂的皇權?

壓力之大,令人窒息。因為皇權制度是剛性的,沒有減壓閥,所以天啟四年的朝局就成了個壓力超負荷的大鍋爐。

五月,一個偶然的契機,明朝的政治鍋爐轟然引爆了!

五月下旬,因為一件小事,天啟對魏忠賢發了怒,令他出宮,在私宅中閉門思過。是因為什麼事,不可考。總之,魏大璫也遇到了「伴君如伴虎」的問題。

機不可失啊!

時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楊漣,決定出手了。

楊漣是個一觸即發的剛烈漢子,天啟二年(1622)起復回京以後,他已經幾次險些忍不住了。忍到現在,實不能再忍。環視朝中,東林干將,走的走,未走的也因曾被彈劾而不好開口。內閣裡說話還算有些份量的葉閣老,則對魏忠賢持懷柔政策,根本指望不上。

那麼,我不下地獄,誰還能下?

他要給魏忠賢來一傢伙!博浪一椎,易水一別,志士千古立德,就在此一舉。

他和左光斗、魏大中等一干人商量了一下。左、魏都沒有什麼異議。楊漣確實是一位重量級的狙擊手。他的優勢有二:名望高,閹黨反擊起來比較難;皇帝對他非常信任,有可能一擊而中。

但是東林黨中,也有人決不贊同楊大人去冒這個險。

御史李應升頭一個不同意,他的看法是楊漣身為東林重鎮,是旗幟式的人物,不易輕動。因為倘若一擊不中,那就連個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東林勢必土崩瓦解。還不如由他李應升來打頭炮,萬一失敗,不過是犧牲一個人,不至於牽動全局。

老謀深算的黃尊素也不贊同,並且已經預見到楊漣此舉的嚴重後果。他對魏大中說:「若清君側,必有內援,請問楊公可有?若此疏已發,則我輩死無葬身之地矣!」

以前嫌葉向高太過溫情的繆昌期,也不贊成這個極端行為。他對左光斗說:「攻擊內璫,成敗只差呼吸之間。若一擊不中,則國家隨之敗壞。今宮內無援手之內侍,外廷無主持之大臣,萬難成功!」

沒有內援,就無法離間天啟與魏忠賢的關係,這確實是此次行動的致命劣勢。李應升、黃尊素兩人,顯然是深諳宮廷鬥爭規律的老手,分析得不錯。以前劉瑾倒台並死得很難看,是因為內廷發生了內訌,外廷借勢而上。真正能幹倒權閹的力量,須是他的同類。外廷的輿論,只不過是一個催化劑。

因此,楊漣此舉的效果,不能不令人擔憂。

聽了他們的話,左、魏二人的心情不由也由晴轉陰。

但是楊漣已欲罷不能。在東林的內部,也有溫和派與激進派之分。像葉向高、黃尊素、鄒元標等人,都是溫和一路。但是,正因為他們溫和,在激烈的黨爭中,話語權就就不夠硬氣。甚至有人據此論證:葉向高根本就不能算東林一系。

楊漣則是個典型的激進派,他的好友曾把他比喻為「虎」。對魏忠賢這樣的政治雜種,他早就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堂堂的國家精英,與這樣無卵的小人周旋,就已是奇恥大辱,更何況還要日日在他的威勢下生存!

天啟二年(1622)回京後,楊漣就想面奏天啟,請賜尚方劍誅殺魏忠賢。這在古代,叫做「請劍」,也就是豁出命來直諫,有他無我,與奸人拼一回命。但那次「請劍」,被親友們苦苦勸住。

此次他也知道並不是最佳機會。但是,惡人可以日日作威作福,好人卻要日日忍耐下去,天理又何在?自古的道理,都是說邪不壓正,為何臨到我輩,就要看惡人的臉色苟且存活?

他不是不知道這是孤注一擲,他不可能不知道後果難測,但是——

「此時不言,迨至逆謀已成,請劍何及?無使天下後世笑舉朝無一人有男子氣!」

這就是楊漣,這就是萬古的忠義!

當今之世有人議論,說正是由於楊漣的冒進,才觸動了魏忠賢的殺機,進而釀成慘禍。這觀點當然可以商榷。但另外有人說東林黨天真,輕率,近乎白癡;則不知用了這些惡毒的詞彙,能解何人心頭之恨?能洩何種無名之忿?

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難道就是迂執?

奸惡當道,有人甘願將頭顱一擲,說一聲:我不服!這難道不是漢子?

我以為,策略不策略的可以討論,但楊公之正氣不容懷疑!

正因為沒膽抗爭的人太多,正因為附逆諂媚的人太多,才有豺狼狂奔於人間、歹徒奸賊擋於道、土豪劣紳扼住小民!

如果眾生全無血性、苟活就是真理,則歷史將永遠是暗無天日史。

這樣的一群無骨之人,居然還想乞求永世的幸福,可能麼?

指責楊漣,也是要講一點資格的!

天啟四年(1624)六月初一,楊漣開始發動,把寫好的奏疏由會極門遞進了宮內。文書房的宦官展卷一看,目瞪口呆。這道奏疏,羅列了魏忠賢二十四大罪,其措辭之嚴厲,其上疏人官職之高,都乃前所未有。

高壓之下,百鳥靜音。此疏一出,震天憾地!

奏疏的最後一段,楊漣畫龍點睛,直指要害——凡此逆跡,昭然在人耳目。乃內廷畏禍而不敢言,外廷結舌而莫敢奏。偶或奸狀敗露,又有奉聖夫人為之彌縫(掩飾),更有無恥之徒攀枝附葉,依托門牆,表裡為奸,互為呼應。掖廷之內,知有魏忠賢而不知有陛下。即使大小臣工,積重之所移(受習慣勢力影響),積勢之所趨,亦似不知有陛下,只知有魏忠賢者。如此下去,羽翼將成,騎虎難下,太阿倒持(大權旁落),主勢益孤(皇權日益削弱),不知陛下之宗廟社稷何所托?

楊漣最後說:懇請陛下大奮雷霆,集大小文武勳戚,令刑部逐款嚴訊,以正國法,以快神人。奉聖夫人亦並令居外(把她攆出宮去),以消隱憂。臣死且不朽!——好個「死且不朽」!

有壯士豪氣如此,奸人才略有膽怯,不至使世界黑到徹底!

這是東林黨對魏忠賢發起的一次總攻。以我們今人的眼光來看,所列罪狀,無非是「亂朝綱」。其實東林黨的最高理想,就是忠君。這個「忠君」,並不是愚忠,不是皇帝說啥就是啥,而是要維護皇權制度的正常化。

魏忠賢所幹的,確有傷天害理的事,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破壞了秩序。中國古代的皇權制度,從總體上說是專制的;但其細部運作規則,到明代已有相當的民主化與合理程序。內閣首輔如果專權,尚且會引起激烈反彈,魏忠賢以太監身份專權,當然為正直的廷臣所不容。

張居正專權,是為了「事功」,為了提高效率。翻譯成現代語言來說,就是為了「做好事實事」。因此他能用「正面理由」壓制住反彈。而魏忠賢的專權,則看不出這個趨向來,所以沒有可以堵住人嘴的理由。

東林的反擊,抓住的是他「違反制度」。這問題說得對不對,要由皇帝來裁判。

楊漣寫好奏折後,本想趁早朝時直接遞給天啟,以快打慢,讓閹黨措手不及、無從應對。這些罪狀,一條兩條打動不了皇上;二十四條,總能讓他有所觸動吧?只要天啟下令對其中一兩個問題進行調查,事情就有勝算。

但是不巧,第二天皇上傳旨免朝。

楊漣立刻陷入兩難狀態。他寫這疏,在東林內部已有一些人知道,他怕耽擱下來,會被東廠偵知,或有不測。於是楊漣決定,將奏疏按常規投入會極門。這裡是京官上疏和接批復的地方

可是這就有一個致命的後果。魏忠賢專權以來,已經形成了一套文件收發程序,遞進會極門的文件,很快就會到達魏忠賢和他的「領導班子」手裡,皇帝是不會先看到的。

這奏疏一進,魏忠賢馬上就可以佈置反撲,主動權立刻易位。

楊漣應該完全知道這個後果,但只能豁出去了。他估計魏忠賢還不敢把這折子壓住不讓天啟知道,只要奏疏在走程序,事情就還有可為。

為使事情更有把握,楊漣明知葉向高不同意他寫這份奏疏,也還是不得不去見葉向高,爭取他的支持。

楊漣對葉說:「當今魏忠賢專權,國勢衰落,葉公您為首輔大臣,應向皇上奏請,將魏忠賢殺皇子、嬪妃之事按大逆處分,以清君側。若現在不圖,貽禍將大,國家置相又有何用?」

但是這個激將法沒有生效。葉向高不願意聽這種話,只是說:「我老邁,不惜一身報國。但倘若皇上不聽,公等將置於何地呢?」

那個門生繆昌期也跑來勸他,趁熱打鐵也上它一本,一舉干倒魏忠賢。葉向高不願意,只說是留著自己,萬一形勢逆轉,還有人出面周旋,不至於全軍盡沒。

閣老看不出魏忠賢有那麼壞。

與葉閣老的態度相反,楊漣的奏疏一上,內容傳出,滿朝士人歡欣雀躍。

國子監(中央大學)的官員與千餘學生,聞之拍手稱快。因為眾人爭相傳抄楊漣奏疏,京師竟一時洛陽紙貴!

有人高興就有人哭,讓我們來看另一方的情況。

楊漣的奏疏句句指實,任何一條追究起來,都能要他魏大璫的腦袋。奏疏當然很快擺到了他面前,他讓「領導班子」成員念給他聽。待身邊太監戰戰兢兢念完,魏忠賢嚇得面如土色,兩手發抖,把奏疏搶過來狠狠摔在地上,竟號啕大哭起來。

老賊終於知道了:匹夫發怒,也是不好惹的!

「領導班子」的幾個人趕緊安慰道:「公公休怕,今謀逐走楊漣,便可無憂!」

唉,魏公公怎能無憂?楊漣奏疏,打的正是他的軟肋。今春以來,天災人禍,同時也是他魏忠賢大不順的時候。他有一次策馬在宮中飛馳,路過一座便殿,驚了聖駕。天啟很惱火,張弓搭箭,一下就把他的坐騎射死。前不久,又因小事惱他,將他放歸回私宅思過。皇上的臉,說變就變,連個邏輯都沒有。這都不是好兆頭。

楊漣偏就選在君威難測之時,放出這一箭,是在要他的命。

事情摀不住了,該如何周旋?內廷有他們幾個「領導班子」在,可以設法忽悠;而外廷完全沒人幫著說話,也不行啊!

魏忠賢首先想到的,是去求首輔葉向高,葉閣老終歸與那些不要命的傢伙有所不同。但是轉念一想,不妥。葉向高固然不是東林激進派,但是以其三朝元老、當朝首輔的身份,清譽最為重要。此次沒跟著楊漣發難,已屬難得,若想讓他出頭為自己說幾句好話,怕是沒門兒!

於是,他想到去求次輔韓爌。

之所以去求韓爌幫忙,老魏自有他的考慮。首先,韓爌雖也是個直性子,但畢竟不是東林黨人。在「紅丸案」中,人人都懷疑當時的首輔方從哲指使人害死了泰昌帝,惟有韓爌與楊漣堅持有一說一,為方從哲做了解脫。他和東林之間,有一定的距離,這就好做工作。

其二就是,葉向高遲早要去位,騰出來的位置必屬韓爌無疑。一個新任首輔,一般都希望在內廷有個合適的搭檔,此次去求韓爌,曉之以利害,也許韓大人能出手相助。

小人度君子,除了拿利益標準來衡量,就不知世間還有所謂正義在。魏忠賢萬想不到:在韓爌那兒碰了個灰頭土臉!

當日,魏忠賢放低了身段來到韓府,帶笑求道:「韓公,非你不能止住眾口,請公多留意。」

韓爌一口回絕:「非也,吾不能!禍由公公自身起,還請自便!」

閹豎居然能求到自己府上來,韓爌覺得是受了奇恥大辱,沒給他什麼好臉色。

魏忠賢幾乎當場氣暈。罷罷!現在不是跟你老韓鬥氣的時候,他扭身就走。

可是,事急矣!火已燎到了眉毛上,又如何是好?

該死的楊漣振臂一呼,數日內已有六部、都察院、科道大小官員群起響應。大到尚書(部長),小到給事中(科員),聯名寫本,交章彈劾。文書房的桌子上,滿桌都是,先後竟有一百餘疏!

其時,群情激憤,切齒怒罵,各疏無不危言激切!

南京兵部尚書陳道亨臥病在床多年,聞楊漣有疏,扼腕慨言:「國家安危,誠在此舉!吾大臣不言,誰為言之!」第二日就奮然到署,聯絡南京各部院九卿(各部院一把手)聯名上奏,痛陳其罪。

朝野上下,同仇敵愾!

神州之正氣,已成烈火燎原之勢。

在閹黨一派中,也有挺不住的了,哀歎大勢已去。其間竟有立即倒戈者,參奏起主子來了。其中首推錦衣衛僉事陳居恭,他本是在楊漣奏疏中提到的閹黨一員。楊漣說他是為魏忠賢「鼓舌搖唇者也」。結果,陳居恭在驚恐之中,「亦懼於眾議,具疏參璫」(《三朝野記》)。

天欲墮啊,奈何,奈何!

這邊楊漣聽說奏疏已落入魏忠賢之手,愈加激憤,於是預備起草第二封奏疏。等天啟上朝,直接面奏,要求當廷對質,看你更有何計?

當時東廠耳目無孔不入。楊漣有了這個想法,並未很好地保密,「外廷遂喧傳其說」,被東廠迅速偵知。

千鈞一髮,不容喘息!

魏忠賢及其「領導班子」立即進入了緊急狀態。他們在整個專權時期,險些翻船的時候,就這一次。幾個人費盡心機,終於想好了一套辦法。

首先就是設法將天啟與大臣們暫時隔絕開來。

在楊漣上疏後,一連三天,魏忠賢想盡了法子忽悠天啟,不讓他視朝。

到第四天,皇帝不能不出來了。

一大早,眾大臣列班站好,引頸等待皇帝出來。鴻臚卿展自重請示楊漣:「面奏當於何時?以便唱引。」這個司儀官想要安排一下程序。

他話音剛落,忽喇喇從裡邊湧出來一群人來。眾臣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一百多名「武閹」(武裝太監)衣內裹甲,手執金瓜鋼斧,擁帝而立,虎視眈眈注視著楊漣!

接著有值班太監傳諭,令楊漣所站的左班御史諸臣,不得擅自出班奏事。

甲光耀眼,刀斧林立。看樣子誰要是敢亂說亂動,立時就得斃命刀下。

見到這個陣勢,就連鐵漢子楊漣也不禁目懾氣奪,對眾人說:「姑徐之。」——還是改天再說吧。

明代文秉所撰《先撥志始》曰:「於是忠賢之黨知外廷不足畏,遂肆毒焉。」

可惜,錚錚鐵骨的楊公,也中了魏忠賢的招,痛失良機。草民我倒不相信楊大人會被刀斧所嚇倒,估計他是考慮:如此嚴峻的陣勢,其他人必不敢放言附和,他面奏的聲勢就會大打折扣,因此才決定徐圖之。

但,機會只有這一次。

民氣可用之時不拚死一搏,日久心散,正人君子就將為俎上魚肉了!

閹黨核心研究出的第二個辦法就是,一定要蒙住天啟,讓他發話壓住對方。

就在魏忠賢爭取到的這三天時間裡,為了忽悠天啟,他特地帶著「領導班子」去求見。客氏知道事態嚴重,也跟著來了,立在一旁壓陣。

一見到天啟,魏忠賢馬上跪下號啕大哭,好似做兒女的在外邊受了人家的欺負。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外邊有人百方要害奴才,且譭謗萬歲爺!」接著就叩頭不止,請天啟允許他辭去東廠提督之職。

天啟不知緣由,莫名其妙,對他說:「前幾天有個姓沈的科道官參你濫用立枷的事,你是怎麼說的?」

天啟還以為是魏大叔管東廠沒經驗,管出了麻煩。

魏忠賢支吾其詞,憋了半天,才把楊漣參奏他的事情說了出來。

「哦?」楊大鬍子怎麼會來這一手?天啟很感興趣,叫掌印太監王體乾把楊漣奏疏念給他聽。

注意,這是非常弔詭的一個歷史細節——

天啟帝在這個時候,為什麼不自己看奏疏?

有史家認為,這是因為天啟基本是個文盲,或者識字不多。但實際上,他在年幼時是上過學的,登極之後,更是接受過豪華陣容的教育。有這三年半的高端熏陶,說他不大識字是不客觀的。

不親自看文件,只不過是個習慣。讓人家念,他聽,聽完了做指示。

幾年來,天啟一直就是這麼問政的。閹黨核心鑽的就是這個空子。

王體乾煞有介事,捧起楊漣的奏疏就大聲朗讀。這是考驗心理素質的關鍵時刻,閹黨全體的身家性命都繫於他一身——這傢伙面不改色,把要害問題全部略過,只念了其中的枝節部分。

天啟的思維有一點兒不同於常人,但決不是弱智,他聽了一遍,覺得不對呀!這楊大鬍子的奏疏,怎麼淨扣大帽子?

實質問題,基本沒有。上綱上線,言過其實。

天啟聽了個懵頭懵腦,直眨眼睛。

客氏見事情有門兒,趕緊在一旁替魏公公「辯冤」。王體乾、李永貞、石元雅、塗文輔等也輪番幫腔。

這一通「挺魏大合唱」把天啟給唱暈了。

憑心而論,在這個問題上,天啟在他所能得到的信息前提下,還是動了一番腦筋的,處理得並不莽撞。首先,他看魏忠賢這個委屈的樣子,覺得可憐。

於是,很快就有上諭傳出,「溫旨留忠賢」,也就是好言好語對魏予以挽留。上諭裡還說:「聞言增惕,不一置辯,更見小心。」(《國榷》)

聽這口氣,好像是家長勸誡子弟如何更好地做人似的。

但是這裡有個問題:楊漣的上疏在前,至今卻還在「留中」;魏忠賢的辭職在後,批復卻先下來了。這個程序是顛倒的,不合規矩。首輔葉向高在此時採取了一點兒主動,他以這為理由上了一份「揭帖」,也就是不公開的小報告,請天啟趕緊把楊漣奏疏發至內閣,由閣員討論後,票擬處理意見。

他做的這個姿態非常策略。對魏將如何處置,他並沒有態度,只是催促皇上按程序辦事。只要把楊漣的奏疏發下內閣,他就可以視形勢發展而定一個處理的基調了。或左或右,可以到時候再看。這樣一來,兩方面的勢力都將對他寄予某種希望。

可惜,首輔大人的這點兒小權術,瞞不過客、魏。在天啟那裡一「過關」,下一步應該怎麼幹,他們已經瞭然。

魏忠賢定下了一個方針,那就是「穩住局面、各個擊破、全面清洗」。對東林黨他也看明白了,這是一夥怎麼也「消泆」不了的傢伙,不趕盡殺絕,便永無寧日。

他知道首輔大人是要爭取主動權,於是就一天三遍去忽悠天啟,說這事情就不必閣老插手了吧,省得節外生枝。

天啟也不願意再費腦筋了,就問:你說怎麼辦?

魏忠賢提議:楊漣楊大人就喜歡圖個好名兒,聽見風就是雨的,可不能讓他們再鬧了。這次讓閣臣魏廣微起草一道諭旨,把事情壓下,就算了。

天啟說,好!他們要是再鬧怎麼辦?

魏忠賢當然有對策。

我估計,六月初五日天啟「武裝護衛上朝」的點子,就是魏忠賢在這個前提下想出來的。

否則,天啟並不是沒腦子的人,怎麼能隨便讓百名武閹跟他上朝。他如果不明白這舉動的意義,是不會充當其中一個角色的。

魏廣微受命擬旨,正中下懷。此前有東林趙南星三次拒見,現又有楊漣上疏譏諷「門生宰相」,看來自己與東林的梁子算是結下了。東林既然不容人,他只有跟著魏公公幹到底了!

因為心裡有氣,所以草稿一揮而就。他不敢大意,又推敲再三,然後念給魏公公聽。再根據魏公公的指點,略做修改,最後把稿子交給天啟批准。

次日,楊漣的奏疏發下,並附有「嚴旨切責」。聖旨曰:朕自嗣位以來,日夕兢兢,謹守祖宗成法,惟恐失墜。凡事申明舊典,未敢過行。各衙門玩愒成風,紀綱法度,十未得一二。從前奉旨一切政事,朕所親裁,未從旁落。至於宮中皇貴妃並裕妃事情,宮壺嚴密,況無實實,外廷何以透知。這本內言毒害中宮、忌貴妃皇子等語,憑臆結禍,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於上,豈是忠愛!楊漣被論回籍,超擢今官,自當盡職酬恩,何乃尋端沽直?本欲逐款窮究,念時方多事,朝端不宜紛擾,姑置不問。以後大小各官,務要修職,不得隨聲附和。有不遵的,國法具在,決不姑息。——這一篇文章,做得簡明扼要。裡面透出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

裡面大約說了三層意思。一是,皇上我從來就沒有大權旁落;二是,宮中的事都是道聽途說;三是,楊漣純屬無事生非,大家都不許再提了。

魏忠賢這一夥,確實是揣摩透了天啟的態度,這裡既沒有給楊漣上太高的綱,只說他「沽直」,想買個直諫的好名聲;同時也未予以處罰,不過是嚇唬了大家一下。

再看裡面對楊漣奏疏的駁斥,就看出名堂來了。聖旨只提到了迫害后妃、皇子之事,別無其他。敢情王體乾最多只念了「二十四大罪」裡的一至十條,其中涉及罷黜正直官員的部分,可能還給略掉了。否則以天啟的身份,對楊漣議論人事問題不可能不駁。

這道聖旨沒有多說(說多了自己也沒理),只起到個表態的作用,這就夠了。大臣們知道了皇帝的態度,自然稍息。以後的事,再慢慢來打理。

看來,就行政手段的熟練、進退有據的策略、文章修辭的嚴謹來說,閹黨也不是白給的。

聖旨下來後,輿論大嘩。一方面群臣不服,彈劾魏忠賢的奏疏還在不斷飛來;另一方面,正直之士悲憤莫名。南京的尚書陳道亨歎道:「此何時?尚可在公卿間耶?」

他立刻寫了辭職疏,力辭而去。

東林黨中的溫和一派,則深為楊漣的失誤而惋惜。據說,黃尊素看到楊漣的疏文抄件後,跌足歎道:「疏內多搜羅那些宮內風聞之事,正好授人口實!」

楊漣之所以提到后妃被迫害的事,估計是想用跟天啟有切身利益的話題,來引起天啟的警覺。但是,做皇帝的,幾乎都很忌諱外臣談起「朕的家事」。就算是有這回事,也家醜決不可外揚。

有這一層心理存在,楊漣的奏疏,就很難取得天啟的認同。

而且魏忠賢果然也就是利用宮闈之事,對楊漣進行了反擊。

這一仗,東林的攻勢是失敗了。雖然看起來,群臣說了那麼多狠話,也不過是被批評了一下,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損失,但是這件事標誌著,靠輿論已經是扳不倒那位大璫了!

因此,大獲全勝的應該是閹黨。

就在「武裝上朝」成功的那天下午,魏忠賢心情舒暢,特邀天啟到南海子去玩。

一干人等登上龍舟。傘蓋之下,美酒加好茶,看水光灩瀲,聽蕭鼓悠揚,端的是人間好世界。

歌舞看夠了,魏忠賢又請皇上看練操。他親執帥旗,調兵遣將。

那岸上列隊而出數千武閹,衣甲鮮明,意氣昂揚。聽得魏爺爺一聲號令,立刻炮聲震天,鼙鼓動地。各路軍馬迴環移動,變換陣形。

看著這支精壯的隊伍,沒心沒肺的天啟只是樂:當皇帝的感覺,咋這麼好?

操畢,天啟一高興,下令大賞三軍。魏忠賢便趁機給自己來了一番表功,天啟深許之,眷寵之意愈厚。

主子看奴才,越看越覺得乖。哪裡不是如此?

《魏忠賢:帝國陰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