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司馬兄弟招兵買馬

籠絡賢才

「噹噹噹」的脆響震人耳膜,一蓬蓬火星四下飛濺著。一座不大不小的土廬簷下,一個光著膀子、身材魁梧的壯漢右手掄著一柄鐵錘,在那方鐵砧上重重地錘打著一塊鐵坯,神情顯得十分投入。在他旁邊,一個瘦削的青年正在忙前忙後地為他端水、鼓火。

土廬裡面,卻有三個儒生模樣的人正在相對飲酒。說是儒生,其實這裡邊只有一個年紀稍大的人士還算是頂冠正襟、端然自持的。另外兩人中間,一個將光著的腳丫子搭在了案几上,雙手支撐在腰背後,因為手肘在身體後面,衣服有些不整地滑落下來,隱約袒胸露腹,連基本的綸巾都沒佩戴,就那麼頭髮散亂地仰面朝天,喃喃不絕地醉吟著什麼。而剩下的那一個人士也是一副醉態可掬的模樣,兩眼一陣翻青又一陣翻白,口裡卻悠悠地誦道:「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乃悟羨門子,噭噭令自嗤!」

「阮君的這首新詩作得也未免太過消極了些。」那正襟端坐的年長名士放下唇邊的酒杯,有些不以為然地說道,「你還這麼年輕,正是年富力壯,足可建功立業之時,怎能這般頹然?」

「巨源(山濤的字為「巨源」),你又來了!又來了!」那仰坐在他對面的亂衣人士醉兮兮地笑道,「你是咱們竹林詩社裡最沒趣兒的一個『老頭子』了。每一次聚會只要有你在場,大家都放鬆不起來。」

山濤也不以為忤,呵呵笑著:「誰叫我山濤在咱們當中年歲最長呢?山某也是為了大家好嘛——唔,嵇君,你又替吳老漢他們打好了一柄鐵鋤?」

那個剛好打完鐵器的壯漢轉過身來,憨憨地瞧著山濤,伸手抹了一下臉膛上的淋淋大汗,齜開雪白的牙齒笑了一笑:「哎呀!這打鐵的活兒幹起來就是舒服,讓人全身所有的血脈都暢通了,全身所有的毛孔都開放了,這比吃那五石散不知舒服了多少倍!」

「嵇君,你這一身力氣浪費在這窮鄉僻壤裡打鐵,實在是有些可惜了!」山濤又喋喋地說道,「司馬太傅而今正在為一統四海而銷銅人、鑄兵器,你為何不到他的麾下效力?」

他這話一出,那姓嵇的壯漢面色陡變,冷冷地將手中鐵錘往地下「噹啷」一丟,沉聲答道:「我嵇康之手,向來只鑄造濟人解困之物,決然不造殺人害命之器!」

「唔……」山濤被嵇康這話噎得神色一滯,馬上又笑著掩飾而道,「山某就是和你開個玩笑嘛!你這麼較真幹嗎?」

嵇康瞪著山濤,冷冷哼道:「山巨源你這人本也有才有德,就是太過追名逐利,太過庸俗市儈,我就是瞧不上你這一點兒!你今後再在我面前談什麼入仕為官,莫怪我用鐵錘敲你這滿是銅臭味兒的腦袋!」

「嗯……嵇君你這話就講得過火了!巨源兄也是一片好心嘛!你自己淡泊名利也罷了,何須又對別人的勸仕喊打喊殺的?嵇康,你這個性格可不好!」那姓阮的人士一抬手止住了嵇康,朝一臉窘然的山濤使了個眼色,慢慢呷飲著杯中的美酒,輕輕又道,「巨源,我等竹林之友貴在交心,就不必再彎來繞去吧!我瞧你今天一來心底裡就像藏了什麼事兒,你儘管直說吧!」

「山某就知道嘛,還是阮君你痛快!」山濤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嘻嘻笑著說道,「唔……是這樣的,山某那個小表弟,呃,就是那個度支侍郎司馬昭,他一向十分仰慕在座諸君的倜儻風流,所以特意托了山某前來帶話,懇請在諸位覺得方便的時候過來這裡登門拜訪。」

他的話音一落,場中立時似一潭深水般靜了下來。山濤睜圓了眼睛,東瞧一瞧這個,西看一看那個,目光裡儘是充滿期盼的意味。

過了許久許久,那醉仰在地的名士劉伶慢吞吞地說道:「巨源,像我劉伶這樣放誕曠達的閒散之士,只怕和司馬昭這樣的禮法之士同席而坐也是一件滑稽之事,他司馬昭也未必會以見我劉伶為榮。所以,你替我就把他推托了吧!」

「劉君,他怎不會以見你為榮呢?你……你是真的不願見他?」山濤從劉伶這裡碰了壁後,只得又轉頭向嵇康問道,「嵇君,你呢?」

嵇康慢慢地穿著衣袍,繫著腰帶,一臉平淡地說道:「嵇某自在山陽遊歷以來,連夏侯太初、鄧玄茂(鄧颺的字為「玄茂」)他們都沒讓見,巨源你認為嵇某還會見他司馬子上嗎?」

「叔夜、叔夜,」山濤禁不住喚起了嵇康的字,耐心地勸道,「司馬子上他其實也是一位雅好通脫的儒士。」

嵇康並不再答,而是轉頭吩咐那剛才幫他鼓火端水的向秀道:「向老弟,你且去幫我把那具古琴拿來。」

「嗣宗……你,你來勸一勸叔夜吧!」山濤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阮籍。

「叔夜他意不在此,你又何必苦苦逼他?」阮籍淡然一笑,慢慢地說道,「說來阮某對司馬子上並不陌生,以前咱們也在夏侯府中玩過『清談之戲』。他給先帝上的那道諫言疏寫得還不錯,風骨峻挺,頗有剛正之節。巨源,這樣吧,阮某在方便的時候會通知你喊他前來相見的。」

「謝謝嗣宗!謝謝嗣宗!」山濤連聲謝道。

「唉……嗣宗,你怎麼就看不出他寫那道《諫言疏》是為了給自己沽名釣譽呢?」劉伶在一旁懶懶地說道。

山濤面色倏地一緊,生怕阮籍被劉伶說動而變了卦。卻見阮籍放下了酒杯,平靜如常地說道:「其實,依阮某之見,他就是有沽名釣譽之心,也總比徹徹底底的棄名亡義要好一些。這就像王莽與董卓之間的差距。」

「哦?那你的意思是,偽君子似乎比真小人更好囉?」劉伶「哧」地一笑。

「偽君子者,以君子之道為手段而謀權私利者也。所以,他至少還是懂得君子之道的些許價值的。而真小人則是全然盡逞其如禽如獸、如梟如獍之本性,毫無掩飾,毫無節制,直視君子之道為無物。這當然是最可惡的了。」阮籍悠悠地答道。

劉伶醉眼矇矓地看了他半晌,擺了擺手,咕噥著道:「不管你怎麼說,我劉伶就是做不來那戴著面具到處蠅營狗苟的偽君子的。」

阮籍瞧著他的眼神微微一暗,臉上卻笑容盡綻:「這個當然,你本來就是表裡如一的真君子嘛!再怎麼說,也學不來那偽君子!」

他們正說之間,嵇康已在那邊席地而坐,放琴於膝,慢慢撫了起來。那琴聲頓時讓阮籍、山濤、劉伶他們停止了爭辯,恍恍然如同置身深林幽谷,琴音忽而似流水淙淙,忽而如鳥鳴啾啾,忽而若松濤徐徐,每個人聽在耳中,一時之間不禁心靜如淵,憂喜皆忘,萬念俱空。徘徊流連之中漸行漸遠,瑟瑟幾聲輕響只留下無限韻味……

在司馬懿升任太傅之後,魏國廟堂之內經過了一番新的權力分配,整個朝廷中樞的權力格局很快就明朗化了。鎮東大都督滿寵接替了司馬懿空出來的太尉之位,揚州刺史王凌接任了滿寵空出來的鎮東大都督之位,徐州刺史諸葛誕調任為揚州刺史,蔣濟由中護軍升任為衛尉,司馬師從散騎常侍之職轉任了蔣濟空出來的中護軍,後將軍牛金留在皇宮兼任了驍騎將軍,曹爽的二弟曹羲從黃門侍郎職上調任為中領軍之官,三弟曹訓接任了曹爽本人空出來的武衛將軍之職,四弟曹彥轉任了司馬師空出來的散騎常侍之職,司馬昭從大內議郎之位升任了尚書檯度支侍郎之職,何晏以駙馬都尉之職出任了吏部右侍郎之位,鄧颺的吏部左侍郎之位依然未變,而關中寒門丁氏一族的後起之秀丁謐卻從尚書檯秘書郎一位上驟升而起,接任了司馬昭空出來的大內議郎之職。

司馬師在轉任大內中護軍之後的第二天,便以父親司馬懿的名義召來了征蜀將軍鄧艾、荊州刺史州泰、揚州刺史諸葛誕、徐州代刺史兼鎮東都督府長史李輔,共商平吳滅蜀之大計。

在司馬府後院的偏堂裡,司馬師全身上下金盔銀甲,威風凜凜地坐在榻床之上。他左右兩側,分別坐著牛金、梁機、州泰、鄧艾、李輔、諸葛誕等司馬氏栽培在大魏東西兩軍中的骨幹精英。

今日的司馬師手握兵權,底氣十足,與先前居於偏裨之位的氣宇儀態大不相同了。他明亮的目光緩緩移動著,向座下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注視了一會兒,真誠地點頭微笑著,顯得極為親切,彷彿是久違了的故友重逢,流露出無盡的驚喜。他把來賓們一一看罷,面色一正,笑容頓隱,滿臉現出一派莊嚴肅穆來,開口朗聲而道:「在座諸君,今日家父有恙,特意委託師在此代為主持平吳滅蜀方略的研究會。平吳滅蜀,是當前擺在我大魏士民面前的頭等大事,勢在必行,怠緩不得!

「你們都知道,自前朝末年黃巾之亂開始,董卓專權、涼兵造反、兩袁圖逆、孫氏擅興、太祖四征、劉備奪蜀、三國鼎峙,戰火綿延已經六十年矣!這六十年,是災難重重的六十年、飢寒交迫的六十年、家破人亡的六十年、白骨蔽野的六十年!非但天下萬民塗炭遇難,便是名門世族也血流成河,難免旦夕之禍!遙想我等父祖一輩的經歷,誰家不曾飽受離亂之苦?哪一族不曾遭到刀兵之禍?」

他講到這裡,鄧艾、州泰、諸葛誕等寒門僻族出身的人士個個臉上頰邊都已是禁不住掛滿了淚花。是呵!鄧艾記得自己的父母當年就是在呂布作亂之際家中糧食被亂兵搶奪之後活活餓死的!而州泰卻從小就是一個父母喪生在戰火之中而被司馬府一直收養長大的孤兒。諸葛誕卻記得當年太祖武皇帝為報父仇而血洗徐州,逼得自己居於徐州的父親憂懼而終,也逼得兩個堂兄——諸葛瑾、諸葛亮遠走他鄉,天各一方……這一切災厄,都是這場長達六十年的戰火所帶來的啊!它的確在每個人心底深處都刻下了深深的痛苦的烙印!

司馬師看著他們悲痛之極的表情,似乎也受到了強烈的感染,不禁十分激動地站了起來,繼續慷慨陳詞道:「這種悲慘的局面必須盡快結束!這是千家萬戶的呼聲,也是不可違逆的天意!家父自而立之年起,就輔助太祖武皇帝、高祖文皇帝、烈祖明皇帝上體天心,下察民意,東征西戰,晝夜不息,擊敗了蜀相諸葛亮,剿滅了逆賊公孫淵,在江東一帶拓土兩千里,逼退了孫權、陸遜的猖獗進犯,為肅清萬里、一統六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如今,平吳滅蜀,天下歸一的重任就擺在了大家面前。大家都正值年富力強之際,雖是暫無赫赫之名,但個個胸懷韜略,文武雙全,實為我朝軍旅之精英!你們將是我大魏平吳滅蜀,一統六合的中堅和主力,一甲子的動亂歷史將在你們手中結束!你們的功績必將蓋過白起、韓信、霍去病、衛青,你們的榮譽必將萬古永存!你們一定要充滿自信,以平吳滅蜀、一統六合為己任,結束一甲子之亂世戰爭,肅清萬里、總齊八荒,迎來一個太平盛世,為天下萬民立濟世之功,成不朽之名!師今日便在這裡與各位以此互勉共進,同創大業!」

他一語及此,話音一頓,卻見場上雖然無人應答,但幾乎每個人眼中都閃爍著興奮而又奇異的光彩。司馬師的目光緩緩掃過,看出他們眸中這奇異的光彩比任何豪言壯語都要來得實在!他平靜了一下浮動的心情,又繼續言道:「大家有沒有信心追隨家父將這『平吳滅蜀、一統六合』的大業進行到底?」

這時,鄧艾肅然而起,抱拳而道:「司馬君秉承太傅大志,唸唸以濟世平亂為己任,所言非但合乎天意民心,而且字字句句講到我等的心坎裡,我等決不有負太傅大人與司馬君之望!」

他是司馬懿門生故吏當中最為出色的人才,寥寥數句,卻是一語千鈞。他這一公開表態,帶動州泰、諸葛誕、李輔等也站起了身,鞠躬而道:「我等誓願追隨太傅大人和司馬君赴湯蹈火,平吳滅蜀!」

司馬師本是性情中人,登時被感動得熱淚盈眶,起身向他們抱拳答禮道:「誠蒙兄台們如此看重,師在此便代家父謝過你們了!」

賓主復又坐定之後,司馬師不再客套,開門見山地問道:「今日師奉家父之命恭請四位兄台至此,實有要事求教。當今天下,吳蜀峙立,俱為寇敵,我大魏若要興兵征伐以討不臣,卻是需當以誰為先?」

鄧艾看到司馬師的目光向自己投了過來,也不迴避,就直言而答:「啟稟司馬君,鄧某久在關中,對偽蜀情形比較瞭解。偽蜀自當年諸葛亮病歿之後,銳氣大損,除了現在還有個偽大將軍姜維一直在屯兵漢中垂死反噬之外,可以說對我大魏並無太大威脅。但蜀寇坐擁劍門天險與崇山地利,攻取雖不足,自守則有餘。又加上諸葛亮一向善於未雨綢繆,將我大魏所有可以乘隙入蜀的進口要道都派兵把守得死死的。所以,要強行進攻偽蜀,我大魏付出的代價必是十分嚴重!一切還請太傅大人與司馬君三思!」

「唔……師明白了。師一定會將鄧將軍你這番意見轉呈給家父的。」司馬師深深頷首,又將目光投向了駐守荊襄一帶的州泰,肅然而問,「那麼,荊楚之域的情形又是如何呢?」

「司馬君,荊楚之域一向是偽吳的命脈所在,所以他們對這裡的守護亦是從來都毫不含糊。而屯駐武昌的偽吳大都督陸遜的文韜武略又幾乎不在司馬太傅之下,州泰與王鎮南這些年來聯手合力也僅僅是勉強和他打成個平手而已!因此,大魏雄師欲從荊襄一帶直接楔入偽吳江南之境,只怕實是困難得很!」州泰也是滿臉愁容地答道。

司馬師一聽,面色不禁微微一沉,眉頭頓時擰得緊緊的:「這麼說來,我大魏從西面、南面這兩個方向都很難對外擴張了?公休(諸葛誕的字為「公休」),你們那邊的情形又是如何?不會也是一團僵局吧?」

年近五旬的諸葛誕保養得面如冠玉,須似亮漆,看起來彷彿剛滿四十來歲。他捋了捋頷下那一派烏髯,沉吟而答:「聽到鄧兄、州兄這麼一講,誕倒感到徐揚二州這裡的情形似乎要比雍涼、荊楚那兩邊好受多了。李大人,你說是也不是?你口才好,就給司馬君好好談一談。」

李輔點了點頭:「諸葛君所言甚是,偽吳在我大魏東翼這邊並無特別厲害的宿將能手把守,所謂『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我們徐揚二州自然是壓力不大。但他們在這邊屯兵最多,大魏若是想從東線一帶楔入偽吳,就非得作做好大打硬仗的全面準備不可。對兵力、糧草的投放和輸送一定要及時到位!」

「哦?照你這麼說,偽吳的破綻就在這東翼一帶?」司馬師聽罷,兩眼都放出灼灼亮光來,「好的!我大魏就把平吳滅蜀之役的突破口定在徐揚二州!」

「司馬君,李大人剛才說了,東翼一帶固然不乏可乘之隙,但戰線太長,道路坎坷,兵力、糧草的順暢投放和運輸是一個大難題!」諸葛誕提醒司馬師道,「不事先解決好這個難題,我們在徐揚二州就是全面鋪開戰場也未必佔得了多大的便宜!」

「那,這個大難題應該怎樣解決呢?」司馬師擰著雙眉冥思苦想著,「乾脆從幽州、冀州、青州等地多多徵調役夫前來支援……」

「司馬君,依鄧某之見,這等勞民傷財之舉就不必採用了。」鄧艾這時卻插話進來說道,「諸葛君、李大人,您二位莫怪,鄧某一向喜好揣摩天下四方形勝要塞之利弊興革,近年來對你們東翼一帶也研究甚深。鄧某愚意以為,徐揚二州一帶田肥水稀而不足以盡地利,宜開河渠以引水澆灌,借此大興軍屯,且又並通漕運之道,可謂一舉多得。同時,還可以拓寬穎水河道,沿穎水南北兩岸大治屯田,再修建廣漕渠、百尺渠兩條,上引黃河之水,下通淮、穎之流,西起京畿,東至壽春,皆可一路放舟順流而下!如此一來,我大魏對淮南的兵力、糧草之投放完全就是暢通無滯了……」

「高!高!實在是高!」諸葛誕一聽,不禁睜大了雙眼直盯著鄧艾,慨然歎道,「久聞鄧君聰穎好學、才略過人,今日一聆指教,果然名不虛傳!」

李輔也捻著鬍鬚含笑讚道:「鄧君此策一出,淮南軍事後勤保障再無後顧之憂矣!只要連通了黃河、穎水、淮河這三條水道,我軍在淮南用兵作戰,就再也不愁軍力、糧草供應不及時不到位了!」

司馬師也聽得喜笑顏開,搓著自己的雙掌,興奮地說道:「鄧艾將軍,既然是你提出了這樣一條妙計,就由你將它貫徹到底吧!這樣吧!反正西蜀這邊難有大的戰事,師便啟稟家父,暫時將您以太傅府軍司馬的身份調到壽春,專門主持實施這黃河、穎水、淮河的『三河互通,兩岸軍屯』之策!」

鄧艾聞言,也不虛辭,「刷」地一下筆挺地站了起來,拱手而答:「鄧某但憑太傅大人與司馬君之調遣,決無他言。」

就在這時,梁機在一旁若有心又似無意地點道:「司馬君,現任鎮東大都督王凌在壽春那裡會支持鄧將軍的這項任務嗎?他會不會從中掣肘鄧將軍?他這個人的褊狹和剛愎可是一向出了名的……諸葛君、李大人,你們認為呢?」

「唔……梁君所慮甚是。」李輔微微瞇著一雙銳目,慢慢捻動頷下的根根須莖,幽幽然說道,「不過,王凌畢竟還是鎮東大都督嘛!他何嘗不想他自己的軍事轄區裡水路暢通、糧道無阻?這對他日後企圖以戰立功也是大大有利嘛!依李某之見,這『三河互通,兩岸軍屯』之策對王凌而言,亦可算是公私兩便之計,他在這個事兒上是不會過於搗亂的。司馬君、鄧將軍,你們盡可放手去做!」

司馬師聽罷,濃眉一豎,右手往腰間刀鞘上一按,凜然說道:「就算他有意掣肘和搗亂,我也不怕。他膽敢如此因私廢公,橫加干涉,我就稟明滿太尉和家父將他軍法處置,嚴懲不貸!」

鄧艾也向司馬師鄭重表態道:「司馬君你放心,鄧某到了淮南,保證會圓滿完成這項重要任務的。」

議完了平吳滅蜀之大計後,司馬師這才放鬆了心情,呷了一口清茶,款款而道:「另外,師在這裡還有一件要事要拜託四位兄台。大家都知道,前任驍騎將軍秦朗在青龍年間於五丈原與偽蜀諸葛亮交戰之時,中了敵計而折損了一萬三千多名禁軍騎士。目前,大內禁軍驍騎營中兵源甚是奇缺,家父有意從四方州鎮之中選調人馬以充實驍騎營。四位兄台回去之後,各自將自己麾下忠誠可靠的騎兵精卒挑選出兩三千人來,擬成一個名冊呈進太尉府來,師在這裡就按名調人盡行入補驍騎營。四位兄台意下如何?」

「是!在下等回去之後一定仔細照辦。」鄧艾、州泰、諸葛誕、李輔等齊齊應聲答道,「在下等自會暗中訓導那些入選驍騎營的親兵勁卒,交代他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要聽從太傅大人和司馬君的任何調遣!」

天生奇才

斜暉如金,晚風習習。洛陽著名的酒樓——七巧樓下,幾株老桃驕人地在仲春季節開著鮮亮紅艷的花,嫵媚夭夭而又不失傲骨錚錚地挺立著。

這幾株桃花吸引了酒樓上一位錦服青年凝亮而熾熱的目光。他在靠窗的一張酒桌旁坐著,白皙的右手放在面前碧亮如翠的茶杯上,久久地望向窗外的桃花,任茶杯中裊裊的水汽在他眼簾前飄蕩成鳳姿鶴態。

「公子,聽一支曲兒吧!」一個清清亮亮的女孩兒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將錦服青年的目光拉回到酒樓裡。

他慢慢地轉過臉來,精細的雙眉如劍一般斜飛入鬢,湛亮的瞳眸如湖一般純淨明晰,高挺的鼻樑如山脊一般堅剛有力,在一種俊逸脫俗的氣質襯托之下,這一切都顯得那麼令人望而心折。

前來請他聽曲的那個女孩兒只是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這錦服青年,便含羞低下了頭。在這青年公子奪人的風采中,她不敢再抬起頭來。

錦服青年淡淡地一笑,笑得那麼清逸那麼溫和。他緩緩從袍袖中取出一串銖錢來,放在桌上,輕輕說道:「今天我不聽曲兒……」

一聽這話,女孩兒的心立刻墜入了深深的失望之中,慌得抬起頭來,迎上他那星星般明亮的目光,她又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可是,我想你的曲兒一定很好聽,明天我再來聽。」錦服青年的聲音如春風般輕柔,「這些錢是我先付給你的訂金。」

女孩兒怯怯地咬了咬嘴唇。她和她那位雙目失明的奶奶已經兩天沒吃飽飯了,這串銖錢對她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而且,她能從這位公子的目光中真真切切地感到一種春天般的暖意。於是,她上前拿起那串銖錢,像小兔似的轉身便跑。

錦服青年望著她的背影,目光裡充滿了無限的憐愛,一種對待自己親妹妹一般的憐愛。是女孩兒那一臉的饑色讓他忍不住拿出身上這幾乎僅有一串銖錢的。他是最見不得哪一個女孩兒受苦挨餓的了。

「嘻嘻嘻……這小妮子長得倒蠻俊俏的!」隔座一個男子淫兮兮地叫了起來,「哎——別走!別走!那位公子不聽你的曲兒,小爺我還想聽呢!」

只聽那女孩兒怯怯的聲音說道:「大爺,小娃兒今天已經唱夠了飯錢,得趕回去給奶奶買飯了。」

「買飯?買什麼飯?」那男子「光當」一聲踢翻了坐枰,硬是扭麻花兒似的不放那女孩,「你給小爺我唱上幾曲,逗得小爺樂了,小爺不光賞你十串銖錢,還讓這店家備好一席酒菜送到你奶奶那裡去。」

「是嘛!是嘛!小姑娘——你就給我家少爺唱上幾段吧!說不定我家少爺一高興,便納了你做小妾,那就更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了!」幾個似是僕役打扮的漢子也上前拉住了那女孩兒的胳膊,雜七雜八地說了起來。

他們這一逼上前來,更是唬得那女孩兒臉色煞白,自然愈是哭著鬧著不肯再待此處的了。酒樓的老闆和店小二上前勸解,也被那幾個僕役一頓拳打腳踢攆到了一邊去。

錦服青年瞧著越來越氣,不禁劍眉一揚,厲喝一聲:「住手!你等光天化日之下如此逼劫於人,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他這一喝勁氣十足,竟將那幾個僕役給鎮住了——他們那個被稱為「少爺」的矮胖男子慢慢轉過身來,肥肥的臉頰像豬腮一樣,兩隻小得似黃豆一般的眼睛卻被酒水灌得紅彤彤的,眨巴眨巴地盯著那錦服青年,冷冷地問道:「你這小子是哪裡鑽出來的?姓什麼,名什麼?」

錦服青年面罩寒霜地步步走近:「你們且放了這小姑娘——本人姓石……」

「姓石?」那矮胖男子心下暗一思忖,記得滿朝三品以上要員當中並沒有姓石的,立時便放下了心來,徹底抖起了威風,惡狠狠地喝道:「王法?你這小子竟敢跟本少爺講王法?你也不睜開你的狗眼瞧一瞧——本少爺是誰?告訴你,這大魏全天下的王法就是我家制定的!」

他的一個僕役在旁邊開口附和道:「小子!你識相點兒就趕快滾蛋,咱家少爺是當今大將軍的堂侄兒曹綬!怎麼樣?嚇死你了吧!」

那錦服青年一聽,毫不動容,暗暗撇了撇嘴,冷然道:「久聞曹大將軍秉鈞輔政,權重天下,卻沒想到他底下竟有這等胡作非為的堂侄兒!」

曹綬聽得他居然仍是毫不知趣地在那裡反唇相譏,肝火「噌」的一下便冒了起來,掄起拳頭便要向他揍去!那幾個僕役也大呼小叫地放了那小女孩,圍攏過來就要一齊打到!

「慢著!」那錦服青年身形一閃,退開五尺,隨手從一張酒桌上抓起一隻酒杯,握在掌中,凜然說道,「石某此刻並不想與你等拳腳相見,你們還是識相點兒吧!」

說著,他右掌緊緊一捏,「砰」的一聲,那只瓷杯竟被他一把握成了粉碎!

曹綬等人一看,頓時都驚得目瞪口呆!

正在這時,酒樓一角里一個懶懶的聲音響了起來:「好厲害的道家玄門氣功!看來,閣下便是陸渾山靈龍谷一脈的傳人了?」

那錦服青年聽了,也是一驚,不曾料到這裡竟然有人會看穿自己的武學淵源,急忙循聲望去,卻見一個歪戴著青紗綸巾,斜繫著油光光的青綬犀帶,不修邊幅的中年儒士提著一個酒壺慢慢站了起來,走到那曹綬面前,嘻嘻一笑:「曹大少爺,你可認得管某麼?依管某之神算,你今天怕是在這位石公子手裡討不到半點兒便宜的了。打起這場架來,你的臉是丟定了!明兒個管某再把今天酒樓裡你幹的這些事兒往你那位大將軍叔父那裡一說,小心你回府吃板子喲!」

「太……太史令大人?」曹綬一見,立刻蔫了下來。這一身髒亂兮兮的中年儒士原來竟是贊善大夫兼太史令管輅!自去年夏天前任太史令周宣大人病逝之後,管輅就接升上來任了自己師父生前所有的職務。他雖是其貌不揚,但卻手眼通天,能量非凡。曹綬聽說連自己的堂叔曹爽和太傅司馬懿平時都要敬他三分,所以,他的面子是無論如何也得要給的。於是,他悻悻然向管輅拱了拱手,瞪了那錦服青年一眼,丟下了一個「走」字,便帶著手下僕役咬牙切齒地拂袖而去。

場中終於靜了下來。錦服青年一看,那小女孩剛才早已趁亂脫身走了。他又一轉眼,見那管輅正拿著酒壺仰著脖子往嘴裡「咕嚕咕嚕」灌著酒,便迎著他躬身施了一禮:「管大人,在下渤海郡南皮縣石苞這廂有禮了。」

管輅一口氣將壺中美酒飲了個乾乾淨淨,這才瞇下眼來,上上下下打量了石苞一番,徐徐言道:「難怪管某今天一大早起來就有喜鵲迎窗而叫,原來它是在告訴管某今天會碰上石君這樣一個大貴人!石君你別詫異,你可真是身具異相,實乃非常之器、公侯之才,為何卻匿形花柳巷中而不出任乎?」

石苞聽得大驚失色,卻也毫不虛飾道:「管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石某雖有高志,但是出身寒門,且又素來不喜阿諛奉承,豈願碌碌而為庸君俗主所用也?當年郭嘉郭貞侯還曾在花柳巷中淬煉心性,焉知我石苞今日所為不正與他情同道合?」

「庸君俗主?」管輅聽了,哈哈大笑,「石苞君!瞧一瞧你這份天生傲骨,哪個庸君俗主又敢用你?又能用你?又配用你?不過,你也莫要以為當今天下你自己真會無主可輔。蒼天既然降下你如此英才,定然不會將你閒置於世,日後必有非常之雄主前來將你駕馭驅馳而建下非常之功業的!」

說罷,他手裡一下一下地晃蕩著那只空空的銅酒壺,像小孩子一樣調皮地把弄個不停,再也不和石苞多說什麼,逕自施施然揚長而去!

出得七巧樓來,天色已是黝黑。石苞醉意微微地慢慢走進街道對面的那座翠香院,臉色儘是一片蒼茫,全然沒有了剛才在七巧樓中的英挺之氣。

推開翠香院最精緻的香月閣房門時,他看到沈麗娘已在那裡撥亮了紅燭,穿得乾乾淨淨、整整潔潔的,靜靜地坐在香几旁邊等著他。

沈麗娘是翠香院裡的頭牌歌妓,瓜子臉、柳黛眉,明珠一般波光流閃的眼眸,那份嫻靜若碧荷映水,那份亮麗似虹霓照空,整個人便似從畫卷中走出來一般清靈秀逸。

「石郎——你回來了?」沈麗娘一見進屋,便化開了一臉春水似的笑意,起身若弱柳扶風似的迎了上來。石苞卻是滿面的沉鬱,什麼話也不說,如野獸般一下將她抱起,拋入軟榻溫床,再「哧」地撕開一切,彷彿從潛意識裡要證明什麼東西似的,狠狠地摁住了她,一如鷹擊長空、虎躍叢林般昂揚挺入,直至一聲長吟,才將體內所有的壅悶和衝動都宣洩淨盡……

自始而終,沈麗娘的玉頰上都是春風般的微笑。她彷彿早已熟悉並適應了他的這一切,任他為所欲為,攤開了白潤如象牙雕成的身子,宛若一朵芳馥的蘭花迎合著他熱烈地綻放,以春水般的溫柔和春柳般的曼婉包容著他噴薄而出的所有慾望……並和往常一樣在事畢之後輕輕伸出香舌,舔去他眼角的淚痕。

一切都靜止了,石苞直挺挺地仰身躺在床上,望著紗帳頂上繡著的那微微顫動的朵朵桃花,深深地吁出一口氣來:「我……我是誰?」

沈麗娘立刻蜷起了身子,非常謙卑地跪在了床角,以額觸手,畢恭畢敬地說道:「石郎,你是那位在淮陰城下、市井之中懷才待時的韓信。」

石苞轉過頭來,右肘支起了上身,左手伸出來托起了她的面頰,細細地端詳著,「那你是誰?你是給了韓信『千金一飯』的漂母嗎?」

沈麗娘靜靜地和他對視著,眼神純淨無垢:「我只是那最後一個陪著韓信一同走上刑場的女人。」

石苞的眼眶頓時一酸,險些就要湧出淚來。他收回了手,去拿床邊的衣服:「其實你錯了。我有韓信之志,也有韓信之才,日後還定會建成韓信之功,但絕不會有韓信那般悲涼的歸宿。所以,你成不了那個女人的。」

沈麗娘在床上膝行近來,輕輕地為他繫著腰帶,淡淡地說道:「聽說你下午在七巧樓為了一個賣唱的小女孩得罪了京中有名的小霸王曹綬……你這一份衝動,也跟那只有婦人之仁的韓信差不多了!」

石苞全身裝束整齊地站了起來,扶了扶自己頭上的綸巾,瞧著她冷冷又道:「你又錯了!成大事者,固然可以不拘廉隅細謹之小節,但決然不能丟棄仁義忠信之大道!我師父當年說得對,『胸無大義,則必無大成;身乏奇節,則難立奇功!』所以,我這個人雖有好色淫逸之弊習,但要漠然坐視他曹綬仗勢凌人,欺孤侮寡,卻萬萬不能!」

「好色淫逸之弊習?誰叫你有這好色淫逸的資本呢?」沈麗娘看著他這副冷毅果決的表情,不禁連眼波裡都漾出笑來。雖然她在口頭上一直溫柔地反諷著石苞,但在心底裡,她對他這份有擔有當、磊磊落落的性格還是非常喜歡的。她伸手抻了抻石苞衣服的後擺,繼續調侃著他:「你知道麼?這幾個月來,京城的花街柳巷裡到處都流傳著關於你的贊詞——『石仲容(石苞的字為「仲容」),姣無雙;易巾幗,恨作郎』!你若真是生為了女兒身,只怕這京城裡的三千脂粉佳麗也盡會被你比了下去!」

「唉……就算獨佔鰲頭又如何?皮囊生得再好看,終是無用!」石苞右袖一揮,大是不以為然,「以色事人,似龍陽、董賢之流,也不過是盆中之花,開不得長久!」

他這一番話來得尖刻,直戳得沈麗娘心中隱隱一痛,身子一僵,雙手垂了下來,木然便道:「照你這麼說,奴身也是盆中之花,開不得長久了?」

石苞一聽,便知她犯了癡病,急忙轉圜而道:「麗娘你怎可這麼說自己呢?你也是卓文君一樣的巾幗女傑,豈是盆中之花可比的?」

沈麗娘這才破顏一笑:「可是石郎你卻遠非司馬相如之流的文士墨客可比啊!其實,那段流言贊詞也給你帶來了一些名譽呢。你知道麼?聽說何晏何大夫聽聞你的俊美過人之後,竟也萌生了與你一比雌雄的念頭呢……」

「何晏?吏部右侍郎何平叔?」石苞微微一驚,「像這樣的俚語流言怎會傳到他的耳朵裡去?你又是從哪裡聽說這件事兒的?」

沈麗娘語氣一窒,隔了片刻,才怯怯而又慢慢地說道:「鄧颺今天上午到奴身的香月閣裡聽曲來了……這件事兒,是他告訴奴身的。石郎你別生氣,鄧侍郎沒什麼惡意的。他聽到奴身講你是奴身的表哥後,還許諾給石郎你一個官職去當呢……這不,這便是他送給奴身的一張吏部通行符牌,說石郎你可以拿著它到吏部去找他。」

石苞接過沈麗娘從香枕底下摸出的那塊檀香木製成的吏部通行符牌,拿在手裡翻看了幾番,終於「噹」的一下丟在了痰壺裡,不屑而道:「似他這樣的嗟來之食,石某怎會接受?鄧颺、何晏這些花天酒地、無所作為的浪蕩俗吏,石某一個也不會投靠的!」

沈麗娘「啊」了一聲,欲阻不及,只得眼睜睜看著那塊吏部通行符牌被丟進痰壺裡,心頭暗暗感到一陣發酸,石郎他哪裡知道自己為了得到這塊吏部通行符牌在鄧颺那裡付出的代價啊?一想到鄧颺那老皮皺皺的像一頭癩蛤蟆趴在自己身上時的醜態,她就不禁一陣噁心!然而,為了給石郎鋪出一條入仕陞遷之路,她已經付出了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所能付出的極致。但是,今夜石郎卻將她費盡心血換來的這塊吏部通行符牌棄之如敝屣!雖然她事前也幾乎猜到了將會是這個結果,她也作好了承受這個結果的準備,可是她還是禁不住為自己白白奉獻出的那一切而有些黯然,有些心痛。她悶悶地在床沿上坐了半晌,幽幽地言道:「石郎,你有這般志氣當然是好的。可……可是總得要上面有人賞識你的志氣、才氣才行吧?曹大將軍這一派你不投靠,那司馬太傅一派你也該去試一試啊……」

聽到她這麼一說,石苞微微愣住了。是啊!自己一直想像西蜀諸葛亮早年隱居南陽等待英主明君來「三顧茅廬」的念頭是不是真的有些太天真了?司馬懿這人,自己也曾聽到過他的不少雄奇事跡和精彩傳說,但他畢竟已是年過六旬的老夫了,自己這剛滿而立之年的青年能夠和他談到一塊兒去嗎?那……那就只剩下他那兩個寶貝兒子司馬師、司馬昭了。可司馬師、司馬昭他倆萬一也是曹爽、何晏一樣的浮華虛驕之徒呢?他慢慢地定住了心念,盡量不讓自己去多想這些遙遠之事,微笑著伸手撫了沈麗娘披垂腰際的秀髮,悠悠而道:「麗娘,你不用為我的仕途擔心。該來的人到時候他一定會自己找來的,該來的機緣到時候它也一定會自己跑來的。咱們眼下還是暫且在這溫柔鄉中、花柳叢裡及時行樂吧!日後我若是有一天真的完全走出了這翠香院,想要再回過頭來過一下這般的快活日子也不行了。」

說罷,他臉上忽又壞壞地一笑:「你去把嫣如和翠蘿她倆也喚過來,石某要問一問她倆近來在接客時又聽到了京中什麼消息。」

沈麗娘抹了一下眼角那淡淡的淚痕,柔柔地應了一聲,就在她提衫而起的時候,忽然轉過頭來問了他一句:「那麼,倘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完全走出了這座翠香院後,你會不會成為第二個不惜殺妻以求將的吳起呢?」

「我不是。我還沒有吳起那麼心腸冷硬吧……」石苞沉聲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證,日後我石苞無論闖蕩到哪般境地,都會在事定功成之後娶你入門為側室之妾,都會給你一個明明白白的名分的!」

沈麗娘沒有回答。她的背影只是微微地顫了一下,就似一彎泉水,乾乾淨淨地流走了。

「哦?管兄,你這麼晚急著來找本座,就是要向本座推薦一個奇才?」司馬師剛開始走進書房裡坐下時還微微帶著些許睡意,等一聽完管輅講完來意之後,立刻眉峰一聳,提起了精神,兩眼一眨不眨地盯向他去。

「不錯。子元,此人風神俊爽、天資不凡,實乃非常之器、公侯之才呀!」管輅一邊「咕嘟咕嘟」地喝著壺酒,一邊眸光閃閃地向司馬師說道,「你不是讓管某在外面隨時為你尋覓英才嗎?所以,管某一見到他,就急忙跑來向你推薦了。你相信管某,管某一定不會看錯他的。」

「他是誰?是哪家世族之後?」司馬師傾身過來,認真地問。

「他叫石苞,是一介寒士,目前正宿居在洛陽西坊花柳街翠香院裡。」管輅放下酒壺,抹了抹嘴,也是一本正經地答道,「正所謂『芝草無根、甘泉無源』,是不是哪家世族後裔有甚要緊?依管某看來,恰因他是一代天縱奇傑自能白手起家而無須仰仗門資也!」

司馬師臉頰一紅,慢慢沉吟道:「管兄,聽你剛才所言,他也只不過是做了些見義勇為、鋤強扶弱的善事,怎見得便成了非常之器,公侯之才?」

管輅「噹」地將手中銅酒壺往地板上一擱,把臉一沉:「怎麼?子元你不相信管某的觀相識人之術?」

司馬師素來知道他脾氣甚大,也不好拂逆,便拱手笑道:「豈敢豈敢?來人啊——去喊寅管家和二公子來!」

過不多時,司馬昭和司馬寅就應召而到。司馬師便將管輅今天的來意講了,然後問司馬寅道:「寅管家,京城花柳街可有石苞此人乎?他的來歷到底如何?」

「石苞?大公子,這個人我們也關注過,您等一等……」司馬寅見問,隨手便從衣襟處拿出一本簿冊,輕輕翻開,邊閱邊答道,「京城各街各巷之中,近來流傳著一段俚語贊詞『石仲容,姣無雙;易巾幗,恨作郎』就是指的這個石苞。在下等早已注意到他了,只不過還沒來得及向您稟報。

「據在下等派人密查,他的來歷如下:此君乃冀州渤海郡南皮縣人氏,年未弱冠而父母雙亡,依附鄰里采牧為生。後來從村莊塾師處攻讀經史,羨慕韓信、鄧禹一般的英雄豪傑,孤身出外四方遊學,東赴江淮,西至雍涼,甚至還到陸渾山靈龍谷拜胡昭先生為師,學成了一身文武全才。

「畢業之後,他心高志大,拒絕了胡先生的薦書,返回故鄉渤海郡郡府從一個小小的倉曹小吏做起,任事倒也勤勤懇懇,斐然可觀。不料,正當他在郡府仕途順遂之時,竟查出了該郡太守韋貞有竊公肥私之穢行,於是就向州府告發了韋貞。但因韋貞與曹真、曹休等重臣素有同郡世交之誼,他當時呈上去的舉報信連當時的冀州刺史裴潛都不敢接受。於是,此事落了個不了了之。後來,韋貞也偷偷派了刺客去暗害他,不知怎地竟是始終不能得手。沒奈何,韋貞只得栽了石苞一個細行不修,小節不謹的罪名將他驅出渤海郡官署。這些年來,他在河北一帶東遊西走,也曾進過一些郡守的幕府,終因那些幕主德淺量狹,庸碌無為,他最後都棄之而去了。

「近一兩年間,他進入京師,混跡於三教九流之中,從此不務正業,變得整日裡縱情聲色,逍遙度日。至於談到他有甚『非凡之能,公侯之才』,這些卻從他的履歷中看不出來。不過,此人素來狂言不斷,去年司馬太傅奉詔赴遼平叛率師而出西明門餞行之際,他居然混了進來在外圍偷看了一番,回來後還對同房室友慨然而歎:『嗟乎!大丈夫當如司馬太尉之所為,秉鉞萬里而天子恭送,立功揚名而不負此生!』」

「夠了。」司馬師聽到這裡,微微頷首,瞧向司馬昭,問道:「二弟,依你之見……」

「大哥,此人要麼便是一介狂徒,要麼便真是一代奇傑!」司馬昭思索片刻,鄭重回答,「無論如何,咱們總得前去親自實地近身考察他一番才是!」

「好!為兄心底正有此意!」司馬師一掌拍在案上,將這事兒就當場定了下來,「在適當的時候,我倆一同前去細細實地近身考察他一番!」

說罷,他轉過身來,笑吟吟地看向管輅,吩咐司馬寅道:「管兄今夜不辭勞苦前來薦賢,師也在此多謝了。寅管家,您去後院酒窖裡挑選十壇西域進貢來的葡萄酒,送給管兄帶回去一解酒饞!」

晨霧如紗,曉風如刀。洛陽西城的城牆根下,何晏正衣袍翩翩地快步踱行著。他的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幾個何府的僕從。

一陣涼風吹過他泛熱潮紅的雙頰,他卻絲毫感覺不到半點兒涼意。五臟六腑之內熱烘烘的,彷彿就要冒出火來。這正是他服了五石散的緣故。那種混合著石鐘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的白色粉末,順著食道吞入身體,少頃之後便讓他五內如焚。然而,與體內這股「烈焰」一起旺盛起來的,是一種飄飄欲仙、翩翩欲飛的美妙感覺,讓人沉迷其中而幾乎無力自拔!而他也就只能追尋著、體味著這種快感,在疾行中消化體內的「烈焰」,在疾行中享受欲仙欲死的體驗。寬大的袍袖因為疾走而在風裡飄盪開來,朝暉的投影在石路上搖晃的影子忽遠忽近,何晏在淡淡的朦朧中優雅自若地笑了。

然而,打破了他這種感覺的是城頭上猝然響起的那一聲長嘯!那嘯聲如一劍穿空,錚然拔起,激烈軒昂,似壯士抽刀、將軍披甲,萬蹄如雷,大旗獵獵,海潮一般席捲而來!霎時間,何晏只覺被人兜頭潑下一瓢冷水,刷地渾身一寒,五石散在體內揮發的灼熱隨即一掃而光!聽著那嘯聲餘音,他感到自己又若置身鐵血疆場,四面殺聲滾滾,刀槍齊鳴,直撼心魄、直透肺腑!

終於,何晏穩住了心境,駭然向城樓上舉目望去,卻見那牆垛上一個高挺如白楊的身影迎著朝陽敞懷而立,那嘯音正是那人仰天發出的!

「何三!你們快上城頭那裡看一看——他究竟是什麼人?若是碰到了,一定要把他給本座挽留住!」何宴急忙喚來貼身家僕何三等去辦此事。這個人的嘯聲中竟有金戈鐵馬、吞吐風雲之韻,顯然是一個胸懷大志、氣蓋山河的英雄豪傑!自己若能將他交結下來,豈非美事一樁?

可是,當他吩咐完畢後再抬頭看去,那西城城頭上卻已然是空空如也,杳無人影了!

石苞在洛陽西城頭長嘯抒懷結束之後,只覺全身上下似有說不出的痛快淋漓,便下了城梯,悠悠然又來到了花柳街的七巧樓飲酒自娛。

他剛上得酒樓,卻見自己慣坐的那張倚窗桌位上早已擺滿了一席盛宴。兩個衣著簡樸的青年儒生和管輅正在那裡坐著,一見到他竟是齊齊面帶笑容地起身迎了上來。

石苞雙眸一亮,灼灼地盯向了管輅。

管輅嘻嘻一笑,拉過那兩位青年向他介紹道:「石君,別來無恙?哦……這兩位是管某的朋友馬斯、馬釗兄弟倆。他倆亦是我大魏不可多得的飽學之士,近日準備到太學裡參加崇文觀博士選拔考試。今天專門是來與石君切磋交流的。」

「哎呀!管兄,你帶這兩位公子找錯對象了。我石苞哪裡是什麼博覽群書的飽學之士?不過一介遊蕩寒士耳!」石苞右袖一抖,拂開了管輅,逕去席位之上坐下,瞧了瞧滿桌酒菜,呵呵笑道,「這一桌酒菜石某倒可以笑納,但若要切磋交流什麼典章義理,還請免提!」

管輅一下漲紫了臉:「石君,伯樂在此,你可不要輕易自棄!你可知道他倆……」

「唔……管兄少安毋躁。」馬斯這時卻一下打斷了管輅的話,搶上來說道,「石苞不喜切磋典章義理就且罷了!不過,斯久聞石君乃是風月場中的高手。在這一方面,咱倆可以聊一聊吧?」

石苞深深地盯了馬斯一眼:「談風論月?好啊!馬君,這樣的話題才會逗人興致嘛!來來來——你對風月之見有何心得,不妨講來交流交流!」

「既然石苞對此果有雅興,斯也就不謙辭啦!」馬斯一屁股在石苞對面的席位上坐下,並不急著答話,而是提起筷來,從盤碟中夾了一塊烤羊肉,送入口中,一邊咀嚼著一邊笑嘻嘻地說道,「什麼談風論月,說白了,不就是談女人嗎?石君,依斯看來,這天下極品之美女,恰如世間男人三件須臾難離之妙物:一如清茶,令男人飲之難捨,口齒生津,回甘持久,留香綿遠;二如美酒,令男人醉生夢死,心神俱迷,愈品愈溺,難以自拔;三如薰香,令男人如坐群葩,心曠神怡,幽思浮漾,可謂『佳人在座若蓮開,餘香繞席盈三載』!」

「妙極!妙極!馬斯君所言果是極妙!」石苞聽了,撫掌而笑,問向那馬釗道,「那麼,這位兄台你對風月之見又有何心得呢?」

馬釗臉上微微紅了,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講道:「這個……釗對於女人的見解十分膚淺,還望石君你指正。依釗看來,女人分為三品——上品之女人,德、色、才俱佳;中品之女人,德、才雙佳;下品之女人,唯德為佳。而無德之女人,則絲毫不足以論品。」

「唔……馬釗君,你這『女人三品』之說可就有些酸氣了,一聽就可知你是少在風月場中遊戲的人士。」石苞聽罷馬釗的話,微微蹙了蹙眉,轉臉向馬斯笑道:「剛才馬斯兄用『茶、酒、香』三物而喻女人,誠然妙不可言。其實,石某也有三物來喻極品之男人——一是如玉盞;二是如金樽;三是如棟樑。它們恰巧與馬斯兄的女人之『茶、酒、香』三喻相得益彰。以玉盞之質,方能涵得清芬之妙茶。以金樽之量,方能盛得醇厚之美酒;以棟樑之木,方能燃得醉人之薰香;馬斯兄以為如何?」

「石君果然是心竅玲瓏,所感所悟極富靈性。」馬斯聽了,嘻嘻而笑,撫掌讚道,「你剛才評議馬釗那『女人三品』之說膚淺酸澀,卻不知你本人對『女人三品分級』之說有何妙見?」

石苞聞言,凜然正色,款款而言:「馬斯兄,在石某心目之中,女人亦可分為如下三品——上品之女人,春意盎然,一團祥和,令人敬而且愛;中品之女人,冷艷端莊,冰清玉潔,令人敬而且畏;下品之女人,飄搖婀娜,媚態可掬,令人褻而且狎。不知這『女人三品分級』之說在馬斯兄意下如何?」

馬斯細細聽著,驀地眸光一轉,朗聲笑道:「聽君一席話,斯真是『勝讀十年書』。如果斯沒有悟錯的話,石君你這『女人三品』之說,大有深意,耐人尋味。斯隱有一悟,還望石君指教——這『女三品』之說,其實可以易為『主三品』之說!」

石苞雙瞳深處立時精芒一閃:「馬斯兄此話怎講?」

馬斯侃侃而談:「石君請聽,『主三品』便如『女三品』。上品之主君,濟世如舟,澤民如春,故而令人敬而且愛;中品之主君,綱紀嚴明,風清弊絕,故而令人敬而且畏;下品之主君,乍昏乍明,賢愚不定,故而令人褻而且狎。石君以為馬斯此悟如何?」

石苞聽到馬斯終於還是將話題引到了經綸世務上來,面色變了幾變,徐徐擱下竹筷,肅然正視著他,慢聲言道:「馬斯兄果然高見,不愧為石某知音之佳友也!罷了,明日你們欲去太學應試,若有什麼難解之題便請傾囊而出,石苞今日願意破例與你們細細切磋一番。」

馬斯雙手一拱,當下便認真說道:「石君既發此言,我等就言歸正題了。明日太學應試之題有一道是這樣問的——大內禁軍,素為鎮撫京畿之本,須當如何方能馭之有道?」

石苞一聽,嘴角一撇,淡淡而道:「這有什麼難答的?縱是千言萬語,不離苞之九綱——以剛鎮之,以嚴束之,以明察之,以仁撫之,以義納之,以志勵之,以情感之,以氣激之,以勤練之。然而這八綱之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若以石某為執掌軍之主事,一二年間便可將大內禁軍鍛造成一支縱橫天下無敵手的鐵軍!」

「講得好!言簡義豐,剛斷有力!」馬斯聽得連連拍掌喝彩,轉頭問馬釗道,「二弟,你有何難題向石君請教的麼?」

馬釗輕輕點了一下頭,思忖良久,方才沉吟而問:「石苞君,釗所關注的卻是軍事大略。依釗看來,當今大魏天下用兵之重地顯然在於淮南,卻不知我朝須當如何舉措方能用盡淮南之地利而後長驅進擊江南偽吳?」

「馬釗君問得好!」石苞一聽,有如立刻來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講道,「淮南者,誠為兵家之重鎮也。淮南全境形勢猶如一隻巨鼎,其間有三大支足:一是合肥城,二是皖城,三是東關城。當今大魏已得淮南全境之北部『鼎足』合肥城。合肥南臨巢湖,本是製造艦船、訓練水師之最佳場所。但吳賊跨越江北,東據東關而扼之,南倚皖城而逼之,則合肥、巢湖之地利窒矣!若是石某持節淮南,則必視皖城、東關為不可不拔的肉中之刺,勢必傾盡全力而先一舉奪之!只有拿下了皖城、東關兩城,才算得上是真正鼎定了淮南之戰局,才算得上把偽吳的江北藩屏盡撤無餘!自此而後,我大魏雄師才可謂佔盡淮南之地利,與偽吳隔江而峙、直面江南!

「兩位馬兄必也清楚。偽吳長江一脈共有六處要塞:長沙、武昌、柴桑、皖城、東關、建業。其中,長沙、武昌、柴桑、建業四城為偽吳江南之重鎮據點,而皖城、東關為偽吳江北之藩屏要塞。皖城之妙用,在於屏護柴桑;東關之妙用,在於保障建業。倘若我大魏王師一舉奪下了皖城、東關二城,便是肅清了淮南全境,再乘勢以合肥、皖城、東關為據點,以巢湖為水師訓練之基地,往東可以直壓建業,往南可以俯攬柴桑,讓偽吳陷入門戶洞開、極為被動之局面!然後,我大軍踞守江北虎視眈眈,待得巢湖船具造齊、水師練成之際,便能順風揚帆,長驅而渡,一舉拿下江南!」

「好!石君果有韓信之略,白起之才!」馬釗也聽得滿臉放光,喜色四溢,轉頭看向馬斯失聲讚道,「大哥!石君這一條妙計若是獻給父親,父親真不知該有多高興啊!

石苞聽著他倆的交口稱讚,亦是緩緩而笑,慢慢站起身來,向他倆突然深施一禮:「司馬師大人、司馬昭大人,石某先前失言失禮了,還請恕罪!」

瞧著石苞這般舉動,司馬師一怔:「原來石君你早就瞧破了我兄弟倆的身份?」

石苞深深笑道:「二位大人俱有人中龍鳳之異姿、上品明主之雄風,這一切豈是微服簡裝便掩蓋得了的?」

司馬師一笑,向他緩緩伸出手來,滿面堆歡:「石君,師自今而後必以師友之禮傾心待你。明日師便親自送來聘書璧帛,請你擔任師的中護軍官署司馬之職!」

「這個……此事容待石某稍稍緩思一下。」石苞心念電轉之下,卻不肯一下就輕易屈位受聘。

司馬師被他這一個答覆碰了一鼻子灰,不禁窘住了。這時,司馬昭卻款款含笑而道:「哎呀!石苞君,昭險些忘了一件要事。今日我兄弟倆前來拜會石苞君之前,家父也托我等給你送來一份見面禮。剛才咱們彼此之間聊得興起,差一點兒把它給忘掉了……」

「什麼見面禮?」石苞一臉的詫然。

「家父前幾日請示陛下,下詔批准懲處了一大批貪官污吏,那個當年在渤海郡被石苞君你檢舉有竊公肥私之穢行的太守韋貞——唔,他現在已是爬到了冀州別駕位置上了——也仍被擼去官職,流放遼東戍邊!」司馬昭深深地盯著石苞,不緊不慢地說道,「這,就是家父特意委託我兄弟倆給你帶來的一份見面禮。不知石苞君你還滿意否?」

石苞聽了,整個人不禁愣了一下。彷彿被一道從天而降的閃電驟然劈中了一般,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過了半晌,他才滿面淚光地深深躬下身去:「司馬太傅贈來如此厚重的見面禮,苞唯有以熱血丹心為報!」

司馬懿大壽

「來……來……子雍(王肅的字為「子雍」),這是本座的河內郡溫縣老家送來的核桃,」司馬懿指著桌几上放著的一大盤核桃,向王肅熱情地招呼道,「你吃一個吧,它可是補腦健身的上乘佳品啊!」

王肅瞧向了桌面,眼睛到處尋覓著:「仲達,錘子放在哪裡呢?你不給我錘子,這核桃怎麼吃啊?」

「不用錘子敲碎,照樣可以吃核桃啊。」司馬懿淡淡地笑了一下,伸手從盤子裡拈起一顆鐵硬的核桃,慢慢放進嘴裡,「嘎崩」一聲就把它的硬殼咬得粉碎,「本座的牙齒還行。」

王肅深深地看著他:「牙齒好,身體就好。仲達,你這一副鐵打的身板,實在是我大魏的社稷之福啊!」

司馬懿沒有馬上搭腔,而是將一把鮮脆的核桃肉默默地遞到了王肅的手掌裡。然後,他背著雙手,慢慢地站了起來,踱到軒窗之前,透過白濛濛的窗紗,望著窗外花園裡一樹樹金黃的葉子,喃喃地說道:「雖然本座的年紀是老了,但本座『肅清萬里,總齊八荒』的雄心壯志卻始終沒有老去。子雍,你知道嗎?到了明年的春天,本座就又要率著大魏雄師東下揚州去底定淮南了!」

「仲達,你的巍巍功業一定會永載史冊,流傳萬世的!」王肅聽罷,面色一斂,深深讚道。

「再輝煌的雄圖偉業,說不定也只是曇花一現罷了。只有像當年大漢敬侯荀彧那樣『立德』,像當年陳思王曹植那樣『立言』,才是與日月並明,與天地同壽的!」司馬懿輕輕擺了擺手,慢慢言道,「元則近日在他所著的《世要論》裡有一段話寫得很好,『夫著作書論者,乃欲闡弘大道、述明聖教、推演事義、盡極情類,記是貶非,以為法式。當時可行,後世可修。且古者富貴而名賤廢滅,不可勝記,唯篇論倜儻之人,為不朽耳。夫奮名於百代之前,而流譽於千載之後,以其覽之者益,聞之者有覺故也。豈徒轉相放效、名作書論、浮辭談說而無損益哉?而世俗之人,不解作禮,而務泛溢之言,不存有益之義,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辭麗,而貴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惡其傷義也。故夫小辯破道,狂簡之徒斐然成文,皆聖人之所疾矣。』子雍,你也是博學著論之鴻儒,對他這段話要細心涵泳啊……」

「元則的為人行文倒真是沒什麼可說的。」王肅深深點頭,輕輕歎道,「可就是這幾年來他一直和咱們有些貌合神離的,而且和曹昭伯兄弟走得太近……他不該這麼做啊!仲達,你素來待他不薄啊……」

司馬懿緩緩將手一抬,止住了他:「你不覺得他剛才這段話其實也是在暗暗批評何平叔、夏侯太初他們強詞奪理,小辯破道而擾亂人心嗎?元則畢竟是有節有義的一代國士,看不得綱常紊亂,據理直諫而不顧親疏,絕不會是鄧颺、丁謐那樣的賣身求榮、私心狹隘之徒!」

一聽到何平叔、夏侯太初這兩個名字,王肅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何晏、夏侯玄這兩個聖門叛徒,完全是弘恭、石顯一類的佞人!他們滿口靡麗之辭,蠱人心智而毀裂大道,搞得太學裡的學子們人心大亂,個個以清虛華偽為先,以尊道貴德為末,長久下去,這可怎麼了得?」

司馬懿聽了,亦是沉沉長歎:「是啊!何晏、夏侯玄用歪理邪說擾得天下學士人心靡亂,本座也很是憂慮啊!這一切,都拜託子雍你這個太常以聖典大道而力挽狂瀾了!」

王肅把頭直搖,說道:「難!難!難!何晏和鄧颺現在在吏部官署裡也是幾乎架空了盧毓,可著勁兒地安插他們那些浮華交會之友。夏侯玄在大鴻臚任上也是四處宣揚清靜無為的道家學說,這樣會讓士子們志氣頹喪的!王某和他們論戰了不下五六次,也是孤掌難鳴啊!」

司馬懿默然了片刻,才徐徐言道:「唉……夏侯玄、何晏的學術義理終歸是沒有世代傳承的大本大源作為根基啊!夏侯玄的祖上哪裡出過什麼異才高士?何晏的祖父何進不過也是屠狗賣酒之輩!若論學術淵源,還是穎川荀氏、弘農楊氏的氣脈深遠悠長啊!」

「是啊!想我們荀、楊、司馬、王四大世族當年在許都爭奇鬥艷、引領風尚之先的輝煌場景——那是何等的令人追憶流連啊!」王肅深有同感地慨然歎道,「如今,荀家、楊家都已凋零不堪,真是令人頗生物是人非之感。」

「哦,對了,懿記得荀令君的第六子荀顗素有美望,叔達(司馬孚的字為「叔達」)稱讚他『博學洽聞,理思周密』,只因身為荀門之後而被一直壓抑不用。懿對此焉能漠然坐視?定要上書建議陛下恢弘大度,破格納賢,征辟他為中書侍郎!」司馬懿腳步一定,毅然而道,「還有,楊彪太尉的族孫楊駿亦有文思富艷之才,懿也準備辟他為太傅府文學掾之職,子雍以為何如?」

「好!好!好!仲達你敢於破舊格,理廢滯,實有周公吐哺之風也!」王肅欣然撫掌而贊,「你一手提拔了荀顗、楊駿二人,則天下儒林名士無不對你歸心景仰矣!」

「唉……子雍,本座哪裡是為了獲取天下士民歸心景仰而提拔荀顗、楊駿二人的?」司馬懿遙望著天際那一縷悠悠浮雲,眼眶裡淚光瑩然流轉,彷彿想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荀敬侯之仁、楊太尉之忠,可謂『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至今思來仍是令人激動不已!他們的大仁大義,以身殉志之壯舉,足可德蔭子孫,澤及後世。懿不過是順天應人而為國舉賢,豈敢貪此周公吐哺之美名?」

「對仲達這一點深沉的誠摯之心,肅也一向是感同身受。唉……仲達,你去年年初為何不乘勢直上接受我們『晉位丞相,加禮九錫』的勸進之舉?你呀,還是太拘於德行、忠於大魏了……」王肅說到半截,忽然壓低了嗓音湊近來又道,「其實呢,萬事皆有轉機,現在咱們只要有心補闕,一切都還來得及。仲達你若再進一步廣施惠政,結攬人心,就更能海納百川,登峰造極!」

「哦?廣施惠政?什麼惠政?子雍你說具體一些。」

王肅撫著鬚髯,臉色凝重,道:「仲達,依肅之見,你若想在朝中廣納人心,多獲助力,莫過於即刻推行『五等封建』之惠政!這樣一來,朝廷上下幾乎所有的名士大夫都會倒向咱們這一邊的。他們曹家一派也勢必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五等封建之惠政?」司馬懿雙眉緊緊一皺,當今魏國實行的正是州、郡、縣、鄉、亭五層機構的中央集權制,這自然是符合一統六合,包舉八荒的切實需要的。而五等封建之制,則是像周代一樣分割天下,賜以「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士以封疆食邑。這樣一來,豈不是全然倒退回了東周列國時期諸侯割據的局面?當然,這樣的做法是能收到一時之效的。那些名士大夫們正巴不得被分封食邑呢!他們也自然會是在自己與曹爽一派的權力鬥爭中紛紛倒向自己的。可是,那麼自己「肅清萬里、總齊八荒」之大業豈不是完全給這些白白坐享其成的名士大夫們撿了便宜?於是,他面色一寒,凜凜而道,「本座與大魏百萬將士披荊斬棘,浴血奮戰,方才掃平朔方,拓得三千里疆域,這一戰果是來得何等艱辛?那些名士大夫們想像得到嗎?本座決不會為了取媚於人,招攬民心,就不合時宜地施行五等封建之制的!子雍!你這個想法絕不會是你自己的見解,還有誰在私底下向你提起過這個要求?」

王肅從來沒見到過司馬懿這樣嚴厲逼人的表情,不禁滿臉漲得血紅:「呃……呃……這個,這個是那一日肅與董胄(前司徒董昭之子)、鍾會他們討論如何為你多多爭取拉攏人心時,他們建議施行此事的……」

「董胄、鍾會?」司馬懿微微沉吟,「這兩個年紀不大,胃口卻不小啊!子雍,你今後就不要聽他倆的這滿口錯話了。真要籠絡人心,也不是靠他們講的這種割肉飼鷹之法啊!子雍,你說是不是?」

「仲達批評得是。肅記住了。」王肅聽司馬懿說都確是有理,便低頭道過了歉,像是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朝他問道,「對了,肅聽聞子元新近徵召了一個司馬進入中護軍官署,他的名字叫石苞?仲達,你知道這個人的底細嗎?」

「是有這麼回事兒。」司馬懿只是點了點頭,準備一語帶過。但王肅卻一本正經地緊抓不放:「仲達,你知道嗎?這個石苞是個登徒子,最是喜歡尋花問柳,好酒嗜賭,子元他怎麼會想起聘用這樣的人做中護軍司馬喲!」

司馬懿想了一想,便對王肅答道:「本座也問過師兒了。師兒回答道,『苞雖細行不足,而有經國才略。夫貞廉之士,未必能經濟世務。是以齊桓忘管仲之奢僭,而錄其匡合之大謀;漢高捨陳平之污行,而取其六奇之妙算。苞雖未可以及二子,亦今日之佳選也。』後來,本座也親自聽取了石苞本人所講的『底定淮南、掃平江北』之策,覺得他確是一代奇才。子雍,昔日曹操能用好色薄行之郭嘉為掾,而懿今日又為何不可用這石苞為將呢?」

「可……可是中護軍司馬之職豈同小可?人選千萬馬虎不得!」王肅仍是固執己見,「這些寒門人士來歷淆雜,肅一向是不怎麼放心的。其實,子元他完全可以任用我王家的恂兒為中護軍司馬,這樣總比那些外人更靠得住一些吧!」

司馬懿神色一正,沒有回答。實際上,他對這次司馬師兄弟能夠走出去自行尋覓並延納到石苞這樣的國士,是暗暗十分滿意的。自己這兩個寶貝兒子終於真正成熟起來了!對掌權在手的英雄豪傑來說,善於運用權力準確選拔符合自己事業需要的合適人才,就是他真正成熟的標誌。司馬師兄弟能夠正確做到這一點,這自然讓司馬懿甚為欣慰。自己多年來對他倆嘔心瀝血的培育教導之功終於結出了碩果啊!他心念定下之後,看到王肅仍是一臉不服之色,便娓娓而道:「子雍,你自己不也是講過:『夫聖賢之官人,猶大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長,棄其所短。』你認為恂兒之長適合做師兒的中護軍司馬嗎?當然,恂兒為人清儉方正是不錯,可當中護軍司馬需要的是胸懷韜略、文武兼備啊!懿可以推薦恂兒去擔任監察御史或議郎,但卻不能違其所長而誤了他呀!」

王肅無話可說,只得喋喋而道:「罷了!罷了!仲達你巧舌如簧,處處占理,我說不過你。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點,這石苞始終是一個外人,師兒再怎麼信任他,也要隨時注意著防他一手!」

司馬懿仍是沒有答話,在心頭暗暗想道,外人又怎麼啦?要想成就大業,不靠五湖四海、三山五嶽的濟濟人才,單憑自己一族之力行嗎?倘若以無道而馭之,就是自己的至親至戚便也未必能保證會對自己忠誠到底!曹丕是曹操的親生兒子吧,可為了奪取嗣子之位,他還不是一樣算計曹操、欺騙曹操、蒙蔽曹操?人與人之間相交持久,最可貴的是那一顆生死不易的真心!就像自己當年對荀彧的那份敬愛之情,就像自己當年對方瑩的那份愛戀之情,那才是真正堅實的無形紐帶,再鋒利的刀刃也割不斷,再旺烈的火焰也燒不壞!只要自己和門生故吏們一直保持著這樣真誠的關係,誰能離間得了?誰又能扭曲得了?但此刻面對王肅這個「強書生」,他卻不願再爭辯下去了,便又拿起一個核桃放進口中「嘎崩」一響咬碎了:「對了,本座在準備東下揚州『底定淮南、掃平江北』之前召開一場六十三歲大壽慶賀之宴。本座到時候會邀請文武百官都來參加的……」

「哦……」王肅心底這時卻明白了過來,這位親家翁是想借辦六十三歲壽宴之機,來試探一下朝廷百官對他以戰立功、耀示天下的支持度啊!

夜空下著毛毛細雨,潤得路上的行人髮鬢間都掛滿了水珠。一輛鹿車緩緩地在洛陽正南道上行駛著,鹿車上仰面朝天地躺著一個醉漢。這醉漢也不顧自己有多麼失儀,就是那樣旁若無人,敞胸露腹地躺著,彷彿是無比愜意地沐浴在細雨中,任鹿車後面的家童劉小三邊走邊推著。

劉伶是中書監劉放的遠親,本來他若是想要入仕當官,只要給自己那個堂叔劉放稟告一聲,立刻便會飛黃騰達的。但他多年來一直沒有這麼做。浸潤著老莊哲學精華成長起來的他,其實從心底裡一直對他這個堂叔汲汲於功名的做法是很是瞧不上眼。

忽然間,遠處傳來了悅耳動聽的絲竹燕曲,似乎在辦一場盛大的宴會。劉伶兀自酣然而呼之際,劉小三卻朝他喚了起來:「老爺,司馬太傅的府邸要到了!您還不快起來穿好了衣服準備過去?」

劉伶是在接到了司馬府送來的請柬後,又在自己堂叔劉放來函親筆點明了利弊得失之下,才磨磨蹭蹭地應邀來赴這司馬懿的六十三歲大壽之宴的。他聽得劉小三這麼一喚,這才慢慢從醉意中醒了過來似的。搖搖晃晃地從鹿車上支起身體來,向那笙簫高歌之處遙遙望去。

司馬懿的太傅府邸修得其實並不龐大,但今日在張燈結綵,車水馬龍的渲染之下,彷彿變得比洛陽城中最熱鬧的西市坊還要熱鬧,長長的客席餐棚竟都從裡面一直排到了府門外的半條大街上!

劉伶遠遠望著這一片由司馬氏家族的權勢和名望構築起來的無與倫比的繁華,驀然悲從中來,在細雨中泫然淚下,輕輕吟唱道:「眼見得他萬丈高樓起,眼見得他百尺烈焰旺,氣昂昂頭戴峨冠,金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一呼百應,也須要陰騭積給兒孫存!不然,只落得個虛名兒後人欽仰!」

「哎呀!我的大老爺!人家正在這裡熱火朝天地祝壽呢,您卻在這裡唱這樣的歌兒來損他!」劉小三急忙上前一把摀住了他的嘴,「小的可是奉了夫人之命,但凡您有不得體的,都要阻著您胡來的!」

劉伶掙脫了劉小三的手,突然安靜了下來,對劉小三說道:「胡……胡什麼來?劉某既然已經被車帶到了這裡,應該也算是人到了。人到了,禮數就到了。你且到那府裡去找著山濤老爺,向他稟告一聲,就說我劉伶在前來赴宴的半途中又喝醉了,免得進到太傅府裡惹出一些不愉快的事兒。你放心,山濤老爺自然會在司馬昭兄弟面前給你老爺我圓這個場的……」

「老爺,您……您真的不進去了?」劉小三遲疑著又問。

「嵇叔夜今晚是斷然不來,阮嗣宗今晚是半推半就,我劉伶今晚就給他司馬家一個模稜兩可,這也是一個很好的答案了。」劉伶向他連連擺手,「你去吧,去吧!」

「老爺——劉叔公大老爺(劉放)和夫人都說了,司馬太傅在他這六十三年以來頭一次這麼大張旗鼓地設宴邀客祝壽,實是有著莫大的深意!您若是進他府中給他捧一捧場,日後必有大大的好處的……」劉小三仍是耐心地勸說道。

「廢那麼多話幹什麼?喊你去,你就去!」劉伶推走了他,慢慢地又仰面躺回了鹿車上,任那淅淅瀝瀝的雨絲撩在自己面龐之上,望著夜空的最深處,長長地吟哦道:「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

鋪氈結綵的客廳內,司馬懿端著酒杯,身後跟著司馬師、司馬昭兄弟,滿面笑容,主動走到堂上的各席各列去向諸位來賓敬酒答謝。

今晚曹爽稱有公事纏身,沒有親臨司馬府祝壽。但他讓自己的二弟中領軍曹羲專程來講,司馬太傅的這次六十三歲大壽之宴的一切開支費用都由他吩咐皇宮內務府統統包了下來——這是他今晨向皇帝陛下請示而來的專門賜予司馬家的特權,「與魏室同體一禮,嫁娶喜喪之事盡皆取於官」。

然後,郭太后、皇帝陛下也讓內侍給司馬懿送來了祝壽賀禮:一輛金華青蓋車,一座朱漆鸞駕乘輦、一根紫竹包金扶杖。這金華青蓋車,朱鸞駕乘輦已是朝廷宗親藩王所享的禮儀之物了,格外地超出了禮制。司馬懿拚命推辭了這兩件禮物,堅決沒有接受。他心底自然是清楚的,自己舉辦這場壽宴的目的根本不在於向外面展示什麼,而正是在於從外面為自己吸納到什麼。自己倘若接受了這兩件禮物,只怕這場壽宴的效果就會適得其反了。

在第一列客席上,鄧艾、石苞、州泰等寒門才俊紛紛站起身來迎著司馬懿敬酒。

「太傅大人,艾給您帶來了一份薄禮,請笑納!」鄧艾敬過酒後,從自己的衣袖中取出一卷絹軸,恭恭敬敬奉了上來。

「哦?士載(鄧艾的字為「士載」),這是從淮南那裡尋覓到的什麼名畫名帖嗎?唉!你知道太傅大人一向不喜歡這樣的東西的!」司馬師從一旁插上來埋怨鄧艾道。鄧艾連忙搖頭,呵呵笑著將那卷軸抖開在司馬懿面前一亮——卻見上面是用硃砂筆描繪而成的一幅河道網絡分佈之圖!

司馬懿眼中一亮:「這是何圖?」

「司馬太傅大人您看,這就是鄧某親筆所繪的中原三河互通之圖!」鄧艾用手指指著那一條條紅線,笑瞇瞇地介紹道,「您看,這是黃河,這是穎水,這是淮河……這近兩年來,鄧某在淮南監督工匠們不懈努力,終於建成了廣漕渠、百尺渠、丹雲渠三條大渠,將黃河、穎水、淮河這三條河道連為了一體。自今而後,咱們的水陸大軍和糧草船械完全可以從洛水而溯黃河,再從黃河而轉穎水,又由穎水而通淮河,沿著一條水道無阻無礙地便能放舟而下揚州,直取江南了!」

「士載!你這個賀禮送得好!來——師兒,代為父收下了它!」司馬懿眼睛都笑得瞇了起來,伸出手掌在鄧艾肩頭上重重地一按,「三條大渠——這麼浩大的工程,士載你硬生生竟是給本座拿了下來!實在是辛苦你和淮南將士們了!本座明兒就進宮向皇上請旨重重嘉獎你們!」

鄧艾靦腆之極地搔著後腦勺笑了。

「仲容、平澤(州泰的字為「平澤」),你倆又給太傅大人送了什麼禮物啊?」為司馬懿父子提酒壺的賈充側過頭來笑嘻嘻地問石苞、州泰道。

石苞、州泰相顧一笑。石苞也從袖中拿出一卷絹軸,拉著州泰向司馬懿齊齊躬身而道:「太傅大人,屬下等聯手為您寫了一幅字帖,敬請笑納。」

「哦?字帖?展來看看!」司馬懿饒有興趣地含笑問道。

石苞、州泰應了一聲,各自拉著卷軸向左右兩邊一站,把那字幅橫空展了開來,只見上面寫著一段頌詞:

推誠信士,不恤人之我欺;量能授器,不患權之我逼。執鞭鞠躬,以顯寒士之榮;悉委心腹,以彰智者之用。卑身菲食,以豐功臣之賞;披懷虛己,以納四方之策。

這時,坐在周圍的何曾、傅嘏、鍾毓等中階官吏們也都看到了那字帖,紛紛鼓掌喝彩道:「石君、州君寫的這頌詞當真是與司馬太傅所作所為一絲不差,堪稱經典之作,足可銘刻金石而流傳後世也!」

司馬懿自己看罷,卻是笑著連連搖頭:「溢美之詞!溢美之詞!本座何敢當也?」同時,又轉頭吩咐司馬昭道:「快快收起!快快收起!」

然後,他又邁步走向了下一張客席。這張客席上坐著的卻是他的平輩之交,如蔣濟、桓范、滿寵、高柔、王肅、衛臻等。

王肅率先站起身來,持杯哈哈笑道:「仲達,肅近來收拾聖典,整頓妙籍,將孔氏一脈的聖學經緯理清捋順,集孔子、子思、子上、子高、子順、子魚等孔門諸賢的著作文章為一冊,撰成全三卷的《孔叢子》一書——這個算作給你的賀壽禮,應該不會太差勁兒吧?」

「子雍,你傳承聖學、弘揚教化之功何其宏大!豈止堪稱本座一份賀壽之禮了得?這全天下的士庶百姓都要感激你的。」司馬懿面色甚是激動,一上來就和他敬了一杯。

蔣濟、滿寵、高柔、衛臻等倒沒再搞什麼新新奇奇的花樣,一齊近前與司馬懿碰杯相賀而罷。最後,只有桓范一臉肅然地舉杯迎了過來,也從自己衣襟之中取出一卷絹軸來,炯然正視著司馬懿道:「仲達,范久思之下,也唯有贈送一幅自己親筆寫成的字帖給你,希望你能滿意。」

「謝謝!謝謝!」司馬懿聽到桓范竟也給他備了一份字帖為禮,不禁有些意外。司馬師在一旁接過那卷絹軸,迅速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的是《孝經》裡的一段名言:

在上不驕,高而不危;制節謹度,滿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蓋諸侯之孝也。《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司馬懿讀著這段名言,臉色慢慢變得凝肅起來。其中,那「制節謹度」「戰戰兢兢」八個字被桓范寫得特別粗大、特別醒目,彷彿要硬生生地烙進他的眼簾裡來。

司馬師、司馬昭兄弟的面色也不禁微微變了。酒席之上的氣氛倏地一下冰冷了下來。蔣濟、滿寵、高柔等急忙都打著哈哈,準備上來說暖話圓場。

卻見司馬懿提著手中那幅絹帛字帖,轉過了身望向所有的來賓,驀然面容一動,猶如春風融雪一般,溢出深深的笑意來:「好!好!好!桓兄這幅字帖送得好!送得好!師兒——你且收下,讓你母親把它掛到為父的書房中去!為父會時時刻刻銘記桓兄的警誡之言的!」

桓范深深地盯著他,將手上杯中的酒一仰脖子盡飲入腹:「仲達,你能這樣做,自是最好不過了。」

司馬懿淡淡地笑了笑,在司馬師兄弟的引領之下繼續走向了下一張客席。

「士季(鍾會的字為「士季」),你今天的氣色很不錯啊!」司馬昭看到這一張席上坐的全是王渾、裴秀、滿偉等世交子弟,便朝坐在席首的鍾會寒暄著。

鍾會向他含笑回應著,同時從手邊舉起一卷畫軸,迎著司馬懿恭恭敬敬地呈獻而上:「太傅大人,晚輩近來親自為您繪了一幅山水禽鳥之畫,恭祝太傅大人壽比南山,洪福齊天!」

「今天真是有些特別啊!本座收到的賀禮不是畫卷,就是字帖!問一問管輅君,本座今天是不是『文昌照命』,要飽受一番詩書畫帛之熏陶啊?」司馬懿握著酒盞,微微揚了揚眉,興趣盎然地看著鍾會,「鍾君,你這幅繪的是何山何水何禽啊?」

「晚輩才拙,繪的是一幅《大鵬展翅凌雲圖》。」鍾會垂低了頭,謙恭之極地答道。

司馬師、司馬昭接過那卷畫軸,一左一右,平平整整地拉了開來。

躍現在諸人面前的,是一幅極為精美雅致的山水禽鳥工筆帛圖——在翻滾起伏的湛藍色波濤上,一頭全身毛羽殷紅如丹的大鵬雕宛若一片火雲般展翅而飛,寬大高聳的脊背上馱起了一輪金黃的圓日,鋼鉤一般蒼勁有力的雙爪正瞄向海際線上那淡墨輕描的疊疊峰嶺凌空攫去……而絹圖的右下方,則寫著一塊方方正正的小楷題註: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其勢能擊水震盪三千里,摶扶搖而上九萬里,凌雲霄,負青天,馱旭日,而莫能與之相匹。

「畫得好,畫得好。」司馬懿走上前來,用手指細細地撫摸著這絹圖光滑的表面,眸光閃動之下已是瞧破了這畫中的玄妙之處:「唔,這顏料如此鮮紅似血,只怕是不易覓到吧?」

鍾會低低的聲音從後面向司馬懿耳邊傳來:「太傅大人您有所不知,這畫中的朱紅顏料是晚輩蘸著自己的指血一處一處描繪上來的……」

司馬懿彷彿沒有聽見似的並無反應。他沒有回頭,伸出手指在殷紅色的大鵬之翅上摸了一摸,冷不丁地說了一句:「刺血為圖,以畫傳情,也真是苦了鍾君你這份難得的誠心了!」

鍾會一聽,心旌不由一蕩,司馬懿不愧是司馬懿——一眼便讀出了自己這畫中之深意!

若將那群山疊巒暗喻為江山社稷的話,那孤懸半空的圓日便像征了日趨沒落的魏室。那滾滾波濤則象徵了文武百官、天下萬民,而能掌控這一切於無形無聲的——就是那只巨翼鋪天的大鵬雕!馱圓日,便是暗喻「挾天子」;破萬濤,便是暗喻「操群臣」;攫青山,便是暗喻「奪江山」!自然而然,那隻大鵬雕的寓意也就躍然而出了——它正暗喻著司馬懿!司馬懿就是這頭「外無帝王之名,內有翻天之力;明有赫赫之功,暗有冥冥之志」的大鵬雕!好厲害的一幅絹圖,在輕描淡寫之間便道盡了司馬懿所有的志趣心聲!

司馬懿靜靜地端詳著,他的唇角慢慢露出了一抹淺淺的微笑,轉臉睨向了鍾會。鍾會那深沉的眼神和他一碰,就慌忙俯低了下去。司馬懿雙目一瞬不瞬地正視著他,鄭重異常地說道:「鍾君,這幅《大鵬展翅凌雲圖》足可以與當年賈詡太尉贈給本座的那幅《塚虎登山長嘯圖》相媲美了!本座一定會好好收藏的!」

他這話一出,全場都響起了一片潮水般熱烈的鼓掌之聲。鍾會兩眼深處都放出明亮如炬的光芒來,向著司馬懿深深而躬,謙恭而答:「晚輩多謝太傅大人抬愛了!」

司馬懿將他雙肩一扶,呵呵笑道:「鍾太傅得子如你,可謂『遺德澤遠』矣!說不得日後本座還要讓你一席之地,以供你馳騁天下也!」

這一下,更是把鍾會誇得從雙頰一直紅到了耳根處,急忙連聲遜詞謙謝。

司馬懿也滿是慈祥地向他笑著,心底卻暗想道:鍾會這小子真是聰明外露、浮華有餘——一幅《大鵬展翅凌雲圖》,公然便將我司馬氏一族的雄圖偉業都點了出來!真不知他究竟意欲何為?是為我司馬家在外面公開造勢嗎?還是想以此畫表明他自己的擁戴之情?又或許是想用這畫來自作聰明地炫耀於人?總之,此人似聰非聰、似明非明,意氣之盛勝於心智之深,日後不可不對他「用中有防,防中有用」!

司馬懿一邊這麼暗暗想著,一邊又來到了竹林賢士阮籍所在的那張客席邊上。司馬懿舉杯向阮籍遙遙一敬:「阮君一向可好?本座當年在太祖武皇帝的丞相府中擔任文學掾時,就對令尊阮大夫的風流文采素來仰慕得很哪!」

阮籍醉眼惺忪地看了一下司馬懿,歪歪扭扭地站起身來,雙手舉杯而應:「太……太傅大人!他……他們都有畫兒、帖兒送您開心,籍之一身亦別無長物,就奉上一嘯、一詩為您賀壽,如何?」

《司馬懿吃三國5:大結局三國歸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