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蜀魏之爭

後方的蜀魏

蜀國的成都城雖是早早就進入了盛夏時節,卻不似關中地帶那般乍晴乍雨寒暑無定,一直是溫熙如春,涼爽宜人。這裡遠離了前方戰場上的慘烈與血腥,和著郊外那一望無垠的平原村落,洋溢出一派安定祥和的氣象來,似乎不曾受到戰爭的任何影響。

其實,這不過是掩飾在蜀國上下的一層迷人的安寧穩定的表象罷了。既然大戰已是爆發,就不可避免地影響到百姓的生產生活。且不去談那些農夫農婦們日日夜夜忙著耕作為前方戰士備糧織布,就是蜀國的大小官員也都過上了清湯白菜的苦日子。朝廷規定:每個官員及其家屬每人每天只能領到八兩大米或麥面下鍋做飯,同時自行解決菜餚問題。而節約下來的米面糧食則一律遠送前方戰線供將士們食用。這樣的生活窘狀,對蜀國官員而言,自然是清苦得很。但是為了蜀漢的中興大業,朝野臣民竟都咬緊牙關熬了下來。以諸葛丞相統攬三軍號令四方威權顯赫之尊,他家中所有親戚每人每天的供糧也才僅六兩左右,比常人的配額還少——這讓天下臣民見了還有什麼能不心服口服的?

蜀國顧命托孤次輔大臣兼尚書令李嚴和他家人的日子卻並未像諸葛丞相的親戚們那樣過得粗糙、辛苦。這主要是因為他在自己的府第裡修了一個十多畝大的魚池。他在池子裡養了不少龜鱉鯉鯽,既能觀賞娛樂,又可拿來燉煮食用,這和他人青菜蘿蔔糙米飯度日的窘況自是大不相同。

這一日,晴空如洗,那魚池瑩瑩然如一塊無瑕碧玉,倒映著天際浮雲,空明剔透,煞是好看。尚書令李嚴此刻正端坐在池畔的一塊大石之上,雙目半睜半閉,手中拿著一支細細長長的綠竹釣竿,一縷銀亮的釣線筆直垂入到池水中間,彷彿凝定在這一大塊綠冰似的魚池水中一般,紋絲不動。

忽然一陣微風徐徐掠過,池面上泛起了一層粼粼的波光。李嚴握著釣竿的右手五指一扣,便欲提竿起釣,卻見一名家僕垂手過來,在他身後輕聲稟道:「大人,宮裡的黃公公正在府外求見。」

李嚴準備提竿收絲的右手驀地一定,也不答話,只是靜靜地坐在大石上,對家僕的這番稟報似乎是已經聽到了,又彷彿什麼都沒聽到。那名家僕也不敢多言,垂著雙手屏息凝神,肅然而立,靜靜等待著李嚴的指示。

過了半晌,才見李嚴似乎有些勉為其難地歎了一口氣,頭也不回,緩緩開口說道:「有請黃公公前來相見。」

家僕口中所說的「黃公公」乃是皇上劉禪身邊最信任的心腹宦官——黃皓。李嚴知道,他和劉禪是自幼時起便遊玩戲耍在一起的玩伴兒,二人幾乎親如手足,關係甚為親密。而且,李嚴進宮也曾與黃皓打過幾番交道,感到這名與皇上年齡相當的青年宦官頭腦靈活、聰慧機智、口才頗佳,倒不可等閒視之。所以,李嚴出於審慎自保的考慮,也不得不對這名小小的從四品宦官予以足夠的重視。今日讓他入府和自己以便服相見,對他既顯得平易親近,又做到了禮敬有加。

待得那名家僕應聲遠去之後,李嚴才轉身回頭看了一眼家僕的背影。他的臉色慢慢變得凝重起來,彷彿陷入了極深極深的思索之中。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個黃皓,竟敢出宮前來我府,究竟有何用意呢?宦官出宮私會大臣,這可是與我漢朝禮制大大不合啊!莫非他帶了皇上的什麼旨意過來與我面議……李嚴在這一瞬之間心頭已是思緒萬端,然而臉上表情依然凝重之極,不現半點兒波瀾。

不多時,只聽得足音「篤篤」由遠而近,逕自來到他背後停住。李嚴知道來者是誰,卻也並不回頭去看。隔了半晌,一個稍顯尖細的聲音在他腦後終於慢慢響起:「尚書令大人好雅興啊!黃皓這廂有禮了。」

李嚴聽了,裝著吃了一驚,急忙放下釣竿,轉身回頭,見是身著藍袍、眉清目秀的黃皓在他背後躬身而立,不禁失聲叫道:「哎呀!哎呀!不知黃公公何時竟已大駕親臨寒舍,本座失禮了!」同時又扭頭叱責侍立一旁的家僕道:「剛才黃公公都走到了本座身後,爾等卻不知出聲提醒本座,讓本座失禮於貴客,實在是該罰!」

家僕們紛紛跪倒在地,哆哆嗦嗦,惶恐之極。

黃皓的臉色卻十分平靜,只是唇邊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待李嚴發完了氣、訓完了話,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道:「黃某不過是一個宦官,卑賤如狗,談不上要誰來禮敬不禮敬!尚書令大人也不要再訓斥他們了,是黃某讓他們不通報您的。尚書令大人這般看得起黃某,黃某倒是有些無地自容了。」

李嚴一邊道著歉,一邊吩咐家僕給黃皓搬來紫檀木椅坐下。然後,他自己也回到了池畔垂釣而立,悠然說道:「黃公公,今兒我倆就這樣隨意些,也不拘什麼禮數了。請問您此刻到我府中有何貴幹呢?」

黃皓卻不答話,眼珠滴溜溜往四下裡一轉,看了看周圍的李府家僕,輕輕咳了一聲,欲言又止。李嚴見狀,會過意來,左手擺了一擺,讓家僕們全都退了下去。

黃皓見家僕都已走遠,這才微微一笑,道:「黃某區區一個宦官能有什麼要事來找尚書令大人?不過是遵了陛下的旨意,前來向尚書令大人討要幾份嚥得下去的肉餚回去孝敬陛下罷了!」

「哦?宮裡的膳食開支可是告急了?」李嚴一怔。

「那倒沒有!只不過諸葛丞相天天教導陛下要『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卑以自牧』,弄得陛下年紀輕輕便青菜豆腐白米飯地過日子,瘦得是形銷骨立……」黃皓說著說著已是滿眶淚水,禁不住拿袍袖擦拭了一下眼角,「黃某於心不忍,才苦苦勸得了陛下的許可,冒著被御史彈劾的危險,偷偷跑到尚書令大人這裡為陛下討些肉餚回去補補身子……」

「這……這宮中的各項開支計劃可是諸葛丞相一手制定的呀!」李嚴的神色似乎有些犯難,「他是顧命首輔大臣,很多事情得由他做主……本座若是壞了他的規矩,恐怕對他有些不好交代呀……」

「是呀!是呀!諸葛丞相是顧命首輔大臣,尚書令大人是顧命次輔大臣——難得您對他這般尊重禮敬呀!」黃皓聽了,卻是微微笑道,「只不過您處處都謙讓著他,而他卻未必將您和衷共濟以渡時艱的那一片苦心放在眼裡……同為顧命輔政大臣,但是他自己就可以獨立開府治事,卻一手阻住尚書令大人開府治事,將尚書令大人置於偏裨之位——這讓我們這些外人看了,也為尚書令大人感到齒冷哪!」

李嚴聽了這番話,半晌沒有作聲,只是握著那釣竿的右手微微顫了幾下,釣線隨即蕩了幾蕩,立刻在一平如鏡的池面上泛開了層層波紋。老實說,黃皓這幾句話確實打中了他心頭的「痛處」。自當年先帝於白帝城托孤以來,諸葛亮和自己雖是同為顧命輔政大臣,他卻對自己一直是處處卡壓:起先是把自己分配到蜀東峽江一帶對吳作戰,不讓自己返回成都權力中樞,後來又調自己入朝擔任尚書令之職,只是掌管軍需後勤事務,不讓自己參與軍國大事的核心決策過程之中——就像這次北伐,諸葛亮也只是在由他手下蔣琬、費禕、姜維等一群親信將臣組成的「小圈子」裡關門商議,從來不和自己事前通氣。而且,諸葛亮向來是自命不凡,獨斷專行,發號施令,對自己也是調來調去,從不尊重,還振振有詞地說什麼「宮中府中俱為一體」「丞相府就代表著朝廷」,不需要其他元老重臣也開府治事,免得機構濫設、政出多門。一想到這些,李嚴心頭就大為光火。但他此刻又焉敢形之於色讓外人覷破?便也不言不語,靜靜而立,讓自己胸中怨憤慢慢消退下去。同時,他心頭暗暗一動:這黃皓今日竟敢偷偷跑來在兩大顧命輔政大臣中間挑撥是非,真不知他意欲何為?不禁神色一凜,表面上仍是裝得若無其事,卻豎起耳朵冷眼觀察,靜伺其變。

黃皓見他並不接話,便又自顧自說道:「黃某聽魏國那邊傳來的消息說,偽帝曹叡又是大興土木修建行宮,又是四處派人尋珍覓寶,用的是東吳交州的象牙箸,吃的是遼東海域的鯨魚肉,納進宮的是荊揚二州的美女名姬……那個皇帝才當得有滋有味呢!哪裡像咱們的陛下——雖然貴為天子,衣食寢處卻賤如匹夫!」

李嚴聽到這裡,伸起左手掀了掀胸前長髯,不禁咳了一聲。黃皓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言語一時出了格,便又改口說道:「哎呀!黃某該遭掌嘴!該遭掌嘴!咱們陛下卑其宮室,儉其衣食,心繫天下,勵精圖治,不以百姓之役力而奉己一人,哪裡是曹叡那個淫昏之君所能比擬的?」說著,自己連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又道:「陛下雖然聖明,能夠做到卑以自牧、事事儉約,整日裡粗衣糙食的苦楚——這在我們身為臣子的眼裡,實在也是看不下去呀!黃某心頭也別無他念,只是一心一意想將陛下侍奉好了。請尚書令大人恩准黃某帶些肉餚回去孝敬陛下!」

卻見李嚴仍是一聲不吭地垂著釣,只伸著頭望向池面,靜立不動。黃皓見他似乎沒聽自己在講話,覺得有些自討沒趣,臉色便沉了下來。驀然間,李嚴已是釣竿一揚,一條鯉魚「嘩」的一聲破水而出,在半空中劃過一道金弧,「啪」的一響,被釣線甩上岸來,落在了黃皓腳邊的地上,活蹦亂跳個不停。

黃皓低頭一看,見這條金鯉長約二尺左右,又肥又大,不禁脫口讚道:「尚書令大人的釣魚之技真是絕了!」

李嚴的臉上也放出了一絲不無得意的微笑,用手中的綠竹釣竿指了指在地上蹦來跳去的那條金鯉,道:「這條金鯉,黃公公若是不嫌棄,便拿回宮中去自己煮了吃吧!至於陛下所需要的東西黃公公暫且先回去,一個時辰後,本座自會想方設法找到上等的山珍海味送進宮去。」黃皓一聽,不禁大喜過望,連連道謝。

「另外,老臣有一個想法:還有幾日,東吳使臣張溫就要回去了。這次我們雙方雖然沒能在聯手夾攻偽魏之事上達成協約,但是張溫在臨走之前專門提出了願意從我大漢境內採購蜀錦以備國用的要求。」李嚴又不緊不慢地說道,「你也應該知道,我們的蜀錦一向質量上乘,非常精美,東吳很多將臣、富賈、豪族都極為欣賞、多方購求,就連吳王孫權對蜀錦也是愛不釋手。聽張溫的意思,只要我們願意提供足夠的蜀錦,他們可以拿出任何我們所需要的東西來交換……」

「蜀錦?」黃皓一怔,面色一片惘然,「李大人……黃某知道,如今國庫之中確還存放著三十萬匹蜀錦,但是諸葛丞相臨行之前曾親口交代了的:這些蜀錦留有急用,是到了萬不得已之時拿出來向東吳交換糧食和軍械的呀!」

「這個老臣也知道。黃公公是害怕諸葛丞相萬一怪罪下來承受不起嗎?你大可不必過慮,一切有老臣頂著呢!」李嚴一手持著釣竿,面朝水池,自顧自地說著,卻不回眼看他,臉上慢慢現出深深的笑意來,「前漢賢相蕭何當年曾對高祖皇帝言道,『宮室簡陋而無以壯天威,衣膳清苦而無以養君身,是為臣侍君不忠之過也。』所以老臣決定,要用這三十萬匹蜀錦從東吳換回一些上品的珍珠、翡翠、玳瑁、彩翎、象牙來,對陛下的皇宮重新修飾一番,弄得更加富麗堂皇一些,借此揚我大漢物華天寶之美!」

「這……這當然是太好了!」黃皓一聽,頓時喜得合不攏嘴,高興地說,「黃某回宮之後,一定要向陛下稟明:還是李大人全心全意體念陛下,不愧為陛下知心知肺的輔政大臣!」

「那就多謝黃公公在陛下面前美言了。」李嚴一邊慢慢收好了釣竿,一邊走近前來,向黃皓緩緩說道,「陛下這幾十天裡過的清苦日子,老臣也很清楚——全是這勞民傷財而又毫無功績可言的北伐之事引起的。」說到這裡,他的眼神驀地深沉起來,語氣卻是淡淡的:「不過,請黃公公轉告陛下,最多也就再忍耐一兩個月時間。老臣也不想為了某一個人的所謂雄圖大業,就搞得朝野上下個個面有菜色,不知生人之樂。」

黃皓聽罷,臉色一凝,低聲道:「尚書令大人和黃某,還有……當真是想到一處去了,要不然怎麼說您是『陛下知心知肺的輔政大臣』,不像有的人那樣只顧自己一個人青史留名,卻全然不知朝綱大體,讓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跟著他遭罪!」李嚴一瞬間懂得了黃皓話裡的「還有……」後邊那個人指的是誰,便伸出手來向他拱了一拱,笑而不言。

東阿王曹植的猝然被貶,在魏國朝廷中其實還是引起了不少大臣的暗中同情。然而,同情歸同情,誰也不敢站出來為他講一句公道話——他們都知道皇上為什麼要那麼冷酷無情地打擊他這位賢德過人的親叔父。誰叫東阿王竟在那個轟動天下的謠言中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皇上所謂的「生身父親」呢?皇上為了向天下臣民昭示他是魏文帝的嫡子,為了向天下臣民昭示他的血統純正,唯一的絕招就只能是通過嚴酷打擊自己這位親叔父來平息這個謠言!目前,他這一招果然大見成效,隨著曹植被公開貶斥,那個謠言也就慢慢平息下去了。

而東阿王曹植自己大概也是懂得了他這位皇帝侄兒的用心的,立刻上了一道字字含淚句句泣血的謝罪表,承認了朝廷加在他身上的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一切屬實,同時公開承諾自願待在東阿城枯守待老,不再系心於朝事,永不涉足京師,誓與詩書典籍為伴,了此殘生。

陳群是極少數幾個在第一時間內被請入宮內議政閣中看到曹植這道謝罪表的元老大臣之一。他當時就不禁感到一陣鼻酸,熱淚幾欲奪眶而出。本來,作為顧命輔政大臣的他,應該為曹植這樣一個潛在的政敵徹底退出朝局而高興才是。然而,不知為何,他卻還是禁不住在心頭泛起一陣「兔死狐悲」式的傷感。他深深地明白了,從皇上對曹氏宗親的刻薄寡恩與無情打擊中可以看出,皇上已然決定不再以宗室諸王作為自己皇權的支柱。曹氏宗親,就和半個多月前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裡的後族外戚一樣,也在魏國政壇上苟延殘喘了。同時,根據近期皇上對司馬懿家族中人的多方恩寵、大加封賞來看,魏室最高權力的天平終於向著所謂「功勳彪炳、深孚眾望」的司馬家族全面傾斜!這是多麼可怕的一個危險信號啊!

他再往深處一想,更是一陣毛髮悚然:在當今朝廷之中,只有自己是司馬氏左右朝局、專斷朝政的最後一個障礙了!如果說,原來朝廷裡還有郭太后一黨和曹氏宗室可以作為自己拉攏的對象來合力對抗司馬氏的話,而現在,他舉目四顧卻是一個得力幫手也找不到了!他已在不知不覺之中,被時勢推到了朝廷的最前線去制衡司馬氏了!

沉吟了許久,陳群抬眼看了看和他一起進宮而來觀看曹植謝罪表的鍾太傅、王司徒、董大夫等人。他們個個臉上表情凝重,全然掩住了心頭的風生浪起,讓人看不出他們心中念想。隔了片刻,這幾位大人紛紛推說年事已高不宜久坐疲勞,一個個告退離宮而去。偌大的議政閣內,末了只剩下總理各部事務的陳群一個人留下來和孫資、劉放一道商議如何處理豫州一帶目前農民饑荒的大事。

「依老夫之見,不如和往年一樣,繼續從徐州、揚州調撥軍屯裡的富餘糧食來救豫州百姓的饑荒之災。」陳群處置這樣的事務已然是輕車熟路,應急方案是不假思索信手拈來,「有請孫大人、劉大人速速擬旨吧!」

不料他話一出口,場中卻是一片出奇的沉默。孫資、劉放二人滿臉的苦笑,竟都靜靜地看著他,絲毫沒有任何響應的動作。

「二位大人,怎麼了?」陳群一愕,「莫非有什麼意外?」

劉放拿眼瞥了瞥孫資,苦苦一笑:「敢情陳司空以為徐揚二州還像原來在司馬大將軍手下時那麼容易打理呢!孫兄,你把那兩州的情形向陳司空談一談吧!」

孫資也是有些無奈地苦苦笑了,抬頭正視著滿臉疑惑的陳群,道:「陳司空您也知道,往年只要我大魏各地一有饑饉之災,都是由徐揚二州這兩個『備用糧倉』調糧救急,當真是『召之即供、供之即足』,從無滯礙——可那是這幾年來一直有一位心憂天下的社稷之臣司馬大將軍在那裡隨時響應朝廷的詔令啊!司馬大將軍從來都是寧可讓自己麾下的士兵暫時緊著點兒過日子,也要先按朝廷的旨意一絲不苟地把賑災之糧及時運送過來,解救百姓的饑荒之災。

「可是今年司馬大將軍被調往關中地帶對蜀作戰,留守徐揚二州的滿寵和賈逵兩位將軍可就不像他那樣志慮忠純、顧全大局了!這不,我們還沒下詔從他們徐揚二州調糧賑災,他二人倒來了個先發制人,三天前就送了個八百里加急快報過來,竟然聲稱今年自己的軍屯裡糧食收成也不太好,請朝廷不可妄行抽調……您看,他倆倒成了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了!」

「嗯?」陳群聽罷,一拍書案,不禁勃然大怒,「真是豈有此理,滿寵、賈逵二人真是太過分了!孫大人、劉大人,立刻下詔嚴詞訓責他倆!不許他倆對朝廷的旨意推三阻四、討價還價。」

孫資、劉放見陳群竟然動了真怒,不禁吃了一驚。孫資急忙上前勸道:「司空大人息怒,切莫為了這點小事氣壞了身子!」

「哎呀!豫州幾十萬饑民嗷嗷待哺,這可不是小事哪!」陳群一臉的焦急,「現在關中那邊是大敵壓境,徐揚二州又不肯調糧賑災,萬一這麼多饑民因盼糧無望而在我大魏之中原腹地鬧起事來,豈不危哉?」

「司空大人,莫急。司馬大將軍昨天已送來奏章,決定從關中軍屯暫時調撥四十萬石糧食火速運往豫州救急……」孫資忽然莞爾一笑,勸住了正急得在議政閣中團團亂轉的陳群,「而且,他好像還知道了徐揚二州賴著不肯調糧之事,發出了兩封急函,嚴詞訓斥滿寵、賈逵二將,令他們務必遵照朝廷的旨意及時籌好糧食運送到豫州……相信司馬大將軍這一出馬,徐揚二州必會一切照辦的。」

陳群聽了,這才穩住了心境,臉色恢復了平靜。他定下神來在椅子上靜坐了片刻,又呷了一口清茶,方才伸手拭去額上汗珠,歎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話猶未了,他腦中猝然靈光一閃:眼下徐揚二州無故這麼一鬧騰,司馬懿又隨即出馬這麼一擱平——這一揚一抑一鬧一平之際,莫非是司馬懿自編自演的一出「活劇」?又莫非是他借此在向老夫示威?想到這裡,陳群的心不禁驀地一沉。他知道,司馬懿這麼一施援手,就弄得自己再也不好意思在對蜀方略上與他對著擰勁兒了。

他在心底暗暗一歎,臉色一肅,向孫資、劉放問道:「老夫聽說皇上要下一道詔書,宣稱凡再妄議關中戰事者,一律貶官三級,逐出朝廷,流放邊關;若有造謠中傷司馬大將軍者,一經查實,嚴懲不貸。有這麼回事嗎?」

孫資、劉放聽罷,都點了點頭。劉放看起來很隨意似的開口說道:「陛下確有此意。陛下以為,今年司馬大將軍初臨關中掌兵作戰,能夠擋住蜀寇的猖狂進攻,『無過便是功』,不宜任由一些不識大體、不明大局的臣子在司馬大將軍背後妄議關中戰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喧囂和紛擾。」

陳群聽著,臉色卻是微微一變,沉吟片刻,幽幽說道:「既是皇上的旨意,也就罷了。只怕這道詔書一下,朝廷今後可就真安靜多了,到時候皇上想讓哪個臣子多一下嘴也不一定行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背著手在閣內踱了幾步,又道:「老夫聽說近來漢中蜀寇流傳著這樣一段頗有意思的傳言,說什麼『逢馬莫怕,遇獐要躲』——細細一問,才知這段傳言中的『馬』暗指的是司馬大將軍,這『獐』暗指的是張郃將軍……看來在蜀寇心目中,他們對張郃將軍還是更為忌憚幾分哪!」

「司空大人,既是蜀寇傳言,又豈可以此為據憑空臆測妄斷?」孫資一聽,知道陳群又要提起「臨陣換將」之事了,便正色說道,「蜀寇故意放出這段傳言,分明就是在挑撥離間,想要挑起我們大魏內部將帥不和,動搖我們的軍心,然後他們可以乘機渾水摸魚,亂中取勝!依孫某之見,不如將它擱在一邊不去理睬,一切待到關中戰事結束之後再來一辨張郃將軍與司馬大將軍的高下!但是,目前的關中大局,還是務必保持穩定為上!」

陳群靜靜地聽完了他的話,覺得其中倒也並沒什麼大的紕漏,現在的情形也只能是這樣了,便點頭稱是,不再多言。

諸葛亮偷襲上邽原

雖然和圍攻祁山大營的蜀軍營壘僅隔了十里之遙,司馬懿和他帶來的四萬五千魏軍卻並沒有立刻主動向敵人發起攻擊,而是找到依山傍水的險要地帶穩打穩扎地安營立寨,擺出了一副誓與蜀軍進行長期對壘的架勢。

司馬懿的這一舉措,再度招致了部將們的強烈不滿。大隊人馬從上邽原辛辛苦苦長途奔襲近千里,本就是來迎頭痛擊蜀寇,及時解救祁山之圍的。誰曾想司馬大將軍一到祁山腳下,又是安營紮寨,又是修築鹿角柵欄,根本沒有和蜀軍對陣開戰的意思。這讓費曜、戴陵、郭淮等一干大將又是怨言四起,群情激昂,個個摩拳擦掌,來到司馬懿的中軍帳裡請求出戰殺敵。

司馬懿靜靜地坐在營帳內的虎皮椅上,聽著手下諸將你一言我一語鬧騰得厲害,就是一直沉住氣不表態。待到大約半個時辰後,諸將的唾沫也講干了,話也講完了,人也吵累了,帳中漸漸靜了下來,司馬懿才不慌不忙地抬起頭來,雙眸深處猝然一亮,寒光四射,冷冷地逼視著帳下諸將,含威蓄勢,卻不發話。不知為何,諸位魏將平時也都是殺人如麻心狠手辣的角色,今日與這不怒自威的司馬大將軍一對視,竟個個都覺得他目光犀利,彷彿只需一眼便直直地看透到自己心底深處來,頓時全身一陣發寒,不禁閉了嘴,噤了聲。

司馬懿昂首環視諸將一周之後,緩緩說道:「諸君應當知道,此番諸葛亮大舉興兵來犯,本是蓄謀已久,也蓄勢已久。他們以光復偽漢為名,蠱惑人心,而蜀中將士俱願為其效死戮力,已成虎狼之師,豈可小覷?如今蜀軍圍攻祁山雖有兩個多月,但依本帥看來,他們朝氣正旺、暮氣未生,如餓虎出柙,不食人肉而不止,極為危險。諸君與他們以硬碰硬,就算不吃虧,然而『殺敵三千,自損八百』,這也不是臨陣應敵的上上之策!諸君少安毋躁,本帥自有出兵一舉破敵之時。」

戴陵聽得極不耐煩,等到司馬懿的話剛一說完,便一躍出列,嚷道:「如今蜀寇臨門叫戰而縮頭不應,豈不讓天下百姓譏笑我等膽小如鼠?」

司馬懿一聽,不禁心頭暗怒,卻又咬牙忍住,不形於色,藏在袍袖之中的左手頓時咯咯咯一陣骨節發響,竟不知不覺已捏緊了拳頭。他沉默片刻,陡然哈哈一笑,道:「戴將軍忠勇可嘉,不愧為我大魏虎將,本帥欽服。來呀!傳本帥的命令,讓戴將軍率八千人馬,前去應戰!」說著,將一支令箭擲給了戴陵,深深地盯著他看了一眼,又道:「本帥在此靜候戴將軍的捷報佳音!」

戴陵一把接過令箭,無暇多想,立刻喜笑顏開,歡欣雀躍,鼓舞而去。司馬懿待他出營遠去之後,撫鬚沉吟片刻,卻又喚來張郃,吩咐道:「張將軍速帶五千精兵尾隨戴將軍前去應戰,在後方為戴將軍壓陣。切記——此戰若勝,則千萬莫追;此戰若敗,則速速撤回!」張郃聽罷,點了點頭,領命而去。

司馬懿目送張郃疾步離去,臉上掠過了一絲憂色。他在心底深深一歎,卻是無可奈何。其實,這幾個月來,司馬懿明察暗訪,早已摸清了自己所帶的這支關中雄師的底細。關中大軍近幾年來雖說也曾立下許多赫赫戰功,但長年輾轉於隴西的崇山峻嶺中征戰奔逐,早已是「疲而不得休養,勞而不得安逸」,實如強弩之末,難以為繼。然而,關中諸將個個卻又好大喜功,一味只知逞強冒進,全然不顧自己手下部隊之中禍患深伏——正所謂「驕將役疲卒,十戰有九敗」。司馬懿所以一直遲遲不肯應戰,也正是慮及此患,不敢輕舉妄動。同時,司馬懿亦已抱定宗旨,只要此番擊退蜀寇之後,便要騰出手來對關中大軍進行全面整頓,消其惰氣而增其銳氣,切實鞏固軍隊的戰鬥力。但是身為征西車騎將軍的張郃,不知是刻意還是無意,不去體察下情,也不懂養精蓄銳,更不配合自己的御蜀方略,只是一味跟著那些好戰貪功的將領們瞎起哄,胸無主見,亦無遠見,當真是「一將之智有餘,而大帥之量不足」。幸好當初曹叡未將關中兵權交與此人之手,否則以他輕躁張揚之作風、急功近利之心性,早已弄得關中局面一敗而不可收拾矣!前幾年司馬懿聽人稱蜀寇中那名誤失街亭的馬謖是當代「趙括」,而來到關中之後,他仔細觀察所謂「關中第一智將」張郃的所作所為,才從他身上的言語舉動中讀懂了什麼叫做馬謖式的「名過其實」。

司馬懿慢慢將思緒收回到現實中來,看到帳下費曜、賈嗣、郭淮等將領一個個躍躍欲試的表情,不禁面色一肅,凜然說道:「諸君莫急,我們就在這帳中等待片刻,靜候前方戰報。本帥有言在先,這一戰若是戴將軍勝了,本帥立刻放手讓諸君奔赴沙場大顯神威,決不加以掣肘;若是戴將軍敗了,則請諸君日後一律謹遵本帥教令,再有妄議出戰者以軍法從事!」帳下諸將一聽,個個面面相覷,都是在心底求神念佛地盼望著戴陵凱旋。

大約過了三個時辰,當天邊斜陽的最後一線餘暉投進營帳裡來爬上每一個將領的鞋尖時,一陣雜亂無章的喧鬧聲劃破了黃昏時的寧靜。在聽到這喧鬧聲的一剎那,司馬懿從虎皮椅上霍然而立,臉色立刻變得緊張起來,雙眼盯著帳外,只是不言不動。

喧鬧聲越來越近,來到中軍帳外卻停了下來。過了片刻,「嘩啦」一響,只見張郃提著一柄劍鋒上正滴著血珠的長劍,一把掀開了帳簾,一身疲憊地走了進來,灰頭土臉的,表情十分難看。

頓時,所有的魏將都像木頭人一般怔住了!帳中立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許久許久,司馬懿才顫聲問道:「戰果如何?講!」張郃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囁囁地說道:「蜀寇出動了兩萬人馬和魏延、姜維、王平等三名大將一齊圍攻過來……戴將軍拚死力戰,受了重傷,被……被抬到後營療傷去了……我們損失了戰騎三百多匹、戰士四千餘名……不過,蜀寇大概也和我軍傷亡的情形差不多吧……」

聽著張郃斷斷續續地匯報著戰情,司馬懿只是沉著臉,一言不發,兩道濃眉漸漸擰成了一團。看來事前他料得沒錯,蜀軍果然採用的是「兩敗俱傷」的消耗戰,企圖在雙方有生力量不對等的情形下折損自己的元氣。他站在那裡,久久不語,臉色變得極其複雜。侍立在他身邊的司馬師看著父親這般神情,知道他心頭已是翻江倒海般難受,也只得在一旁默然觀之,不敢插嘴前去勸說什麼。

隔了半晌,司馬懿才揮了揮手,吩咐道:「來人,扶張將軍下去休息。」帳外兩個親兵應聲而入,扶著滿臉血痕的張郃退了出去。

待張郃剛一出營,司馬懿便沉下臉來,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裡蹦出一段話來:「諸君要記著,忍而又忍,慎之又慎,伺機而動,後發制人,方是我大魏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良策!戴陵逞狠鬥勇,損兵折將,失誤不小,立即免去官職,留在營中戴罪立功。日後,軍中再有妄議出戰者以軍法從事!」

司馬懿這番話講得聲色俱厲,諸將聽了,只得點頭稱是,戰戰兢兢,不敢多言。司馬懿似乎也有些倦了,慢慢坐回到虎皮椅上,便要示意讓眾將退下。

正在這時,一名探子氣喘吁吁奔進營來稟報:「諸葛亮一個時辰前親率六萬人馬直奔上邽原而去!」

這個消息如同平地一聲霹靂,震得司馬懿身形一晃!看來,諸葛亮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終究還是使出了這兩招調虎離山、金蟬脫殼之計!他果然向素有「關中第一糧倉」之稱的上邽原偷襲而去了!司馬懿屏息凝神,極其緊張而迅速地思索著。正欲開口說話,又有一名親兵闖進營來,稟道:「稟告大將軍,陛下令度支尚書司馬孚調撥長安守卒一萬五千人馬,由長安太守牛金將軍率領,火速前來支援,目前已馳到五百里外的『獅子口』了!」

後面的這個消息頓時在帳中諸將心頭又激起了烈烈戰意。郭淮將軍一聽,出列急道:「大將軍,既然援軍已到,就請發令乘諸葛亮主力外出之際,以我軍全部精銳向祁山下留守的蜀軍發起狙擊!這一戰,末將自信必勝無疑!」話猶未了,他身畔的諸位將領也是紛紛贊成,帳下又是一片請戰之聲。

司馬懿卻面色沉凝,用手捋了捋長鬚,靜靜地思考了許久許久,才猛一揮手,道:「不要再鬧了,司馬師聽令!」

場中一下靜了下來。司馬師在眾將向他投來的驚疑不定的目光中跨前一步,出列肅立靜聽。司馬懿從書案的文匣之中取出一隻錦囊遞給了他,道:「你速去『獅子口』處面見牛金,將錦囊親自交給他本人,讓他遵照囊中之計,立即施行,不得有誤!」

「是!」司馬師聽令,應聲接囊而去。

司馬懿神色凜然,又向帳下諸將環視一圈,然後沉聲說道:「傳我兩道軍令下去,一是立刻派八百里加急快騎……不,就用本帥的那匹千里寶駒將蜀寇偷襲的消息盡快送到鄧艾、魏平那裡,讓他們及時作好應敵準備!

「二是立刻拔寨,全軍用過晚飯之後,自帶二日乾糧,急速趕赴上邽原救援!」

上邽原的夜晚並不寂靜,也沒有多少涼意,稻田里蛙聲起伏,更是給人平添了一絲煩亂。這裡雖說半個多月前還是霖雨綿綿,但畢竟已到了六七月份的時節,夏天的暴熱又如沸水一般捲襲而來。關中駐軍若非因多年居住於此而適應了這種寒暑交替大起大落的氣候,恐怕早有不少士卒已吃不消這鬼天氣而生起病來。

此刻,在上邽原周圍山坡的麥地裡,依稀可見綽綽人影在月光下晃動。走近去看,分明都是一群群魏國士卒正在地裡彎腰埋頭整齊而迅速地割著麥穗,一片細細密密的「沙沙」之聲不絕於耳。

地埂邊上,一名銀盔素甲的青年將官正指揮著士兵們有條不紊地割麥、收麥、運麥,神色顯得有些急躁,不時地向士卒們催促幾聲。

他正忙著的時候,卻未曾發現山坡腳下一位身著紅袍的中年將官疾步走了上來,身後跟著兩名親兵。漸漸走近了,紅袍將官出聲招呼道:「鄧老弟,你還在忙哪!休息一下吧!」

那銀盔青年將官正是魏軍主帥司馬懿的秘書郎、留守上邽的副將鄧艾。那紅袍將官不消說自然便是上邽守將魏平了。鄧艾聽得魏平的話聲,連忙回過身來,迎了上來,慢聲說道:「魏……魏將軍,小……小隴山那……那邊的營壘工事修……得差……差不多了吧?」

鄧艾一直有些口吃,但自從當了關中大帥秘書郎後,他就開始有意識地注意隨時糾正自己這口吃之弊。所以他現在講話,寧可說得慢些也要努力爭取不再出現結巴。但這是先天性疾病,所以他的口吃也就做不到徹底根除,只是現在說話不再像以前有那麼多的「結巴」罷了。

魏平聽完了他的話,點了點頭,抹了抹臉上的汗珠,道:「魏某把小隴山上的兄弟們大半都派下山來抬石運泥,其餘的人在山上修築工事,大家到現在都還在忙著呢!而且魏某還讓兄弟們把山下所有的只要能夠搬得走、抬得動的滾石、巨木都弄到山上營寨裡儲放起來!假如蜀寇真的膽敢前來偷襲的話,包管他們奪我小隴山比登天還難!」

鄧艾認真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放眼望向山坡對面那地勢險峻的上邽原咽喉要地——小隴山,沉吟著點了點頭,又慢慢說道:「魏將軍既是把這……這營壘工事做得這……這般紮實,小弟也相信小隴山此時必……必是固若金湯,堅不可摧!小……小弟正急著催趕這些兄弟們盡……盡快割下更多的麥運……運到小隴山營寨裡積……積儲起來!」

魏平看了看那些正埋著頭在坡地割麥的士兵們,伸手拉了一下鄧艾的袖角,使了個眼色,低聲道:「鄧老弟,說實話,你覺得咱們哥兒倆是不是搞得太認真了?你看,自從半個多月前司馬大將軍率領大隊人馬離開上邽救援祁山以來的這段日子裡,我們又是忙著割麥又是在小隴山修築工事,每天都要干到深更半夜才去休息——蜀寇卻還遠在祁山呢,他們又不會長上翅膀飛過來攻打我們!說不准我們到時候是辛辛苦苦地白忙活了一場,讓人笑話喲!」鄧艾聽罷,一伸手,也是低聲說道:「魏……魏兄,且讓我倆借……借一步說話!」說著,便領著魏平往坡上僻靜之處走去。

待得遠離了那些士卒耳目所能及的範圍之後,鄧艾才對魏平說道:「魏兄切莫猶豫。這……這上邽乃……乃是『關中門戶』、我軍『糧倉』,實乃兵家必爭之地。而且蜀……蜀寇如今已用調虎離山之計抽……抽走了司馬大將軍統……統領的關中大軍主力,一……一定會乘隙前來偷……偷襲。所以,我們只能抓緊時間多……多積糧草,築好營壘,備好器械,盡……盡快作好全面應戰的準備,才……才會立於不敗之地。不然蜀寇猝然來攻,大家屆時追悔莫及!」

魏平聽了這番話,默默點頭,道:「司馬大將軍臨走之前,一再交代凡事要聽取鄧老弟的意見,魏某一定切實照辦,想來總是不會出什麼差錯的。」鄧艾聽了很是感動,躬身施禮道:「難……難得魏兄如此信任鄧某,鄧某感激不盡!」

魏平靦腆一笑,擺了擺手,連身道:「不敢當,不敢當!鄧老弟折殺魏某了!」二人謙讓了一番,方又站起身來,環視上邽原,胸中各有一番感慨湧上心頭。隔了半晌,魏平開口說道:「鄧老弟,魏某乃一介勇夫,只知誠心待人、實意辦事,也辨不清這大局大勢,卻有一個問題要請教你一下!別人都說司馬大將軍掌兵關中以來,怯弱不堪、畏蜀如虎,但魏某總相信他老人家這麼做,必有高明之處——只是魏某愚鈍,還請鄧老弟為我指點一二!」

鄧艾未曾想到魏平竟是這般誠樸謹厚,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禁佩服起司馬大將軍用人之術的高明卓異來:司馬大將軍正是知道自己一向性格高傲、恃才自負,不易與他人共事,便特意找了個質樸忠厚的魏平來配合自己,既消了雙雄並立互不服氣各自扯皮之害,又揚了他二人剛柔互濟相得益彰之長。想到此處,他不由得為司馬大將軍這一番良苦用心而深深感動。沉吟片刻,他在魏平近乎求教的眼神裡,緩緩開口說道:「魏兄真以為司馬大將軍堅守不出,是……是膽怯嗎?古人講,『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依……依在下之見,司馬大將軍亦是不戰則已,一戰驚人,無人能敵!

「春秋時期越國名將范蠡講得好,『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與之俱行。後則用陰,先……先則用陽;近則用柔,遠則用剛……彼……彼來從我,固守勿與;盡其陽節,盈吾陰節而奪之。』太……《太公兵法》裡也說,『善戰者,居之不撓,見勝則起,不勝則止。』司馬大將軍對付蜀寇之策,亦正是『不……不戰而屈人之兵』,看……看似初無顯赫殲滅之效,終將勝敵於股掌之上。其……其出奇應變,奄忽如神,雖孫武、吳起有所不及,雖韓信、白起亦非其敵!」

魏平聽得鄧艾引經據典、神乎其神地這麼一說,倒真有幾分悚然動容,急忙認真傾聽下去。只見鄧艾停頓片刻,又道:「據在下所知,偽蜀國內共有農一……一百一十萬人,其中婦女有二十五萬人,年滿十五歲以下的男子三……三十萬人,年滿五十歲以上的有二……二十萬人,剩下年紀在十五歲至五十歲之間的有三十五……五萬人專門從事農耕。但偽蜀國內官吏有六萬人,僚佐有十萬,軍士共三十萬。以……以三十五萬之農夫耕種所得之糧食供養四十六萬之吏卒,真……真可謂是『生之者寡,食之者眾』,如此下去,豈……豈能長久?所以在下斷定,諸……諸葛亮大興軍旅,犯我大魏,完全是勞師疲民,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將……將來偽蜀一旦軍饑民疲,則必將人心渙散。司馬大……大將軍乘虛而攻,必會穩操勝券!」

魏平沒想到鄧艾以一介區區掾吏,竟對魏蜀大勢看得如此透徹,不禁深深歎服,道:「鄧老弟懂得真多啊!你這番話講得縝密紮實、滴水不漏,魏某自愧不如!」

二人正談之間,山坡下一騎人馬如風馳電掣般疾馳上來。他倆循聲望去,卻見來騎之上一名士卒飛身下馬,喘著粗氣,滿頭大汗地奔到他二人面前,急急稟道:「魏將軍、鄧將軍,司馬大將軍以他的千里駒送給屬下坐騎急馳前來報訊——諸葛亮提兵六萬,直襲上邽而來,先頭部隊可能在明天中午時候便會抵達!司馬大將軍要求二位將軍務必全力守住上邽,同時他已親率大軍奔馳千里回援上邽,請二位將軍放心應戰!」

「哎呀!蜀寇真的來了?」魏平大驚,扭頭看了看鄧艾,「鄧老弟真是料事如神!」鄧艾仰天哈哈一笑,復又臉色一正,道:「我們已有備無患,不……不怕他不遠千里來偷襲!」說著,又扭過頭對那名士卒吩咐道:「傳我三道命令下去:一是所有精兵全部退回小隴山營寨,分批休息調整,時刻準備作戰。

「二是馬上派五百士卒到上邽四周山脊上多插軍旗以壯聲威,迷惑蜀寇。

「三是讓農丁們抓緊時間割麥、收麥、運麥!」

魏平像看著另外一個人似的看著鄧艾,發覺他此刻竟頗有大將之風,舉手投足之間凜然生威,而且也一點都不口吃了。只見鄧艾轉過頭來,又望向漫山遍野的那一片綠油油的麥地,冷冷地在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看來,有不少熟麥是來不及收割運走了!讓那批到各個山脊去插軍旗的五百士卒,在插好軍旗的同時,把來不及收割運走的那些坡地裡的熟麥全部放火燒掉!」

「燒麥?」魏平吃了一驚,「那……那些地裡的麥,可是兄弟們辛辛苦苦種的呀!」

「婦人之仁,豈能成就大業?」鄧艾臉色極為凝重,伸手在半空中猛地一劈,「我們收割不完的熟麥,決不能落到蜀寇手中!燒!能燒多少是多少!這個時候決不能便宜了他們!」

暗算

在瓦藍色的夜幕下,崎嶇陡峭的山壁棧道上,炬火照耀之中,一列列裝滿了糧袋、草料的馬車猶如無聲的河流般向前緩緩行進著。

蜀漢督糧將軍岑述和護糧將軍張恆各自率著數千名精兵一左一右地護持著這支運糧車隊。他倆乘著戰馬在隊伍前面並轡而行,不時地往四下裡張望著,一副如履薄冰的樣子。

走過一個山腰彎角處時,驀然間,岑述彷彿聽到了什麼似的,猛地一拉韁繩,勒住了胯下坐騎,同時左手向上高高一揚,短促而有力地喊了一聲:「停!」

正如河流般慢慢前行的運糧車隊和護糧士卒們立刻應聲停了下來!

駐馬立在一側的張恆心頭一震,臉色一變,急忙伸手緊緊握住了腰間刀柄,雙目圓睜,順著岑述的眼神一道看向了前方!

前面,兩扇巨門似的峭壁兀然而立,從中間那道窄窄的隘口透視過去,是一片蒼茫的夜色,卻顯得有些陰沉,似乎裡邊正蹲伏著一頭猛獸,隨時便會猛撲出來擇人而噬。

張恆沉著臉,向身後的護糧士卒們打了一個手勢。只聽「刷」的一響,蜀兵們齊齊挺起了長矛、鐵槍,面無懼色地朝向隘口,作好了立刻迎戰的準備。

一時間,場中靜得只聽見蜀兵們粗細不一的呼吸之聲!

許久,「呱呱」幾聲長鳴猛然掠空響起,一群烏鴉在隘口處「撲稜撲稜」扇著翅膀往四下裡飛散開去——隘口那裡,仍是毫無動靜。

岑述皺了皺眉,右手凌空一揮,喚來五名身手比較矯健的親兵,低聲吩咐道:「你們五個上去探一探!一有風吹草動,立刻趕回稟報!」

那五名親兵齊齊應了一聲,執刀持劍,騰身而起,捷如靈猿,從五個不同的方位朝著隘口處攀馳而去。

岑述和張恆雙眼緊緊地盯著他們的身影,直到他們全都沒入隘口後面那深深的黑暗之中。

又過了一炷香工夫,聽得數聲長嘯破空掠來,那五名親兵沿著隘口處的棧道飛奔而回,領頭的一人奔到岑述和張恆馬前屈膝跪下,高聲稟道:「岑將軍、張將軍,據屬下等人越過隘口前行百十丈查探,並未發現任何魏賊伏兵!」

他此語一出,張恆不禁面色一鬆,放開了緊握在腰間刀柄上的手,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嘻嘻一笑:「嗨!原來是虛驚一場嘛!」

岑述卻沒這麼輕鬆,臉色依然似鐵鑄一般凝重肅然。他駐馬靜思片刻,問那領頭的親兵道:「你等可曾看仔細了?」

那親兵神色篤定地點了點頭:「屬下等看得甚是仔細。」

岑述聽了,這才向後邊招了招手,示意運糧車隊繼續前行。

「轔轔」之聲頓時大作,眾蜀兵押送著運糧馬車,又開始向前緩緩行進起來。

「岑兄,你實在是太過小心了!」張恆打了打馬,跟著岑述並肩往前馳去。一邊走著,一邊對岑述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道,「這條糧道我們走過很多次了,每一次你都是搞得這麼緊張兮兮的!」

「唉!張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批糧草是何等地緊要!」岑述一邊放馬而行,一邊目視前方沉沉歎道,「它們可是我大漢十餘萬北伐大軍的『命根子』啊!岑某和張兄兩個是耐著性子在成都城裡苦苦候了七天七夜才等到尚書令大人撥了下來……丞相和姜維將軍都來信催了岑某四五次,弄得岑某一天到晚頭都大了!所以岑某是糧一到手就立刻出發,絲毫不敢耽擱,生怕誤了丞相的北伐大業啊……」

說著,他又深深吸了一口長氣,很認真地對張恆說道:「你我都要小心保護好這批糧草啊!千萬不能出現任何差池!」

「岑兄說得是!」張恆點了點頭,微一沉吟,似乎想起了什麼,又道,「對了!這一次回成都調糧,張某總覺得尚書令大人有點兒陰陽怪氣的,把我倆晾了七天七夜都不聞不問,如果不是蔣琬大人和董允尚書親自帶著我倆到他府上催辦的話……這批糧草他不知道還要拖多久才會撥給我們……」

「唔……這些事兒過去了就別提了!提起來岑某心底裡也窩了一團邪火!不過,既然張兄也知道這批糧草得來甚是不易,就要打起十分精神,切莫負了丞相的重托啊!」岑述連連點著頭說道,臉上表情卻是隱有重憂,「不瞞你說,這一路上岑某都一直在手心裡為這批糧草捏著一大把冷汗哪!」

張恆一聽,不禁大睜雙眼,看著岑述,愣了片刻,方才「撲哧」一聲,在馬背上笑得有些前仰後合,道:「岑兄你真是……你我二人小心是要小心,可千萬別膽小啊!」

「哪裡!哪裡!」岑述急忙搖了搖頭,「你不知道,岑某這一路上一直都是有點兒心緒不寧的,總覺著說不定要出什麼岔子……」說到這裡,他「啪」地伸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道:「瞧我這烏鴉嘴!」又看著面色有些驚愕的張恆,淡淡地笑了一笑:「岑某自然是希望自己這種感覺是錯的,是自己嚇自己的……」

「別說了!別說了!岑兄你再說下去,連張某都要心頭發緊了!」張恆「錚」的一聲抽出鞘中寶刀持在手上,滿面肅然地望著前方,「張某知道應該小心了!這時也別亂了陣腳,前邊好像再過一兩個隘口,就到平原地帶了,離祁山也不遠了……」

岑述沒有搭話,仍是瞻前視後、左顧右盼的,似乎隨時都在提防著從哪個角落裡鑽出魏賊來。

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半個時辰後,前邊又是一個隘口。過了這個隘口,就是直通祁山的平原大道了。

「沒事了!沒事了!」張恆望著三十餘丈外的那個隘口,胸膛裡一直懸著的心臟這時才放了下來,對岑述微微笑著說道,「馬上就要到安全地帶了,大家都不用再怕了……」

岑述皺著眉頭沉著臉看著那個隘口,沉吟了片刻,「咦」了一聲,問張恆道:「張將軍,岑某記得平日裡經過這道隘口時似乎都一直有人把守啊!今天夜裡怎麼沒了這些守卒的蹤影?!」

「是啊!」張恆聽了,亦是立刻反應過來,「這裡平時都守著好幾百個士卒呢,怪了,今夜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他二人正驚疑之際,忽聽得「噹噹噹」一陣鑼響,隘口處猝然炬火通明,照得四下裡亮如白晝。他倆凝神看去,卻見是數百名蜀兵「從天而降」,從隘口兩側的峭壁後面紛紛躍出,向著他們這裡一邊歡呼著,一邊招著手。

「嗨!格老子說他們躲到哪裡去了呢!」張恆見狀,這才鬆了一口氣,兩腿一夾馬腹,打鞭驅著坐騎徑直迎了上去,「原來是想跳出來嚇我們一下!老子得要上前去教訓教訓他們——這些沒規沒矩的傢伙!」

他正自說著,陡然覺得自己胸口一痛,不禁低頭一看,憑空飛來一支利箭兀然射穿了他胸前的護心銅鏡,深深插進了他的心臟!

在愕然中,張恆伸手摀住了胸口中箭之處,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汩汩流出——他抬頭往前一看,隘口處站著的一名「蜀兵」在炬火掩映之下正彎弓搭箭瞄準著自己!

張恆頓時一下明白了過來,嘶啞著聲音急忙扭過頭來向著身後正欲跟上前來的岑述用盡全力喊出了最後一句話:「別跟來——他們是魏賊假扮的……」

大風從魏蜀交戰中心區上邽的麥原上捲掃而過,吹得那一眼望不到邊的黃黃綠綠的麥浪翻翻滾滾,在陽光下鮮亮得有些刺眼。在半空中俯瞰下來,還可以看到上邽周圍的山坡麥地裡,是東一塊西一片的焦黑與枯黃,不消說,那些就是鄧艾下令燒掉的熟麥灰燼了。

迎著颯颯朔風,諸葛亮披著斗篷,出了帥營,靜靜地在麥原上漫步散心,他的身後跟著腰佩長劍的姜維,如影隨形,寸步不離。與他倆隔原相望的,就是上邽的門戶——小隴山,那綿綿的山樑上駐紮著五萬大軍,而這支大軍正是他有生以來一個最強的對手的部眾。他在十日之前毅然留下數萬大軍圍住祁山作餌,以引誘對方上鉤,同時日夜兼程,火速趕到上邽搶奪對方的「糧倉」,以補給自己的有生力量。卻不料對方對這一切計謀洞若觀火,也隨後及時追蹤而至,在上邽原有的留守將士配合和策應下,迅速進駐了小隴山營寨,控制了制高點,對蜀軍形成了俯攻之勢,大大制約和壓縮了蜀軍在上邽的作戰空間,使蜀軍處於被徹底監控的狀態。

諸葛亮想到這裡,不禁深深一歎。他們已經在這裡和自己的軍隊對峙近十天了,只要自己的軍隊一出營到上邽原上割麥,對方就居高臨下,傾巢出動,猛力攻擊,始終使自己的隊伍無法安心收割到足夠的糧食。但他們又從來不與自己的主力部隊進行大規模正面交戰,完全是像毒蛇一樣游擊個不停!雖然自己這一方的兵馬數量遠遠勝過了他們,但是由於他們佔了地利,所以戰爭的主動權始終掌握在他們手裡。這個事實,即使自己是多麼地心有不甘,諸葛亮也不得不忍著被打落牙齒往肚裡咽的那種痛苦,自我肯定這一點。他遠遠地望見了對方軍營上空高高飄揚的中軍軍旗上繡著的「司馬」兩個巨字,不勝惆悵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想不到我諸葛亮統領精兵十餘萬,縱橫天下,所向無前,卻拿司馬懿這個奸猾無比的老烏龜束手無策!」

姜維站在諸葛亮身後,咬了咬鋼牙,沉聲說道:「這司馬老兒枉稱是魏國大帥,卻是膽怯如鼠,只知躲在營寨裡不敢出來應戰——丞相,乾脆我們明天組織大軍從小隴山腳下對他們發起大反攻,看他到時候下不下山應戰!」

諸葛亮略一沉吟,輕輕擺了擺手,道:「匹夫之勇,何足為恃?小隴山地勢險要,居高攻下易,居下仰攻難,只怕他們沒有下來應戰,我們就已經損失了不少精銳!這一戰策,實不可取!」說到這裡,他語氣頓了一下,又道:「司馬懿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對手哪!本相聽到來自魏國內部的探子報告,他在偽魏朝中一向是以剛明勇毅、殺伐決斷的行事風格而聞名,從來是雷厲風行、鐵腕無情。然而到了關中與本相為敵,他卻是一味隱忍沉潛多方示弱,轉變成了一種瞻前顧後、小心翼翼的作風,幾乎與本相以前聽到的關於司馬懿的印象判若兩人。你可知道,他這是為何?」

姜維搖了搖頭,臉上表情一片茫然。

諸葛亮沉默片刻,悠悠說道:「這說明了司馬懿是在韜光養晦。正所謂『鷹立似睡,虎臥似病』,他一直是在麻痺本相,一直是在伺機而動。待到時機成熟,他便會對本相猝然發起最後的致命一擊!而且,為了這最後的致命一擊,他在事前可以像韓信那樣俯身甘受胯下之辱,也可以像勾踐那樣咬緊牙關臥薪嘗膽!這一切的一切,豈是你我其他對手所能做得到的?唉……想不到本相此番北伐,竟遇此勁敵,實乃大漢之不幸也!」說著,抬起頭來望了望天際,卻見得浮雲當空、紅日隱隱,不禁悵然道:「偽魏境內前不久發生了郭逆太后一黨與曹氏宗親兩股勢力猝然受挫事件,朝局動盪、人心不穩,我們本來是可以利用這些大做文章的。但是沒想到,他們國內出了這麼大的兩個亂子,最後竟然全都被化解於無形,偽魏江山依然固若磐石——莫非真的是魏賊氣數未盡?本相提兵北伐,真的是過於操切了?」說罷,滿面愁雲,揮之不去。

突然,諸葛亮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問姜維道:「前幾日李嚴來信,說岑述和張恆已經出發運送著糧草過來了,算起來在這一兩天內應該到了呀!怎麼還沒音訊呢?另外,現在我們軍中餘糧還可應付幾日?」

姜維面色沉鬱,道:「我們軍中現有的餘糧還可應付七日,再加上從上邽原裡搶來的糧食,最多也只能撐到第九天。岑述他們押送的糧草這幾日再不到位的話,我們就有大麻煩了。」

諸葛亮用手中鵝羽扇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道:「這幾日只顧著和魏賊挑戰、搶麥,竟把這件大事給疏忽了。傳本相的命令,讓王平速帶一萬人馬急往漢中前去接應岑述他們的運糧隊伍,千萬不能發生任何意外。」

姜維應了一聲,便欲飛身離去。

正在這時,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從二人身後傳來。諸葛亮回頭一望,見是一名小校從大營那邊飛馬馳來,奔到近前,滾鞍下馬,顫聲說道:「丞相,大事不好了!岑述將軍他們從成都押送過來的糧食在半途中被一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魏軍給搶了!護糧將軍張恆臨陣戰死,運糧的八千人馬亦損傷殆盡,只剩下岑述將軍和幾百名蜀軍兄弟拚死力戰,才殺出重圍趕來向丞相報告!岑述將軍自知無顏來見丞相,現在正負荊自縛於大營內聽候丞相回去發落!」

這番話猶如晴空一個驚雷,震得諸葛亮臉色大變,全身晃了幾晃,險些跌倒。姜維大驚失色,跨上一步,急忙伸手扶住搖搖欲倒的諸葛亮,帶著哭音喚道:「丞相!丞相!」

諸葛亮面色蒼白如雪,勉力站定了身形,靜立片刻,仰天長長一歎,緩緩說道:「本相現在才明白,原來司馬懿這最後的致命一擊便是到我們背後去劫北伐大軍的糧草!厲害,厲害……

「唉,本相本應該想到的啊!這一次運糧過來,本相只顧著去和魏賊搶佔上邽,竟忘了派人去接應岑述他們……不應該啊!實在是不應該……」

他一邊喃喃說著,一邊連連頓足。

姜維急道:「丞相勿憂!我們可速速派人回成都去讓李嚴再次調運糧草過來!」

諸葛亮神情有些黯然,輕輕搖了搖頭,道:「李嚴來信聲稱此番押送過來的糧草足夠我十萬餘大軍食用兩個月,幾乎已傾盡了國中糧庫的底子,他是再也籌不到多餘的糧了!唉,這次竟被魏軍悉數劫去,實在是損失慘重!而且,就算李嚴又能飛快地運糧過來,司馬懿一樣還是會堅守不戰,拖到我們再次彈盡糧絕,不攻自退!」

姜維一聽,不由得怔住了,囁囁地說道:「既然如此,這……這該如何是好?」諸葛亮亦不再多言,讓胸中激盪的心潮慢慢平復下來,舉步緩緩向大營走回。其實,他心底還有些話沒對姜維細說。前天,留在成都的丞相府主簿蔣琬來了一封密信,告訴他李嚴似乎在得到了宮裡的支持下,竟然將國庫中用來戰時備急、換取糧食軍械的三十萬匹蜀錦,擅自拿去從東吳那裡換了許多珍珠、美玉、玳瑁、象牙回來獻入皇宮大內,取悅皇上。這讓諸葛亮心中甚是震怒。他沒想到李嚴為謀私利而刻意逢迎君心到了如此忘國滅公、不念社稷之本的地步,他也沒想到皇上為了貪圖一己之享樂竟不惜聽取奸臣諂媚之言而大興奢靡浮華之風。北伐出師未久,而國內竟生出這等上昏下佞、荒怠無道之事,怎不讓諸葛亮心底的後顧之憂愈思愈熾?想當年東周列國爭霸時期,越王勾踐為求復國滅吳而能臥薪嘗膽,甘受百苦——皇上如今身負光復漢室、一統天下之大任,豈可不傚法古人,勵精圖治以求奮發有為?一念及此,諸葛亮恨不能立刻身生雙翼飛回成都對皇上耳提面命一番!

這時,忽又聽得一聲馬嘶,又是一名小校騎馬飛奔過來,手裡似乎還高高揚著一封信札。諸葛亮一見,不禁一愕,停下了身形。倏忽之間,只見那小校奔到他面前,一躍下馬,雙手捧上那封信札,道:「稟告丞相,這封信札是我們剛才在半路上截下一名魏軍信使後從他身上搜出來的,奉請丞相過目。」

諸葛亮沉吟片刻,伸手接過那封信扎,慢慢拆開,認認真真仔仔細細觀閱起來。看著看著,他的臉色卻是陰晴不定,變得十分複雜,口中還喃喃自語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也罷,姑且信他這一回,反正本相撤軍時都會留後招的,將計就計吧!」

此刻,司馬懿和司馬師也正站在小隴山頂的瞭望台上俯瞰著上邽那一片麥原和麥原後面屯紮的蜀軍大營。

他遠遠看到蜀軍大營那邊的麥原上幾個黑點似的人影正在慢慢移動,便微微笑著用手指了指他們,對司馬師問道:「師兒啊,你猜那幾個人裡有沒有諸葛亮?」

「一定會有諸葛亮的。他此刻想必已然得知孩兒與牛金將軍一齊劫走了他們的糧草,恐怕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呢!」司馬師含笑答道,「糧草被劫,蜀軍必然人心大亂,不敢戀戰,父親為何不趁此良機立刻發起大反攻?我們忍辱負重地等待了這麼久,不就是盼著這一天快快到來嗎?」

「不必急在一時,再等一等看。孩兒呀!你把諸葛亮想得太容易對付了!實話說,憑我大魏關中大軍目前的真正實力,要想一口就把他們全部吞下,那是幾乎不可能的。」司馬懿微笑著擺了擺手,淡淡說道,「飢餓的猛虎才是最可怕的!他們巴不得和我們拚命大幹一場後再風風光光地退回漢中去呢!」

「那……父親大人的意思真的就是要讓諸葛亮無糧自退,我們也不去主動追擊他們了?」司馬師詫異地問道,「父親莫非真的怕了諸葛亮?竟致如此優柔寡斷!這幾個月來,我們和諸葛亮一仗不打,便放他回去,恐怕陳群、華歆那一幫老朽又要藉機發難,對父親百般羞辱了……」

「什麼?我會怕諸葛亮?」聽到司馬師這番話,司馬懿臉上慢慢現出了深深的笑意。他們不知道,我司馬懿早就在二十多年前就和諸葛亮交鋒過了。不過,不是在充滿刀光劍影的戰場上,而是在運籌帷幄之中。那時,赤壁大戰剛剛結束,諸葛亮的「隆中對」方略因其成功實施而為魏國謀士界所矚目。司馬懿當時還比較年輕,官居丞相府軍司馬,掌管丞相曹操的軍旅後勤工作,剛剛才進入曹操的智囊團。一向愛好謀劃大事的他,怎麼會放過仔細研究「隆中對」方略的機會?經過深思熟慮,他洞察到「東和孫權,北拒曹魏」是這一方略的核心內容。欲破「隆中對」,必先破壞吳蜀聯盟。諸葛亮抓住了一個「和」字大做文章,而我們也可以抓住一個「離」字狠下工夫!司馬懿想,亂世之中,人心易變,有利則合,有害則離,此乃人之常情,況且吳蜀聯盟中不利於團結的因素太多了,如關羽對吳人的驕橫態度、吳將對蜀人的強烈不滿等……只要抓住時機,便可一舉破之。但這些策略,他雖思之爛熟,卻深藏不露,耐心地等待合適的機會將它們拋出來一鳴驚人!

機遇總是垂青於那些有準備的頭腦。時隔十年,建安二十四年十月,蜀將關羽率軍從荊州出發,北進中原,一路上連戰連勝,鋒芒直指許都。曹操支撐不住,便召集群臣商議準備遷都以避關羽之銳氣。看著一個個曾在曹操面前大言炎炎的同僚們在蜀軍強大攻勢的震懾之下嚇得唯唯諾諾一籌莫展的模樣,司馬懿知道自己脫穎而出的機會已經到來。他靜了靜心神,從亂成一團的百官群中挺身而出,向曹操進言道:「都城,乃國之根本,不可妄遷。丞相鎮之以靜,自可安定人心。至於關羽來犯之事,我有一計可以退敵!」

華歆、賈詡等一干大臣乍見司馬懿越眾而出,已是十分驚訝,又聽他講自有妙計退敵,個個面面相覷,甚是不信。當然,對司馬懿這番超常之舉,心存譏笑者亦是大有人在。

曹操冷冷說道:「講來聽聽。」

場中一下靜了下來。司馬懿面色平靜侃侃而談:「劉備、孫權從外面看似乎聯成一氣,無隙可乘,但其實他們內部並不團結。據臣所知,劉備強佔了東吳的荊州,孫權對此一直耿耿於懷。這一次,關羽輕躁北進,耀武揚威,大出風頭,孫權豈會樂意?依我之見,不如立刻派出使者奔赴東吳,勸說孫權從關羽背後進行狙擊,我軍再從正面實施反擊。那時關羽腹背受敵,必亡無疑,又怎能再危及許都?」

曹操大喜,依計而行。果然,不出兩個月的工夫,吳將呂蒙白衣渡江,一舉奪回荊州,斬殺關羽父子,解了曹魏燃眉之急。而司馬懿亦因這一計成功而獲得曹操賞識,成為曹操身邊的重要謀士,從而青雲直上。這便是司馬懿從戰略層面和諸葛亮的第一次交鋒。他這一計,不僅完全瓦解了諸葛亮的「隆中對」方略,而且還在吳蜀之間的聯盟關係打進了一根楔子,使他們自此之後再也無法進行真心誠意的合作。自然,吳蜀不和,便給曹魏提供了分而治之的機會。司馬懿當時就想,只要有朝一日我能掌握兵權,吳蜀的滅亡便只是一個誰先誰後的問題了。

想到此處,司馬懿在心底冷冷笑了。二十多年前,諸葛亮在戰略上已敗於我手;二十多年後,他仍又在戰術上敗於我手,被我劫走糧草進退失據!毫無疑問,諸葛亮並不是我的心腹之患,也不足為懼。在當前的形勢下,真正能危及自己的,倒是站在自己身後曾經給予自己全力支持的魏室啊!自己現在作好與魏室正面逐鹿爭鋒的準備了嗎?還沒有啊!我在關中大軍之內根基未穩,也還未曾開始著手肅清異己,樹立自己獨霸關中的絕對權威——這一切都是需要時間的呀!司馬懿仰面朝天,在心底悠悠一歎:事有輕重緩急,老夫現在也只有暫且捨外寇而平內患,待到徹底剷除朝中牽制自己的一切阻力之後,再來伺機滅蜀吞吳,一展自己的雄圖偉略了!

他慢慢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司馬師,突然問道:「哦,對了,為父昨天交給你的那封信函可是送出去了?」

司馬師見父親避開關中戰事不談,卻問起昨天他寫信給遠在長安的三叔司馬孚的那封信函,心頭頗感意外,便點頭答道:「父親問的可是寫給三叔的那封信嗎?昨天下午師兒就派人送出去了!不過師兒有些不解,父親大人為何要特別交代送信的信使不走秘密偏僻的小徑,卻非走引人注意的官道不可?那是很容易被蜀軍發現和逮住的呀!」

司馬懿哈哈一笑道:「為父就是要讓他被蜀軍發現和逮住的呀!師兒呀!你以為這封信真的是寫給你三叔的嗎!為父這封信其實是寫給諸葛亮看的。」

「寫給諸葛亮的?」司馬師一聽,大是好奇,「父親信中寫的是什麼內容?可否告知孩兒一二?」

「現在暫時還不能說,你自己認真去猜一猜吧!」司馬懿一邊高深莫測地說著,一邊慢步走下了瞭望台,「依為父看來,五日之內,諸葛亮十萬餘大軍便會全線撤退,我們還是先下來作好如何正確應付的準備吧!」

木門道的捷報

黃昏時分,向來是上邽原最為喧鬧之時。駐紮在這裡的蜀軍以前通常都會在每天這個時候得到一段長達半個時辰的自由活動時間:士兵們散步的散步,練操的練操,幹活的幹活,讀書的讀書,聊天的聊天,當真是「鳶飛魚躍,各得其樂」。

然而,今天上邽原的黃昏卻異常地沉寂起來。一列列規模浩大的蜀軍隊伍正秩序井然地向著上邽原外的南方開動。原來,諸葛亮早在四日之前就開始作起了撤退的準備,但卻定在了今天全軍撤離上邽原。

他坐在馬上,情不自禁地回頭張望身後的上邽原,目光中有些懊惱,又有些憂傷。上邽原,這一片富庶廣闊的「露天糧倉」,被落日鍍上了一層燦燦的金光,沉默地屹然而立,目送著一隊隊蜀國將士的黯然離去。而在小隴山高高的魏軍瞭望台上,諸葛亮看到那裡人影綽綽,只是看不分明他們的面貌。但他知道,司馬懿一定站在那群人影當中,注視著自己和蜀國大軍的離去。

他沒有猜錯,這時司馬懿正站在瞭望台上俯視著龐大而漫長的蜀軍部隊一排排地從視野中遠去,一直不曾說話。自從昨天探到蜀軍即將撤退的消息後,司馬懿便派了鄧艾、魏平二人率領一支精兵守在上邽原出口要道附近嚴密監視蜀軍的動向。而今,這個消息得到了證實,諸葛亮終於離開了,然而司馬懿卻絲毫沒有喜悅之情,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凝重了。魏軍諸將在一旁觀察著,也各想著各的心事。從今晚開始,他們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事實:魏國最難對付的勁敵終於退卻了,而他們卻即將進入關中大軍的司馬懿時代。戰爭時期,一致對外的意識佔了主流;而戰爭結束後,先前那些被掩蓋被沉澱被忽略的東西將不可避免地浮出水面。而他們中間,有的人將不得不對以前自己的某些言行付出應有的代價,自然有的人也將為自己以前的另外一些言行而得到自己應有的回報。

在一片沉默中,司馬懿忽然開口說了一個字:「聽!」

於是諸將個個作側耳傾聽狀。有頃,司馬懿再問:「你們聽到了嗎?」

費曜、牛金、郭淮等人茫然對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們已經努力傾聽了,卻只聽到一片夜色將至的寧靜,並無特異的聲響。靜默中,惶惑中,只有張郃一個人接口道:「屬下聽到了。」

司馬懿聞言,扭頭看向張郃,目光中掠過一絲說不出的驚詫欣賞之色,道:「張將軍聽到了什麼?」

張郃正色道:「屬下聽到了一名將帥應該聽到的。」

司馬懿表情有些複雜地點了點頭,道:「張將軍深知我也。」然後,他靜思片刻,又道:「看!」

於是諸將再作注目遠視狀。有頃,司馬懿又問:「你們看到了嗎?」

諸將再一次互相茫然對望,個個眼中一片空白,他們已經努力觀察了,卻只看到一片空曠的原野,並無特別的景象。在更深的靜默中,惶惑中,只有張郃再次接口道:「屬下看到了。」

司馬懿再一次深深地凝視著他,道:「張將軍看到了什麼?」

張郃再一次正色道:「屬下看到了一名將帥應該看到的。」

司馬懿緩緩點了頭,慢慢拍了兩下手掌,深深一笑,道:「說得好!」

他倆的對答,讓諸將陷入了雲山霧海之中,不知這一正一副兩位大帥究竟在猜什麼啞謎。幸好,他倆很快便給出了答案。司馬懿向張郃微微點頭示了示意,張郃也毫不客氣,站到台前指著遠去的蜀軍,歎道:「諸君請看——諸葛亮十萬雄師,一夕而撤之,勢如大山潛移而無聲;十里連營,一夕而拔之,勢如大河暗流而無形。由此可見,他的用兵之術竟達到了『靜如山而動如水』的境界,豈不令人望而生畏?」

此語一出,諸將這才醒悟,為何司馬懿見蜀軍撤退卻不喜反憂了。試想,諸葛亮的千軍萬馬,僅僅花了兩個時辰便盡數撤離,而且自始至終,居然能做到不發出一點兒聲響,這說明了什麼?而他們留下的數十里營址,更是收拾得乾乾淨淨,不剩一點兒雜物,彷彿這片平原根本無人來過一樣,這又說明了什麼?這說明諸葛亮的十萬大軍因其嚴密的紀律和精幹的作風,竟然達到了「渾如一人」的境界——諸葛亮就是他們的頭腦,而他們就是諸葛亮的手足,一切都協調運轉得如同一個完整、健康、靈活的巨人一樣輕捷自如!

「我們要向他們學習呀!」司馬懿長歎一聲。

然而,上邽原邊上的那十萬蜀軍卻聽不到司馬懿的這一聲由衷的感歎了。他們攜著功虧一簣的悲憤和深沉如海的寧靜,整整齊齊地往漢中方向行進著。太陽已經落山,整支部隊在天際呈現一幅幅黑色的巨大剪影,遠遠望去,彷彿一群群無聲的雄獅,令人壓抑,令人畏懼。

過了許久,司馬懿打破了瞭望台上的沉默,像是問諸將,又像是問自己,道:「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

諸將「刷」的一下將目光齊齊投向了張郃。張郃沉吟片刻,道:「依屬下之見,蜀軍此番確是無糧而退,必然不敢戀戰。但撤退初期,我們也不宜輕攖其鋒,待他們退得遠了,歸心似箭,加之又急欲補給糧草,在途中才會自亂陣腳——那時我們便可乘機施以狙擊了!」

司馬懿和諸將一樣,也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張郃的侃侃而談。他用手輕輕撫著胸前長髯,只是微微含笑不語。旁人見了,都以為司馬大將軍此舉是在對張郃的話進行肯定與讚賞。然而,司馬懿外表看似不露聲色,心頭卻是思潮翻滾:對於蜀軍目前形勢的分析,張郃說得都沒錯,而且字字句句直指要害,如矢中的。但是,原本一向行事低調、沉靜的他,今天為何卻要急不可耐地跳出來指點軍事、自炫己長?也許他和陳群、華歆已經在私底下達成了什麼協議,只要他在此番御蜀之戰中稍立戰功,陳群、華歆便會在朝內與他遙相呼應,推他上台、擠掉自己?而目前正是御蜀之戰的收尾階段,對他而言實乃「機不可失」,他自然是再也按捺不住了……

一念至此,司馬懿的唇邊不禁掠過了一絲隱隱的莫可名狀的微笑,抬眼看著張郃,慢慢點了點頭,悠然說道:「張將軍智謀過人,本帥佩服。唉……本帥老了,行動也不夠靈便了,這一樁奇功就請張將軍去立吧!」說到此處,他臉色一凜,吩咐道:「張將軍聽令,本帥撥你八千快騎,先行出發,前去尾隨追擊諸葛亮。同時,本帥自領大軍殿後,待張將軍在前方拖住蜀軍,使其疲憊不堪之時,便發起總攻,以猛虎下山之勢將蜀寇一舉屠滅!」

諸將個個聽得是興高采烈,意氣昂昂。只有司馬師站在瞭望台角落裡,乍然聽到父親說出這般英勇果斷的話來,全無先前的畏首畏尾謹慎多慮之態,心頭不禁為之一蕩,只是暗暗跺了一下腳,在心底歎道:「父親行事,當真是神鬼莫測,妙不可言也!」

那邊,張郃已是應了一聲,領令而去。

望著張郃匆匆走下瞭望台的背影,司馬懿靜靜地站著,不言不動,雙眸深處卻似閃過了一道寒光,如刀鋒般亮利刺人。

「張將軍,前邊就是蜀寇退入漢中的最後一道關隘——木門道了!」前來報信的探子聲音有些急促而緊張地說道,「如果我們再不發起攻擊,諸葛亮就會不損一兵一卒全師撤回成都了——那時候我們動手可就晚了!」

張郃聽罷,勒住了乘騎的戰馬,抬眼望了望前方木門道兩邊的懸崖峭壁,看著崖上樹影幢幢一片蒼茫,有些猶豫起來,沉吟道:「你說得沒錯!可是我們前來追襲的騎兵只有八千人,蜀寇留有兩萬多士兵斷後,本將豈敢孤注一擲?還是再等一等吧!司馬大將軍的後續軍隊很快就會趕來了!」

說著,他便揮手示意讓騎兵們暫時停下。這時,他身邊一名偏將卻低聲嘀咕道:「張將軍一向勇猛過人,難道這段時間以來跟在畏蜀如虎的司馬大將軍身邊,竟也變得有些膽怯了嗎?」

張郃的耳力一向十分敏銳,對這名偏將的嘀嘀咕咕聽得是清清楚楚。他倒不會為自己被手下譏為司馬懿那般怕前怕後畏首畏尾而嗔怒,只是真的有些捨不得眼睜睜看著數萬蜀寇就此退進了木門道——那麼自己在今年御蜀之戰中就當真是無功可立了!他胸中思緒萬千,紛紛紜紜,亂七八糟地交織在一起。靜了半晌,他猛一咬牙,拔劍出鞘,振臂大呼道:「衝!衝上去滅了蜀寇!」

他這一聲令下,身邊的八千鐵騎立刻如旋風般疾衝而出,撲向了正在緩緩退進那地形如峽谷口一般狹窄險峻的木門道的蜀軍!

就在這一瞬間,那排在尾部的蜀軍突然一齊回轉矛頭,列成一片方陣,挺身而出,迎了上來!同時,只聽得木門道進口兩側的懸崖峭壁頂上乍然鑼鼓之聲大作,旗幟飛揚,無數蜀兵躍身而起,殺聲震天——剎那之間,滾石如雨點,箭矢如飛蝗,火炮似天雷,鋪天蓋地般向山腳下的張郃和他的八千騎兵壓了下來!

張郃大驚,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他手下的八千騎兵已是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頓時潰不成軍!正在他驚疑之際,卻聽前面又是一聲炮響,對方戰陣之中馳出蜀將魏延來,挺槍躍馬,直撲過來,口裡還哈哈大笑:「丞相果然神機妙算,料定你們魏賊必來追擊,所以早已在此布下了天羅地網——張郃,你今日是插翅難飛,在劫難逃!」

張郃急忙一揮手,喝令道:「諸將聽令,暫緩進攻,速速退守!」可惜他鏗鏘有力的聲音早已被此刻戰場上的人喊馬嘶刀槍交鳴所淹沒,任憑他如何喝令,也全然控制不了這一團亂戰的局面!

就在這時,他身後又是一片喊殺之聲驟起。張郃不敢回頭去看,仰天長歎,嘶聲道:「想不到我張郃南征北戰,縱橫中原,戎馬一生,今日卻腹背受敵,被蜀寇陷害於木門道下!」

他身邊的那名偏將轉頭一看,卻不禁驚喜交加,大叫:「張將軍!是司馬大將軍的大隊人馬趕來了!」

張郃一聽,心頭一震,急忙回過頭去一看,果然見到一排「魏」字大旗高高飛揚,千軍萬馬奔騰衝殺而來!當真是魏國援軍到了!

只見司馬懿、司馬師父子衝鋒在前,郭淮、魏平二將護在兩側,直向著張郃與八千魏騎馳救過來!

張郃頓時大喜過望,轉身勒馬向眾騎兵喝令道:「眾騎兒,殺上前去!打他們個落花流水!」喊著,一馬當先,又迎著魏延衝殺而至!

猝然之間,「嗖」的一響,一支利箭不知從何處猛射而來,破空而至,正中張郃右膝!聽得「波」的輕輕一聲,張郃立覺這支利箭入肉甚深,然而卻不似普通利箭那般令人劇痛,只是一陣陣感到右腿麻癢麻癢的。他低頭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自己的整條大腿一瞬間已腫成小水桶般粗!

原來這是一支淬了劇毒的利箭!張郃心念電轉,不及細想,毫不猶豫,右手手中寶劍一揮,「嚓」的一聲,將自己粗腫起來的整條大腿一劈而斷!

然而,一切都遲了!那箭毒太過厲害,在他體內蔓延極快,早已侵入了髒腹之間!他頓時覺得腦中一陣眩暈,「噹」的一響,寶劍已是把持不住了,脫手落地。同時,他整個人在馬背上不禁晃了幾晃,頹然跌了下去!

在他跌落塵埃的那一剎那,他看到了司馬懿探到自己眼前的那張佈滿焦急之情的臉,還有他臉上那溝壑縱橫的一道道深深的皺紋。他努力地掙扎著想要對司馬懿說什麼,卻覺得喉管似乎被人扼住了一樣,什麼話也沒能說出來。終於,在晃晃悠悠虛虛浮浮的感覺中,他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木門道一戰,消滅蜀軍一萬二千餘人,繳獲輜重無數,戰績自然是輝煌的。大司馬曹真在世時,滅敵最多的一次也不過才八千蜀軍。所以,這個戰績是前所未有的。

然而,魏軍付出的代價也是沉重的:關中副帥、征西車騎將軍張郃在此激戰中被蜀寇弩箭射中,當場壯烈殉國。

御書房內,曹叡盯著關中方面送上來的這份戰況報表和司馬懿呈上來的關於張郃一事的謝罪表,看了許久許久。

終於,他將這兩封奏表輕輕放在了書案上,面色木然,向侍立在旁的孫資、劉放問道:「木門道之役,張郃之死,我軍之勝——卿等是如何看的呢?」

孫資、劉放互視一眼,囁囁地說道:「陛下,張郃既死,您就不必再過於在意了。您還記得今年年初天降彗星的凶像嗎?術士們當時說:此番天象,象徵著今年必有兵災,必喪大將……臣子們以為三月份時曹大司馬的病死與天像有關……沒想到,末了卻是張將軍的殞身殉國應驗了術士們的預言……這是天意啊!」

曹叡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隔了許久,他才慢慢說道:「你們出去,朕要一個人好好想一想。」

孫資、劉放急忙應了一聲,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他二人出得御書房來,無聲地往前走了十幾步,忽而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身,悵然若失地對視了一眼,環顧四周並無他人,方才各自吁了一口氣,在走廊下靜僻之處並肩站住了。

卻見劉放神情有些沉滯,只是抬頭望向遠方,忽然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孫資,慢慢說道:「孫兄,你看皇上今天這態度……在司馬大將軍這件事上,我倆是不是對他有點兒過於偏聽偏信了?他……他真的是我們大魏朝忠心可鑒的棟樑之臣嗎?」

孫資「唔」了一聲,並沒有立刻答話,而是雙眸微微閉上,沉思起來。許久,他才輕輕睜開雙目,眼神明亮如劍,盯著前方一動不動,緩緩說道:「現在談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嗎?劉兄,你我在朝中一直力挺司馬大將軍,這對其他文武大臣而言可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啊——我們早就被他們視為『司馬黨』中之人了!現在,我們和司馬大將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已經別無退路了!」

「啊?」劉放聞言一怔,「這……這……」

「不過,這也沒什麼!依小弟之見,這司馬大將軍文能安邦、武能護國,倒還真不愧是我這一生中除荀彧老師之外最為欽佩的奇傑大賢!我以為,他不會成為王莽那樣的『奸雄』,也不會成為董卓那樣的『梟雄』,但他一定稱得上是一位『儒雄』!這可是我們天下儒士之中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呀!你我與他同為儒士出身。幫他成就一番大業,總比當年的張良、范增不得不屈身去幫劉邦、項羽那樣的村夫莽漢好吧?」

說到這裡,孫資轉過頭來正視著一臉疑惑的劉放,又道:「不管怎麼說,從目前司馬大將軍的所有形跡上來看,他是無可爭辯的棟樑之臣——至少,在表面上,他始終是毫無瑕疵的。說得再直白一點兒,即使他深懷異志、居心叵測,但是你我心中比其他人都更清楚:當今朝野之中,真正能夠將我大魏始終凌駕於吳賊、蜀寇之上的強勢地位一直穩定紮實地保持下去的,恐怕只有這個司馬大將軍才能辦得到了。我們現在鼎力支持他,又何嘗不是在為國分憂、為君解難?只求問心無愧就行了!」

《司馬懿吃三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