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火燒連營

曹操後悔了

斬殺了蔡瑁和張允之後,曹操立即任命了於禁為水師都督,毛玠為水師副都督兼監軍。

毛玠當場就向曹操表明,自己不能勝任水師副都督兼監軍職務,懇請曹操收回成命。

曹操卻說:「本相聽聞毛大人當年在青州濟南避難之時,亦曾率領過塢丁乘船與流寇較量過,頗有水戰經驗,想必應該對水戰之法有所精通。」

毛玠聞言,駭得從席位上跳了起來,慌慌忙忙地說道:「丞相有所不知,屬下在青州所領之戰船不過是將庶民漁船稍加改裝而成,且其數量也僅為二三十艘,這如何算得上有水戰經驗呢?屬下才不堪任,真的只怕會誤了丞相的南征大事啊!」

「唉!毛大人不必把這水戰之事看得太難嘛!」曹操仍是不肯改口,「所謂水戰庶務,其主要手段不過是船來船往,箭來箭去,沒什麼複雜的。而且領兵訓練之事一切由於將軍主持,毛大人只需在場整肅軍風軍紀,負責督促士卒加快熟悉水戰即可。」

他把話都講得如此生硬,於禁、毛玠自然是不敢再有什麼異議了,但最後毛玠還是建議曹操又任命了文聘為水師總教習官。這樣一來,他倆的心才稍稍有些踏實了。

其實,在荊州水師內部,先前那一萬三千餘名重症病卒一夜之間被屠戮燒殺,已經給其他水卒留下了非常惡劣的印象。儘管目前軍中疫情似乎已經得到了遏制,患疾的人也似乎越來越少,但那恐怖的記憶卻彷彿永遠也無法從他們心底抹去。而此番原水軍都督蔡瑁、張允二人以叛變通敵的罪名被斬首示眾,對軍心已然不穩的荊州水師更是雪上加霜,鬥志士氣頓時一落千丈,盡皆惶惶若驚弓之鳥。荊州水師諸降將更是如履薄冰,生怕稍不留意就會被人抓住把柄,「卡嚓」一聲已是人頭落地!這讓他們在軍事庶務當中與於禁、毛玠等人打交道時顯得戰戰兢兢、縛手縛腳,除了一味點頭聽命之外再無其他動作。在這樣嚴酷而又壓抑的氣氛中,荊州水師內部也呈現了另外一種變化。不少水卒竟然連夜脫去甲冑落草叛逃,或歸故里,或投江東,或奔江夏,毛玠縱然用了嚴刑重典拚命圍堵遏止,也似乎難濟於事。

就在這時,左軍師賈詡的感冒重症也終於治癒了。他重新返回了南征軍署掌事治務。

他在病癒回職理事之後的第二天,就去找曹操當面懇談有關事宜:「丞相大人二十天前何必非要將那一萬三千餘名重症病卒燒殺一淨不可?唉,您這是在自剪羽翼啊!」

曹操有些詫異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賈軍師此刻怎出此言?當日夏侯淵、曹純、毛玠、司馬懿等可都向本相反映,您也並不反對將這一萬三千餘名重症病卒斬盡殺絕以除後患啊!」

「這……」賈詡一時有些語塞。

「您當時是不是這樣講的:『這種『蠍毒蜇手,壯士斷腕』的思路也並非一無可取。若真要『抓大放小,取重棄輕』,一切應該因時制宜,審慎而行。』那個時候,本相那九萬北方部卒因憂懼疫疾傳染開來,皆是人人自危,個個膽寒,均視那些重症病卒為洪水猛獸。本相若再不當機立斷,必會釀成全軍大亂!唉……本相當時之所為也確有流於殘忍冷酷之嫌,但是若不痛下狠招,只怕又會小不忍而貽大害啊!本相有時候也深夜捫心自思,這『因時制宜,審慎而行』八字,本相應該是做到了的!」

「唉,丞相大人……您的理解有些偏了。這個……詡確實給夏侯淵、曹純等將軍講過那番話,但詡那時的言下之意是『時機未到』『不可施行』啊!當軍心浮動、人情洶洶之際,上上之策是只可疏而不可堵,只可寬而不可嚴。您當時固然是以霹靂手段一舉壓住了這些暗潮湧動,卻難保將來……唉!所以,詡才一再強調『一切應該因時制宜、審慎而行』!」

曹操一聽,心境立時一陣震盪,不禁激動得鬚髯掀揚:「唔……你心中所謀怎會是這個意思?唉!文和!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若有此意,縱是臥病在床,何不用一紙書函坦然直言於本相?何必這般含含蓄蓄,彎彎繞繞。」

「這個……詡當時瞧見夏侯將軍和曹將軍的情緒似乎都有些偏激,詡也不好當場激化這場爭議。」賈詡額角之上已是微微滲汗,「不過,詡已鄭重委託司馬懿向您轉達了詡的三條對策,他難道沒有稟告給丞相大人嗎?」

「哦……司馬懿是給本相轉呈了您的三條對策嘛——一是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監控,實施水陸兩軍分營隔離;二是張榜天下,懸賞千金,廣招名醫,共治疫疾;三是若有機會,則請本相親自駕臨水師大營慰問那病卒……」

賈詡聽罷,暗暗在心底思忖了片刻,忽然雙眉微皺,搖頭歎道:「不對!不對!賈某當時對司馬懿不完全是這樣講的。」他暗想道,看來,司馬懿後來也改變了主意,站到夏侯淵、曹純他們那條「蠍毒蜇手,壯士斷腕」的思路上去了。唉!他怎麼也這麼糊塗啊!枉費了我在他耳畔的一番殷殷囑托!不過,話又說回來,以夏侯淵、曹純二人在軍營中的地位之尊、身份之貴,他一個小小的從事中郎也確實不好出面硬頂啊。

「怎麼?這個司馬懿是說錯了什麼還是說漏了什麼嗎?」曹操雙眉霍然豎立如刀,「本相立刻召他過來與賈軍師您當面對質。」

「唉……不必了。認真對質起來,他既沒怎麼說錯,也沒怎麼說漏。但是他沒把我這三條對策的輕重緩急給點明。他好像也沒真正領會我『因時制宜,審慎而行』的意思。算了,算了,他還年輕嘛,當時也大概有些記不清楚這些細節了。唉,那天夜裡賈某還是應該抱病強撐著來向丞相大人親自進言說明啊……」賈詡黯然拍膝長歎,臉上儘是深深懊悔之色。

曹操聽著他這麼說,心底卻不禁浮起了一絲不快。你這賈詡,自己心頭顧慮著害怕因堅持己見而與夏侯淵、曹純、毛玠等不和,所以才用了這種「兩面奉承、左右逢源」的圓滑之術,還要拉上司馬懿這個青年掾吏來做「傳聲筒」,比起「清峻亮直,剛健磊落,憂公忘私」的荀令君來到底還是差了不少啊!荀令君只要一事不妥,一念不安,必會銳意極力而持之以正,不懼權勢,不恤毀譽,不顧休咎,「雖千萬人相阻,吾自一往無前」!哪像你這麼機機巧巧,圓圓滑滑?唉!你因一時之趨避而誤導我之大計,現在卻又跑到本相面前炫耀你的「獨察之智,先見之明」,未免臉皮也太厚了吧!他一念至此,冷冷開口道:「罷了!事情都已過去這麼久了,再來溯本究源,空談利弊又有何益?賈軍師還是為我軍即將到來的渡江征伐之役多多操一些心吧!」

賈詡聽得曹操的語氣驟然變得如此冰冷刺骨,不禁心頭一震,又一瞥眼覷見曹操眸中的隱隱慍色,便只得斂去臉上一切波動,恭然而答:「是。賈某謹遵鈞命。」

曹操見賈詡斂容收色而止,心中微微一動,也醒悟到自己剛才的溢憤之舉怕是有些嚇著了他,便定住了心神,放緩了語氣,徐徐道:「文和——本相最不喜歡的,就是因自己眼下一時之利鈍而去追悔自己先前決斷之正誤!做都做了,這世上哪裡還有什麼『後悔藥』可吃?比如說,本相近來也曾反思,如果今年七月本相率領大軍從許都出發,當時的方略若是換成以東征孫權為主,本相親統張遼、臧霸、陳矯等青徐宿將銜枚疾進,直逼皖城,打他孫權一個措手不及,同時再派曹仁、曹純、徐晃等向南牽制荊州劉表和劉備。那時候,荊州劉表病重待斃,牧府上下人心惶惶,劉備在忙於內爭之下也抽不出手來與孫權聯手勾結作亂——結果就很有可能是江東孫權因孤掌難鳴而稱臣降服。江東一旦到手,則荊州必成釜底之魚矣!——文和,你認為呢?」

賈詡畢竟是賈詡,也不是一個小肚雞腸的泛泛之輩。他聽罷曹操所言,雙目微閉,俯首沉思了半晌,才悠然開口而道:「丞相大人,您這一番反思確也有理。唉……都是詡等幕僚昧於近利,疏於遠圖,以為荊州劉表將亡,又有蒯越、蔡瑁等內外呼應,可以一鼓而下,卻不料劉備、諸葛亮等人竟借『金蟬脫殼』之計遁身夏口,引得江東孫氏東來相助。詡等更沒料到那孫權年紀輕輕,居然已是胸懷異志,能謀能斷的一代雄才,手下又有周瑜、魯肅一干彪銳之士,早已在旁虎視眈眈,伺隙待發……詡等實是犯了輕敵失策之誤,還請丞相大人治罪。」

曹操伸手一擺,呵呵一笑:「賈軍師何必如此自責?本相雖是有此反思,但絕不反悔,更不會像袁紹那般諉過於人!此番南征方略皆由本相一手圈定,與你等何干?若要追究其責,本相是第一個該當受罰的。」

賈詡一聽,慌得全身汗流浹背,急忙伏席而道:「丞相此言,更讓賈某不勝惶恐,無地自容了!」

曹操靜靜地坐在榻床之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許久許久才問道:「文和……現在這帳中僅剩你我二人,你此刻在本相面前不妨直抒胸臆,放言無忌。這一場渡江之役,下一步該當如何去打?」

賈詡從席位上慢慢抬起了頭,雙目正視著他,臉色凝重至極:「丞相大人,您是願聽骨鯁之言還是阿附之語?」

「當然是骨鯁之言啊!」曹操沉沉地答道。

「那麼詡就在您面前直言無忌了。依詡之見,如今南征水師之中上下離心,士氣渙散,加之蔡瑁、張允等將領又因叛變通敵被斬,骨幹之才喪失殆盡,早已成了一群畏首畏尾的疲憊之兵,是再也沒什麼過人的戰鬥之力了。您若勉強靠著他們渡江征戰,必有深深隱患,只怕會在臨陣之際馬失前蹄啊!而且我北方步騎又不適行舟,不習水戰,真要將他們操練成水師勁旅,則非一朝一夕之功,真是進退兩難啊!

「所以,依詡之見,您不如以絕大定力鎮撫內外,一方面暫且留下於將軍、毛大人在此積極操練水卒,養其全鋒以伺之;一方面調遣夏侯淵、曹純等將軍帶領十萬步騎繼續從陸地上東進夏口,不再與周瑜、魯肅、諸葛亮等人在此糾纏,視其若海上輕濤自起自落。如此一來,丞相大人便是在以長擊短,必能一舉蕩定荊州江北全境;蕩定荊州江北全境之後,您便可旋旆北返,坐鎮許都而遙相掌控,待到烏林水軍練成,孫劉聯軍則勢必望風潰服矣!」

「哦……你的意見是先行斂兵東取夏口,而後旋師北返以鎮撫?」曹操的語氣倏地一變,竟有幾分激昂,「可是……唉!賈軍師,你不懂,本相此番南征若是不能一舉蕩定江東孫氏之眾,就不能算是完勝啊!此時此刻,本相與周瑜在這裡不戰而去,他們會怎麼看?周瑜他們一定會更加猖狂得意,反倒認為本相怯了他們,也必會加緊猛攻突襲——於禁、毛玠在這裡也必然不得安寧!反正早晚總有一戰,本相又何必迴避?再怎麼難挨難熬,本相也要在這裡漂漂亮亮地打贏一場硬仗,之後再去奪下夏口城!」

然後,他的目光投向了水軍營寨那邊的方向,傾聽著那邊隱隱傳來的操練戰士們的兵戈交擊之音,硬硬地說道:「只要再靜候一兩個月,待到春暖花開之日,本相必能親麾水師,劍指南岸,踏平江東!」

賈詡默默地坐在席上,雙目卻低低地垂著,曹操只顧著豪氣風發,壯語迭出,卻根本沒注意到他眼底泛起的淡淡憂鬱。

閱兵

十餘日後,曹操感到自己的頭風疼痛之症漸已好轉,基本可以外出巡視了,便在一日上午移駕蒞臨烏林水寨內部的操練地,現場閱軍,親自視察水師戰力。

新任水軍都督於禁、總教習官文聘披堅執銳立於船隊旗艦之上,面東而立,威武非凡。他倆身上的玄甲寒光閃動,凜凜刺人,但那強作威嚴的外表下面一顆心卻仍在怦怦亂跳。

水師監軍毛玠也站在旗艦副座之處,臉上隱有憂色。他自接手水師訓練整頓庶務以來,全力倚仗文聘,對他言聽計從,放手任用。同時,對荊州本土水將,毛玠也是盡力安撫,對他們不惜公開「封官許願」以換取他們的支持和配合。毛玠自己更是以年過五旬之身,親自和北方勁卒一道每日登船參加訓練,並積極從自己的切身經驗之中摸索總結水戰訓練之方而向大家廣而授之。

但是這一切都來得太倉促了,渙散淆亂的軍心並不是一下就能凝聚起來的,重重疊疊的寨柵更是無法阻擋一心想要逃離的荊州水卒們。毛玠一連抓了百十名水師逃卒斬首示眾以儆傚尤,仍是並無多大起色。看來,屠滅那一萬三千餘名重症病卒,誅殺蔡瑁二人這兩件事,在荊州水卒心頭上的刺激實在是太深太深了。那樣痛楚的「傷口」是不可能在短時間裡癒合的。毛玠的委撫優恤之術再高,也拿這一切無可奈何。

就在這樣的節骨眼上,曹丞相為了提振士氣,居然還要來親自閱軍——這讓毛玠如何不暗暗發慌?他一念至此,就禁不住偷偷地向前面站著的文聘看去——現在他只有完全寄托希望於文聘此刻的臨場發揮了。哪知文聘彷彿也和他心意相通一般,恰在此時亦投目望來。他倆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都有些尷尬地頓了一下,兩張臉上都不約而同地苦笑起來。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丞相大人非要閱軍不可,那就硬著頭皮上吧!

看一看時辰已到,於禁轉身過來向文聘做了一個手勢,他倆各自分了開去。於禁執著令旗登上了池中塔樓的頂端,而文聘則站到了旗艦的指揮台上。隨著於禁手中令旗的劈空一揮,「隆隆隆」的戰鼓之聲隨即沉沉響起,千百面大鼓在前列戰船上一字兒排開,同時整整齊齊地爆發出強勁雄渾的巨鳴。戰鼓之聲由緩而急,由低漸高,到後來已是響遏行雲,震天動地。

站在塔樓頂上的於禁聽著這陣陣如雷震耳的戰鼓之聲,不由得氣血上湧,心情也猛地變得格外激動,放聲高吼起來,把手中令旗舞得颯颯作響。

一列列戰船在寬闊異常的操練池水面上排開,船上士卒挺槍站在船舷兩側直立不動,當真是殺氣騰騰,寒芒映空。見到塔樓頂上於禁的令旗忽地一轉,文聘在旗艦指揮台上領頭挺槍高聲喊殺起來。一時之間,那各艘軍船上的水卒們也齊聲喊殺,挺槍前刺。

儘管他們大多數都是荊州降卒,儘管他們大多數的心底都有著無限的陰影,但他們畢竟是久經沙場的戰士,在震耳之極的戰鼓聲響催動之下,片刻間他們已忘卻了心中所有的憂慮與傷痛,奮力揮動著長槍戈矛,用猛烈無比的動作奮力宣洩著心底的一切痛楚與煩惱。彷彿只有揮得累了,喊得疲了,心裡都變得麻木了,然後回到營中倒頭睡下了,才會讓那些痛楚與憂鬱暫時遠離自己的身心……

戰船繼續展開,一隊隊列陣而馳,在水面上忽而鱗布,忽而雁行,忽而環繞,進退靈活,攻防自如。那一派井然有序的攻殺轉換,圍堵包抄讓人看得眼前一亮。軍容嚴整的三萬水軍在戰鼓怒吼,旌旗飛揚,戈矛森然的襯托之下,恍若一隊隊鐵甲天兵,勇猛無匹!

曹操立於點將台上登高而望,看著這一幕激奮人心的景象,不由得大喜過望,不等閱軍完畢便大聲喝道:「傳令!鑒於水軍訓練有章有法,重賞於禁、毛玠、文聘三位將軍,水軍各部增發兩個月的軍餉!」

他這一聲令下,周圍的親兵侍衛們齊齊揚聲而呼:「丞相有令,鑒於水軍訓練有章有法,重賞於禁、毛玠、文聘三位將軍,水師各部增發兩個月的軍餉!」

水上各艦戰士聽得清楚,呼喊劈刺之際顯得更加賣力了。

這時,夏侯淵卻在一旁不冷不熱地插了一句進來:「丞相,這些水兵在這操練池中關起門來無風無浪地訓練,當然是有章有法啦!卻不知他們出了寨門到了江面之上又當如何?」

賈詡、司馬懿在曹操身後聽得明白,這夏侯淵分明是在嫉妒於禁、毛玠、文聘三人受到曹操的公開獎賞,就此專戳他們的軟肋來了。

曹操聽罷,覺得有理,便讓人把毛玠喊上點將台,問道:「毛大人,本相欲讓這數萬水師駛出寨門到江面上實地演練一番,如何?」

毛玠一聽,唬得大驚失色:「丞相大人,請恕毛某直言相告,今日操練之時,戰陣中參與者大多乃是荊州水卒;而丞相大人從北方攜來的青徐士兵此刻亦僅能在這操練池中演習,若是移到江面之上實地演練,萬一若有意外情形發生,只怕會墮了軍威啊!這反倒違了丞相大人閱軍壯威的本意了……」

曹操聽了,臉色一僵,隔了半晌,才緩和開來:「毛大人所慮甚是。那麼這一個多月下來,北方的青徐舊卒們熟悉水戰之法的訓練進度如何?他們還像以前那麼暈船嗎?」

「唉!丞相大人,實不相瞞,北方青徐舊卒常年騎馬步行慣了,仍是難以適應船上作戰,暈船情形至今仍是難以消減!」毛玠一臉的愁雲,「昨日毛某還和他們一同出江訓練,風浪一來那船立刻晃蕩不已,直如天翻地覆一般,毛某當場就被摔倒在了甲板上……」

「說吧——如果青徐舊卒們能在江上戰船之中形成適當的戰力,需要用時多少?」

「至少需要半年多的時間。」

「不行!」曹操大袖一擺,鬚髯皆張,面容冷峻如鐵,「本相最多只能再給你們四十天的時間!所有的辦法你們都可以採用,所有的支持本相都可以提供,但你們必須在這四十天左右讓青徐勁卒們適應江上乘舟作戰!」

然後,他從高高的點將台上將目光投去了南岸敵寨的方向,沉聲道:「只要將這些北方兒朗訓練得乘船不暈,渡江不驚,水戰不慌,本相屆時再用四千戰船將他們一舉送過江去——周瑜、孫權唯有束手待縛矣!」

連環計連戰船

烏林水寨的北面遠傍雲夢澤,一條長寧河從寨旁山谷蜿蜒而過,匯進了浩浩長江。

這日,公務閒暇之餘,司馬懿邀約蔣干一同來到長寧河畔漫步散心。數名親兵侍衛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倆身後護持著。

這段時間裡蔣干的心情是十分鬱悶的,通過上次到南岸赤壁大寨遊說試探,可以看得出來周瑜、魯肅都毫無降曹之心。他想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建下酈食其那樣的功勳,只怕是不易實現了。而曹營諸多文士武將在背地裡對他的冷言冷語,又讓他聽了心煩。幸得司馬懿此刻約他出遊散步,這才令他的心情在山光水色的陶冶之中漸漸好轉起來。

瞧著那平平闊闊、綠綠瑩瑩的河面,蔣乾笑吟吟地向司馬懿說道:「司馬君,你大概不知道,蔣某其實是最喜歡泉溪江河這樣的『活水』的,而不喜歡淵潭湖泊那樣的靜水。蔣某一直認為,這水的靈機,是在她們的純淨、瑩澈、開闊、豐沛、流暢、韻律之中淋漓盡致地體現的。蔣某還覺得,一個人的心境倘若也能如同這汩汩活水一般生機盎然,那也應該是有說不出的怡然自得了。司馬君,你呢?」

「唔……蔣先生,在下恰恰與您相反。最喜歡的是淵潭湖泊那樣的靜水,而不喜歡泉溪江河那樣的『活水』。」司馬懿悠然一笑,「在下一直認為,這水的玄妙,是在他們的深沉、恢宏、包容、澄靜、淡定、含蓄之中無形無聲地體現的。他們靜的時候,其實是在默默地積蓄著自己的深度和廣度,看似毫無惹眼之處;他們動的時候,就會驟然掀起滔天巨浪,讓任何一個平時膽敢藐視他存在的人都不禁瞠目結舌,歎為觀止!」

蔣干聽出了司馬懿話中隱含的崢嶸氣象,轉臉瞧了司馬懿一眼,嘻嘻一笑:「這大概是司馬君在以『淵潭湖泊』自喻吧?看來,司馬君也是一位暗懷大志的高人啊。對了,蔣某有一個堂弟,名叫蔣濟,他和你一樣也是喜歡靜水而不喜歡『活水』,他也是自負有范增、文種之異才呢!」

「哪裡,哪裡!懿何嘗『暗懷大志』?今日與蔣先生您也只是就水論水,就物論物而已。」司馬懿擺手笑道,「不過,聽您剛才這麼一說,懿對您那位堂弟蔣濟倒頗感興趣,希望今後有緣可以相識。」

他倆正談之間,遠遠望見河岸上的空曠地帶,盈盈綠茵之上,正懶洋洋地躺臥著一頭老水牛。它彷彿聽到了這邊的人聲,便側頭淡淡地瞥了他倆幾眼,又繼續埋下頭去啃著身邊的青草,一副紛擾不驚的樣子。一隻纖塵不染的白鶴亭亭玉立在水牛的身上,一邊輕輕用長喙為它叮啄著身上的蚊虻,一邊引頸昂首栩栩然高視慢步——兩種截然不同的動物,一份沉實敦厚的氣宇,一股高華超逸的氣度,浮雕一般凸顯交相輝映一處,令人見了有一種莫名的震撼與愛慕。

「牛鶴同樂。這可是難得的清平盛世之景啊。」蔣干一看,不禁撫掌而歎。

司馬懿也徐徐頷首,道:「是啊,是啊,牛鶴同樂,河清海晏——可惜楊俊楊侍郎沒在這裡,他若用那支生花妙筆把這幕情景繪將下來讓大家注目欣賞,該有多好啊!」

蔣干呵呵一笑:「沒關係,蔣某日後到得許都,必能繪聲繪色地將這情景講述給楊侍郎,讓他輕輕鬆鬆地描畫出來。這可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一個吉兆啊!真不知道陛下和諸位高卿大夫們見了會有多高興呢!」

「蔣先生唸唸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為志,真是難得的仁人君子啊!」司馬懿聞言而動容,不禁深深讚歎。

「幹哪裡當得起你這般稱讚喲!唉……干只是讀過幾本聖賢書,曉得幾分『天下安,百姓樂;天下亂,百姓苦;亂世富家翁,何如太平犬』的道理罷了……」蔣干將目光投向那長寧河河面,深深而歎,「蔣某與那周公瑾、魯子敬不同,他們念念不忘的是建功立業,揚名立萬。唉……殊不知『一將功成萬骨枯』!江東六郡八十一縣本是一片富庶樂土,就是被這兩個野心勃勃的傢伙拖入戰爭的……」

他倆正駐足交語之際,忽然聽得一串歌謠凌空飄來:「竹排陣陣河中游,悠悠青山行兩岸。一篙劃過十丈外,眺見炊煙廬頂繞!」

蔣干循聲望去,只見八九隻竹筏載著十餘名漁夫正順著那平闊湍急的河面疾掠而來,其中有三隻竹筏是被繩索並排而連的,上面有兩名漁夫在兩側撐篙,中間卻有三四名漁夫在拴成一排的三隻竹筏之間穩穩當當地左跑右奔,來去自如,或投魚梭,或撒漁網,忙得不亦樂乎。

「哎呀!他們把三隻竹筏用繩索並排拴連在一起,真是又平又穩,來來去去都很方便啊!浪濤也蕩不動它們……」司馬懿驚奇地失聲道。

「司馬君,司馬君,你……你剛才說什麼?」蔣干腦際突然間似有靈光一閃,彷彿聽到了什麼極其珍貴的信息一樣,轉頭向司馬懿連聲催問,「你……你把你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司馬懿的表情似乎有些惘然,瞧著蔣干,遲疑著說道:「哦……懿剛才只是說,這些漁夫真聰明,他們把這三隻竹筏用繩索並排拴連在一起,真是又平又穩,在上面跑來跑去都很方便,浪花也打不動它們……怎麼?我這話說錯了嗎?」

「對!對!對!」蔣干頓時笑豁了嘴,雙掌「啪」地一拍,兩腳一蹬,一下蹦起了三尺多高,「啊呀!真是天啟智竅,福至心靈啊!蔣某這時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徹底解決北方勁卒不適行舟,不習水戰的大弊了!」

「啊,真的嗎?」司馬懿也驚訝異常地問道,「您想到了什麼辦法?」

蔣干卻是滿臉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扭頭往回就跑:「你快跟我回中軍大帳去——我當著丞相大人的面再向你細細分說!」

「好啊!好啊!」司馬懿也撒腿向他的背影追了過去,眼底裡倏地隱隱掠過一絲莫名的喜色。

「蔣先生竟有良策可解我北方青徐戰卒不適行舟,不習水戰之大弊?」曹操臉上滿是驚疑之色,「您且速速道來!」

蔣干彷彿憑空拾到了什麼稀世珍寶一般,興奮得滿面通紅,拱手而道:「啟稟丞相大人,依蔣某之見,大江之上風高浪急,而北方戰卒也確是不慣乘舟,在此顛簸之下,實在不堪作戰。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二十艘為一排,或三十艘為一排,首尾皆用粗索相連,再搭以木板通行,則人來馬往,無晃無蕩,如履平地,自然安穩之極,豈不妙哉?」

他此言一出,大帳中頓時一片嘩然。諸位謀士、將校無不動容,個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曹操一聽,鬱結在眉宇之際的憂悶之色不覺一掃而光:「唔……蔣先生此計聽來大是精妙……」忽然心中暗暗一動,畢竟這條計策還只是蔣干的臆測之見,其實施以後的效果究竟如何尚不得而知。於是,他微一轉念,又正色肅容道:「不過,軍國大計重在務實——於將軍、毛大人、文將軍,你等且將戰船齊聚水寨,一切如蔣先生所言,先依計一試,如何?」

「屬下遵命!」於禁,毛玠、文聘三人聞言,不敢遲疑,向曹操行過禮後便疾步趕去水寨調船過來實地檢驗蔣干的這條「連船之策」。

曹操隨後則攜著蔣干、賈詡、夏侯淵、曹純、司馬懿等登上瞭望樓,觀看他們如何試驗此計。

水寨之中四壁高聳,風浪捲襲不入,故而水面頗為平靜。曹軍戰船駛行其間倒也平穩,晃動並不劇烈。然而待得它們剛剛一出寨門,便被一個又一個浪頭拍打得搖搖晃晃,起起伏伏。

隨船而行的北方士卒頓時大呼小叫起來,他們在跌跌撞撞之中只有死死抓住船舷,拚命保持著身體的平衡。緊接著,他們的五臟六腑如同被震得亂翻亂轉,全都移了位一般——個個哇哇嘔吐,所有的精氣都隨著這長時間的嘔吐而消逝淨盡了……

曹操把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裡,眉頭立刻緊緊皺了起來。沒想到這兩三個月的操練過去了,北方士卒依然是這般不適乘舟,不慣水戰。

這時,於禁下令前排的十餘艘戰船逐漸併攏,各船之間互拋粗索相連,此拴彼,彼拴此。上面的兵卒忍著翻腸倒胃的痛苦,一邊牢牢地綁著繩索,一邊互相拉著靠攏……終於,十餘艘戰船肩並肩緊連在一起,宛若一排微微浮動的堡壘,顯得巍峨沉穩,氣勢不凡!而船上先前一直嘔吐不止的北方士卒,忽然感到船身的搖晃漸漸變輕了,自己的雙足似乎又踏在了堅實的平地之上,竟是奇跡般地漸漸緩和了窘狀,身體的反應也漸漸平和下來。

「丞相!成功了!成功了!」一直仔細觀察著的毛玠第一個發現過來,急忙回身向瞭望樓上的曹操大聲呼喊!那連成一排的十餘艘戰船上的水卒們也高高舉起手中戈矛,齊聲歡叫起來!他們興奮地跳著,喊著、摟著,像小孩兒一樣喜不自勝。

曹操一顆高高懸著的心在大家的歡呼鼓掌中終於穩穩地落到了實處。他滿面欣然,笑呵呵地向蔣干說道:「蔣先生果然妙計非凡,一舉解決了我南征大軍的燃眉之急。本相要奏明陛下,賜封您亭侯之爵以彰奇功!」

蔣干連眉梢處都透出喜色來,急忙躬身而謝:「干多謝丞相大人重賞之恩。」

眾人瞧向他的目光裡都不禁露出了一絲嫉妒之色。這個蔣干,手無縛雞之力,身無一技之能,只憑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就又為自己贏得了殊榮重爵,實在是運氣太好了。

只有賈詡的聲音猶如冰針一般穿破了這一片喧嘩,清晰地響起:「丞相大人,這連船之策固是精妙,倘若敵軍以火矢攻之,則我軍船不能散,人不能逃,首尾難以兼顧,那將如何是好?」

他此語一出,場中頓時一片死寂,靜得連一根毛髮掉在樓板上也聽得見聲響。

「這……這個,諸船若要防備火攻,亦並非無策可用。只需多用生牛皮蒙住船身,多備取水之器與滅火之物加以預防便可。」蔣干的腦筋也轉得夠快,立刻便答道。

曹操拈鬚在手微微而笑:「蔣先生這話倒也可行,只是失之於末,卻還有些不盡不實。其實本相亦於火攻之術略通一二。文和雖有遠慮,但也忽視了這一點。凡用火攻,必借風力,而今隆冬之際,唯有西風北風,何來東風南風耶?我軍居於西北方向,彼兵皆在大江南岸。彼等若用火攻,我軍便以著火之船返沖而攻,豈不是彼等自燒其兵也?」

賈詡聞言,低頭思忖了一會兒,覺得曹操方纔所言一時也挑不出什麼瑕疵來,便不再多語。其他謀士、將校也無不點頭稱是。

司馬懿這時卻開口了:「丞相大人,懿有一愚計可令這連船之策更加完善。現各船之間以繩索相連,未免力道有限,頗易被兩邊戰船上下起伏所磨斷——不如換成鐵索相連,如此則更為牢固!」

曹操緩緩捋鬚而言:「可。」

潛龍在淵

戍末亥初,夜沉如幕。司馬懿的私人寢帳之中,既沒有點燈,也沒有燃燭,一團漆黑。

就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一個蒼勁有力的聲音緩緩響了起來:「曹操相信闞澤的話了?」這個聲音竟是司馬徽的。

「這個闞澤巧舌如簧,機辯百出,曹操至少在表面上找不到他說謊的漏洞。」司馬懿的聲音也在這黑暗之中輕輕響起,「周公瑾的『苦肉計』、黃蓋的『詐降計』,一招接著一招,真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啊!」

「唔……依照常理而言,曹操乃是何等奸詐多疑之人?他豈會被周瑜和黃蓋的這一出『雙簧戲』給弄花了眼?」

「叔父大人,曹操肯定對黃蓋讓闞澤來投書歸降這件事是心存懷疑的,但他眼前除了暫時接受這一事件之外也別無選擇了。如今軍中流言四起,傳聞西涼馬超、韓遂打著『誅權臣,清君側』的旗號興兵東進,鋒芒直逼長安;而淮南那邊傳來消息,臧霸和陳矯率軍去偷襲皖城,不料反遭張昭、孫邵的半途伏擊,也是鎩羽而歸,退守合肥。這一切,都已經讓曹操亂了分寸!他這時太需要抓住黃蓋投降這根『稻草』來對周瑜他們實施『扭轉戰局』的最後一擊,他只想拚命試一試,賭一賭。萬一黃蓋真是像當年在官渡一役中突然倒戈過來的許攸一樣,是真的投降了呢?那時候是許攸在最後關頭幫他扳轉了戰局,那麼這時候黃蓋也許說不定就是第二個『許攸』吧?或許,在潛意識裡,曹操還認為這是冥冥上蒼對他的眷顧呢……」

「唉!如果連曹操這樣胸懷四海、氣吞八荒的大梟雄也開始把出奇制勝的最後一絲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運氣之上,那麼他可能真的是開始衰老了。」司馬徽慨然而歎,「這一次,他可是將會徹底地賭輸了——他將會失去所有的戰船和所有的水卒,從而在他有生之年失去對長江天險的爭奪權與控制權,再也完成不了一統六合、肅清萬里的大業了……」

司馬懿的話音裡對此也深有同感:「是啊,現在,就差一場東南風給曹操的赤壁之敗畫上一個句號了。但是,叔父大人,在這隆冬時節,長江之上真的會刮東南風嗎?」

「這個你不必過慮,東南風是真的會刮的。為將為帥者,上不善觀天文,下不精通地理,中不洞明人情,又豈能『百戰不殆』乎?為叔久居荊襄,知道這江面之上,每逢臘月中旬前後,正所謂『冬至一陽生,春意漸來復』,便會自然而然地刮上一兩日東南之風。這個關於荊襄地域所特有的氣候常識,唯有諸葛亮是知道的。所以,為叔斷定這『巧借東風,火燒連船』的奇策,一定是諸葛亮給周瑜進獻的。周瑜身居江東,不可能對荊襄氣候瞭解得這麼清楚,他是想不出這條計策的……」

「是啊,當初諸葛亮托牛恆君送來密函,要小侄實施『連環舟』之計時,就寫道:『欲破曹兵,須用火攻;但大江面上,一船著火,余船四散,難以全殲。兄可設法令他們連船成排,然後方可付之一炬而盡焚之』。當時,懿也在暗暗納悶,連船之策固然不錯,但若是『火無風助』,即便是火箭萬支四面齊發,也未必傷得了曹軍水師兵船的主力元氣,卻沒料到諸葛亮已然打起了『巧借東風』的主意……」

「不過,依為叔之見,諸葛亮這一步『險招』還是走得很僥倖啊!長江江面之上隆冬臘月中旬會有東南風這一氣候常識,其實荊州本地人氏都是略知一二的。若不是你和諸葛亮內外呼應,先誘使曹操燒殺屠滅了一萬三千重症病卒,後來又用計除掉了蔡瑁、張允二人,寒了荊州本地水師將校、士卒們的心,他們又豈會對曹操這一重大失誤之舉而噤若寒蟬?只怕等到那一日黃蓋前來,火勢一起,他們也都會藉機四散而逃,這些人遲早都會歸投在劉備和周瑜的麾下去的……」

司馬懿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酸楚起來:「叔父大人別提這些了……對於燒殺屠滅那一萬三千重症病卒之事,懿的心頭一直有些隱隱作痛。視人命若草芥,這……這是禽獸之行啊!懿手上沾滿的這些鮮血,怕是再也洗不乾淨了……」

「賢侄,你何須這般自責?那一夜將他們燒殺屠滅,對他們而言,倒還是個最好的解脫!再拖下去,就算曹操不起狠心屠殺他們,最好的做法也僅僅不過是把他們隔離封禁起來,任由他們天天痛號掙扎,自生自滅罷了。你當時只是給了他們一個一了百了的機會,何錯之有?就算是有什麼天譴,為叔自當一人承擔,與你等無關!」

司馬懿的聲音靜默了下來,只有沉重的鼻息翕動之音在黑暗中一陣陣地響著,顯得極為壓抑也極為難受。

「賢侄的聰明才智,在這段時間裡實在是讓為叔歎為觀止啊!你把蔣幹這個『棋子』利用得太好了。既用他剷除了蔡瑁、張允二人,又用他實施了『連環舟』之計,而你自己卻可以一直隱在幕後神不知鬼不覺的……」司馬徽微笑地讚歎道。

「叔父大人,要說神不知鬼不覺,小侄似乎還沒達到那般境界。小侄有一股直覺,隱隱覺得那位賈詡軍師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他近來對小侄的態度暗暗帶著幾分不對勁,小侄能感覺到他對小侄的深深戒備……」

「這個事兒你能應付得了嗎?」

司馬懿沉默了許久,緩緩道:「叔父大人不必擔心。小侄此刻自信還能應付得了,小侄經過反覆的自省自查,可以確定沒有任何『把柄』落在他手裡。」

「那就好。為叔相信賢侄你一定能順利化解這場危機的。現在,我們叔侄倆可以來談一談這赤壁之戰後天下時勢的走向了。

「首先,對我司馬家而言,曹操若在此役失敗之後,他『一統六合,靖平四海』的功業自然就難以拓展了,而我司馬家終於藉著他的赤壁之敗而製造出了屬於我們的一段極為可貴的用武之期與一片極為難得的用武之地。我司馬家將抓住一切機會深耕細作,苦心經營,把沛郡曹氏漏棄的天時人情、形勝勢力源源不絕地吸納入囊,為我司馬家將來扭轉乾坤,天下一家的偉業奠定無形的根基!」

「叔父大人說得對!」

「其次,可以肯定的是,曹操赤壁之敗後,他的對手周瑜、諸葛亮、魯肅等青年俊傑都會借此一戰而聲名鵲起,譽滿天下了——呵呵呵!仲達,你會眼紅他們罷?」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司馬徽看不到司馬懿的表情。只聽得他依然是那麼的平靜,平靜得彷彿是在敘說另外一個陌生人的心事:「不。小侄是不會眼紅他們的。」

「為什麼?」

「小侄這是從父親大人和叔父大人身上學來的。父親大人深謀遠慮,在朝廷中豈會次於荀令君?叔父大人的淵博圓融,在朝野中豈會次於管寧先生?但你們都做到了『大方無隅,大象無形』的境界,這也給了小侄深深的啟迪。真正的絕頂高手,他永遠是應該隱在千變萬化,隨時而幻的表象背面的,於沉默中蓄偉力,於篤實中積堅毅,於沉穩中蘊執著,而始終不為外物所撓。他不需要自我的炫耀,也不需要別人的喝彩;他只是始終如一地朝著自己心底深處固定的奮鬥目標不停、不息、不止地埋頭挺進!」司馬懿緩緩地說道,「賢侄一直非常清楚,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的征途是無比漫長,無比坎坷,無比曲折的,不到最後一刻,誰敢稍有懈怠?賢侄也一直是這麼認為的,誰能笑到最後,誰就是笑得最好的。」

司馬徽的聲音一下變得異常灼熱:「賢侄你能有這樣的見識,實在是太好了!這真是我司馬家之福啊!——看來我司馬家的一切昌隆榮盛,真的就要在你和伯達、芝兒他們的身上『開花結果』了……」

「叔父大人,侄兒等只是緊緊追隨你們在荊棘叢中闖出來的足跡,去盡到我等身為殷國司馬家子孫的應盡之責罷了!您不必如此過獎。」

「好了,言歸正傳吧。為叔先前曾經給你談過劉備方面和諸葛亮的有關情形了,接下來是該密切注意江東方面的動向了。如今江東方面將在曹操赤壁之敗後乘時順勢而勃然崛起,我們也該把他們納入我司馬家的全盤戰略中來考慮了。你覺得江東孫權幕府智囊之首——魯肅此人如何?」

「懿曾經在青雲山莊和魯肅見過面,從他的談吐舉止看來,他也可算是當世罕見的俊傑奇士。他外愚內慧,外柔內剛,胸懷大局,能取能捨,能屈能伸,有不少地方值得懿認真學習。」

「是啊!諸葛亮若不遇魯肅,又哪來像他這樣在聯手抗曹之上心心相印,契合無間的知音之士?非諸葛亮不知聯孫抗曹之必行,非魯肅不知聯劉抗曹之可貴!諸葛亮能遇到魯肅,亦是他人生一大幸事。」司馬徽徐徐道來。

「所以,依小侄之見,這諸葛亮、魯肅二人同心同德各勸其主合力對抗曹操,則劉備、孫權雙方之勢力疊加而起,恐怕曹操今後還要大吃敗仗!」司馬懿的聲音裡掩不住一片炙熱,「眼下,這曹操內有漢室遺忠相掣肘,外有孫劉聯盟相伺攻,難保沒有『馬失前蹄』之厄。屆時中原重歸一片淆亂,不知我司馬家該不該扯起『尊漢平亂』的義旗順勢就與曹操、劉備、孫權等上演一出『四方爭雄』的大劇?」

「賢侄,你這話可就錯了,中原重歸一片淆亂的局面是肯定不會出現的。以荀令君、楊太尉、王大夫為代表的擁漢勢力雖然極力反對曹操專權謀逆,但也不會支持任何重新分裂中原的行為。所以,曹操的內患再嚴重,也不會影響到他在中原的根本。

「而諸葛亮與魯肅的『金玉之交』固然算得上是維繫『劉孫聯盟』的堅實基石,但這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交情為『劉孫聯盟』來作保障——此刻迫於時局危急,劉備和孫權別無選擇,只有並肩通力合作。」司馬徽的雙眸猶如夜幕深處的兩顆寒星一樣灼灼閃光,「諸葛亮和魯肅二人可以『心心相印,契合無間』,那是因為他們都是知重知輕、知緩知急的明智之士。可是,他倆並不能代表劉、孫兩方所有僚屬的態度和意見。更重要的是,孫權、劉備各自都是一代梟雄,都很喜歡『一枝獨大,一氣獨吞』,他們誰也不會希望對方的勢頭蓋過自己的。所以,這種劉孫聯盟共抗曹氏的時局態勢並不能形成穩定的、長久的、可靠的狀態。」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驀然變得銳利起來:「如果不出為叔所料,只要這場赤壁之戰結束,曹操退回北方之後,說不定孫、劉兩家馬上就會為爭奪荊州之地而打起來!所以,這未來的天下大勢必將是『天下三分,鼎峙而爭』!孫權、劉備雙方在相互合作之中又相互制衡,始終難以形成絕對的合力給曹操以致命的打擊。而你所言的『四方爭雄、各顯神通』的大劇是永遠也難以上演的。我殷國司馬家仍然是暫時只能蟄伏於曹氏內部,暗暗實施『偷天換日』之大計!」

聽到叔父大人如此鞭辟入裡的分析,司馬懿臉上現出微微的慚色來,垂頭而答:「叔父大人指教得是。小侄的思慮有失周密,不及叔父大人審慎周詳。」

「唔……也不能說是你有失周詳。為叔懂得你的意思,你也是想乘著自己年輕,『靜極而思動』,像周瑜、諸葛亮他們一樣意氣風發,大顯身手,在這亂世之間馳騁縱橫,獨領風騷!」司馬徽可謂雙目如炬,一眼就覷穿了他心底的隱情,「仲達啊!《易經》上講:『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你只要一直暗暗勤礪鋒芒,總有一朝出手,『劍破長空』的那一天的……」

司馬懿坐在黑暗之中沒有答話,但呼吸之間卻忽地變得緊湊了一陣兒,然後又漸漸平復了下來。

「為叔也曾精研過不少上古相書,對世人的壽夭窮通、貴賤貧富、吉凶禍福之測算也略懂一二。」司馬徽的聲音又徐徐響起,「依為叔觀來,那魯肅的下頜似乎有些短促削薄,乃是相經所言『地閣狹淺』之凶相,難以享有高壽,這二三年間說不定會一病而亡。他若身歿,則『劉孫聯盟』之事更為飄搖不定。其實,你倒是應該多多著眼於劉備、諸葛亮這一方。他們銳氣十足,鋒芒四射,日後對曹操的攻勢之猛,必在江東方面之上!」

「小侄記住了。」司馬懿肅然答道。

「好了。仲達,為叔今夜把一切都差不多給你交代完畢了。」司馬徽悠悠長長地歎了口氣,「自明日起,為叔就要啟程返回許都了,那座城郊之外的『青雲觀』是為叔最後的棲影之所。我司馬家的千秋偉業,就該由你、伯達、芝兒這一代晚輩接在手中繼往開來了,為叔這數十年來隱居荊襄苦心經營,已是太累太累了……」

司馬懿正欲開口,寢帳之外突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掙扎響動。他低低地猛喝了一聲:「牛金!」

隔了片刻,卻聽牛金在帳門外也低聲答道:「二公子,咱們在外面逮到了一個前來乘夜偷聽的奸細……」

司馬懿渾身驚得一顫,聲音壓得更低:「是誰?」

牛金在外面輕聲答道:「是那個當日指證蔡瑁、張允有謀逆之嫌的周不疑。」

「周不疑?他怎麼會來監視和偷聽我司馬懿?沒理由啊!這可有些怪了……」

這時,司馬徽的聲音低若蚊鳴般地在他耳邊響起:「周不疑是荊州別駕劉先的外甥。劉先、周不疑和劉備、諸葛亮的關係一直有些曖昧。明面上,他們是疏於來往的;暗地裡,他們應該關係密切。看來,這個周不疑就是諸葛亮安插在曹營之中的一條『內線』……」

「『內線』?懿聽毛玠大人曾經講過,這個周不疑在他的眼皮底下從來是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毫無可疑之處……他可隱藏得真深啊!居然暗暗監視和偷聽起懿來了——這一定是諸葛亮特意指使他這麼做的!呵呵呵……諸葛亮果然心機深沉,無處不防,竟對我司馬懿也暗中留了一手……」

司馬懿喃喃地自語著,語氣裡透出一絲淡淡的悵惋來。

「那麼,你準備如何處置他?」司馬徽低聲問道。

司馬懿向帳門外的牛金開口問道:「他在外面偷聽了多久?」

「二公子,他適才剛一摸近咱們營帳附近就被我和大哥抓住了,這小子倒還頗有幾分拳腳功夫。不過,他剛才應該是什麼都沒聽到。」

「唔……很好,很好。」司馬懿的雙眼在黑暗中猝然精芒暴射,「諸葛亮,咱倆也該到了互相珍重道別的時候了……」

英雄同心不同志

長寧河河邊一片空曠的沙灘之上,司馬懿和諸葛亮肩並著肩,徐步漫行。在明亮如銀的月華渲染之下,那沙灘白得就像鋪了一層薄薄的霜雪。他倆挺拔頎長的身影投映在上面,像兩根楊樹一般直直地伸展開去很長很長……

劉諾、牛金各領四名死士默默地守在遠處,小心翼翼地警戒著四周。雖然司馬懿與諸葛亮俱是暗懷高超武藝,但作為貼身侍衛的他們,仍是時時刻刻不敢忘記自己的天職,不敢有絲毫懈怠。

「多謝仲達這段時間裡在曹營多方暗施巧計,這才助得我等此番討伐曹賊之役終於大勝在即!」

諸葛亮收起手中鵝毛扇,非常真誠地向司馬懿拱手謝道。

「還沒到赤壁之戰最後勝利的那一刻呢!孔明,你謝得太早了!」司馬懿臉上的笑容顯得很淺很淡,「你何必這麼客氣?懿只是配合你的『錦囊妙計』上演了幾出『活劇』而已,談不上有什麼『暗助之功』的。」

「根據亮的推算,這個月的二十日下午自酉時起江面上便會刮有東南之風,歷時將達兩日兩夜之久,正是我劉孫聯軍實施『火燒連船』的最佳時機——希望仲達兄對此要早作準備。」

「好。你們只管放手大燒,懿自有全身而退之方。」司馬懿雙眸一抬,望向那河面上的粼粼銀波,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此戰之後,懿便要返回許都了。今夜一別,不知你我何年何月才能相見啊?」

聽得司馬懿講出此語,諸葛亮只覺心頭如遭重重一錘,一下震盪得十分厲害。這數月以來,他與司馬懿信來函往,雖是極少會面,但二人一來一往,一問一答,一言一笑之感應默契,恍若相隔千里而猶能心心相印,唸唸相融。這一份濃濃情緣,可謂異體同心,至親至近矣。倘若司馬懿真的就此揚長而去,自己又哪裡去尋覓得到他這般親切摯友呢?

諸葛亮猶豫了良久,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其實,仲達也不必這麼急著返回許都的。你何不就此藉機留下?和亮等一同留在劉皇叔身邊,同心協力,匡復漢室,建成張良、陳平、蕭何等先賢一流的蓋世功勳!」

司馬懿聞言,神情一片肅靜,心底卻暗暗一歎。張良之勳、陳平之功、蕭何之榮,豈在我司馬仲達眼裡耶?我司馬懿要成就的是秦始皇、漢高祖等開國雄主一流的帝業——劉皇叔那裡只怕是給不了我這麼宏大的發展空間!

他心念一斂,臉上笑容微顯:「許都未央宮裡當今陛下和楊太尉、荀令君他們正望眼欲穿地等著懿回去向他們親呈捷報吶,孔明何須如此戀戀不捨?待到你與劉皇叔高舉義旗,躬率義師,掃清逆賊,攻下許都,曹操授首之日,豈不就是你我兄弟相見之時乎?」

「這個……以司馬君如此之智、如此之賢,莫非看不出在許都之中曹操兵權在握,勢力龐大,楊太尉、荀令君他們縱有千計百策,也必是難以取勝?仲達你何必像孔融大夫那樣一意為當今陛下這個……這個中人之主而殉葬?」諸葛亮仍是極不甘心地勸說道,「我家劉皇叔身繫漢室正統,既有光武大帝那般親賢好士、愛民如子的王者之風,又有高祖皇帝那般志氣雄遠、百戰不敗、屢挫屢奮的帝君之德,仲達在這茫茫四海還去哪裡尋覓得到這樣的明主呢?」

「古語有云:賢士君子之入仕,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交,非其道不行。當今陛下身處危境之中,正等待著天下忠臣義士自四方赴趨而效力,懿自幼飽讀聖賢之書,唯有忠字當頭,萬死不辭!懿與荀令君、楊太尉在朝廷中以文攻之術與曹賊周旋,而孔明則與劉皇叔自可在四方州郡以武取之術遙相呼應——內外合力,豈不更好?」

聽到司馬懿仍是這般婉拒不已,諸葛亮心中一瞬間已是轉過了無數的念頭。不管司馬懿到底有無真正效忠漢室的誠意,但他都具備了掀天揭地的能力,這一點是最可慮的。誰能確定他返回許都之後,將來就會始終如一地忠於漢室呢?如果有朝一日他還是叛漢投曹了呢?那麼,他豈不是自己在曹方陣營之中最強勁的敵手……想著想著,諸葛亮的眉角微微抽動,隱隱現出了一縷殺機。

這時,司馬懿卻若無其事地背過身去,仰望著那夜空中一輪皓月,悠然道:「諸葛君,我倆真的是頗有奇緣啊。懿當年在『紫淵學苑』有一位同窗好友,他名叫胡昭,其字為『孔明』,而你諸葛君的字也是『孔明』。而且,此番在荊州與你相交,懿深感『一見如故』,懿也捨不得你呢……這段日子裡與你相處的點點滴滴,懿都會永遠牢記在心的!你應該也知道,像你我這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若是沒有了聞曲知音的朋友,若是沒有了惺惺相惜的敵手,那可實在是太寂寞,太悲哀了……」

聽完了這番話,諸葛亮胸中心弦驀地一陣顫動,他的眼眶也頓時一片潮熱。那隱隱的戾氣,不知不覺間從他的眉宇之際漸漸淡去了。

司馬懿又轉回了身來,瀟然直立,衣袂被晚風吹得輕輕飄拂飛揚。他凝視著諸葛亮,徐徐講道:「孔明兄,依懿之見,天下之交爭者,其實不在名器,不在禮法,也不在權勢,而應該是在民心的向背。民心的向背,才是我等建功立業的根本;否則,再佳的名器、再純的正統、再大的權勢,也不會使你有所建樹的——這,可能是懿對你一生最大的忠告。」

諸葛亮淡然一笑,輕輕道:「名器之所在、正統之所在,就是民心之所在——仲達只怕是對這些的理解有些偏頗了!」

「不錯。『名器之所在、正統之所在,就是民心之所在。』——這句話,先前懿也覺得是正確的。」司馬懿雙目炯炯發亮地正視著他,語氣裡透出一種金屬般的剛度,「可是,後來,懿親眼目睹的一樁舊事卻粉碎了懿的這個認識。」

「哦?什麼樣的舊事會粉碎仲達兄的這一認識?」

「懿七年之前擔任河內郡上計掾時,曾到靠近冀州邊境的野河縣去辦理公差。野河縣位處袁、曹兩家的戰火交界之處,人們生活在槍林彈雨之中,每天都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很苦很苦……懿那天在街上走著走著,突然被一位農婦攔住,她說她全家已經餓了三天三夜,一點兒東西也沒吃。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我給她一碗飯,不是她自己吃,而是給她兒子和丈夫。我很同情她,就從行囊中拿出了幾個飯團放進她的破陶碗裡。她就端著那只破陶碗在街邊等著他們。這個時候,和她家人一塊去山上挖野菜的鄰居們跑過來慌慌張張地告訴她:她的兒子和丈夫都在山上被老虎咬死了。」

司馬懿的聲音突然變得極冷極冷:「孔明知道那位農婦當時是什麼反應嗎?」

諸葛亮微微一呆。

司馬懿冷聲而道:「那位農婦大吃一驚,手腕一抖,把破陶碗中的飯團潑落到了地上。就在這一剎那,『轟』的一下,那些正七嘴八舌勸慰著她的鄰居們陡然看到飯粒灑地,便都綠了眼睛不顧一切地撲到地下亂搶起來!她也登時回過神來,厲叫一聲,瘋了似的也跟著撲下了地,拚命的把那些飯抓起來塞到嘴裡,生怕別人搶了去。她就那麼趴在地上,一句話也沒說,一邊嚥著眼淚,一邊慢慢地把地上的飯和著塵土都吃完了。」

這時候,就連一向心若止水冷靜自持的諸葛亮都深深動容了。司馬懿的目光卻又變得出奇地柔和起來:「從那一天起,飽讀經典的我,就明白了一個最基本的道理:老百姓最需要的,不是什麼名器,不是什麼正統禮法,而是一份溫飽、一份安寧。而且,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就深深喜歡上了《孟子》中的一段話:『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則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無饑矣。』我覺得這樣一幅景象才應該是我們士人君子出山入仕、建功立業的終極目標。孔明兄以為如何?」

諸葛亮靜了片刻,才款款道:「這個,仲達兄所言甚是。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亮對這一點的認識最是深切到位……」

司馬懿瞧著他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卻一臉的沉靜如水。諸葛亮在當陽長阪坡把十萬荊州僑戶百姓「綁架」在了他「匡復漢室,削逆平亂」的大志之上;而我司馬懿也在赤壁把四萬無辜水卒「綁架」在了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的大業之上。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都是同一類人,我們都被自己的使命迫著,用沾滿別人鮮血的雙手去開啟一個「天下三分,鼎足而峙」的嶄新時代;而且,我們又不約而同地希望這個嶄新時代最終在自己的手裡完結……那麼,如果能夠盡最大努力解民之困,濟民之苦,豈不是我們洗清自己「孽債」的一條必由之路?「善的動機、善的手段、善的效果」,這「三合一」的模式,是我們時時刻刻置於首位的追求;惡的手段可以偶爾為之,但能夠不用就盡量不用……而且,以道義之名去強行把別人「綁架」在一個空洞而遙遠的目標之上,可能會取得一時的成功,但很難走到勝利的終點。諸葛亮將來能明白這一點嗎?他也許會明白這一點,但他卻不會承認這一點——否則,他就不是諸葛亮了。司馬懿這時才覺得自己的思緒已經飄出了很遠很遠,唇角不禁泛出了一絲微微自嘲式的笑意。

「亮素聞君子『贈人以言』——臨別之際,仲達可有什麼教我的?」

「教你?懿不敢當。」司馬懿思緒一斂,沉吟了半晌,方才慢慢道,「依懿之見,赤壁之戰後,孔明你和劉皇叔最直接的問題不再是如何抵抗曹操,而應該是如何與江東孫權巧妙周旋。孫權素來野心勃勃,赤壁之勝後,他必會乘勢而起,要做第二個『曹操』,從東邊的合肥、西邊的江陵兩個方向朝中原腹地全力拓進——在他這好高騖遠地進行強勢擴張的空隙,你和劉皇叔可以以江夏郡為據點,直取荊州江南的長沙、桂陽、武陵、零陵等郡縣,奪得屬於自己的一塊立足之基。懿相信,以劉皇叔之深得民心,以孔明之足智多謀,在荊州這塊地盤上,他們江東孫氏的競爭力暫時還不如你們!至於江陵城這塊『硬骨頭』,你們大可讓給周瑜、魯肅他們去『啃』……」

他講到這裡,目光倏地往西邊的夜空一投:「還有,益州這塊天險要地,實在是上天留給劉皇叔的最後一處『根基』了,千萬不能再讓孫權、周瑜他們捷足先登,搶佔了去。」

諸葛亮聽得駭然失色。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司馬懿的這一席話竟與自己的「隆中對」方略不謀而合,絲絲入扣!此人委實是高深莫測!

他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司馬懿已踏著沙灘上的如水月華往來時的方向緩步而去,他的聲音隨著夜風輕輕飄送而至:「孔明兄,懿今夜就此別過了,不勞遠送!現特贈上一箱禮物,還望笑納。」

「哎!仲達!仲達!……」諸葛亮驚詫之餘,呼喊之間,無意中轉頭一看,劉諾和那四名劉軍死士正抬著一口紅木大箱走了過來。到了他的面前,劉諾講道:「這大箱是那個牛金剛才和他的手下抬送過來的……」

諸葛亮急忙將手一擺——劉諾會意,上前把箱蓋一掀,卻見裡面赫然綁著一個活人!

「不疑?」諸葛亮一見,大吃一驚,急忙轉身向司馬懿的去處望去——他早已是鴻飛渺渺,杳然無影了。只留下兩行深深的足印在被月光鍍得銀亮的沙灘上,遠遠地延伸到夜幕的盡頭……

東風乍起,火燒赤壁

建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晚,果然東南風大作,這讓司馬懿一直高懸不定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就在這天晚上,黃蓋也果然率著三十餘艘艨艟鬥艦和兩艘五牙樓船,按照先前的約定乘夜「投降」而來。

隨著烏林水寨寨門處兩側一陣「卡啦卡啦」的聲音響起,攔江的鐵鏈被漸漸收捲了起來,黃蓋和他身後的「投降」船隊終於緩緩駛入了寨中水巷。這三十餘艘艦船當中,此刻除了黃蓋那一船當先的五牙樓船旗艦上亮著燈火之外,其餘各船都沒有任何燃照之物。因此,在一團矇矓的黑暗之中,誰也沒法看清這些艨艟、鬥艦和樓船上面的竹篷遮蓋之下,其實都堆滿了澆過火油的乾柴、硫黃、焰硝——只要稍有半點兒火星蹭上去,整條船就會在一瞬間熊熊燃燒起來。

賈詡此刻正站在曹操的身邊,從曹軍旗艦指揮台上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黃蓋的船隊仔細端詳,突然間臉色劇變:「不好!丞相!來船有詐——請速速下令不許他們近前!」

曹操正看得撫髯欣笑,聞言不禁一怔:「文和何出此言?」

賈詡轉過臉來,面色一片灰青,聲音裡透出極度的緊張來:「丞相,這來船之勢顯得輕而且浮,足可證明上面所載的絕不會是先前與黃蓋所約定的糧草、輜重,還有,今夜刮的又不是西北風,而是……」

曹操馬上醒悟過來,狠狠一跺腳,喊道:「文聘!快去給本相傳令——讓黃蓋他們原地停住,不許靠前!」

賈詡也在一旁急聲補充道:「於將軍,你馬上速速率領我軍艦隊前去攔截……」

文聘和於禁如同遭到了電擊一般慌忙跳了起來,先前臉上的興奮雀躍之情早已拋到了爪哇國外,個個鐵青著臉,飛也似的領命而去了。

旗艦上也立刻亂成了一團。謀士們七嘴八舌地評論著黃蓋所率船隊的種種異樣,將校們卻在破口大罵黃蓋老兒的言而無信。

司馬懿這時卻分開眾人疾步上前,趨近曹操身前進言道:「丞相大人,屬下剛才聽賈軍師所言,覺得眼下軍情既是危急難測,您和諸位將軍、大人就不能再待在這軍中旗艦的顯眼之處……」

他這一句話提醒了曹操和所有的曹府掾吏、將校——曹操大手一揮,率先領著諸位手下以最快的速度撤離了曹軍旗艦,以免稍後被黃蓋他們當作「活靶子」亂射亂擊!

眾人坐上扁舟避到一旁之際,那蔣干還是一臉的惘然:「這個黃蓋……他……他帶著這幾十艘艦船還想在咱們烏林水寨裡亂攪個什麼名堂出來嗎?……」說到此處,他猛然收住了話頭,他和船上的人已經看到了,在黃蓋樓船的兩側,迎向水寨中周圍那一排排曹軍艦船之間,突然間冒起了一簇非常鮮艷刺眼的巨大焰火……隨即,兩簇、三簇、五簇,火焰越燃越多,曹操和賈詡、毛玠等人都驚得有些呆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曹操用手一指,又驚又怒地問道。

「丞相——他……他們這是在用火攻啊!」賈詡的聲音已經失去了平時的冷靜鎮定,變得微微顫抖不已。

「唉!」曹操歎息未絕,兩眼已是倏地射出凜冽的寒光來,「毛玠——下令各船列陣迎擊啊!」

毛玠帶著哭腔喊道:「丞相!玠剛才早已傳令下去了——他們回復說:我軍船艦皆被鐵索連住,運動不靈,首尾難應……他們正忙著將那些鐵索斫開吶……」

「糟了!糟了!」曹操一聽,不禁緊捏著雙拳,在船板上急得跺腳不已。

「呵呀!這些江東佬兒就是能幹——你瞧他們這船造得多大!」

「是啊!他們船舷邊的拍竿做得好高呀!」

「嘖嘖嘖——船上的樓台也修得寬!」

那邊起火之前的一刻鐘裡,寨樓和各艦上的曹軍都跑出來了,伸長了脖子圍觀著黃蓋所乘的那座五牙樓船。那樓船龐大的體積、輝煌的燈火、寬闊的層台、驚人的軍械設施,讓寨內幾乎所有曹兵的目光都禁不住「聚焦」了過來。他們幾乎都沒注意到在這座龐大的樓船身後的巨幅黑影裡,一艘艘艨艟和走舸正如鯊鱷一般疾速而無聲地漸進漸深,即便是最後賈詡有所察覺也為時已晚——當這些船上的硫黃、柴草、焰硝被紛紛點燃之際,曹軍將士方才霍然驚醒:中計了!中計了!黃蓋是在詐降!吳兵已經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展開了火攻……

火勢自深入巷口中兩里左右的水面上開始燒起。在燃火之前,這些大大小小的船艦早就鼓滿了風帆,火苗剛一點燃,「畢畢剝剝」之聲頓時大作——所有的船隻都變成了一個個浮動的「火堆」,在南風催送之下以流星隕石般的速度向水寨中的曹軍艦船撞去。

這時,文聘和於禁的指揮船也幾乎同時駛到。儘管他倆急忙下令各船趕快砍斷相互連接的鐵索各自逃散,各自為戰,但這一切都不及了。強勁的東南風成了極為有效的「助燃劑」,在它的鼓動之下,烈火「騰」地一下從江東艨艟之上竄到了漸漸挨近的曹軍戰艦上面,然後洶洶然橫向蔓延開來。一時之間濃煙四起,火光沖天,人喊馬嘶漫江嘈雜。水寨裡的場面已然完全失控!張牙舞爪的火龍趁著風勢大顯其威,一船接著一船、一艘接著一艘地燒將過去,把它們燒得漏洞叢生,紛紛下沉。從江面上遙遙望來,水寨內外一片焰光,整個夜空都被映得熾紅如炭!

曹軍士兵嘩然一片混亂。早已毫無鬥志而又頗具水戰經驗的荊州本地水師官兵們,在敵軍火艦剛燃之際就紛紛跳船泅水逃生而去;而那些駐在船上的曹軍監軍部隊卻無處可逃,差不多有一半不是被火燒死就是被濃煙熏悶而死,剩下的那些曹兵跑到甲板上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又遭到江東水軍的亂箭攢射,一個個像無頭蒼蠅般亂奔亂竄,而最終的命運也不過是陪著被大火燒穿的艦船一道沉沒入江……

「我事敗矣!」曹操在飛駛向岸的扁舟船頭上回首遙望著這一幕情景,突然撕心裂肺般地從胸腔裡狂喊一聲出來。

幾乎所有掾吏、將校凌厲的目光都射向了坐在扁舟末尾的那個蔣干身上。

蔣干全身瑟瑟發抖,宛若寒風中蜷縮起來的一片枯葉——他拿眼瞪著身後那一片火海,臉龐抽搐得十分難看:「怎……怎麼會這樣……」

然後,他一轉身朝著滿面怒容的曹操俯首一躬,愴然而道:「干獻謀不臧,敗壞了丞相大人匡漢撫民,撥亂反正之大業……干唯有一死以報之!」

說罷,他身體往後一翻,「撲通」一聲墜入了被火光映得一片通紅的江水之中……

在眾位掾吏、將校們的紛紛唾罵之中,只有坐在船艙一角的司馬懿沉默著一言不發,怔怔地看著蔣干墜江後激起的那朵朵水花漸漸綻盡,眼角邊竟有兩行熱淚無聲地緩緩流下。

然而,曹操卻驀然抑住了胸中的怒氣,看著蔣干的跳江之處,如同鐵像一般靜默了片刻,徐徐道:「諸君少安毋躁——今日火燒連船,豈是蔣君一人之過也?本相亦有慮事不周之錯。蔣君知恥而能勇擔其責,亦是一代義士也。秘書郎記下了,待戰事稍息之後,仍在軍中以列侯之禮奠祭於他。」

剎那間,扁舟之上變成一片沉寂,靜得連眾人的怦怦心跳之聲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司馬懿吃三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