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建奇功,遭外放

神秘的「觀風巡檢」

司馬懿這一次代表曹丞相東曹署奔赴四方州郡「觀風巡檢」,做得非常隱秘低調。出行之時,他只帶了王昶一個屬吏和十名侍衛、僕隸,輕車簡從,素服樸裝,讓人一看還以為是哪個致仕官員告老返鄉了。

他們一行出了許都,既沒有北上幽州,也沒有西去涼州,而是東奔廬江郡而來。王昶初時有些驚詫,這廬江郡在四方州郡之中,不過是毫不起眼的一個小郡,全城百姓最多不過八萬戶,每年供給朝廷的糧賦數量也排在末後。司馬大人卻第一個選中了它進行「觀風巡檢」,當真有些不可思議。但驚詫歸驚詫,他也只得隨了司馬懿同行,並不多言。他相信,司馬大人這麼做必是有他這麼做的道理,只是自己身為屬吏琢磨不透罷了。

到了廬江郡,王昶才真的知道了這裡的情形有多辛苦。且不談城中集市裡交易的百姓稀稀疏疏的,便是街道兩邊稍稍看得進眼的房屋也沒幾間。他心底細細一想,這廬江郡與江東逆賊孫權接壤,離戰火也太近了,又怎能富庶繁榮得起來?

他正在思忖之際,耳畔裡只聽得車輪轔轔響動,馬車終於來到了廬江府衙門前停下。他先掀開了車簾往外一看,立時便怔住了。只見那府衙破舊得很,兩扇脫了漆的木門,一面結滿了蛛網的匾額,兩座缺腿少爪的青石獅,幾堵被火燒得黑炭似的牆垣……看起來就像遭了洗劫的大戶屋宅,狼藉得不堪入目。

「這……這裡怎麼成了這個樣子?」王昶不禁失聲歎道,「廬江郡雖是近鄰江東孫權之境,難免戰火之殃,但也不應頹敗到這般地步啊!這裡的太守高柔,真不知道是怎麼樣保境安民的?」

司馬懿也應聲探身出來認真看了一看,卻又坐回到車廂裡,沉吟了片刻,向王昶冷冷地吩咐道:「你且下去向他們通報一聲,再瞧他們到時候會怎樣說。」

王昶聞言,應了一聲,跳下馬車,疾步直往那府衙門口而去。

就在這時,但聽得「吱呀呀」一陣戶樞轉動的聲響,那兩扇破舊的大門緩緩推了開來,廬江太守高柔和手下一班差役、胥吏,已是滿面堆笑大步迎出。

「哎呀!王公子、司馬大人!下官昨日才得到丞相府裡的公文,通知你們東曹署近期將來本郡觀風巡檢……」高柔趨步到王昶面前,拱手施一禮,又來到司馬懿乘坐的馬車前,朝車簾裡弓著身子,呵呵笑道,「難怪高柔今天一大早起來左眼皮跳得厲害,原來是你們這兩位貴人大駕光臨了!下官實在是有失遠迎——你們來得好快啊!」

隔了片刻,馬車車簾倏地往上一卷,便見頭戴高冠,身著玄袍,一襲官服打扮的司馬懿端著一派欽差大臣的姿態,滿面莊敬之容,緩緩下了馬車,站到了高柔面前。

不知怎的,司馬懿就在那壩地當中那麼一站,舉手投足之際便有一股莫名的沉峻雄岸之氣,猶如凜凜勁風一般直向高柔和他手下的胥吏、衙役們橫捲過來。

高柔也算是和司馬懿多年相識的熟人了,今日一見他這舉動、這氣勢,竟是禁不住在心底裡暗暗倒抽了一口涼氣,噤了片刻,不由得又舔了舔嘴唇,凝了凝心神,正欲開口作聲,卻見司馬懿微一抬手,從他身畔昂然而過。司馬懿的雙眼盯著府衙的那些舊門殘垣,緩緩走近了,默默地細看了一遍,然後回轉身來,肅然向高柔說道:「昔日大禹將拯天下之大患,故而先卑其宮室,儉其衣食,以此終能平定九州,收服華夷。高太守與諸君悠然端坐於這殘垣敗壁、陳門舊匾的府衙之中,治理庶事,不以為苦,莫非是想效仿大禹聖君一樣『卑其衙室,儉其衣食』?但不知爾等此舉此為終能平定江東,降伏諸逆乎?」

高柔聽出了司馬懿此番言語之中所含的深深諷刺之意,不禁面色窘得一片通紅,張了張口,正欲答話。司馬懿顯然是沒有耐性聽他分辯,又冷然開口道:「本座記得,自建安十四年以來,朝廷幾乎每年都要給你們廬江、揚州、夏口、襄陽等近鄰征戰之地的州郡撥有一筆修繕城垣衙門的款項——你們將它花到哪裡去了?哼!莫非是爾等妄生貪念,上下其手,沆瀣一氣,竟將這筆款項私分貪墨了?」

「司……司馬大人!您……您這番話可真是冤殺下官了?」高柔一聽司馬懿這話來得凌厲,嚇得汗流滿面,急忙彎下腰來誠惶誠恐地說道,「這些年來,朝廷確是給我們廬江郡撥來了不少修繕城垣、衙門的款餉。下官等人雖然未曾將它們用來修繕城垣、衙門,卻是不敢將它們貪為己有。請司馬大人明鑒,下官等將這些款項用到了另外一些更為利國利民的地方……」

「哦?你們把它用到了什麼地方?」司馬懿雙目緊緊盯著高柔的表情不放,緩緩逼問了上來,「擅自挪用朝廷下撥的款項,亦是有違大漢律令……」

「司馬大人有所不知,下官是將朝廷撥下的修繕城垣、衙門的款項,用來興建了幾所『勸學堂』。」高柔此刻已是穩住了心神,臉上懼色漸漸淡去,身形一躬,侃侃道,「司馬大人,荀令君曾言:『昔舜分命禹、稷、契、皋陶以揆庶績,教化征伐,並時而用。及漢高祖之初,金革方殷,猶舉民能善教訓者,叔孫通習禮儀於戎旅之間;世祖光武帝有投戈講藝,息馬論道之事,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今曹公外定武功,內興文學,使干戈戢睦,大道流行,國難方弭,六禮俱治,此姬旦宰周之所以速平也。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誠孔聖述作之意,顯制度於當時,揚名於後世,豈不盛哉?若須武事畢而後製作,以稽治化,於事未敏。宜集天下之大才通儒,考論六經,刊定傳記,存古今之學,以一聖真,並隆禮學,漸敦教化,則王道兩濟。』下官認為他所言極是,便將興辦『勸學堂』當作了全郡的頭等大事。再加上我們廬江郡距離江東逆賊孫權太近,戰事一開便遭殃及,所以這衙門往往是毀了又修,修了又毀,不知浪費了多少款項……後來,下官一咬牙,也顧不得許多了,乾脆也不再修繕這衙門了,節約下了這筆款項就建了幾所『勸學堂』……」

「是啊!是啊!請恕下官無禮。且讓下官也來獻進幾句,」這時,高柔府中的那名郡丞也小心翼翼地湊上來插話為自己的上司開脫,「大人們來的時候走的是城東大街,所以有所不知。高太守支持興建的那幾所『勸學堂』就修在城西。嘖嘖嘖!您去視察一下就知道了,那幾所勸學堂修得巍峨壯觀,好生氣派!那橫樑、柱子、門窗、全是上好的楠木做的!裡邊又亮敞又明亮,剛竣工時便有二十八位博學之士應邀前來入駐講學,眼下共招了三百多名學生就讀……全廬江郡的老百姓都紛紛稱讚高太守辦了一件惠及千秋的大好事呢!」

「呵呵呵……好你個高柔!原來你把款項挪來興建了勸學堂!你照著荀令君這一番治國良言去做,自然是毫無瑕疵的了。」司馬懿靜靜地聽著,此刻方才慢慢霽和了面色,稍一沉吟,忽然向著高柔躬身一禮,歉意深深地說道,「既是如此,本座錯責於你了!望你原諒!」

「啊呀!司馬大人真是多禮了!下官怎麼擔受得起?」高柔見狀急忙「撲通」一響跪在地上,不敢接下他的致歉。司馬懿急忙跨前一步,伸手扶起了他。二人相視有頃,都哈哈大笑起來。

頓時,全場的氣氛為之一鬆,大家的心情便如雨後天晴一般亮堂了起來。

夜燈初上,高柔本也知道司馬懿亦是精通儒學的高手,便興沖沖帶了幾本古籍,到司馬懿下榻的驛捨前來拜訪求教。

賓主分座坐下之後,司馬懿笑吟吟地對高柔說道:「高君,今日在大庭廣眾之下,本座對你嚴詞厲色,亦是職責所在,迫不得已,還請你多多諒解。」

「司馬大人說哪裡話?東曹署代表曹丞相前來四方州郡觀風巡檢,」高柔急忙謙虛之極地答道,「下官自然會像尊敬曹丞相一樣尊敬你們的。無論你們如何督責下官,亦不過是如同嚴父訓斥幼子,終歸是為我們好。下官豈敢忤逆?又豈敢怨望?」

司馬懿聽了,暗暗點頭,心道:今日嚴詞教訓高柔,用意本是為丞相府立威。而高柔亦非碌碌之輩,大概也是猜到了自己的用心,才在眾人面前裝得極為謙遜,配合自己演了這一出「雙簧戲」。看來,這高柔不愧為一個隨機善變,通達時務的人才,倒是值得一用。

一念及此,司馬懿便呷了一口清茶,微微瞇起了眼,若有心似無意地說道:「高君,你興建勸學堂,延攬賢士儒生的教化之功,本座返回許都之後,自會奏明丞相褒獎於你的。不過,今夜,本座倒想和你談一談題外話,你可情願否?」

「請司馬大人明示高見,下官洗耳恭聽。」高柔聽了,頓時心花怒放,急忙拱手答道。

司馬懿面色一凝,將手中茶杯輕輕放回到桌几之上,沉吟了片刻,才悠悠地歎道:「如今天下大亂,群雄競起,征戰不休。司馬懿一路巡來,但見沿途千里平原,白骨遍野,城郭皆為廢墟,百姓陷於溝壑,孤幼哭號流離,令人為之酸鼻。你我本是儒士出身,心繫蒼生,也只盼著上天降下命世之英,撥亂反正,還天下一個太平啊!」

高柔笑道:「司馬大人勿憂。當今曹丞相英明神武,所向無敵,數年間便蕩平袁紹、袁術等逆臣,只剩江南、西蜀一隅未得撫定。高柔相信只要曹丞相在位,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司馬懿微微一笑道:「曹丞相這再造漢室、救國救民之功,真是可以彪炳千秋了!」高柔聽著,連連點頭稱是。司馬懿知道,高柔是被曹丞相從一個普通掾佐提拔到廬江太守職位上的,自然對他感激涕零,尊崇之極。一念及此,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意味深長起來:「可是,本座以為曹丞相掃平諸寇,肅清中原,功蓋天下,澤被蒼生,卻一味謙退守節,至今仍是位止於三公,權不越相侯,似乎與其功德不相匹配呀!」高柔是何等聰明之人,聽司馬懿這幾句話,立刻明白了過來:「不錯,曹丞相功德巍巍,實在是令人仰不可及!朝廷若不加重賞,何以激勵天下群臣效忠之心?」司馬懿微微而笑,只是不語。

王昶在一旁看著,只覺司馬大人的語言藝術當真微妙之極也含蓄之極,只是那麼稍一點撥,便讓別人的思路順著自己心中的謀劃那樣水到渠成了。

高柔沉吟片刻,又極小心地試探著問道:「那麼,請問司馬大人,高柔應向朝廷建議封賜曹丞相何等樣的榮祿呢?」王昶一想,難怪這高大人犯難,如今曹丞相位極人臣,獨攬朝政,尊榮無比,確實也沒有什麼更高的現存爵位封賜了——這也讓人實在難以進言。司馬懿這時卻拿起高柔帶來的幾本古籍翻了翻,避開他的問題,忽然問高柔:「其實曹丞相父子三人的詩是作得很好的,將來必定會名揚史冊。我極欣賞曹丞相的詩文。他的詩氣韻沉雄,令人回味悠長。你讀過他最近寫的那篇《短歌行》沒有?『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古往今來,有哪一位詩人能像他這般言深意長,氣度雄遠?」

此語一出,王昶和高柔都微微變了臉色。司馬懿的言下之意十分清楚,朝廷只有像周成王封周公那樣封曹丞相為國公之爵,才配得上他的豐功偉績。但,這與漢朝的法律和禮節是大大相悖的。按照漢朝的法律和禮制,異姓只能封侯,王、公都只封給宗室。即使是像鄧禹那樣的開國功臣,都只能以四個縣封為侯爵。當然,前漢也有人被封為公爵,就是那個曾擔任過安漢公,後來又篡了大位的王莽。司馬懿竟向他暗示要請朝廷封曹丞相為公爵,實在是大膽之極,大逆不道。高柔的心立刻「咚咚咚」地狂跳起來。他覺得一陣口乾,急忙伸手去拿茶盞,「噹」的一聲,卻失手打翻了杯盞,茶水流了一地。司馬懿卻若無其事,只是靜靜地望向高柔,含笑不語。高柔竭力定住了心神,伸袖擦了擦額上的細汗,臉色變得有些潮紅,忽地沉默了下來,一言不發。

司馬懿這時卻開口了:「我記得當年高太守在軍營時身為掾佐,卻嗜好研習刑名之術。有一夜,高君在營外就著月光埋頭攻讀《韓非子》,不覺夜深,竟至枕書而眠。正巧曹丞相巡視夜營,見到你這月下讀書的一幕,大是感動,見你睡意正濃,不忍喚醒,便解下自己衣袍,披在你身上替你御寒。第二天,你便被丞相大人一下擢升為刺奸令史,一夜之間連升三級……」

「司馬大人……丞相的大恩大德,高某永記不忘。你不必再多說了。」高柔仰起臉來,已是滿面淚光,哽咽著說道,「我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報答曹丞相了。」司馬懿面色平靜如常,眼角卻掠過了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笑意。高柔慢慢平靜下來,緩緩說道:「周朝之時,周公、姜尚,雖也賢德過人,勞苦功高,但論其實績,遠遠不及曹丞相,卻享公爵之榮,擁裂土之封。高柔以為,今日曹丞相之豐功偉績,絲毫不遜於當年的周公。朝廷應當封賜曹丞相為國公之爵,並享有九錫之禮、裂土劃疆之賞。高柔今夜便回府寫好奏章,請司馬兄帶回許都呈送朝廷。」司馬懿臉上平平靜靜,只是微微點頭,不再多言。二人又親親熱熱地聊了幾句朝中形勢。高柔在交談中深為司馬懿的真知灼見所折服,不禁讚道:「司馬大人志大才廣,忠勤敏達,將來必成大器,但望日後不要忘了提攜下官才好。」司馬懿笑道:「古今為士之大患,在於身懷異才而明主難覓。你我有幸遇上曹丞相這樣的明主,又何愁不能脫穎而出?高君勉之,司馬仲達在許都恭迎你榮升而歸。」高柔聽得心頭甚喜,忙說:「多謝,多謝。」

高太守剛才說的是奉承上司的玩笑話,王昶對司馬懿卻真是這麼看的。「志大才廣,忠勤敏達」這八字評語雖佳,又焉能道盡司馬大人之長?他跟隨司馬大人鞍前馬後兩年多了,司馬大人的足智多謀、明察善斷、勁氣內斂、隨機應變等才能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一直堅信,終有一天司馬大人一定會成為一位名滿天下的賢相。不錯,當今朝廷雖是人才濟濟,各懷絕技,但在他看來,這袞袞諸公之中,最有潛力者實非司馬大人莫屬。沛國名士朱建平素來精於占卜相術,不少朝廷重臣都喜歡請他觀相,他常常能神神秘秘地說得旁人連聲唱喏。朱建平和司馬懿私交不淺,卻一直不敢看他的手相。有一次在司馬府中做客,其時並無旁人,朱建平才扳開司馬懿的左掌,細細看了一番。看完之後,只嘖嘖一歎,神秘兮兮地說了句「天機不可洩露」。司馬懿便收回手掌,淡淡一笑道:「既是天機,不洩也罷。富貴功名,於我如浮雲,志不在此,也不多問了。」朱建平的臉色一下嚴肅起來,道:「司馬兄雖是無心求富貴,但只怕天命如此,自有大富大貴來逼你呀!」司馬懿悠悠一歎:「你這話倒說准了。當年我二十餘歲在家鄉河內郡之時,一心只想當一個隱士,安守茅廬了此一生。卻沒想到曹丞相這麼看得起我,三番五次強行徵召我入府,唉……」他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蒼涼,彷彿不想再回到過去,連重提舊事也成了一種痛苦。朱建平微微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司馬兄,你連這句話都還未參悟得透嗎?你這一生中隱士是肯定當不成了,但當今天下卻因你的出山而多了一個人中之傑——這才是你命定的選擇啊!」司馬懿慢慢恢復了平靜,也不答他,卻把話題巧妙地移了開去。王昶在場聽得分明,頓時如聞驚雷,心頭大震。從此,司馬懿在他心中越發變得神人似的。司馬懿的一舉一動在他看來,都體現著超凡入聖的大智大謀。

第二天,高柔便寫好了那封推戴曹丞相晉公加禮的奏章,遞給司馬懿時連聲說道:「有勞司馬大人親手轉呈丞相,高柔不勝感激。」司馬懿接過奏章時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什麼也沒說。二人會心,相視一笑。然後,司馬懿便帶著王昶又風塵僕僕地上路了。

這一路下來,司馬懿把高柔的那封奏章一亮,沿途的各郡太守們立刻便懂得了來意,紛紛擬稿成章,一致建議朝廷要重賞曹丞相之豐功偉績。王昶跟著司馬懿一路冷眼看來,也漸漸明白了一些。曹丞相如今功高蓋世,天下諸郡亦聯名推戴,更顯出了曹丞相實乃「順天應人」之大賢,說不定到時候漢室中興第一功臣當真是非他莫屬了。那麼,司馬大人這一次微服巡檢各州郡,看來是在為曹丞相的崛起作輿論宣傳上的鋪墊了。他這一手當真高明,上合曹丞相之意旨,下得諸郡太守邀寵之心,實在是漂亮之極。但,他這一招也十分冒險,若是有人參他一本,告他擅自聯絡諸郡太守「悖公立私」,恐怕連曹丞相也未必保他得住。然而,司馬懿就是司馬懿,謀略不凡,膽識過人,不如此不足以稱為一代人傑了。

奪民心

再過一個南陽郡,司馬懿和王昶便要返回許都了,這南陽郡一向是為朝廷供應糧資的「倉廩之地」,而南陽太守朱護是曹丞相親筆賜書「一代能吏」的賢臣,臨行時曹丞相又曾親自交代要考察他,這一切都讓司馬懿不敢等閒視之。他坐在馬車之中,只是心事重重,沉默不言。王昶也注意到了司馬大人的神情變化,卻不知何故,也不願細想,卻有些憧憬著能目睹朱護大人的風采,心道:這下可好了,又可以親身向一位為官從政的楷模請教經綸之道了。

司馬懿到了太守府,見過了太守朱護。王昶見這朱護臉龐圓圓胖胖的,然而眉豎如刀,頗有幾分煞氣,令人心中隱生不快。終於和這位「一代能吏」見面了,不知怎的,卻讓他欣賞不起來。

司馬懿照例檢查了一番南陽郡的政事,便要告辭。朱護道:「司馬大人,我來送你一程如何?」司馬懿笑了笑:「本座正有此意。這南陽乃山清水秀,人傑地靈之地,我身在朝廷,也一直想前來遊覽一番。朱大人既有此心送我一程,我二人不如安步當車,微服巡訪,看一看這田園風光如何?」朱護連忙點頭答應。司馬懿見他應允,似乎十分高興,臉上洋溢著笑意,令人感到可親可近。但王昶卻在心頭掠過一絲疑惑,司馬大人對朱護太親近太和氣了,這讓他覺得有些反常。但他還沒來得及多想什麼,司馬懿已在吩咐他去協助太守府中差役安排巡訪事宜了。

傍晚,司馬懿和王昶在太守府裡用過晚膳,便和朱護一道踱出府來,走出城門,來到一片田野之間。幾輛馬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以便他們隨時召喚使用。

他們沿著田埂毫無目的地隨意走去。剛剛被細雨淋過的夕陽,從他倆眼前濕漉漉地滑向山頭那邊。山腳下幾縷炊煙悠然成幾支銀色細線,農家黃昏的柴草清香濃濃淡淡地四下飄散開來。司馬懿顯得神態悠閒,一路上和朱護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途中,朱護猶如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過頭來,向司馬懿慨然說道:「司馬大人……近來民間對曹丞相的口碑真是好得不得了啊!像并州、豫州等地患了疫疾的百姓,在接受了曹丞相所賜犀角藥粉的治療之後,大多數都已經康復了。他們紛紛聲稱曹丞相為『再生父母』,要為他肝腦塗地呢!」

「曹丞相賜的犀角粉?」司馬懿聽了,不禁心頭狂震,一時間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給并州、豫州等地患有疫疾的百姓賜予犀角粉服食治療,乃是御差特使韓濟以漢帝陛下的名義,奉了聖旨來在民間施行的一大仁政——今日聽朱護這話,怎麼倒成了曹丞相做的善事了?他心念一定,思忖了片刻,微微有些驚訝地問道:「朱太守,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哦……是這樣的,我們南陽郡靠近豫州的寶邑縣。那一日,寶邑縣裡發放犀角粉療治百姓的疫疾,當時下官恰巧就因有公幹在他們那裡親眼目睹了那一幕。」朱護在腦中回憶了一會兒,才認真答道,「下官很清楚地記得,那天是丞相府裡的曹洪將軍和他的手下親自帶著犀角粉到寶邑縣場上公開發放給患有疫疾的百姓的。曹將軍還說,這犀角粉是曹丞相搗碎了自己祖傳的犀角杯捐獻出來給大家療疾的。接了那些犀角藥粉,又聽著曹將軍這番話,寶邑縣場上的百姓真是感動得涕泗橫流,掌聲雷動啊!」

「咦!怎麼會是曹洪將軍來發放犀角粉的?」站在一旁也默默聽著的王昶不禁打斷了朱護的話,詫異之極地說道,「我怎麼記得好像是欽差特使韓濟大人代表陛下前來……」

正說之際,他一瞥之間竟看到司馬懿暗暗地向他遞了個眼色,便急忙硬生生把後半截的話嚥回到了肚子裡,不敢再多話了。

而司馬懿在聽到這一切時,心底也一下全明白了。代表漢帝陛下前來發放犀角粉的欽差特使韓濟,不消說早已是被曹洪奉曹操之命偷偷軟禁起來了,然後再由他粉墨登場出面以曹操的名義來發藥救人,借此樹立起曹操「心繫天下,愛民如子」的賢主形象。在這一場漢室與曹氏爭奪民心的「暗戰」之中,曹操竟用這種卑鄙的手段贏得了勝利。

想到此處,司馬懿不禁暗暗對曹操生出了一絲深深的忌憚。曹操此人,為達目標不擇手段,詭計百出,無所不用其極,當真是匪夷所思。他自己拍破了腦袋也創造不出荀令君那樣完美無缺、高明至極的計謀,但卻敢於撕下自己的臉皮去「明搶暗奪」,硬生生地倚仗權力把別人的高招剽竊到自己的名下。他這一記陰招,實在是痞子氣十足,哪裡上得了什麼檯面?但司馬懿細細一想,曹操的這些招數雖然上不了檯面,在現實生活中卻是最有效的——就發放犀角粉這件事而言,并州、豫州乃至全天下的百姓從今而後都會只記得是曹丞相搗碎了祖傳的犀角杯,研成藥末,讓愛將曹洪代表了自己來發藥救人的。他們哪裡還會想到這件事本是在朝廷上定了,是由欽差特使韓濟代表漢帝陛下來發放的?是的,全許都城的人都知道這件事的真相。然而,這又能怎麼樣?除了這許都城裡的十八萬戶人氏之外,其他中原所有的州郡的官吏和百姓都會把這一筆「仁政」記到曹丞相的頭上——假作真時真亦假了。的的確確,犀角藥粉是曹洪將軍代表曹丞相親自發放到我們手上的,這可是大夥兒有目共睹的——難道還會錯了不成?

就在這一瞬間,司馬懿終於明白了,滿腹良謀的「古今第一聖臣」荀彧,終究還是鬥不過手握兵權的「古今第一梟雄」曹操。荀彧再聰明,但他畢竟是聖臣,不會違背道德的底線去縱橫捭闔;而曹操哪怕處於再不利的地位,但他畢竟是梟雄,心裡沒有任何的道德包袱,任何陰招都使得出來,任何壞事也都幹得出來。更何況他還手握軍權。荀彧一心想要中興漢室的所有努力,只怕最終都會成為泡影了。

「《莊子》有云:『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智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司馬懿淡淡一笑,輕輕拍了拍手掌,向朱護緩緩說道,「看來,孔孟之道與老莊之學,均可堪稱國之精萃,你我不可不深學啊!」

朱護見司馬懿二人此時言行有些異常,正自驚愕之際,又聽司馬懿莫名其妙地發了這一通感慨,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得賠著一臉乾笑說道:「對!對!對!司馬大人指教得是。」

卻見司馬懿身形一停,彷彿很隨意地問了一句:「本座聽說你們南陽郡城郊有一個『雪廬茶肆』似乎很出名?」

「哦!雪廬茶肆?讓下官想一想,好像就在附近……」朱護蹙著雙眉追憶了片刻,忽然才記了起來,伸長脖子往前一望,急忙伸手一指,「喏,就在那裡!不過,讓司馬大人見笑了,下官倒只是聽說有這麼一個茶肆,卻從沒去過,也不知裡邊茶藝如何。」

司馬懿順著朱護手指的方向,遠遠望去,只見驛道轉彎處樹林叢中似有一角茶肆旗旛在若隱若現地飄動著。他微微一笑,道:「很好,就請朱太守陪我們過去坐一坐吧?」

朱護聞言,連連點頭應允,在前領路而行。

辣手除酷吏,安一方之民

過了一壺茶工夫,他們一行人行到了雪廬茶肆門前。不料進門一看,茶肆裡四五張方桌,八九條長凳,簡樸得很。朱護見狀,微微皺眉;司馬懿卻安之如素,神色平淡,入店坦然就坐。

茶肆裡只有店主和兩三個店小二,見來了客人便急忙前來張羅。司馬懿笑道:「店家,你這茶肆裡生意清淡得很哪!」那店主四十歲左右的年紀,面容甚是清,上下打量了一下司馬懿,苦苦一笑:「這世道兵荒馬亂的,生意哪裡好得起來?我這裡不光賣茶,還賣麵筋、饅頭、米飯、菜餚,一個月做得頂好也不會超過百十個客人來光顧。還有,不瞞您說,我這茶肆在這方圓百里之內,是唯一的一家。」

司馬懿笑了笑:「照你這麼說,偌大一個南陽,卻只有你這一家茶肆,也實在是太難得了。」便含笑抬眼望向朱護。朱護臉上有些掛不住,便乾咳了一聲,低下頭點餚點菜。司馬懿又問店主:「你們的日子還過得去吧?這裡一戶人家一年能種多少糧食?郡裡又向你們征多少糧呢?」店主見他們幾人身著儒服,想來也不過就是幾個路過的普通文人書生罷了,不疑有他,直直地便答道:「我們一家六七口人,一年辛苦勞作也不過才種出百六十石糧。郡裡邊就要徵收一大半上去。唉!這日子過得苦啊!」

朱護臉色一變,便要開口。司馬懿卻先講了話:「郡裡代表朝廷向你們徵收,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只要削平諸寇,靖清中原,待得天下太平,你們就可以過上輕鬆日子了。」

「朝廷用兵打仗,本也是為了救民於水火,我們也是十分支持的。但我覺得朝廷若真心為我們這些老百姓著想,就應當精兵簡政。軍營裡的士兵,其實有不少是郡裡的刁民,游手好閒慣了,混到軍隊裡白吃飯的……」店主憤然說道,「你想,這亂世之中,天下百姓十有七八從軍平亂,剩下的十之二三居家耕田,實在是民少兵多。我倒是覺得,軍營裡的士卒個個身強力壯,平日裡完全可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朝廷用兵平亂,本就是為了安民的,不是來擾民的……」

司馬懿聽得十分認真,有時還微微點頭,輕輕稱是。確實,朝廷目前擁有八十萬大軍,糧草供應一直是個令人頭痛的大問題。這店主的建議雖是平實無奇,卻十分正確,實在不失為一條可行之策,回到府中後,一定要向曹丞相進獻。他想到這裡,不禁微微笑了。看來此次微服巡檢,倒真是不虛此行。單是這條建議,便是他和他的同僚們在書齋裡枯坐冥思而難以想出的。王昶在一邊也頗為驚訝,想不到這草莽之中竟也有這等見識不凡之士,倒真是令人不可小覷。

司馬懿忽又看了一眼朱護,問店主道:「不知這南陽郡的民生、民情如何?想來在清正廉潔的朱大人的治理之下,應是『士盡其長,民樂其業』吧?」店主卻搖了搖頭,道:「朱大人確是一代能吏,為官清廉也是不假,但他督民太嚴,為政太苛,執法太峻,天天派人上門催糧催賦,違者株連九族,一律下獄。這麼幹下去,是要出大亂子的。很多南陽士民都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了,紛紛準備著遷到周邊的荊州、豫州等州郡去呢!」

聽著聽著,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朱護臉色越發難看了。王昶看到他只是沉沉地埋著頭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茶,左手擱在茶桌上,手指竟把桌面摳出了幾個深深的印痕。司馬懿斜眼把這一切都看得分明,也不動聲色,只是微微笑了笑,取出一串銅銖來放在店主手裡,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十分佩服,謝謝。」便站起身來,朱護、王昶也站了起來,和司馬懿一道向店主拱手作別。朱護這時候才抬起頭來,冰冷而銳利的目光在店主臉上一剜,令他感到十分難受。他不知此人何故竟似與自己有深仇大恨一般,也只得賠上一臉笑容,將他們送出店去。

三人走出數里之地,竟是各懷心事,默默無語。還是司馬懿先打破了這一片沉悶,笑道:「朱大人一向對朝廷、曹丞相忠心耿耿,曹丞相對您一直都是十分看重的。曹丞相這次派司馬懿前來,便是向朱大人致意,不久之後,您可能會榮升入朝,可喜可賀!」朱護鐵青著的臉上這時才放出了一些笑意。他向司馬懿拱了拱手,道:「只要朝廷和丞相大人能懂得下官這一份盡忠報國之心,下官身受重謗,也是無怨無悔了。」

司馬懿笑了笑:「愚民無知,請朱大人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在下就此告辭,請朱大人在任上勵精圖治,不負朝廷、丞相之望!」朱護點了點頭,與他二人各自上了馬車,告別而去。

一上馬車,司馬懿的臉色便冷了下來。王昶不知他為何神色這般冷峻,也不敢多問。馬車駛出十里之外後,司馬懿突然喝了一聲:「停!」扭頭對王昶說道,「我現在要馬上返回那茶肆一趟。你立刻帶上我的印符到最近的河間郡去找崔大人速調三百士卒過來,務必在今天天黑之前到達。切記,一定要盡快趕來!」王昶大驚,轉念一想,立刻明白過來,道:「大人,還是我回茶肆較為妥當。您去調兵吧!」

司馬懿果斷地一揮手,道:「我返回去後,若朱護果真帶兵來犯,我還能用口舌拖延片刻;而你去,只怕被他一見面就滅了口,還是我回去最好!」王昶的雙眼此刻被淚水模糊了:「大人,請珍重!」騎上一匹快馬飛馳而去。

司馬懿匆匆忙忙趕回茶肆。進門一看,卻見那店主早已換上一身儒服,擺好了一桌菜餚,笑容可掬地迎接他的到來。司馬懿也像見了老熟人似的,滿臉堆歡地跑了進去,笑道:「胡兄,久違了!久違了!懿沒料到你竟也來到了這南陽境內『中隱隱於市』——剛才假裝不識,實是事出有因……」

那店主原來正是司馬懿在靈龍谷紫淵學苑時的同窗好友胡昭。胡昭見他時隔多年相見仍是這般親熱,也有些感動,微微笑道:「司馬君近日以丞相特使的身份微服出巡各大州郡,觀風巡檢,體察民情,整肅吏治,早已是聲名遠播。昭焉敢不聞風疾動而待你前來解民之困乎?」

「哦……原來如此。」司馬懿不禁微微頷首,從懷中取出一疊信函,往桌上一放,用手指了指,恍然而悟,淡淡說道,「想來這些狀告朱護有失民之舉的信函,大概便是胡兄和其他一些南陽士紳所為了?」

胡昭緩緩點了點頭,肅然道:「司馬君此番去而復返,當真是用心良苦。你也知道,胡某見天下大亂,不求聞達於諸侯,只想獨守窮廬,躬耕樂道,度此一生。然而,胡某終不忍見生民憔悴,深懷為民請命,為國盡諫之心,才向丞相府舉報了朱護的這些事。今日司馬君前來暗訪,胡某盡以百姓疾苦告之,望司馬君日後能念念不忘,施仁和寬平之政,解民於倒懸!」

司馬懿靜靜地看著他,忍不住熱淚盈眶。從胡昭身上,他彷彿看到了自己當隱士時的影子。許久,許久,他慨然說道:「胡兄這番濟世安民的情懷,司馬懿永誌不忘。他日我若能執政,必定掃除群穢,令天下重歸一統,消亂世之紛爭,還萬民予和平,開創堯、舜、禹三代後第一盛世!」

胡昭默默點頭,無言無語,捧起茶杯,向他敬來。司馬懿將茶接過,一飲而盡,道:「古語有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胡兄日後隱居民間,無論見到何種民之疾苦,您都要來函告知——懿一定千方百計切實化解!」豪氣頓生,與胡昭一邊喝茶一邊談起心來,大有不眠不休之勢。

門外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司馬懿見狀,讓店小二把飯菜撤下,自己打扮成一個店小二站在櫃檯之後,道:「胡兄勿憂。朱護若真是去而復返,意圖加害於你,仲達自有對策應之;朱護若胸襟寬闊,心中不起害人之念,此事便休,我便饒了他這苛政虐民之過。」

胡昭哈哈一笑:「胡某在南陽郡呆了這兩三年,倒也摸清了這位太守大人的脾性。他外似清廉而內懷暴虐,貪求虛名而不恤民情,剛愎自用而心胸狹窄。今日胡某這般犀利地指責他的過失,憑他這斗筲之器,如何容忍得了?待會兒他必會帶兵前來。」

司馬懿長歎一聲道:「我真不希望看到他回來。」正說之間,「砰」的一聲巨響,店門被人一腳踢飛開來。隨著這一聲巨響,門外進來了幾個凶神惡煞的衙役。當頭的一個衙役厲聲喝問道:「誰是店主?」

胡昭轉過頭來,望著那站在櫃檯後邊裝成店小二的司馬懿,只是微微一笑。司馬懿卻是早已被氣得面色鐵青。胡昭笑罷,坦然迎上前去,答道:「在下便是此店店主。」

那衙役冷冷逼視著他:「你就是那個出言不遜,目無王法的店主?我道你有什麼三頭六臂,也不過就是一個窮書生嘛!」

胡昭不動聲色,平靜地問道:「不知大人如何得知小生出言不遜目無王法的?」

「是我告訴他們的。」隨著一個沉緩的聲音,門外黑暗之中閃出身著官袍面目陰沉的南陽太守朱護。「你不是剛才那位在小店喝茶的客官嗎?」胡昭假裝不識他是朱護,面露驚疑之色。

朱護冷冷笑道:「我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督民太嚴,為政太苛,執法太峻』的朱護呀!」目光中恨意如冰,令人不寒而慄。胡昭假裝大吃一驚:「原來您就是太守大人?小生剛才確是出言不遜,辱及大人,望大人海涵!小生知罪了。」

「晚了。」朱護冷然說道,「你不是說本官『督民太嚴,為政太苛』嗎?那就讓你們店中人全都知道本官『督民太嚴,為政太苛』的厲害!」說著轉身吩咐眾衙役道,「將這店中一干人等全部押入大牢重刑伺候!」

眾衙役齊齊應了一聲,摩拳擦掌,便要上來拿人。

卻聽櫃檯後邊一個剛毅果決的聲音冷冷響起:「慢著!」

朱護聞聲一驚,向那發話之人循聲看去。卻見那人慢慢抬起來頭,目光似利劍一般直刺過來逼得他不敢正視——竟是他下午才送走的丞相府東曹屬大人司馬懿!朱護一見之下,立刻變了臉色,全身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司馬懿神色昂然,從櫃檯後邊慢慢走了出來,道:「朱大人,想不到我們又見面了。」

朱護的聲音顫抖起來:「司馬大人……朱護……朱護一時氣急之下,便做出這樣愚蠢的舉動來……請大人見諒……」

「我在丞相府中曾收到南陽郡士民送來的好幾份聯名血書,告你『殘忍峻刻,逼民太甚』。我原來還不相信,認為你是丞相親書賜封的『一代能吏』,或許有刁民嫉之,不過是誹謗之語罷了。」司馬懿神色冷峻,不怒自威,「卻沒料到你果真是這般殘忍褊狹胡作非為!怎麼?你還不快快束手就擒,隨我回許都接受懲處!」

朱護低下頭去,猛一咬牙,把心一橫,忽又神色傲然,仰起臉來,目露凶光,道:「司馬大人既不念你我的同僚之情,本官也顧不得許多了。你到我南陽,暗通關羽使者,出賣朝廷機密,是我大漢罪人。來人,將他拿下!」

眾衙役見司馬懿孤身一人,聽得太守大人這一聲喝令,果真大呼小叫,便要上來擒他。胡昭略一示意,他的店小二們也紛紛圍了上來,護住了司馬懿。司馬懿哈哈一笑,道:「朱大人,你想殺我滅口?錯了,錯了,朱大人,你大錯特錯了。」朱護情知自己已是無路可退,喝令手下衙役道:「你們給我上!拿下這司馬懿,本官重重有賞!」

正在這時,只聽得店門外突然人喊馬嘶,殺聲大作。朱護急忙回頭,只見火把通明之處,一隊隊精兵執槍舉刀森然而立。他大驚道:「這是哪裡來的兵馬?」

只見店門外一位青年疾步而入,向司馬懿一跪及地,道:「大人,王昶帶兵救護來遲,請恕罪。」司馬懿神色淡然,擺了擺手,王昶立刻起身,向店門外一招手,一隊士兵衝了進來,將朱護和他的手下衙役團團圍住。

朱護這時才徹底明白過來:「司馬懿!你好厲害,原來……原來你早有預謀……」司馬懿冷冷說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朱護,你身在郡縣,不是安民、撫民、養民,只知殘民、虐民、殃民,你辜負了朝廷和丞相對你的厚望,實在是咎由自取,罪在不赦!」

朱護呆了片刻,才慘然笑道:「好你個司馬懿!厲害!厲害!朱某一生何等精明,竟也被你算計了!罷了,罷了!朱某就成全你吧。讓你帶上朱某的項上人頭到許都去向曹丞相邀功領賞吧!」說罷,抽出腰間佩刀,往頸上一抹,頓時血花飛濺,氣絕身亡。

司馬懿冷冷說道:「王昶,你立刻擬出一個安民告示來,就說經朝廷和丞相明察暗訪,南陽太府朱護外貪虛名浮譽之利,內懷邀功求賞之心,不恤民情,殘忍苛察,以致郡內民不聊生,委實罪不容誅。現已明正典刑,梟首示眾。」

此語一出,王昶早已擬好了腹稿。同時,他也暗暗佩服司馬懿的深謀遠慮。其實,朱護本人也並無大錯,他殘忍苛察,督民嚴峻,實際上都是為了朝廷。朝廷無時無刻不在用兵打仗,糧草問題自是頭等大事,朱護於郡內百姓太嚴太苛,實則是損民之利以益朝廷,又何罪之有?但他這樣一味於民虐取無厭,早已觸犯眾怒,導致南陽民心不穩,實在是岌岌可危。今日司馬大人將他誘入法網治了他的罪,也是迫不得已,只得用他項上人頭來替朝廷代過,藉以安撫人心了。

想罷,他正欲去尋找紙筆撰寫這篇安民告示,司馬懿在他身後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喊了一聲:「且慢!」

王昶聞言,急忙停住腳步,轉身聽他如何吩咐。

司馬懿雙目寒光凜凜地盯向店門口處被繳了兵刃,圍坐在地的那些南陽衙役,面色肅然生威,冷冷說道:「你在那道安民告示上再添上一段話:凡南陽府衙中曾和朱護沆瀣一氣,為虎作倀的僚屬和差役,均要緝拿歸案,即刻查實嚴辦,勿枉勿縱,一個也不要放過!」

店中諸人聽到這裡,都是吃了一驚。這司馬懿看似溫文儒雅,做起事來卻是雷厲風行,毫不姑息縱容,堪稱斬草除根,不留後患。念及此處,他們不禁對司馬懿生出了畏服之心。

司馬懿卻沒注意到這些,發號施令完畢之後,臉色方才稍稍緩和了一些,轉過頭來,深深地看向胡昭,欲有話說。卻見胡昭一臉的訝然,瞪著眼睛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正看著他。

司馬懿一怔,立刻明白是自己剛才這一番殺氣騰騰的言辭舉動驚住了胡昭。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有些不無自辯地說道:「唉!胡兄有所不知——官場險惡,仕途險峻,人心險詐,本座也難哪。光有一副菩薩心腸還不行,須得要有屠夫手段才能懲奸除惡啊……」

「司馬君說得沒錯。我輩中人,在這亂世之中立身行道,也不得不學會通權達變啊……」胡昭靜靜地看了他片刻,才悠悠說道,「孔夫子當年在魯國執政之時,也曾鐵腕誅除少正卯呢……」

司馬懿聽得他這般說來,這才平復了心中稍許的忐忑,微微笑道:「胡兄,如今酷吏已除,南陽急需一位寬仁有德之士坐鎮安撫。依司馬懿之見,胡兄不如就此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胡昭默默地思索了許久。才抬起頭來,說道:「這樣吧,司馬君,這南陽你且留下王君在此坐守,我暫時襄助著王君;你回到許都之後,請速速派人前來接替胡某。胡某一生閒散慣了,真的耐不住這官宦生涯呀!」司馬懿大喜,拱手道:「如此甚好,那就讓我即刻送你和王君上任,昭告全郡。」

丞相府的「聖臣」

回到許都之後,司馬懿身不離鞍,首先趕到了丞相府,向曹操稟明了自己在南陽通權達變,誅殺朱護以平民憤的事情。

曹操當時在白虎廳裡和眾將正研究東征孫權的事宜,靜靜地聽完了司馬懿的簡略稟報,竟未多言,只是說了一句:「知道了。」伸手指了指白虎廳角落裡的一個席位,讓他先去候著,自己便又埋頭研讀著地圖,與眾將繼續商議著如何佈兵列陣,進攻江東。

過了一個時辰,東征之事議決之後,諸將聽命散去。白虎廳中漸漸靜了下來,末了只剩下曹操和司馬懿遠遠地對面而坐。

曹操沉默片刻,緩緩立起,雍然自若地邁著方步,一步一步走到了司馬懿面前。他忽地身形一定,眸中寒芒四射,逼視著司馬懿,冷冷說道:「司馬仲達!本相只是授予了你『觀風巡檢』的耳目監察之任,並未賜給你代表本相執法如山,殺伐決斷的大權!你何以如此自專,竟把一個官秩為二千石的南陽太守欲殺則殺,說斬便斬了?」

「丞相大人,屬下焉敢有這等擅權自專之舉?朱護當時自知獲罪於天無所祈也,才自殺以平南陽士民之憤,以謝丞相大人之責。屬下當時所為,只想將他鎖拿回許都,交由丞相府和刑部量罪正刑,明示天下,以儆傚尤。」司馬懿伏地叩首說道,「請丞相大人明鑒,屬下本系儒家出身,豈敢有違禮法恣意擅權?」

曹操聞言,只是沉沉地看著他,隔了一盞茶的工夫,才悠悠說道:「朱護既是畏罪自殺,那便罷了。但是,本相聽說你居然下令將他在南陽府衙裡的胥吏、差役等爪牙『一窩子』全逮了……司馬仲達,你這一份雷霆手段,當真是令人不得不對你這自命為儒家出身的文士刮目相看哪!」

司馬懿聽了,心頭又是一震,心念倏地一轉,伏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恭恭敬敬地說道:「丞相大人,屬下在做那些事時,心中也曾忐忑不安,但是丞相大人的教令清晰在耳,屬下也就有了幾分底氣,不敢因自己的因循怯懦而負了丞相大人的教誨之恩。」

「本相的教令?」曹操一聽,卻是面色一僵,甚是愕然,「你在南陽郡時,本相何曾給過你什麼教令?」

「丞相大人,當日屬下等奉命前往四方州郡觀風巡檢之時,您不是曾諄諄教誨屬下等須當盡心竭誠以荀令君為榜樣,當好丞相府裡的一名『聖臣』嗎?」司馬懿雙目一抬,炯炯然正視著曹操,臉上毫無怯色,從容地說道,「您還詳詳細細、認認真真地引用經典銘言啟示我等——『於萌芽未動,形兆未見之際,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預禁乎未然之前,使主君超然立乎顯榮之處而天下歸美者,乃聖臣也。』而屬下在南陽郡所做的一切,也完全是遵奉您的這些教令切實而行的。請丞相大人明鑒。」

曹操站在他面前,一下竟被嗆得有些語塞起來。他眼珠轉了幾轉,竟是不知該如何駁斥這個巧舌如簧的司馬懿。隔了片刻,他才呵呵一笑,半嘲半諷地說道:「哎呀!本相倒沒怎麼看出你在南陽郡是『於萌芽未動,形兆未見之際,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預禁乎未然之前』哪!司馬仲達,你且細細解釋來讓本相聽一聽。」

司馬懿聞言,急忙謙恭之極地應了一聲「是」,然後娓娓談道:「丞相大人,南陽郡乃是朝廷東征孫權、南伐劉備的咽喉之地,位置險要,不可忽視。它前襯宛城、襄陽之要塞,後護豫州門戶,易攻難守,最是動亂不得。倘若朱護在那裡不識大局,倒行逆施,以致激起事變,造成南陽士庶叛亂——屆時東有孫權之勁旅虎視眈眈,南有荊州關羽之雄師伺機而噬,朝廷又當何以善後?若是稍有閃失,丟了南陽郡這塊藩屏之地,則許都上下亦難安枕矣。所以,屬下千思百慮之下,覺得事態緊急,來不及行文請示丞相大人您的指令,不得不因事制宜,先行鎖拿朱護和他的爪牙以安民心,再將他們送往許都治罪……丞相大人,屬下此舉固是太過剛猛,心底亦知返回許都之後難免會遭到丞相大人的誤解。但屬下捫心自思,為了社稷的長治久安,為了邊疆重鎮的固若金湯,為了防患於未然,屬下縱是甘冒丞相大人之嚴責訓斥,也唯有隨機行權以除南陽酷吏刁官之患了……丞相大人素來明鑒萬里,無善不察,萬望體諒屬下這一片苦心。」

曹操靜靜地立著,默默地聽完了他這番話,面色這時方才緩和了許多,右手一抬,隔空虛扶了一下在地上長跪不起的司馬懿,語氣平緩地說道:「仲達,看來本相確實有些錯怪你了。你也不必將這些放到心裡去。日後,你還是須得念念不忘本相的教令,踏踏實實地當好一個丞相府裡的『聖臣』。萬萬不可因了今日之事而懈了礪志精進之心……」

「丞相大人英明蓋世,公正無私,屬下自當竭盡犬馬之勞,為丞相大人效忠。」司馬懿直起了上身,從右袖之中取出一封奏折,畢恭畢敬地呈了上來,「這是屬下在體察州郡之情後苦心深思而寫的一封《論興建軍屯以養兵安國表》,請丞相大人指教……」

「什麼奏表啊?唔……讓本相瞧一瞧。」曹操伸手接過那封奏折,輕輕打開念了出來,「『昔日箕子論陳軍國大計,開篇便是以糧為首。據臣所查,當今天下四方州郡駐營軍中不耕而食者尚有三十餘萬之眾,實非經國遠籌。臣建議傚法前漢名將趙充國於軍中屯田破羌之策,雖然如今四方戰事未寧,戎甲未卷,但仍可詔令駐郡諸軍利用四季閒暇且耕且守,自給自足。倘能如此,必是上利於國,下益於民,善莫大焉』。」

念著念著,曹操那一直微微沉鬱的面龐之上竟是漸漸放出晴來,深鎖的眉頭亦在不知不覺中已舒展開來……

夜色沉沉,堂外的秋風呼嘯著,一陣緊似一陣地從屋頂上捲過,吹得屋簷角的鐵馬風鈴叮叮作響。

司馬懿靜靜地坐在木榻之上,看著面前書案上放著的高柔、梁習、賈逵等各大州郡太守、刺史寫給朝廷請求曹丞相晉公加禮的那厚厚一大摞推戴表,不言不語,彷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堂門被輕輕推開,司馬朗和董昭像幽靈一般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

正在埋頭沉思的司馬懿彷彿心有感應似地一下抬起頭來看到了他倆,急忙從榻上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退到了木榻左側的偏席之上。

司馬朗一邊將董昭引上木榻右側的席位上坐下,一邊向司馬懿暗暗遞個眼色,然後在木榻正位上落了座。

他輕輕咳了一聲,轉臉向董昭問道:「董大夫,近來您在朝中又說服了哪幾位賢士大夫準備聯名奏請為曹丞相加封國公之位、九錫之禮?」

董昭臉上掠過一絲隱隱的憂色,伸手捻了捻唇角的鬍鬚,深深歎道:「這兩個月來,老夫多方奔走遊說,絞盡腦汁,費盡唇舌,也僅僅是延請到了華歆、鍾繇、陳群等屈指可數的八九位名士大夫,願意出面聯名共上此奏。荀氏、楊氏、王氏這三大世族的諸多門生故吏竟是互通聲氣,像荀攸、楊俊他們,一個個對老夫的建議毫不理睬……看來,這許都城已被他們把守得幾乎是水潑不進,針插不入。我們要想從這裡掀起擁戴曹丞相晉公加禮的高潮,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司馬朗聽罷,也皺緊了眉頭,憂慮不已,問道:「依董大夫之見,我們眼下應當如何才好?」

「哦?司馬主簿是在問老夫認為眼下該當如何嗎?」董昭搖了搖頭,臉上憂意漸濃,「依老夫看來,這件事只怕要緩上一緩了。當今之勢,天時未到,民望未到,曹丞相也只得稍稍等上一等了……」

「不行!曹丞相決定在一個多月後親自東征孫權,他想在此之前親眼看到此事取得進展……」司馬朗緩緩搖頭說道,「曹丞相的心情甚是急迫。他今年已經六十歲了,而且還要不顧鞍馬之勞、血戰之險再上疆場……平心而論,朝廷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該對他有所禮敬和尊崇了!」

「這些理由,老夫豈能不知?」董昭深深歎道,「可是許都城裡的諸位名士大夫就是不願簽名聯署這道推戴表啊!總不成讓夏侯尚、曹洪兩位將軍砍了他們的手來執筆簽名吧?」

「董大夫此言,未免把這事兒看得太難了些。」一直坐在木榻左側偏席上默不作聲的司馬懿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

「唔……」董昭雙目亮光倏地一閃,急忙向他看來,有些驚詫又有些嘲諷地問道,「聽仲達這麼說,你對此事莫非已是胸有成竹了?且將你出奇制勝的妙策講來聽一聽。」

司馬懿並不馬上回答,而是緩緩起身,走到書案一側,極為小心地捧起了那厚厚一大疊諸郡太守、刺史所寫的推戴表,像捧起了一座沉沉的石碑一樣,一步一頓,慢慢行到董昭面前,恭敬至極地呈了過來:「董大夫請看。」

董昭在萬般驚疑之中,伸手接過了那疊推戴表,輕輕放在了自己席位的一側,然後拿起面上那一份,認真翻看起來。

一閱之下,董昭頓時面色大變,「啪」的一聲,放下了這一份奏表,又從身旁那疊推戴表中間抽出一份,急速翻閱著。他一連翻看了十三四份奏表,方才停住了手,坐倒在席位之上,呼呼喘著粗氣,臉頰也漸漸泛起了一陣濃似一陣的潮紅。

「太……太好了!」半晌之後,董昭那一聲微微顫抖著的歡呼從胸腔深處直迸出來,一下便打破了室內的一團沉寂,「有了這些州郡太守、刺史的推戴表作為佐證和鋪墊,老夫便可一舉打開局面,遊說到更多的顧望中立之士倒向推助曹丞相晉公加禮中來……」

司馬懿只是靜靜地退回自己的席位坐了下來,臉上波瀾不驚,彷彿對董昭此刻這般驚喜失常的形態舉動早已預料一般,平靜得視若無睹。

許久許久,董昭方才定住了心神,抬起頭來,猶如第一次才認識了司馬懿一般注視著他,臉上表情似有無限感慨:「仲達真乃驚世奇才也!藉著沉到各州郡去觀風巡檢,一下子便弄了這些奏表回來。真是好眼光!好手段!好計謀!後生可畏,前途無量啊。擁戴曹丞相晉公加禮第一功,非你莫屬,老夫欽佩之極。」

司馬懿聽了他這番贊詞,卻急忙伏身深深謝了一禮,面色從容淡定,仍是平平靜靜地說道:「晚輩今日之舉,也不過是順天應人罷了,何功之有?倒是董大夫此去聯絡許都城中的賢士大夫,才堪稱是重任在肩,功勳過人。如今晚輩僅有一言奉上,茲事體大,關乎我等舉族安危,只能成功,不可失敗啊!」

「這……老夫自然是懂得的。」董昭點了點頭,面色忽又一滯,不無隱憂地說道,「有了這些推戴表作呼應,其他的名士大夫倒好對付,最難的還是去說服荀令君啊……」

曹丕脫穎而出

丞相府的白玉堂頂上低垂而下的層層黃簾,被陣陣秋風吹拂得輕輕飄揚,猶如疊疊金波,看上去異常富麗堂皇。

曹操端坐在紫檀木方榻之上,背襯著雕有「七星拱月」圖案的高大屏風,目光灼然地看著面前的那張烏玉案幾,默然不語。黑亮如漆的烏玉案幾之上,整整齊齊地摞放著高高的一疊奏表,高度幾乎與坐在木榻上的曹操胸口平齊。

他的長子五官中郎將曹丕、次子威武將軍曹彰、三子平原侯曹植,三兄弟垂手侍立在烏玉案幾之前,神情凝重肅然。

「知道為父今天為什麼把你們召來了嗎?」曹操將目光從那高高的一疊奏表之上移到了三個兒子的面龐之上,緩緩掃視了一圈,面無表情地問道。

「孩兒不知,請父相示下。」曹丕三兄弟聞言,急忙躬身答道。

曹操慢慢抬起手來,指了指那烏玉案几上放著的一疊奏表,沉沉緩緩地說道:「這裡有四十五個州郡太守、刺史和二十八名賢士大夫共同奏請朝廷給為父晉公加禮的推戴表……你們談一談為父此刻該如何回應此事?不要拘謹,心底想什麼就說什麼。為父都認真聽著呢!」

卻見曹植面色肅然一正,跨前一步,躬身進言道:「父相,依孩兒之見,您應當恪守謙謙君子之道,主動上奏給陛下,辭去這些太守大人和名士大夫的推戴!」

他此語一出,曹丕和曹彰都禁不住吃了一驚,詫異莫名地瞅了他一眼,卻似各懷心事,暗暗思忖,沒有多言。

曹操臉上表情沉如淵潭,不曾泛起絲毫波動,仍是緩緩問道:「你還有什麼理由嗎?」

「父相!您在孩兒心目之中,一直是一位頂天立地、濟世拯民的大英雄。當年董卓專權,擾亂漢室,您在陳留高舉義旗,躬率義師,奮不顧身,浴血奮戰,討伐董賊。後來,在荀令君的輔佐之下,您又敢為人先,迎當今陛下於許都,奉天子以令不臣,一舉蕩平袁紹、袁術、呂布等亂世奸賊,終於肅清中原,大功告成。」曹植雙眉一揚,目光炯然,面無怯色,正視著曹操,侃侃言道,「如今中原已安,天下尚待底定,值此撥亂反正之時,植兒認為父相更應以身作則,恭守臣節,秉忠誠之貞,守退讓之實,卓然立於崖岸之上,不給劉備、孫權等逆賊任何誣蔑父相的借口!

「自建安十三年來,陛下冊封您為大漢丞相,獨掌朝政,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此等榮耀已足以表彰父相的豐功偉績。據植兒所知,大漢開國數百年來,也僅有賢相蕭何曾享此榮耀。而蕭何之功德巍巍,也只不過被特賜為『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而已。父相卻比他多了一個『贊拜不名』。這一切足以證明,朝廷對父相的尊崇實乃大漢開國以來無人能及。植兒懇請父相自重名節,不可為了虛名而損了一世英名!君子愛人以德,而不當誘人以利。這些太守大人和名士大夫的所作所為,不遵禮法,居心私隘,置我曹家以不謙、不順、不遜、不軌之惡名!請父相萬萬不可聽信啊!」

他一口氣講完了這長長的一篇諫言之後,便閉住了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表情極為認真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只見曹操一動不動地端坐在紫檀木榻之上,仍是面色沉沉,深如古井。他一字不漏地聽罷了曹植的進言,緩緩伸出雙掌,「啪啪」輕輕拍了兩下,慢悠悠地開口了:「植兒果然是出口成章,洋洋灑灑!不過,你這一番話,為父聽來怎麼覺著就像是荀彧所說的?」

「不錯。這番話正是孩兒從荀令君所授的天理大道之中領悟出來的。」曹植也毫不掩飾和迴避,坦言道,「父相既然提到了荀令君,孩兒就在此多言幾句。依孩兒所見,這蕩平諸逆、肅清中原的赫赫之功,乃是荀令君與父相並肩打拼而來的。如今荀令君尚能做到恭謹謙遜,約己以薄,祿位僅居一尚書令,既未封邑也未受侯。和他相比,父相所享之尊榮已遠遠勝出——您還不知足嗎?」

「放肆!有你這樣咄咄逼人地和父親說話的嗎?哼!你跟著他們只讀了幾篇子曰詩雲,寫得幾首詩詞歌賦,就敢到為父面前來指手畫腳?」曹操聽著聽著終於再也忍耐不住,身形一挺,竟從榻上勃然而起,大袖一揮,向曹植厲聲叱道,「天理大道,禮法典章,本相難道比他荀彧還研習得差了?你不要抬出他講的那些大道理來壓本相!這七十餘張推戴表乃是天下四方士民自願呈奏上來的,本相又能奈何?去年銅雀台建成之時,本相已經寫了一篇《讓縣自明本志令》昭告天下,我曹孟德決非貪功戀勢之徒,要於功成身退之後燕居銅雀台,安享天年。你以為本相所言乃是空話?正因如此,本相才就這七十餘張推戴表之事咨詢你等意見……不曾想到你這孩兒竟是這般無禮!」

曹丕一見,急忙拉了一下曹植的袖角,向他連使眼色。曹植這才斂去了揚揚意氣,有些不情願地俯下頭來,低低地說道:「父相既是這般襟懷坦蕩,謙敬淡泊,孩兒剛才便真是出言無狀,冒犯您了。請父相恕罪。」曹丕見三弟已經俯首認錯,也急忙在旁躬身奏道:「父相息怒!三弟此言亦是為父相保全名節著想,不過太直率了一些,還請父相原諒!」

曹操哼了一聲,這才悻悻地坐回紫檀木榻之上,漸漸恢復了平靜,緩緩又問曹丕道:「丕兒,你對此事有何見解呢?」

曹丕聞言,眉稜倏地一跳,一瞬間心底思緒已是越過了千丘萬壑,反覆回轉了不下百十道彎。今日來此之前,司馬懿已在私底下向自己提醒了多次,只有巧言勸說父相一意晉公而升,自己才會迎合到父相的歡心,從而換取他對自己更大的青睞和寵信。一念及此,他狠狠地咬了咬牙,仰起臉來看著父親,同時欠身答道:「孩兒認為,父相長期居於丞相之位,所享封爵卻與張繡、張魯、劉琮等歸降投誠的逆臣不相上下,孩兒見了也覺心有不甘。古語有云,唯有非常之功,堪受非常之賞。父相為朝廷立下赫赫功勳,朝廷亦當不吝爵賞,公平相待才是!您辭不辭那封爵,是您的事兒;朝廷給不給那封爵,卻是朝廷自己的事兒!可是他們卻連這麼一點誠意都不願拿出來,豈不讓人寒心?還有,父相自己若是一味謙遜自持,只怕下面的將士、屬臣看著也心不能平啊!依孩兒看來,這七十三張推戴表,正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父相完全可以受之無愧!」

聽了曹丕這番話,曹植不禁全身一震,目光一轉,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的大哥曹丕,眼中露出了深深驚訝之色。而曹丕似是不敢與他正視,微微側過了臉,避開了他直射而來的凜凜目光。

曹操把這一切都瞧在了眼裡,卻是不動聲色,最後又問曹彰道:「彰兒,你又有何見解?」

曹彰雙目迎視著他,一眨不眨,揚聲答道:「孩兒覺得還是三弟講得有理。荀令君為朝廷立下的功勞與父相相差無幾——他若是亦能晉爵加禮,父相便可隨他一同晉爵加禮;他若不願晉爵加禮,一味安於現職,不求封賞,父相也只得耐心等待一番了!孩兒也希望父相能晉公加禮,流芳百世,但孩兒更希望父相的晉陞能讓天下士民心服口服,毫無二言才行!」

「唉……爾等難道不知,為父對待荀令君堪稱推心置腹,仁至義盡?這二十餘年來,為父親筆所寫的請求朝廷重重封賞荀令君的奏章就有一百七十八份!以荀令君的老成謀國、濟難破敵之功,便是封他為萬戶之侯、三公之爵也有所不足!」曹操坐直了身子,微微搖了搖頭,深深說道,「可是他一直卻謙讓不已,拚死拚活地硬是不肯受賞!朝廷待他甚厚,本相也待他不薄。然而,他這般謙退,本相也無可奈何。也罷!植兒、彰兒,你倆都認為荀令君該當享受萬戶之侯、三公之爵的殊榮,本相就派你倆前去荀府勸說他接下此賞如何?」

「孩兒遵命!」曹植和曹彰聽了,臉上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了欣然之色,齊齊躬下身來,拱手應道。

「還有,你倆順便告訴荀令君,本相決定將你們的妹妹曹蓉許配給他的長子荀惲為妻,我們曹府從此與他荀家結為秦晉之好。」曹操略一沉吟,又溫聲說道,「希望你倆能不負本相所托,讓荀令君接受本相這一番美意。你倆去吧!」

「父相把蓉妹也許配給了荀惲大哥?這真是太好了!」曹植、曹彰興高采烈地歡呼著,躬身辭了父親,竟是攜手雀躍而去。

待他倆的腳步邁出白玉堂門口的一剎那,曹操滿面的溫和之色倏地便冷卻了下來。他緊緊皺起了眉頭,臉色沉鬱難看,心底裡暗暗歎了一口長氣。想不到荀彧的影響力竟是如此之大,連自己的兩個兒子都站到了他那邊一齊來勸阻自己晉公加禮。唉,看來,不搬開他這塊擋在前面的絆腳石,自己只怕是永遠也登不上國公之位的了!可是,要搬開荀彧這塊絆腳石,又談何容易呢?瞧荀彧這舉動,他自己是決不會退讓一步的。這不是逼著自己痛下殺手嗎?但是,荀彧身為當世儒宗,又是定亂功臣,名望之盛,鮮有其匹。當初本相殺了一介狂儒孔融,尚且引來天下洶洶之言,擾得本相數年來不得清淨。若是這一次本相又對荀彧下手,只怕連植兒、彰兒他們都要對本相側目而視,怒容相對了。況且,荀彧的高風亮節,嘉德懿行,本相素來也都是深深敬佩的——倘若真的要對他舉起手中的利刃,自己恐怕也是心有不忍,難以出手吧?

想到這裡,曹操心中頓時異常悲哀起來。上天啊上天!你為何待我曹操如此不公?這中原神州都是本相東征西戰肅清平靖的,這四方百姓都是本相撥亂反正賜予安寧的,然而你卻降下什麼狗屁的禮法綱常,讓荀彧離我曹家而去投回了漢廷,讓本相不得不向那個碌碌無為的庸才皇帝俯首稱臣!他們劉氏一族自己昏庸無能,釀成宦官亂政、黨錮之患、董卓之禍、中原混戰,早就不配再當這華夏之主了!是我親冒矢石,奮不顧身,剷除了袁紹、袁術、呂布等禍國殃民的逆賊,讓中原大地重新歸於安定,讓漢室君臣重新歸於安樂。那麼,本相享有這國公之爵、九錫之禮,又有什麼可以讓人爭議的?本相真是不甘心啊!不甘心啊!

「父相……您……您怎麼了?」正在他心神激盪之際,曹丕有些驚惶的聲音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了過來,將他一下喚回到現實之中。

「哦……丕兒……」曹操心中一定,急速回過神來,立刻變得鎮靜如常。他沉吟了一下,向曹丕招了招手,讓他趨近前來,伸手指著烏玉案幾上那高高的一摞推戴表,緩緩說道,「其實呢,本相也不認為那個國公之爵、九錫之禮就是什麼不得了的寶貝,非要把它們弄到手不可。這四十五個州郡太守、刺史代表治下士民獻上來的四十五張推戴表,就是天下百姓擁護、愛戴我曹氏一族的一份份真情厚意啊!當不當那個國公倒沒什麼,只要能擁有這一片片赤誠的民心,我曹氏一族便能無往而不勝。

「丕兒啊!植兒、彰兒都是不知世事艱險、不識人心險惡的厚道人,循規蹈矩慣了,不敢有非常之念,破格之舉。這終歸還是他們歷練太少了。今後,為父也要多多留意教誨他們。而你是我曹府長子,年紀要大一些,歷練也要多一些,所以你今天講的這些,倒還算體會到為父為了曹家大業的這一片苦心。為父深感欣慰啊!當今之勢,我曹家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進則大權在握,能制人而不為人所制;退則大權盡失,受制於人而不能制人!我們不能像霍光那樣自毀門戶,雖是騎虎難下,也唯有勉力而上。」

「父相說得如此懇切,孩兒自當體念,與您同甘共苦。」曹丕一聽,頓時全身一顫,急忙垂首恭然答道,「孩兒願竭盡所能,為父相分憂解難!」

曹操聽了,這才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向白玉堂外高呼一聲:「來人!」

守候在堂門之外的家將曹洪應聲而入,抱拳問道:「請丞相示下。」

曹操沉吟片刻,肅然吩咐道:「去把在前廳一直等候本相召見的董昭大夫和司馬懿傳召進來。」

曹洪欠身一禮,接令而去。

曹操伸手指了指身後的屏風,又對曹丕吩咐道:「丕兒,你且去這屏風後面稍候片刻,聽一聽本相和他倆議一議這推戴為父晉公加禮之事。待會兒,為父還要聽你一抒己見。」

曹丕懂得這是父相在考驗自己如何察言觀行,便恭恭敬敬應了一聲,轉入到那座高大屏風後面站著,側身傾聽前邊的一切響動。

司馬懿被曹操玩弄於股掌之間

「登登登」一陣清脆的步履聲響劃破了白玉堂裡的寂靜,董昭和司馬懿很小心地踏著光滑如鏡的地板,在層層黃簾形成的一條狹長甬道裡趨步而來,逕至曹操面前的那張烏玉案幾左側躬身而立。

曹操靜靜地看著他倆從遠處走近,一直是面沉如水。他慢慢從紫檀木榻之上站起了身,繞過了烏玉案幾,緩步踱到董昭、司馬懿面前,忽地停下身來,沉沉說道:「董大夫,你和諸位大人聯名推戴本相晉公加禮,本相何德何能何以堪之?」

董昭知道曹操此刻是在假意謙讓以示風節,便急忙肅然奏道:「丞相大人功德巍巍,卻時時謙退自守,辭爵不受,令朝廷負上『薄待功臣』之名。臣等為正天下視聽,方才聯名推戴為您晉公加禮,以彰顯丞相大人之豐功偉績,激勵天下士民景仰而從!還請丞相大人順天應人,當仁不讓。」

「唉……」曹操一副很不情願的模樣,雙眉一皺,袍袖一揚,伸出手來擺了一擺,搖了搖頭說道,「不管董大夫和諸位大人如何推戴尊崇本相,本相都會拒之不受的。但,董大夫和諸位大人的這一片拳拳赤誠之心,本相卻是心領了。本相已親自擬好了奏表,請朝廷封您為千秋亭侯。」

「謝謝丞相大人!謝謝丞相大人!」董昭一聽,先是一陣驟然狂喜,然而心中暗一思忖,卻又不得不冷靜下來,緩緩說道,「董某以為,您這道奏表此時還不宜上奏朝廷。只要丞相大人能念著董某這一份拳拳效忠之心,董某已是非常知足了。董某此生別無他念,唯有肝腦塗地以報丞相,盡心推助丞相大人建下蓋世偉業!」

曹操聽罷,卻是淡淡一笑,悠然道:「董大夫這麼說,是為了避嫌哪!也是本相出於至誠本想奏請封您為千秋亭侯,但又恐朝中有人亂講什麼『國之公器,私相授受』。不過,您且放心——千秋亭侯這個爵位,本相說了給您,就一定能給您。一個月左右,您便上任去吧!」

董昭急忙拜伏在地,感謝不已。

司馬懿在旁聽著,見曹操獎賞董昭的手法當真是立竿見影,先聲奪人,一派雄豪之風,令人歎服。他正俯頭暗暗思量之際,一抬眼才發現曹操竟已站到了他身前。

「司馬仲達,你也不愧是本相的『聖臣』哪!觀風巡檢,激濁揚清;逼殺酷吏,穩定南陽;上書言策,公忠體國……本相也著實欣賞你。就在昨天,你的頂頭上司、東曹掾崔琰還上書稱讚你『聰亮明允,剛斷英特』,推薦你接任他的職位。」曹操帶著一絲莫名的微笑,靜靜地凝眸注視著他,臉上表情卻是複雜之極,「不過,也正是昨天,本相的案頭之上又收到了好幾張奏表,舉告你在此番觀風巡檢各大州郡途中與各郡太守、刺史『私自串聯,屏人密語,跡似不軌』……要求本相查實之後重重處罰於你!」

他這一番話便如同一串晴天霹靂在司馬懿頭上炸響!饒是司馬懿膽識過人,心頭也禁不住「咚咚咚」猛跳了起來!他微俯著頭,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變得煞是難看。

然而,他心裡雖是慌了神,但頭腦裡的思維卻毫不遲滯地緊張運轉著。看來,自己在各州郡中對他們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緊緘其口,不得輕洩其密,終究還是未能徹底摀住。萬萬沒有料到,他們當中有人居然首鼠兩端,將自己串聯推戴曹丞相的事兒洩了出去。這事兒一旦暴露,只怕自己也難免會遭個「潛交州郡,悖公立私」的罪名。那麼,只要漢室有人緊咬不放,想借此事大做文章,自己更是難逃被人追查了。說不定曹丞相為了撇清此事的關係,或者為了證明自己本與此事毫無關係,立刻便會翻臉把自己推出去當替罪羊。

這些念頭猶如一道道閃電般在司馬懿心底急速掠過。他暗暗一歎,自己當時還是急於求成了一些,竟冒險給每一個州郡太守、刺史面對面串聯推戴曹丞相之事。這樣一來,人多口雜,如何能防得住他們每一個人都會守口如瓶?終歸還是自己不夠嚴謹周密啊!想及此處,司馬懿反是心念一定,穩住了心境,理智也漸漸清明起來。自己此番私自串聯各郡太宗、刺史共同推戴曹丞相一事牽涉面太廣,而且與曹丞相自身利益亦是息息相關——他此刻正需要這四十五份各郡太守、刺史的推戴表幫助自己晉公加禮,又豈會容許漢室中人對這件事說三道四?只怕他此刻亦是無法迴避,唯有出手替自己化解這一場危機了。若是如此,則自己可以安然無恙矣。看來,自己剛才實在是有些過慮了。

曹操冷眼覷著他,見他先是一陣驚慌失措,但轉瞬之際便又平靜如常,不由得暗暗讚歎一聲,卻不露聲色地又問他:「司馬仲達,你此刻還有何話說?」

但見司馬懿雙眉一挺,抬眼正視著他,眸中毫無懼意,沉沉靜靜地說道:「丞相大人,屬下在各州郡觀風巡檢途中,『私自串聯,屏人密語,跡似不軌』絕對是沒影兒的事!這些話純屬誣告。屬下唯一所做的,便是替他們帶回了一些寫給朝廷的奏表。屬下如今遭人誣陷,一時也難以自明,還望丞相大人主持公道。屬下只知我司馬氏一家深受丞相大恩,唯有粉身碎骨以報之,生為丞相,死為丞相,耿耿孤忠,可鑒日月!」

董昭聽司馬懿講得如此懇切,且又擔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萬一把他查得太嚴苛了自己也難脫干係,便禁不住開口進言:「丞相大人……司馬君為丞相大人的千秋偉業可謂是嘔心瀝血,不遺餘力。倘若他這樣忠貞篤實的部下尚且難免遭到奸險小人陷害,只怕丞相府中所有獻忠於您的屬臣見了都有些寒心哪……」

聽到董昭也站出來為司馬懿求情,曹操這才稍稍緩和了顏色,朝著司馬懿沉沉地說道:「其實,你此番到四方州郡觀風巡檢,私底下幹了什麼,你我均是心知肚明。這件事是你貪功心切而致,與本相毫無關係,本相於你本也毫無回護之責。你敢做,本就應該敢當!這才不會讓人小覷了你!你也知道,對屬下『私自串聯,屏人密語,跡似不軌』的行徑,任何主君都是無法容忍的。如果你司馬府中的下人也背著你這樣去做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兒回來,無論他存著什麼樣的用心,只怕你也不會『漠然而聽之』!他這是在恃才自傲,居然把主君的事兒都大包大攬過去了。長此以往,那還了得?所以,依了他們的舉報,本相應當重重懲處於你——」

司馬懿聽到這裡,心頓時一下跳到了嗓子眼處,懸得老高老高,幾乎便要脫口而出。他手心一下捏滿了濕濕的冷汗。

「但是,你在巡檢回都之後,卻又交上了一份論興建軍屯以養兵安國表,其中的遠見卓識,讓本相甚為欣賞!」曹操語氣一頓,滿臉的嚴厲肅殺之氣一斂無餘,「所以,你『私自串聯,屏人密語,跡似不軌』之事是過,該罰;而你『察納雅言,采風擇精,老成謀國』之事是功,又該賞。功過相抵,賞罰相當。本相也就不會讓別人揪住你亂查了。你且放心吧!」

司馬懿一聽,頓時暗暗鬆了一口大氣,急忙將頭磕得砰砰直響,一迭聲地謝道:「屬下多謝丞相不罰之恩。」

董昭在一旁深深讚道:「丞相此舉中正仁和,實在令我等心悅誠服,再無異言。」

曹操雙眉一豎,面色一寒,又向司馬懿肅然道:「不過,你這個東曹屬是不能再當了。眼下,朝廷已經採納了你興建軍屯以養兵安國的建議,準備在豫州、冀州等駐營之地盡快開拓二十餘萬頃軍屯之田,正是用你所長之時。本相任你為度支中郎將,官秩也是二千石,協助五官中郎將曹丕抓好軍屯之事。你以為如何?」

「丞相大人如此愛護、提攜屬下,屬下感激不盡。」司馬懿屈身伏跪在冰涼的白玉地板之上,謙恭異常地答道。他剛才舉目一瞥之際,竟看到了曹操眉梢間那一縷若隱若現的莫名笑意。剎那間,他的心臟猶如被一柄無形的利刃輕輕一劃而過,一絲說不出的痛楚無聲地冒了上來。自己為了曹操晉公加禮而不計得失、敢闖險徑的耿耿忠心,終究還是沒有被曹操完全接納。他剛才這一唬一詐一抑一揚之際,已是隱然將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企圖讓自己對他敬畏交加,束手臣服。這種被深深愚弄了的感覺,使司馬懿心頭大不舒服。但他此刻再不滿,再不快,也只得囫圇吞棗似的默默嚥了下去,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仍然對曹操頂禮膜拜,唯命是從。

曹操見狀,頗為滿意地微一點頭,卻不再理他,又向董昭說道:「董大夫和諸位大人此番聯名上奏推戴本相晉公加禮,似乎選擇的時機有些不巧啊!本相大概在下一個月就要率師東征孫權了。這一個月的時間裡,只怕此事一時難以善了,該不該待本相東征返回之後再做呢?」

「這個……丞相大人認為什麼時候適宜進行聯名舉奏,老夫和其他大人就什麼時候再聯名舉奏罷!」董昭本就是胸無主見的老滑頭,聽到曹操這麼一問,便俯下身來謙順無比地應道,「老夫一切行動聽從丞相大人的指揮。」

曹操一聽,卻是眉頭一蹙,不禁沉沉思索起來。

司馬懿本是不想再多言了,但在一旁按捺許久,終於忍耐不住,暗一咬牙,欠身作禮進言道:「丞相大人,屬下有話要講!」

「你講!」曹操雙目中精光一閃,深深盯了他一眼,撫著頷下鬚髯,肅然點了點頭。

「丞相大人,依屬下之見,恰恰正在此時讓董大夫和諸位大人聯名推戴您晉公加禮,才是最佳時機!」司馬懿有些情緒激動地說道,「這樣做,我們可以讓朝廷內外所有對丞相大人懷有二心的叛臣提前露出馬腳,藉機早作預防。反正這一場暴風雨遲早都要到來,來得遲不如來得早!丞相大人已屆耳順之年,晉公加禮這件事不能再拖了!」

司馬懿這麼說,就很有幾分深切體念曹操眼下具體情形的意味了。曹操思忖片刻,不禁輕輕點了點頭,卻見董昭張口欲言,便問他道:「董大夫可有異議嗎?」

「司馬君所言甚是,老夫並無異議。」董昭急聲說道,「只是荀令君到了眼下這般時節仍然不願領銜上奏擁戴丞相大人……丞相大人須當屈身折節到他府上面談一番才行!此次聯名推戴之事,若有荀令君領銜主持,則必是圓滿無缺矣!」

「這一點,董大夫過慮了。本相已讓植兒、彰兒前去勸說他接受萬戶之侯、司空之位的封賞,又決定將小女曹蓉許配給他家的荀惲,與他荀家結為秦晉之好。」曹操臉上淡淡笑著,「另外,本相在此番東討孫權之時,將會攜上荀惲和荀令君的侄兒荀攸一同出征,和荀氏英傑們並肩作戰,剷除江東積寇,共建不世奇功!」

「丞相大人如此格外垂恩於荀門,荀令君自然也會懂得『禮尚往來』的了。」董昭聽罷,欣欣然面露喜色,「既是如此,老夫晚些時候再去聯絡荀令君領銜上奏。」

司馬懿聽到曹操那一番話時,心中卻是暗暗一動。丞相大人居然要攜上荀惲、荀攸一同出征孫權?他這哪裡是在優禮荀氏一族?這分明是把荀彧的親人扣留在他身邊作為人質,讓荀彧投鼠忌器,從而不敢在許都妄動。曹操實在是心機深沉,詭詐無窮,令人防不勝防。自己在他手下辦差,須得時時小心,處處謹慎才是啊……司馬懿沉沉一歎,躬下身去,再也不願多講什麼了。

曹操的擔心

聽到司馬懿和董昭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曹丕這才緩緩從「七星拱月」屏風後面轉了出來,站到曹操身後垂眉斂神恭然而立。

曹操卻沒有立即對他說什麼,而是徐徐舉步踱到了白玉堂門外空闊的平台之上,右手扶著雕獅刻虎的白玉欄杆,全身寬大的衣袍迎著獵獵西風如同船帆一般飄揚開來。他抬起了頭,凝眸定神,極目遠眺。

蜿蜒如帶的護城河,綿延起伏的城牆,平平坦坦的田野,淡青如黛的遠山,猶若一幅壯麗絕倫的畫卷展現在曹操眼前。這一切顯得那麼縹緲而又那麼貼近,彷彿曹操只要一伸手便能把它們捲成一軸納入自己的懷中。

曹丕輕輕地跟在後面,走了近來。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走著,以免弄出任何聲響打擾了父相,一邊向堂外侍立著的武士和近侍們揮了揮手。

武士和近侍們見狀,立刻遠遠退了下去。

曹操仍是凝望著遠方的山色,忽然緩緩開口了:「丕兒,面對這大好河山,你有什麼詩興嗎?」

曹丕沉吟了一會兒,低聲答道:「孩兒一心憂慮我曹家的千秋偉業,一時難以激起詩興。」

「是啊!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追名逐利,最是消磨人的靈性與詩興。本相此時此刻也沒了什麼詩興。眼前美景道不得,腹中空空暗嗟歎啊!」曹操似有同感,微微點頭說道,「記得建安十二年的秋天,為父北征烏桓,意氣風發,筆下便如有汩汩活水一般,一首慷慨壯烈的《觀滄海》瞬間已是揮灑而出——『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幸甚至哉,歌以詠志。』那天的天氣也和今日一般蕭然,可是那天為父的心境卻與今日大不相同……唉!那樣的心境,為父很久很久都沒有重新找回來過。今天的曹孟德,你還能做出當日那樣豪氣逼人的詩篇嗎?呵呵呵……」講到這裡,他眼眶裡似有淚光隱隱閃爍,「糾纏於紛紜世事之中,履步於荊棘叢內,輾轉於群敵環伺之下,只怕你胸中機械日深,靈性日銷,再也沒有那般澄澈寬廣的心境了!倒是植兒詩書滿腹,養氣清粹,還能直抒胸臆,文思如泉吧?唉,再這樣下去,為父怕是很難寫出一首新的好詩了……」

《司馬懿吃三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