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舉成名天下知

名動朝野

當朝大將軍、冀州牧袁紹的親戚袁雄、袁渾兄弟二人,在河內郡被朝廷巡檢使楊俊連夜拘押收監的消息,很快在四方諸侯中間引起了強烈震動:難道這是許都方面向冀州袁氏先行攤牌的一個信號嗎?素來目無君上、恃勢跋扈的袁大將軍能夠嚥下這口惡氣,坐視自己的親信爪牙在河內郡被楊俊一刀斬決嗎?許都莫非已經做好了與冀州袁氏全面對決的最後準備?……荊州的劉表、關西的馬騰、益州的劉璋、江東的孫氏兄弟都睜大了眼睛密切關注著這一切動靜,以圖伺機待變。

他們也許不知道,就在此事發生後的第四天,楊俊獨自一人已極其隱秘地日夜兼程趕回了許都司空府白虎堂——在那裡,司空曹操、尚書令荀彧、御史中丞鍾繇、振威將軍程昱、司空府軍師郭嘉、司空府主簿司馬朗等正等待著他面稟匯報河內郡的辦案情形。

司空府白虎堂上,曹操居中而坐,兩道濃眉下面一雙虎目凜凜生光,方正如“國”字形的面龐宛然便似鍍上了一層古銅色,給人一種凝重如山的威壓之感。

一身儉樸青衫的尚書令荀彧則並肩坐在他的左側首席。尚書令經綸國事、執掌萬機、統領各部,在朝廷中號稱“內相”——曹操雖位列司空,卻從來不敢對他稍有不敬,請他與自己平起平坐尚輕慢了他。依著曹操的本意,荀彧當與他同席坐於右首之位。

他倆的右側下列,坐著御史中丞鍾繇、振威將軍程昱;左側下列,坐著司空府軍師郭嘉、司空府主簿司馬朗。他們每一個人的表情都顯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凝肅鄭重。

只聽得飛快的腳步聲在堂外由遠而近傳來:風塵僕僕的楊俊已是不顧鞍馬之勞,逕自下騎急趨而至。見到他滿頭大汗奔進堂中,險些還在門檻處跌了一跤,曹操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微笑,向守護在堂門兩側的兩個兒子曹丕、曹植擺了擺手,溫聲而道:“你倆且將楊大人扶持過來落座……”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楊俊站定了身形,急忙推辭了兩位曹家公子的扶持,勉力恢復了平時從容端方的儀態,緩步走到曹操對面的席位上坐了下來。他也不多言,從胸襟處取出杜傳叔侄與袁氏兄弟一案的案捲向曹操呈了上去。

曹操並不多問,接過案卷就翻閱起來,頭也沒抬,很隨和地吩咐了一聲:“丕兒——給楊大人上茶……”

曹丕聞言,不由得怔了一下:自己貴為司空府長公子,在外面那是何等的神氣,怎麼在父親眼中竟成了給這些朝廷重臣們端茶送水的僕役了?就這麼一猶豫間,他的三弟曹植已非常自然地提著一把茶壺走了過去,往楊俊席位的綠玉杯裡倒起了清茶。

“謝謝三公子!”楊俊如同被沸水燙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急忙止住了曹植,從他手中奪過茶壺給自己倒滿了茶,“老夫自己來,自己來……三公子如此謙敬有禮,老夫哪裡當得起?”

此話一出,在座的其他重臣們都不禁莞爾一笑。只有曹丕暗暗冷然橫視了曹植的背影一眼,把自己的臉撇到了一邊去:這個三弟倒還蠻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賣乖取巧吶!我貴為豪門公子,終是不屑如他一般執僕隸之禮而敬事他人的……

曹操卻沒太注意白虎堂上的情形,細細審閱了那些案卷之後,便將它們又轉給了坐在自己身側的荀彧閱看。自己倒在席位上自顧自地雙目微閉著思索起來。

待到荀彧、程昱、鍾繇、郭嘉、司馬朗等人都將那些案卷審閱完畢之後,曹操才緩緩地開口了:“這個案子辦得好!楊大人,你且給本座講一講其中的詳細情形……”

“司空大人!您有所不知,此案全由河內郡府署一個年紀輕輕的初仕掾吏一手徹查而來……”楊俊剛才飲過了清茶,定了心神,聽得曹操這般發話,心頭不禁一鬆,便開口稟道,“他便是司馬朗主簿大人的二弟——司馬懿……”

“司馬君的二弟——司馬懿?”曹操的目光閃射了一下,倏地向坐在他下首的司馬朗掃視過來,“司馬君,這是你教他的吧?依本司空看來,你這二弟把這個案子辦得滴水不漏,若非他背後隱有高人指點,那他便是聰敏夙成、天縱奇才了……”

“這……這個……”司馬朗不禁面現惶恐之色,伏席跪答道,“屬下這位二弟其實一向與屬下接觸較少,他只是喜歡沉在郡縣自司其職、自行其是。實不相瞞,他此番辦案事前倒真沒向屬下提起過什麼,屬下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辦的。”

曹操見司馬朗神情一片茫然,似乎對他的二弟在河內郡的所作所為也真是一頭霧水,就不由得又問了幾句:“司馬君,本司空聞知你共有七個弟弟,各有過人之長,卻不知你這個二弟究竟師從何人、才幹如何?你且向本司空仔細講一講。”

司馬朗正欲開口回答,卻見先前一直靜靜而坐的荀彧臉上笑容微露,悠然開口了:“司空大人,莫非您忘記了?這司馬主簿的二弟司馬懿,您是有過數面之緣的。先帝光和二年初冬,司馬懿出生之際,您還贈給了他一柄九曜刀吶!”

“先帝光和二年初冬?那個十月初八的下午?那一天也是本司空與荀令君平生的第一次相會啊。”曹操微微一怔,立刻便回憶了起來,“本司空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呵呵呵,二十多年過去了,司馬懿也從一個嬰孩長成了現在的一個青年俊傑,這時光過得可真快啊!”

荀彧待他慨歎完畢,又娓娓講道:“據荀某所知,這個司馬懿曾在陸渾山靈龍谷紫淵學苑求學,拜一代宗師玄通子管寧先生為師,想來必是一位博學多才之士……怪了!司馬主簿,你這二弟怎麼不到許都來任賢良文學之職,反而要到郡縣府署去當什麼掾吏啊?”

“這個……他出仕郡縣掾吏之職,倒是家父的意思。”司馬朗沉吟了一下,款款答道,“屬下的父親一向認為‘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說我這二弟若是不經親民庶務則不足以經綸大道,便讓他先從郡縣掾吏做起,以待日後循序漸進。”

“呵呵呵,別的世家名門子弟入仕,幾乎都是眼睛朝上,唯恐宦位不高、職務不顯;你司馬家中人入仕,卻是眼睛朝下,唯恐親民不切、庶務不精!”荀彧在一旁聽了,不禁緩緩頷首而贊,“河內司馬家不愧是關東清流名門之冠,育人教子之道真是新穎獨特、自成靈樞!荀某在此恭賀司空大人,不久之後,您帳下又可獲得一位像郭嘉君一般器識超群的青年英才了。”

曹操聽罷,臉上微微一笑,眉梢間浮現一線喜色——他逕自向楊俊問道:“楊大人,依你在河內郡所見,這司馬懿有何卓異之處?”

楊俊一聽曹操向他詢問司馬懿,眉飛色舞地說道:“司空大人,論起來這司馬懿的年齡比郭軍師還小七八歲——但他為官處事極是圓融練達、沉毅明敏,堪稱‘猝然臨難而不驚,百般屈撓而不亂’!像杜傳那般狡猾刁毒的奸吏,像袁氏兄弟那般專橫凶頑的豪強,居然都被他一個個制服於股掌之間——實在是後生可畏啊!楊某對他,也唯有打心眼裡歎服不已。”

“楊大人!您過譽了!”司馬朗聽楊俊如此稱讚,不禁微一蹙眉,開口說道,“鄙弟的才識,朗也是知道的,不過一中人之才而已!他完全是憑著曹司空、荀令君的靈威,才勉強在河內郡裡辦下了此案,實在並無太多可稱可述之處……”

“司馬主簿,你太小看你二弟了!”楊俊聞得司馬朗之言,頓時急得滿面通紅,“真的真的,楊某對你二弟之稱讚毫無溢美之詞……”便當著大家的面,將司馬懿隻身一人在河內郡智斗杜傳叔侄與袁氏兄弟的事跡細細講述了一番。

聽完了他的講述之後,曹操見司馬朗又要發話辯駁,便擺手止住了他,徐徐撫鬚而道:“司馬主簿,聽楊大人如此說,你這個二弟真是不簡單啊!能謀能斷、守道不移,倒與本司空當年杖擊蹇碩叔父蹇圖相似,頗有一股不畏權勢、力持定見的沉猛之氣!——可惜啊!本司空此刻尚不能與袁紹徹底翻臉。”

司馬朗一聽,急忙伏在席上怯聲而道:“屬下這二弟年輕氣盛,只圖自己立功揚名,知進而不知退,給司空大人添麻煩了。”

“司馬主簿,話不能這麼說。你二弟此番舉措並沒有做錯啊!本司空豈是懼怕麻煩的人?”曹操擺了擺手,並不以司馬朗之言為然。他略一沉吟,面現隱隱憂色:“不過,依了本司空的脾性,杜傳他們勾結袁氏兄弟盜占官田、逼農為佃、橫行鄉里、貪賄作惡、罪行彰彰,本該戮之於市,以儆傚尤!否則,本司空素以‘濟世安民、撥亂反正’為己任,今日竟對這些惡事兒閉目塞耳、不聞不問,他日又有何顏面蒞臨四方、牧民理政?只可惜眼下河北賊勢甚強,本司空一時也難以為河內郡士民主持這個公道了。”

坐在對面席位的楊俊聽曹操這麼一說,心中不禁微微一震:在河內郡時,司馬懿亦是堅持執法如山、肅貪除奸,用堂堂正正之手段懲之以儆傚尤,以求正本清源而濟世安民;司空大人剛才所言,不也恰恰與他當日的話語同心同理嗎?當時自己還笑他有些迂闊,沒料到這個司馬懿年紀輕輕,竟已懷有曹司空那樣的雄圖大志與真知灼見,實乃棟樑之才!念到此處,他對司馬懿又平添了許多欽佩之情。

“是啊!許都眼下雖有張繡將軍、劉備大人等兩股助力加入,然而淮南袁術餘孽未靖、江東孫氏虎視眈眈,”程昱聽了曹操的話,也深有同感地說道,“咱們在這個時候也委實不可輕舉妄動啊!”

“但是,咱們既已查到這等重案,恐怕亦不能以‘息事寧人’的態度不了了之吧?”郭嘉那對澄澈如水的眼眸裡透出一絲精幹老練,“碰到這等良機,若不給那位一向飛揚跋扈的袁紹一個恰如其分的回擊,說不定他倒以為朝廷真的是畏懼了他,反而長了他不可一世的氣焰。”

“那麼,怎樣做才算給他‘一個恰如其分的回擊’呢?”曹操的目光越發深沉起來。

“這個,就要請問荀令君了。”郭嘉側眼瞥了一下坐在他上首的荀彧,用微帶調侃的語氣說道,“荀令君只怕此刻早已是智珠在握了罷。您啊,就是喜歡沉默到最適當的時候再說出最正確的話來……”

對郭嘉這種調侃嬉戲的口吻,在座諸人都已經司空聽慣了,也沒有覺著他在這樣的場合有什麼不莊重的。曹操被他這麼一點,急忙轉過身來,向荀彧深深一揖道:“奉孝(郭嘉字奉孝)說的極是,操恭請荀令君示教!”

荀彧一見,慌忙避席而讓,躬身還禮道:“司空大人此舉實在折殺彧了,彧愧不敢當。”

“恭請令君大人示教!”曹操也不多言,仍是堅持著揖禮而問。

荀彧只得坐回了席位,正襟斂言,沉吟少頃,靜靜地平視著曹操,徐徐而言:“為今之計,只有如此:一、先將杜傳、杜和等一干貪官污吏定罪明示,腰斬於市,以儆傚尤;二、且將袁雄、袁渾等袁氏爪牙全部收押在監,暫不處置,其在河內郡的所有財產一律沒收充公,再由朝廷附上他們的案件卷宗,頒下一道問責詔,逕直髮給鄴城袁紹,責問其‘寬縱親戚、治下不嚴’之罪,令他派員前來解釋明白。然後,朝廷選出能吏巧為斡旋,令他們自行帶回袁雄兄弟嚴加督管。”

堂上諸人聽了,都不禁凝神思忖起來。過了半晌,鍾繇不禁開口問道:“荀令君,袁紹為人心胸狹隘、器宇窄小,倘若他一時受不起這般刺激而蓄怒興兵來犯了呢?朝廷又該如何應對?”

“袁紹此人固然心胸狹窄,但他也頗好顏面,極重虛榮——他一向自詡為‘四世三公’之清流名門出身,倘若他的親戚那些雞鳴狗盜的醜事被捅得人人皆知,這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痛處,那才會激起他惱羞成怒、興兵來犯!司空大人既將他的親戚收押在監、暫不處置,已是有禮有節地保全了他的顏面……他自然也會識趣,哪裡還會把這事兒刻意鬧大?他就算是用這個口實貿然起兵來犯,也佔不了多少禮法和義理上的優勢啊!所以,依荀某之見,袁紹只能派人來灰溜溜地將他這些親戚爪牙接回鄴城了事!”荀彧顯得成竹在胸,侃侃而談,聽得在座諸人無不頷首歎服。

“唉……本司空一向秉公持理、任心而行,今日卻不得不與袁紹虛與委蛇,心下甚是不甘!”曹操的面色依然顯得沉重異常,右拳在面前桌几上輕輕一擂,“其實本司空麾下已經新添了關羽、張飛、張繡等猛將,又獲得了劉備劉皇叔之助,就算袁紹此刻膽敢興兵來犯,以許都當今之雄厚實力,豈會遜色於他?”

“司空大人此言甚是。不過,此刻江東尚有孫氏兄弟虎視眈眈、淮南亦有袁術餘孽興風作浪,朝廷後方還不太穩固。請恕彧直言:目前還不是朝廷與袁紹公開對決的最佳時機!司空大人須當固本強基,先行立於不敗之地,然後伺機而動、後發制人。”荀彧見曹操意氣勃發、似已按捺不住,急忙出言告誡,“古語有云:‘多行不義必自斃。’冀州袁氏恃強倚勢而無德無道,豈能長久?倘若他膽敢跳梁肆逞,司空大人屆時便奉天子之令而討逆臣、秉至公而率群雄、扶弘義而除穢亂,必能旗開得勝、一戰而定!”

曹操聽荀彧講得如此深切,沉吟半晌,才漸漸平復了胸中的勃激之氣,點頭答道:“也罷!此番河內郡重案一事的處置,本司空便依了荀令君的指教切實去辦。不過,朝廷諸臣之中,誰人堪當與袁紹派來的使臣巧為斡旋的重任?還望荀令君推薦出合適的人選來。”

“這個人選麼?他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荀彧目光一掠,望向了坐在他左下首的司馬朗,“司馬主簿交遊處世剛柔相濟,又加之他的籍貫河內郡靠近河北,與冀州人士頗有淵源——他自然是可以勝任與袁氏使臣巧為斡旋之事了!”

曹操聽罷,手掌用力一拍右膝,呵呵笑道:“好!司馬主簿,你二弟引發的這場滔天大事,末了還須得由你這個做大哥的出面前去化解——能發能收、舉重若輕,這才可以顯出你司馬兄弟的好手段啊!”

聽了曹操這話,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每個人的心裡都暗暗舒了一口長氣。司馬朗也俯下頭去,恭然而答:“屬下遵命。”

曹操在捧腹大笑之際,斜眼一瞥荀彧,見他笑得有些心不在焉,眉宇間仍是若有所思,便連忙止住了笑聲,問道:“荀令君還有什麼言猶未盡之處嗎?”

荀彧目光一斂,凝望著擱在桌几上的那厚厚一摞案卷材料,慢慢說道:“荀某適才一直在想,這屯田安民之舉,本是利國利民的仁政,結果到了地方州郡,它卻成了貪官奸吏與豪強大戶聯手貪墨、中飽私囊的惡政。司空大人,瞧一瞧司馬懿和楊大人徹查出來的這些案卷材料,像杜傳叔侄、袁氏兄弟這些貪官豪強們侵吞官田、壓搾流民、魚肉百姓的罪跡是何等的觸目驚心啊!恐怕這四方州郡之中,存在著像河內郡這般惡劣的情形亦屬不少罷?只不過沒有幾個人敢於像司馬懿這般挺身而出、予以揭露罷了!”

“您的意思是要著手整肅人心、澄清吏治?”曹操不禁肅然而問。

“整肅人心、澄清吏治,這自然是一定要做的。但現在還不到時候,做起來也緩不應急。”荀彧側過頭來瞅了曹操一眼,繼續娓娓而道,“關鍵在於針對這屯田安民事務,我們須得研究制定一套標本兼治的大方略予以管理才是!”

“標本兼治的大方略?”曹操又是微微一怔。

荀彧面對他的疑問,不慌不忙,緩緩答道:“不錯。這個標本兼治的大方略,一定要能從相當程度上杜絕地方豪強與州郡胥吏聯手勾結、中飽私囊!”

“哦……荀令君的意思屬下明白了!”郭嘉哈哈一笑,插話進來,“屬下的理解是這樣的,乾脆將屯田安民事務收歸朝廷的大司農與度支中郎將直管,由朝廷自上而下‘一插到底’全面統籌管理!”

“郭君此言甚是。”荀彧向郭嘉微一點頭,又道,“依荀某愚見,為今之計,須當如此:把屯田安民事務從地方州郡府署中收歸朝廷直管,由朝廷派出典農校尉、屯田都尉進駐郡縣專管此項事務,不許州、郡、縣等三級府署從中亂行插手,這樣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地方豪強與州郡胥吏聯手勾結!”

“荀令君果然不愧為經天緯地之良相!區區河內郡一起貪墨案件,旁人見之無甚出奇,而你竟能從中見微知著、標本兼治!”曹操聽到這裡,已然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是何等卓爾不凡的大智大謀、大才大略!操遠不能及也!”

“這是你大哥寫來的密函。”在明亮粲然的燭光下,司馬防將一封帛書遞給了司馬懿,“一切皆如我們先前所料:曹司空、荀令君最後決定,對杜傳等奸吏重重懲處;對袁雄、袁渾兄弟則驅逐出境。袁紹派來的使臣崔琰和你大哥將於數日之後,一齊趕到本郡處理好這裡的一切交接事宜。”

說至此處,他忽地抬眼瞟了一下這個正低頭閱函的次子,款款言道:“此刻你應該也看到了,你大哥在這信中談起曹司空對你下了‘能謀能斷、守道不移、不畏權勢、力持定見’的贊語,荀令君也對你下了‘少年英才、器識超群’的評語……你自己是怎麼看待這一切的?”

司馬懿緩緩放下了大哥寫來的這封帛書密函,臉上並無太多的驚喜之色,淡然答道:“父親大人,曹司空和荀令君的這些贊語,孩兒哪裡當得起?孩兒如今回想起當初與杜傳叔侄、袁氏兄弟等奸人暴徒鬥智鬥勇的那一幕幕情形,實在是步步險招、如履薄冰,至今仍是後怕不已!儘管孩兒最終大獲全勝,不知怎的,總是高興不起來——冀州袁氏必與我河內司馬家結下了死仇!這樣的後果,對我河內司馬家的未來究竟是福是禍,孩兒一時還沒想明白。”

“唔……懿兒你能夠‘臨事而不懼、深憂過計’,真是難得!我河內司馬家,今後的確須當加倍警惕來自冀州袁氏門生賓客的明攻暗算。不過,曹司空已經決定了釋放袁雄、袁渾兄弟,袁紹也沒有舉兵相向,大家都沒把事情做絕——所以,雙方都還是有轉圜餘地的。”司馬防微微點頭,含笑捋鬚而道,“你大哥在與袁氏使臣崔琰交涉之際,自會曲為彌縫的。懿兒吶,立身處世,善惡不可太過分明,尤其不可外形於色;倘若你真要與人為敵,最好像《孫子兵法》裡所講的那樣:‘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

“在這裡,為父也不妨對你直言,在你和杜傳叔侄、袁氏兄弟的較量中,就算你終於贏得了最後的勝利——這也是非常僥倖的。你去找魏種處置杜傳等奸吏,這便是你書生氣太濃的第一步,幸好魏種是個牆頭草、和事佬,還沒有被杜傳徹底拉攏過去,否則你早就喪生於他和杜傳的聯手暗算之下了;你後來又去找楊俊處置杜傳叔侄與袁氏兄弟,這其實還是你書生氣太濃的第二步,算你運氣好,正巧碰上楊俊是難得一見的大清官,不屑於被杜傳他們以小利小惠收買,再加上先前你大哥又悄悄跟他打了招呼,否則你這一次又將喪生於他和杜傳之流的狙擊之下了;最後,就是你去找梁廣,幸好這個河內郡府署中手握兵權的郡尉實乃曹司空、荀令君設在河內的關鍵一子,否則你和楊俊縱是有心除奸亦無力相抗……懿兒吶!你每進一步,都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股助力互相呼應而成,你單靠自己的小智小謀又何濟於事?所以,先聖孔子所講的‘盡人事而後聽天命’,才是真正可以垂照千古的至理名言吶!”

“父親大人的這些話,當真是講到孩兒的心坎裡去了。”司馬懿的神情恭服之極,“孩兒一定牢牢銘記、時刻不忘。”

“懿兒啊!你曾經對杜傳說過,他失敗的關鍵原因,是對冀州袁紹抱有太多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你講得很好啊!這也應該成為你自己的人生銘訓:在宦海紛爭之中,你永遠不要對外界的、別人的助力抱有太多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期待,而要始終不懈地精心培植屬於你自己掌握的真正實力!只有屬於你自己掌握的力量才是最堅實、最可靠的,其他的一切外力都是飄忽不定、難以把握的!”司馬防肅然地看著他,臉上神色異常的凝重,語氣也十分的鄭重,“切記、切記!你不要把取勝的希望過於寄托在別人的善意與恩賜之上,而應當永遠著眼於自己和敵人之間實力的對比與競爭!無論你自己佔了多麼高尚、多麼可敬的名義與公理,然而它們歸根到底都還是虛的,只有擁有鐵拳一般過硬的實力才能決定整個鬥爭的最後勝利!”

“父親大人指教得是。孩兒一定‘以人為鑒’,對這些血的銘訓永誌不忘。”司馬懿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現在能真正懂得這些話的真諦嗎?這些話,都是為父浸淫宦海多年得來的切身教訓啊!”司馬防深有感慨地說道,“你如今對它們估計是一知半解,不過,只要你時刻牢記不忘,便會在日後的宦海搏擊中真真正正地領悟到其中的真諦。”

袁紹的面子最重要

崔琰位居大將軍、冀州牧袁紹府中的別駕從事,青年時期曾在一代鴻儒鄭玄門下受學,精通《論語》、《孟子》兩經,素有“冀州第一名士”之美譽。按照袁紹的私心想法,他此番派出崔琰作為自己的首席代表到許都與曹操、荀彧等人交涉,其實是希望借助崔琰在義理才學方面的過人之能,壓服許都朝廷裡面的儒林名士。

沒料到崔琰一到許都,便在迎接宴上一場道學的論戰中,被口齒伶俐、機鋒百出的辯士禰衡,以及學識淵博、才華橫溢的太中大夫孔融搞得左支右絀、不敢稱雄。後來,他與郭嘉、荀彧展開了一番時事辯論,之後更是自愧學疏才淺、甘拜下風。待到和司馬朗一同離開許都趕往河內郡處置交接事務之際,崔琰早已不復有當初大搖大擺蒞臨許都時的洶洶傲氣,自我收斂了許多。

所謂的交接,實際上就是雙方對袁府人員、財產等的移交、接收等事宜。在這個過程當中,自然是免不了你來我往、討價還價的。

這日,在郡府署堂之上,司馬朗、司馬懿、梁廣等均坐在右側席位,冀州正使崔琰、副使袁通、袁氏兄弟府中的管家袁老二等均坐在左側席位,開始爭論起袁府人、財、物等的交接問題來。

“司馬主簿,遵照聖上的御旨,袁雄、袁渾兩兄弟自然是應該遣送回冀州,交由袁大將軍自行嚴加管束的。”崔琰的表情始終是那麼不鹹不淡,話也是暗藏機鋒,“那麼,我們準備將袁氏兄弟在河內郡的一切財產清點打理完畢之後,就起程返回冀州了。”

“唔?袁雄、袁渾哪裡還有什麼財產?”梁廣聽罷,不覺一怔,“他倆在河內郡做了那麼多違法亂紀、欺壓百姓的壞事兒,到了這地步還想卷款而逃?他倆的那些不義之財應該是全部充公吧?”

梁廣這一小小的郡尉哪被崔琰放在眼裡?崔琰瞥也沒瞥他一眼,更沒接他的話,逕自便向坐在對面的司馬朗看去,目光一寒:“司馬主簿,聖旨上可沒有明言袁雄、袁渾兩兄弟究竟犯了多少違法亂紀、欺壓百姓的事兒,更沒有明言要將他倆的一切財產全部沒收喲!”

司馬朗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伸手拍了拍放在自己席側的厚厚一摞審訊案卷,不溫不火地說道:“崔大人,我等也沒有講定就要一律沒收袁氏兄弟的合法財產。您且先審閱一下杜傳、杜和叔侄的供詞——這樣也許您心裡就會有數了,袁氏兄弟究竟應該帶走多少財產,又應該在這裡留下多少財產。”

“杜傳、杜和兩個貪官污吏的供詞是不可信的。”崔琰冷冷地笑了,“這樣的無德無行之徒,崔某見得多了,他們在監獄之中,只要審訊官稍加刑罰,什麼樣亂七八糟的供詞他們都編得出來。”

他這麼一說,堂上的氣氛一下就如同結了冰層一般凝固了。

過了半晌,司馬懿慢慢地開口了:“在下請問崔大人,您可清楚袁氏兄弟四五年前遷居至我河內郡時帶了多少財物前來?”

崔琰一怔,也不答話,只是斜睨了一下袁府的管家袁老二。袁老二支支吾吾地說道:“這個……這個……老奴只記得兩位老爺當初遷居過來時帶了很多很多的金銀財寶,裝了好幾十車,具體的數目嘛,各位大人還得去問兩位老爺他們自己……”

眾人一聽,都不禁啞然失笑:袁雄、袁渾兩人現在都被拘押在郡獄裡,怎麼可能會被喊來問話?倒是這個袁管家口裡支支吾吾,目光躲躲閃閃的,只怕有些欲蓋彌彰!

司馬懿抽出一份案卷,往身前案幾上一放,說道:“看來袁管家你也不是十分清楚,你家兩位老爺當初帶來的財寶有多少了——懿這裡有一份袁府的同街、同裡的鄰居、鄉親們所作的證詞,他們證明你家兩位老爺四五年前來到本郡安家落戶之際,隨身行李就是四五輛犢車、兩三箱衣物,在街上就只購置了五六間空宅……”

“司馬大人,可是在這四五年間我家兩位老爺的生意一向紅火得很,這四海樓上南來北往的客人多了,那銖錢像河水似的嘩嘩流向我家兩位老爺的手裡……”袁老二急忙狡辯,“他倆這幾年是發了大財的!街坊鄰居們也都看得一清二楚嘛。”

“是啊!他倆確實是發了大財——不過,只靠一家四海樓的生意,你家兩位老爺就能在亂世之中做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四千多頃良田良地、一千多家佃戶奴婢、三百多座糧囤倉儲?”司馬懿瞧著袁老二,意味深長地說,“這等出色的斂財之術,實在令懿駭然歎服!”

袁老二的面頰立時脹成了醬紫色,囁嚅著不能作答。

崔琰本系儒林出身,一向持身儉素,對別人鑽營聚斂之穢行最是反感。他聽了司馬懿這話,也懂得了他的言外之意,心底對袁氏兄弟的鄙視之情油然而生——但礙於他們是袁大將軍的親戚,崔琰也不可能當著司馬朗兄弟的面表露出什麼,只得乾咳一聲,環顧左右而不多言。

司馬懿又從那摞案卷當中抽出兩份紙箋來,拈在手上對崔琰微微笑言:“不過,依懿之見,這兩件東西倒能告訴我等,袁家兩位老爺是如何效仿陶朱公生財有道、斂財有術的了!崔大人——它們可是兩位袁老爺親筆書寫、簽字畫押了的喲,絕不會是有人瞎編亂造出來栽贓的。”

說著,他雙手一伸,將那兩張紙箋托送到了崔琰的面前。

崔琰本來懷有恃勢自傲之念,但一想到司馬懿也是儒門清流出身,不似梁廣那樣的行伍莽夫,不可輕易怠慢,便只得接過那兩張紙箋瞧了起來。看著看著,他臉上不禁一陣青又一陣紅,煞是難看。閱罷之後,他將這兩張紙箋放在席側,卻不還給司馬懿,許久方才長歎一聲:“罷了!罷了!那麼,你們準備讓袁氏兄弟攜帶多少財物離開河內郡?你們自己說罷!”

坐在他左側席位的副使袁通與袁雄兄弟本是同宗親戚,這時見崔琰一下便軟了語氣,心底甚是疑惑,己方豈能就此示弱?他拉長了臉,急忙開口發難道:“依袁某之見,如今袁雄、袁渾的所有財產都應該帶走,連他們的那四千多頃田產也都應該一齊帶走!”

“那四千多頃田產你們如何帶走?”司馬懿輕笑一聲,“您總不能把它們當做草蓆一卷就扛在肩上走了吧?”

袁通臉上一紅,話風還是那麼硬挺著:“這田產可以由你們郡府折價補償給他倆,或者變賣給郡中其他富賈大戶……”

司馬懿一聽,臉色一肅,立刻向崔琰拱手而道:“古語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崔琰大人,這位袁大人既然這麼說,請您即刻返回鄴城,請袁大將軍向許都朝廷呈奏——奏請陛下從國庫中撥出銀兩補償給袁氏兄弟!我等附議其後便可。”

崔琰被他這麼一嗆,自是無話可答,左手一擺,止住了袁通的爭辯,仍是沉沉說道:“司馬君不必多言。本座還是那個問題:你們準備讓袁氏兄弟攜帶多少財物離開河內?你們自己說了罷!”

司馬懿這時卻不答話了,微微側身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右手邊的兄長司馬朗。司馬朗會意,緩緩而道:“袁雄、袁渾兄弟二人,我們今天便可開監釋放,由崔大人帶回冀州,請袁大將軍嚴加管束;他倆府中的金銀珠寶、衣物器皿等可以自行攜走,但是他倆在河內郡的一切房屋、田莊、土地、糧囤等則由郡府全部沒收充公,用以安置那些流民佃戶。”

“很好。”崔琰聽了,似乎連想都沒多想,便一口應承了下來,同時他用手一指司馬朗身側席板上放著的那厚厚一摞卷宗,以幾乎不容反對的強硬語氣說道,“不過,你們的這些卷宗,本座卻要全部帶走——這些東西,你們這裡一份也不能留。”

司馬朗淡然一笑道:“這是自然。這些東西,你們儘管全部帶走!我們這裡也確實是一份都不願留。”

退堂之後,袁通不禁一把扯住崔琰的袖角,有些憤憤不平地說道:“崔大人,您怎麼能這麼輕輕鬆鬆地便放過了他們吶?真是太便宜這些傢伙了!”

崔琰也不多言,將那兩張紙箋往袁通手裡一塞,冷冷道:“袁君,你和他們再爭下去,是想把袁大將軍放在炭火上炙烤嗎?瞧一瞧罷,這一張是袁氏兄弟與杜傳叔侄寫的分贓契書,他們幾個人都是簽了字、摁了指印的;這一張是袁氏兄弟給杜傳寫的承諾書,保證袁大將軍將來奪下河內郡後一定賜予他太守之職與田產五千畝……”

“這……這……這是他們偽造的!”袁通一邊翻看著,一邊直搖頭,“您不該被他們蒙蔽啊……”

“偽造的?”崔琰又好氣又好笑,用手指了指那張承諾書下面鮮紅的印花,“不錯,這上面是沒有袁大將軍的手跡。可是這塊‘冀州牧之印’的印記,是別人偽造得來的嗎?罷了,還為這兩個拿不上檯面的東西爭什麼浮財穢物喲,顧全咱們袁大將軍的顏面才是最要緊的!”

唱雙簧籠絡崔琰

驛館臥室之中,一燈如豆。窗外,沉沉夜幕無星無月。

崔琰只覺胸中思緒萬端,擾得他輾轉難眠,便披了一件棉袍,在室內負著雙手,蹙著眉頭踱來踱去。

此番許都之行,讓他大為震撼:曹司空的雄才大略、荀令君的王佐之風、許都名士們的博學多才,以及整個朝廷上下的政通人和、弊絕風清,都讓他感到那裡的一切正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然而,反觀自己所處的冀州,袁紹一味好大喜功、沽名釣譽,鄴城同僚亦是各結朋黨、紛爭不已,域內郡縣更是豪強橫行、民不聊生……從表面上看,袁氏一族擁地數千里、執兵近百萬,勢力龐大,似乎無人能敵——但崔琰自己心裡清楚。這一切都不過是外強中乾、華而不實的假象罷了,如同稻草紮成的巨人,經不起別人手中利刃的輕輕一戳!

唉!自己真的要將舉族親戚的身家性命,押在冀州袁氏的身上沉浮與俱嗎?崔琰一時想得腦袋都有些隱隱作痛:自己此番返鄴之後,袁紹能夠聽納自己的忠諫而勵精圖治、奮起直追、刷新吏治、德威俱立嗎?只怕以袁紹的小肚雞腸,非但不會理解崔某的一片苦心,反而說不定會以為崔某是在故意幫他的敵手曹操說好話,卻把崔某逐出牧府罷?唉!袁紹大將軍的褊狹心性,也實在是難以救藥啊……

正當他冥思苦想之際,臥室的房門被人從外面輕輕敲響了數下。他以為是與自己隨行而來的崔府僕役,便應了一聲:“進來!”

房門無聲地推開了:兩個身形魁梧、皂役打扮的蒙面人一閃而入——崔琰正欲失聲驚呼,卻見他倆將臉上罩著的面巾一扯而下,卻是司馬朗、司馬懿兄弟二人!

“你……你們想幹什麼?”崔琰心頭一凜,冷然問道。

司馬朗二人卻是面色如常,迎著他深深一躬——司馬朗淡然含笑開口而道:“崔大人勿驚。朗等今夜前來,是有要事與您面談。”

崔琰右袖往外一拂,語氣仍是冷若寒冰:“崔某的規矩是‘暮夜閉戶,不交私客’——你等兄弟二人有何要事,盡可於明日大庭廣眾之下前來面談,不必這般深夜潛來!”

司馬朗聽了,並不發窘,仍是笑容滿面,徐徐說道:“崔大人,我等深夜潛來,實是奉了陛下的聖諭和曹司空、荀令君的密令。”

“唔……陛下的聖諭?曹司空、荀令君的密令?”崔琰的臉色微微變了,但他很快便相信了司馬朗講的是實話。他看到司馬朗正拿下自己背上的藍布包袱,從裡面取出一個用金亮亮的黃緞包裹著的木匣來!

崔琰一見,不禁沉吟起來——他低下頭、背著手在室中慢慢踱了幾個來回,終於暗一咬牙下定了決心。他的目光迅速抬起,向他倆背後的臥室門口處一掃,壓低聲音說道:“隔壁廂房裡住的是袁通大人……”

“崔大人放心——袁通大人的房間裡已被我們點上了一塊西域特產的迷迭香,他今夜應該是沉沉一覺睡到天亮的了。”司馬懿緩緩開口說道,“他的僕人也被我們派來的手下全部灌醉在偏捨了。而且,這驛館裡裡外外都有咱們的人把風,一切都是最安全的。”

司馬朗瞧著崔琰的面容,有些意味含蓄地微微笑了:“崔大人,在河內郡這個地盤上,我們兄弟倆要想做到與您神不知鬼不覺地面談一宿,還是輕而易舉的。正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要是心向王化的漢室忠臣,我們都會給予他最安全的保護。”

崔琰聽司馬朗這麼一說,心頭一定,反倒放開了,身形一轉,讓他倆進屋,從容說道:“既然二位蓄謀已久、有備而來,崔某夫復何言?——一切且就開門見山了罷?”

“崔大人真是快人快語!朗有請崔大人且觀此寶。”司馬朗點了點頭,神色鄭重地用雙手平平托著那條裹有黃緞的木匣,身形半躬著趨步上前,極為小心地在桌几上放了下來,然後輕輕打開,只見一柄長兩尺三寸有餘的白玉如意,狀如靈芝,晶瑩明潤,光潔無比。

“這是何意?”崔琰的目光在那白玉如意上稍稍一停,便倏地移了開去,冷冷而笑,“呵呵呵……司馬主簿,你這一套籠絡人心的辦法實在是不夠高明啊……”

司馬朗微笑著向他搖了搖頭,從木匣中捧起那柄白玉如意,放在桌几之上——他伸手端著桌几上那杯茶水,輕輕往那白玉如意上面一倒。只見清亮亮的茶水傾瀉在白玉如意上面,立刻散成一顆顆圓亮的水珠,滴溜溜地紛紛滑落下去——原來這白玉如意潤如凝脂,竟是滴水不沾!

這竟是西域于闐國的極品羊脂美玉!崔琰面色微微泛動,一縷驚訝之情浮起:司馬朗的出手可真是大方!這等美玉實乃稀世罕見啊。

司馬朗用一種恭敬至極的目光注視著那柄羊脂玉如意,肅然講道:“陛下口諭:‘琰者,美玉也。朕特以此玉如意欽賜崔琰,望崔琰名如其實、人如其琰。’——此乃陛下特意從宮廷重寶之中為崔君挑選出的恩賜之禮,請崔君恭而受之。”

崔琰一聽,一怔之下,急忙跪倒在地,聲音激動得顫抖了起來:“承蒙陛下如此恩寵微臣,微臣愧不敢當!陛下萬歲、萬萬歲!”

司馬懿在一旁也恭然跪倒,當他看到崔琰為獲得這柄聖上御賜的羊脂玉如意而心弦大動、感激涕零之時,不由得深深感慨:天子就是天子,縱然手中已無實權,卻仍是擁有至高無上的禮法名義——“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崔琰雖是大將軍袁紹府署的私臣,但是曹司空、荀令君巧妙利用地大漢天子的名義,以一柄玉如意,一下便將他拉到了漢室臣子的位置上來了,讓他名正言順地從心理上蛻變了自己的角色和身份!這樣的籠絡之術看似迂闊,實則對崔琰這樣以儒為本的清流名士極為有效。

雙方交接禮畢,司馬朗又用手指了指那木匣道:“崔大人,這匣中還附有陛下的聖旨和曹司空、荀令君寫給您的密函……”

“知道了。”崔琰走了過去,卻不當場打開來看,反將那木匣輕輕合上,雙手托著還給了司馬朗。

司馬懿一愕,卻見兄長司馬朗面無異容,只是淡然接過——果然,崔琰雙目直視著司馬朗,一個字一個字沉緩地說道:“司馬君,這聖旨和曹司空、荀令君的密函,如今於崔某而言,可謂‘不見而見、不閱而閱、不知而知’了。你且放心將它們帶回,崔某一切明白。”

司馬朗微微頷首而笑,並不多講什麼。

在司馬懿略略有些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崔琰這時卻慢步踱到桌几之旁,拿起了那柄羊脂玉如意,用手掌徐徐摩挲著。那玉如意通體瑩白光滑,撫摸起來就如初生嬰兒的肌膚一般溫潤細膩,感覺舒適之極。他不禁輕聲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簫。’——鹿鳴為知音而發,呼朋引伴而共食野蘋;簫瑟為知音而奏,感心動情而齊享嘉宴。士人幸得知音之主,不亦樂乎?”

司馬懿聽到這裡,心頭一下便豁亮了:這個崔琰,果然非同愚頑不靈之俗儒,實乃通達時務之名士!

“唉……崔某也曾在袁大將軍麾下效勞多年,”崔琰的目光深深地投向了窗外北邊的夜空,“難道他真的不能成為周公、管仲一樣的濟世賢臣而匡扶漢室嗎?崔某心中甚是難過呀……”

聽得崔琰此言,司馬懿卻是心中一動,幽幽說道:“崔大人,先賢有言:‘古人濟世立功者,誠有其才,則今雖弱而後必強;苟非其人,則今雖強而後必弱。高祖皇帝與西楚霸王項羽之交爭天下,一得一失之際足為龜鑒。’袁大將軍若不能尊道貴德、振綱立紀,則實為天之所棄;既是天之所棄,崔大人亦不必為他過於傷感嗟歎。”

“天之所棄?”崔琰聽到司馬懿開口如此貶低自己的主子袁紹,心下終是懷有一絲不甘,面色一變,沉吟有頃,慢聲而道,“司馬君,你此刻便言袁大將軍是‘天之所棄’,似乎未免過早了些。此番前來許都之前,崔某與袁大將軍的軍師、謀主田豐大人有過一番交談。田豐大人講:‘天下英雄之所爭者,“術”與“勢”二字而已。如今袁大將軍兵多、將廣、地大、糧足,據有國中之半,則佔了勢之所長;而曹司空身處四戰之地,兵不眾、將不多、糧不豐、地不廣,竟能擒殺呂布、剿平袁術、降服張繡,實是佔了術之所長。袁大將軍與曹司空一勢一術,各得其長,平分秋色,故能龍飛鳳翔、頡頏天下!’——曹司空、荀令君若想擊敗袁大將軍,只怕亦是術有餘而勢不足罷。”

“袁曹之間的術勢之論,固然不失為田豐大人的高明之見,懿亦佩服。”司馬懿聽了,微微點了點頭,忽又語氣一轉,淡然而言,“不過,此論雖是精闢,卻似乎太過著眼於皮毛枝節,尤其是忘了一層更高更實的用兵行政之本,終未能脫出戰國策士之囿。”

“小子大膽!”司馬朗在旁一聽,不禁聳然稜起雙眉變了臉色,厲聲訓斥司馬懿道,“田豐大人乃是何等見識超卓的名士大才?連荀令君都稱譽他為一代人傑!你有何等才識竟敢對他的高明之見評頭論足?當著崔大人的面,你真是貽笑大方了!”

司馬懿被他大哥劈頭一訓,急忙閉了口,垂首無言。

崔琰卻一擺手止住了司馬朗——他為官處世這麼多年,何事不能洞明?這司馬兄弟二人一評一訓之際,不過是將那些他倆奉曹司空、荀令君的密令所要講的話演上一出雙簧戲,彎彎繞繞、遮遮掩掩地講給自己聽罷了!於是,他淡然一笑:“天下大事,自有天下之人共見之,天下之人共議之。司馬主簿,君弟年紀輕輕,便有卓然獨立之見——你又何必沮之?仲達,你且將你先前的話講完,崔某素來不喜聽人只講半截話。司馬主簿,你不可再打斷了!”

司馬朗賠上一臉笑容,又說了幾句“鄙弟膚淺之識,不足以污崔大人之雙耳”等推辭之話,後來見崔琰一意要聽司馬懿再講,便只得向他使了個眼色,沉沉而道:“也罷!二弟便將胸中淺見講出,恭請崔大人指教——但是,你須得拿捏好你話中的分寸尺度,切不可再行妄逞意氣之詞!”

“大哥教訓得是。”司馬懿向司馬朗深深點頭而允,然後轉身朝著崔琰侃侃談道,“田豐大人於‘術’、‘勢’二字品評袁、曹二家,可謂鞭辟入裡。然而,依懿之見,這世間的行政用兵的關鍵之本,卻實非‘術’、‘勢’二字,而是‘道’之一字。亞聖孟子之言說得何等的光明正大:‘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川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曹司空、荀令君得道之所長,而袁大將軍失道之所長,兩者勝負已分矣!”

“哦?曹司空、荀令君怎麼個‘得道之所長’,而袁大將軍又是怎麼個‘失道之所長’?”崔琰見司馬懿講得慷慨激昂,心底微微有些好笑,但臉上卻不形之於色,只淡淡而問,“仲達,還請你予以明示。”

司馬懿也不管他是否真正用心在聽,便順著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悟,放開了一切的束縛,滔滔不絕地暢談起來:“依懿之見,以得道之大本大源而言,曹司空、荀令君奉天子而討不臣、續漢祚(漢朝的皇位和國統)而安百姓,早已佔了道義之名的優勢——袁術於淮南稱帝自炫,終至眾叛親離、無人相助,這便是明證。在此大本大源之上,曹司空、荀令君盡得道之所長,表現為‘三重而三不輕’;袁大將軍既無尊王平亂、匡漢濟世之名義,且又失道之所長,而表現為‘三重而三輕’。兩相對照,袁氏如何能與曹氏爭鋒?”

“何為‘三重三輕’?何為‘三重而三不輕’?”崔琰聽到這裡,神色一肅地問道。

“袁紹用人行政,重吏而輕民、重情而輕法、重力而輕德,此為‘三重三輕’,皆為失道之所長而成敗亂之源。重吏,則吏有過而不加禁;輕民,則民有困而不肯濟——吏橫而民怨,豈能得人之助?重情,則左右亂法而不能止;輕法,則人皆徇私而不奉公——上塞而下蔽,豈能威令暢行?重力,則暴者恣行而弱者無輔;輕德,則偽詐成風而忠良難得——主暗而臣佞,內患四伏,豈有餘勢敢加於外?”

司馬懿講到此處,崔琰突然仰天一聲長歎,聳然動容:此君所言,不正是他在冀州多年所看到的一幅亂象紛呈的敗局之圖嗎?司馬懿身在河內一郡,居然也會對這一切窺覷得如此清晰明徹?只怕是他大哥司馬朗奉了曹司空、荀令君之命教他這麼說的罷?但崔琰暗暗瞥向司馬朗,見到他亦是一副詫然驚疑的表情,似乎他也沒料到,自己的這個二弟竟能如此高屋建瓴地講出這一番卓越之論來。這讓崔琰對司馬懿的驚人才識隱隱生出了幾分欣賞之意。

“曹司空、荀令君的用人行政,恰與袁大將軍相反:重民而不輕吏、重法而不輕情、重德而不輕力,此為‘三重而三不輕’,皆為得道之所長而成濟功之本。重民而不輕吏,是為仁以撫民、明以擇吏,以吏之清正而獲庶民之愛戴;重法而不輕情,是為剛柔兼濟、恩威並施,以法之嚴明而制奸、以情之親和而服人;重德而不輕力,是為以德而垂范天下、以功而擢才取士,故能仁者竭其誠、智者盡其謀、勇者獻其力,無人不思效忠而無功不可建樹!”司馬懿目光炯炯地正視著崔琰,侃侃談來,竟於言辭舉動之際流露出一股高蹈雄邁、揮灑風雲之豪氣來,“所以,冀州袁氏如何能攖其鋒?曹司空、荀令君如何不能匡濟華夏、一統中原?”

“好!好!好!”崔琰情不自禁地為他鼓起掌來,呵呵笑道,“司馬主簿——你這二弟聰亮明允、剛斷英特,實乃卓異之器、超世之傑!只怕他將來的成就必是遠勝你我呀!”

“鄙弟年少輕狂,何敢自炫於崔大人面前?實在是讓崔大人見笑了。”司馬朗卻是狠狠地瞪了司馬懿一眼,“仲達,你今日這番班門弄斧也實在太過無禮!還不快向崔大人拜服致歉”

司馬懿窘紅了雙頰,急忙向崔琰屈膝拜倒——崔琰慌得跨上一步扶住了他:“仲達,崔某老朽之器耳,焉敢當你這等大禮?若是受了你這等奇才的如此大禮,豈非要折了崔某的陽壽?”

崔琰目光徐徐而轉,看向窗外南方的天穹,悠然而道:“現在,袁雄、袁渾府中的所有糧囤都被你們扣下沒收了。司馬主簿,你可別以為崔某心頭懵懂——俗話講:‘訓兵積糧,備戰之道。’只怕袁紹大將軍與朝廷之間的大決戰很快就會到來了罷……”

司馬父子縱議天下大勢

四海樓招牌上先前那個“袁”字,現在被抹得乾乾淨淨了,改成了一個大大的“官”字——表明了這座河內郡最大的豪華酒樓,真的已成了河內郡府署的官產。

就在杜傳、杜和叔侄因貪污納賄之罪被斬首示眾的那天,魏種也被朝廷一道聖旨調離了,曹司空的親信大將曹仁被派到了這裡做了新任太守。曹仁一到河內任上,便與郡尉梁廣一道,全面更改了郡內所有軍事形勝要塞的設置,重新布設了戰備防線,對北方冀州袁氏的提防加緊了十倍。與此同時,司馬懿也升任了郡丞之職,替曹仁把郡府後勤庶務打理得井然有序。河內郡的一切,都呈現出了一種今非昔比的清新氣象:以前袁府的家丁和杜宅的僕人,走在郡城的大街上就像豺狼惡狗一般凶橫,百姓見了無不側目而行——而今,這樣的情形是一去不復返了。便是郡府裡的差役們,在市集上巡視時也對百姓一改往昔地和氣了許多。

這日晚上,司馬懿在四海樓上設宴款待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豫州流民客戶中的大姓代表。

席間,杯盞交錯,笑語不絕,人人開懷暢飲。如今,曹仁、司馬懿等終於將朝廷屯田安民的國策徹底落實到位了:每戶流民都分得了二十餘畝良田良地,他們的身份也由先前袁家的佃戶轉成了官府的客戶,所繳租稅之負擔自然也減輕了許多。大家都樂滋滋地只想著在來年開春,甩開膀子種糧栽桑、積極自謀生聚之資。

“司馬大人……”張二叔滿臉堆笑地舉著酒杯向司馬懿躬身敬來,“您真是咱們百年難遇的大清官!當初咱們沒離開河內郡亂投到其他地方謀生,就是相信您一定能解救咱們的生計之苦。果然,不到一年的工夫,您就趕跑了兩個袁老虎、除掉了兩個杜貪官,還給咱們分到了良田良地……咱們真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您這偌大的恩情啊。”說到動情處,他竟將酒杯高舉過頭,撲通一聲當場給司馬懿跪了下來!

他這一跪,田五伯等其他客戶大姓代表也齊齊聲淚俱下,跟著一起跪謝不起!

“使不得!使不得!”司馬懿雙眼噙著晶光閃閃的淚花,揮舞著雙手,慌忙離席前來攙扶,“諸位父老鄉親!你們這麼做,可真是折殺本掾了!本掾不過是稍盡為官之責罷了,怎能受此大禮?快快請起!否則,本掾亦只有與你們一同長跪不起了!”

說罷,他也一屈膝直跪而下,伏地不敢起身。

張二叔、田五伯等人見狀,急忙膝行著過來將他簇擁著扶起——牛金在一側看得分明,心情甚是激盪,暗暗而思:瞧二公子的模樣,當清官、當好官的感覺就是大不相同!能夠憑著自己的品德和才能贏得別人衷心的感謝與欽佩,這樣一種美妙的滋味只怕是世間任何一道極品佳餚都無法比擬的!

司馬懿在還過眾禮之後,一轉頭見到劉寅也在自己席邊含淚而笑地默默注視著自己——他心底忽地一動:這段時間劉寅在各個流民客戶群團中為自己刺探袁府、杜宅的情報而暗中積極穿針引線,為自己掌握袁氏兄弟與杜家叔侄的罪證立下了不少功勞。而且,從劉寅的表現來看,他亦頗有沉潛務實、靈敏機變之能,倒是一個十分精幹的人才!念及此處,他心中油然生出了收納攬用之意。

“劉君!此番能夠剪除豪強、擒滅奸吏,你也是功勞不小啊!”司馬懿上前向劉寅舉杯相敬,“郡府裡準備招用你為倉曹掾,專管錢糧稅賦的保儲庶務——你可願意?”

劉寅聽罷,臉上現出一派異乎尋常的恭然之色,低下了身子答道:“司馬君——其實當不當這倉曹掾,寅並不在意。寅知道司馬君日後一定是能‘乘雲御風、龍騰九霄’的絕世奇才!寅兄願意和牛金師弟一樣追隨你共創一番大業!”

司馬懿的面色如水波般微微而動,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話,慢慢將杯中之酒放到唇邊一口一口地呷盡。然後他才輕輕說道:“劉君你有所不知,家父曾經定下一個規矩——我司馬家所用的貼身之人,除世交、舊僕之外,須得以‘司馬’為姓。你,你還是去任郡府倉曹掾罷……”

“不。劉寅甘願自此改名為‘司馬寅’,與司馬君你結為兄弟骨肉之交,並拜伯父大人為義父!”劉寅毫不猶豫地脫口而道,“劉寅如今父母雙亡,又是隻身一人流離在外,什麼宗法禮教也拘不得了。”

司馬懿盯著他直看了半晌,才深深而道:“劉君,你可知道,跟著懿日後實有莫大之苦、莫大之險、莫大之厄,你可都撐持得過去麼?你也見過懿與那奸吏杜傳叔侄和豪強袁氏兄弟的過招——他日你我所處宦場局勢之複雜、風波之險惡,豈是你這幾日所見所聞可以比擬的?況且,懿也未必給得了你什麼特別的恩惠。”

說完,他向劉寅沉沉一笑,轉身便欲離席起去——然而,他身形剛動,劉寅卻驀地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袖角,彷彿抓住了他所有希望的歸宿,眼神裡流露出一種不可動搖的篤定:“司馬君,寅終身都信得過你!從那日在靈龍谷索橋邊陪你烤野雉肉時起,寅就信服你了!——無論日後是上刀山下火海,寅也無怨無悔。”

司馬懿聽到這裡,他耳畔忽然響起了劉寅當日在索橋上的那一聲呼喊:“師兄,大事不好了!我把你的野雉肉烤焦了……”他緩緩地轉過臉來,看著劉寅,深深地笑了。

“父親大人!其實這番斡旋交涉事務能夠圓滿成功,”司馬朗面有餘懼地向司馬防說道,“孩兒先前也沒有十成把握的,這些日子來,孩兒手心裡一直捏著一把冷汗。”

“兄長何出此言?”司馬懿坐在一側,神情顯得有些驚疑不解,“即使袁、曹二家斡旋交涉破裂,袁紹未必就敢貿然興兵來犯。”

“哎呀!二弟!你身居郡縣,看到的只是許都朝廷政局的外在表象!”司馬朗微微搖頭,喟然歎道,“實際上許都城中潛流湧動、內患四伏,曹司空與荀令君都可謂是‘立乎危巖之下,坐於累卵之上’。”

“唔……怎麼會是這樣呢?”司馬懿雙眉一蹙,“許都政通人和、百廢俱興——時勢何至危殆如此?”

司馬防拈起一枚黑色棋子緩緩把玩著,臉色一直靜如深淵,這時才插進來說:“莫非王莽之時的府院與內廷之爭在許都朝廷萌生了?”

司馬朗聽得父親說罷,身形不禁一震,向父親瞠目而視,過了半晌才急忙伏於席上頓首駭然而歎:“父親大人真乃洞見萬里、未卜先知的神人也!”

“府院與內廷之爭?”司馬懿一怔,“外府以曹司空為尊,內廷以荀令君為主——他倆怎會相爭?”

司馬朗瞅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言道:“二弟此言有誤——外府以曹司空為尊不假,而內廷卻是以陛下為主……”

“哦……深論起來,內廷當然是以陛下為主了。”司馬懿還是有些不甚明瞭,“懿聽聞當今陛下仁厚賢明,怎會與一心匡扶漢室的曹司空有隙?”

“二弟,你真以為許都朝廷上下如同你在外面所見的,是鐵板一塊啊?!”司馬朗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就在為兄離開許都的這段日子裡,滿朝文武已為一件猝發之事鬧得沸沸揚揚,只道是曹司空不軌之跡已露……”

“不軌之跡?不會吧?”司馬懿搖了搖頭,一臉的不以為然,“依小弟之見,曹司空何至如此愚笨?當今袁紹虎視眈眈、伺機而動,而曹司空豈會在此時自損‘尊王平亂、匡漢濟世’之大略?這等自陷於不義的愚行,便是再笨的人也絕不會貿然為之的。”

“為兄所言豈會有假?這個消息是為兄留在司空府中的心腹親信、秘書郎孫資飛鴿來信報知的!”司馬朗肅然而言,“他告訴為兄,數日之前,陛下於許都郊外圍獵,百官伴駕隨行。曹司空突然借陛下所執之雕弓金箭,躍馬上前自射一鹿而中。眾臣以為是陛下射中此鹿,遂齊聲而賀——不料曹司空竟自策馬擋在陛下騎前,傲然面臨百官代受其賀,面有揚揚得意之色。他的這一舉動,引得太尉楊彪、司徒趙溫、國丈伏完、車騎將軍董承、太中大夫孔融等元老重臣、貴戚宗室們皆憤而指斥——曹司空仍是不以為意,拂袖離去。唉!曹司空此舉實系大不敬,怎能不使天下士民異議紛紛。”

“這次郊田射獵荀令君也參加了嗎?”司馬防冷不丁地問了司馬朗一句。

司馬朗微一思憶,搖了搖頭:“孩兒見孫資的信中講,荀令君這幾日在尚書檯為籌備北伐袁紹的軍糧一事忙得幾乎是腳不沾地的。他哪有那份閒情逸致陪陛下和曹司空優哉游哉地去郊田射獵?”

“唔……”司馬防輕輕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卻沒再多講什麼。

司馬懿聽大哥剛才那麼說,先是吃了一驚,凝眸沉思一番,後又漸漸明白過來,末了不由得徐徐一歎:“曹司空在郊田射獵中的此番舉措,實乃冒險之極的一步奇招。而今袁紹八十萬大軍在北方雲集欲來,曹司空不久必將擇機征討——但他甚是聰明,意欲在此勝負未顯之際,甘以‘行為不軌、自樹其敵、自陷不義’之舉,來試探朝中貴戚重臣的反應,以防其身臨前線之時而後院失火。若是群臣無甚異動,則萬事皆休;若是群臣有所異動,他亦可潛加剪除!想不到曹司空居然會使出這麼厲害的一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奇招!懿當真是佩服之至!”

“呵呵呵……這倒不是曹孟德想不想得出這種匪夷所思的險招來,而是曹孟德生性桀驁梟武,硬是做得出這種不軌之舉!無論曹孟德是何用意,他竟將當今陛下作為自己可供利用的工具來探測別人的反應,其實已隱隱表明了他並沒有把當今陛下放在眼裡。這個時候,無論是旁人煽風點火也罷,還是陛下自己心懷暗恨也罷,許都內廷與外府的嫌隙都已產生了……”司馬防側眼瞟了司馬懿一下,指間捏著那枚黑子不停地轉來轉去,“假若為父沒有猜錯的話,他這番冒險之舉必是背著荀文若(荀彧字文若)擅自而行的——倘若荀文若事先有知,必會全力諫阻他行此不軌之舉!以荀文若之潛察深謀、嚴謹周密,自有更加巧妙的計策鎮撫住朝中某些貴戚重臣對曹孟德的伺機暗算,而何必非用曹孟德這‘自樹其敵、自陷不義’的險招不可?唉……許都城中,外有強敵相伺,而內有猝變驟生——曹孟德只圖自己一招中的、逕自刺激朝中潛伏之敵提前發難,卻弄得荀文若又要費盡心力為他抹平後患了。”

“父親大人和二弟分析得甚是精妙。”司馬朗聽罷,不禁也連連點頭,“曹司空在許都朝廷之中,確有不少潛伏之敵——也怨不得他甘冒群臣詬罵而行此‘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招!而且,有些政敵還潛藏得極深極深,簡直是令人萬萬猜測不到!”

“哦?你可知道那些人當中有誰是潛藏得極深極深的?”司馬防眼底亮光倏然一閃,向他問道,“你且講來,讓為父聽一聽。”

“父親大人應該知道宗室皇叔、豫州牧劉備劉玄德這個人罷?”司馬朗見問,便思忖了一會兒,款款而答,“他先前未曾歸附許都之時,連孔融大夫都稱讚他‘英武不凡、仁德罕見’;然而,他進了許都之後,卻是鋒芒全無、規行矩步,似乎毫無過人之處。孩兒記得,有一次劉備與曹司空同席而食,竟被憑空一記霹靂嚇得失箸掩耳,百官眾士皆笑他徒具虛名……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外表怯弱如鼠的人,據崔琰偷偷向孩兒談起,他居然在近段時間裡一直與冀州袁紹暗中聯繫,謀圖伺機發難,逕取曹司空而代之!”

“劉備?為父曾經聽說過他。此人麾下納有關羽、張飛等猛將,而且盡得他們之死力效用——僅憑這一點,他豈是聞雷失箸之徒?”司馬防聽得臉色一緊,不禁將掌中那枚黑子緊緊一捏,“他這點兒韜晦之術是瞞不過曹孟德的。曹孟德暫時不戳破他,只怕也是希望以自己的雄才大度,讓他最終心服口服甘為己用罷?呵呵呵……看來這劉備卻不吃他這一套,反與冀州袁紹合謀暗算他。曹孟德在許都城中果然是群敵環伺、凶險莫測啊。”

“是啊!所以,孩兒剛才才會這麼說,此番為袁、杜兩家斡旋交涉之事,孩兒其實是一直暗暗捏著一把冷汗啊!”司馬朗慨然而歎。

“那麼,父親大人,面對許都城中如此複雜多變的局勢,我們司馬家又該何去何從以安身立業呢?”

“唔……我司馬家何須自作聰明另有選擇?”司馬防將掌中那枚黑子輕輕放到了面前的案幾之上,看著它在燈焰下泛出幽幽的烏光,“許都城中,一代謀聖荀文若的一舉一動便是咱們行事應變的無雙龜鑒:緊跟著他的步履,繼續以支持曹操為主,咱們一定不會有錯的。”

內憂外患的漢室

未央宮偏殿內擺放著的那尊銀麟寶爐之中,淡藍色的香煙如絲如縷裊裊升起,飄飄繞繞,撲鼻漾來,令人心神俱醉。

這是天子劉協為款待尚書令荀彧而親自焚點的天竺貢品白旃檀奇香。他知道,荀令君素來極好薰香,每至他人之宅,坐席不及半刻,全身衣袍香溢滿室,三日不竭。所以,每當荀彧入宮朝見,劉協便會為他點上天竺進貢而來的旃檀香料,以示對他的優禮尊敬。

荀彧那線條硬朗的清俊面龐,在淡淡香煙的輕輕縈繞之中,漸漸浮凸而出——他雙目一睜,精光灼灼,如劍似電,令坐在他身旁的太中大夫孔融見了亦禁不住生出一種不敢正視的感覺。

“陛下!車騎將軍董承自稱奉有衣帶密詔,這件事是真的嗎?”荀彧毫不虛飾,逕向劉協開門見山地問道。

“這……這個……”劉協聞言,陡然便似被蜂針蜇了般渾身一顫,不敢正視荀彧,“什……什麼‘衣帶密詔’?荀愛卿……朕……朕不懂你在說什麼……”

荀彧靜靜地盯著劉協看了片刻,方才斂容輕輕一歎,極為謙恭地在席位上伏下了身,低聲而奏:“微臣剛才失禮了,請陛下恕罪。倘若陛下真的未曾牽涉進董承的衣帶密詔一事,則實為社稷之幸。”

“荀令君——此言差矣。依孔某之見,董承將軍敢編出衣帶密詔的事體而欲誅殺曹孟德這蠻賊,恐怕這才算是社稷之幸罷?”孔融在一旁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那日郊田射獵的情形您沒看到,以曹孟德當時那種目無君上、傲視群臣的行徑,不要說董承將軍,就是孔某也恨得牙癢癢的。”

“孔大夫須當明鑒,曹司空當時那麼做是迫不得已的——這是他引蛇出洞的奇招,是有深意的。”荀彧面色微微一窘,沉吟少頃,方才緩緩答道。

“深意?什麼深意?”孔融冷冷笑道,“荀令君到了此刻還在為他開脫嗎?!孔某堅持認為,無論他曹孟德有何深意,都不應該肆意冒犯陛下的天威!”

孔融這麼一說,荀彧便只得保持沉默了。

劉協抬眼望了望面前這兩位德高望重的儒林領袖、清流重臣,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囁嚅地問道:“兩位愛卿——董承所編的‘衣帶密詔’內容朕亦有所耳聞,據他聲稱,可以趁著曹司空忙於應付袁紹與劉皇叔之際,於許都猝然起兵護送朕前往徐州、荊州、益州等宗室所轄封地……劉皇叔與劉表、劉璋等俱為帝胄宗親,應該比曹司空更為恭順守節些罷?”

“不錯。至少他們不會像曹孟德這般目無君上、專權跋扈!”孔融深深點頭以示贊同。荀彧臉上卻隱隱露出悲哀之色,低頭沉吟了半晌,才在劉協的深深注視之中開口又道:“陛下,曹司空只是圭角稍露、行事冒失了些,究其深心,他此時怎會暗萌異志?但是劉表、劉璋等身為宗室親臣,所作所為其實更是大逆不道——只因微臣以前為免徒增陛下無端煩惱而未曾稟報:今年正月初一,劉表竟已身著袞冕帝服,率牧府僚屬於襄陽城外妄施郊祀天地之大典……”

“身著袞冕、郊祀天地?劉表竟也有這等悖逆之舉?”孔融聽了,氣得頭髮根根直豎,“他竟敢這般公然妄自尊大——簡直是辱沒了漢室宗親的清譽!”

“益州牧劉璋皇兄呢?”劉協知道荀彧是不會騙他的,便又問道,“他可是朕自幼同輦共游的宗親近臣啊。”

“益州牧劉璋?他近來一直與妖賊張魯勾結作亂,也曾公然宣稱過益州乃‘王氣龍脈所鍾之地’,要在那裡應天受命,只是因為遭到益州人士的一致反對,他才慌忙下了‘罪己書’收回了那番話。”荀彧長歎一聲,“至於劉備,姑且勿論他目前有無異圖,便是他那臨時據有的區區徐州一地,只怕也是朝不保夕。”

“唉……不至於此罷?”劉協滿面黯然,掩臉俯身歪倒在了龍床之上,“朕……朕如今真是龍困淺灘了……”

荀彧靜靜地仰視著劉協的悲傷情形,微微濕了眼眶:面前這位剛滿二十二歲的青年皇帝,其實並非沒有仁君之風與明主之量——只因桓帝、靈帝當年為漢室種下的積重積久之禍患,一直壓得他抬不起頭罷了!荀彧曾經聽楊彪講過,興平元年,西京長安出現饑荒之災,一斗谷居然賣到了五萬銖錢,百姓苦不堪言。陛下下令開皇倉賑濟災民,並委任侍御史侯汶專門負責此事。然而京中的災情卻沒有絲毫改善的跡象,這引起了劉協的警惕與懷疑。他便在一次御前大會上親自執斗量米做糜,察覺災糧的賑濟發放過程中果然存在著貪污剋扣的行為。於是,劉協憤然下詔杖責侯汶五十,重新選派清官廉吏施行賑災庶務,終於緩解了西京長安的饑荒災情,贏得了朝野上下一片讚譽之聲。那時候,劉協才十四歲啊!以劉協的睿智夙成,若逢承平之世,勝任一代守文之主可謂綽綽有餘,然而他生於這群雄競起的亂世,實在是……實在是生不逢時啊!一想到這裡,荀彧就禁不住為劉協的命運而隱隱心痛。他徐徐吁出一口長氣來,道:“陛下切莫過度自悲而傷了龍體……您是漢室真命天子,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人臣膽敢對您不利的!以前董卓、李傕、郭汜他們不敢,今後劉表、劉璋他們也不敢的……”

“可是曹孟德就有這個狂膽敢對陛下失禮不敬!”孔融憤憤地說道,“陛下勿憂!董承若是救不走陛下,說不定便會鋌而走險——謀刺曹孟德而永絕後患的!”

“文舉(孔融字文舉)以為董承鋌而走險、謀刺暗算,便能取得奇效麼?你可曾想過,他若是刺殺了曹司空,許都局勢該當如何?他若是刺殺不了曹司空,許都局勢又當如何?”荀彧的臉色一凝,慢慢說道,“陛下,請恕微臣直言:董承雖然身為國舅,卻實無社稷之臣的深沉持重之風!他這番衣帶密詔之舉看似忠君扶主,實則欲陷陛下於莫大之窘境——他若不刺曹司空,則許都之中君臣相安、無隙可生,必能戮力對外、共抗強敵;他若刺殺了曹司空,則許都之中無人再能抵抗逆賊袁紹興兵犯闕,陛下勢必危在旦夕矣!”

劉協一拳重重地擂在龍床側沿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五指骨節都已被磕出了滴滴血珠:“朕無能啊……朕不如孝武皇帝身負天縱英才啊!只能靠驕臣而制逆臣……這是以虎驅狼之術啊!莫非朕非得倚他曹孟德一人對抗袁紹不可?荀愛卿韜略無雙、奇才蓋世——朕相信:剿滅袁紹之重任,您必能獨當之!”

說著,他從龍床上猛地抬起頭來直直地盯著荀彧——荀彧卻是面色一暗,深深低下頭去:“微臣有負陛下厚望,微臣集蕭何、張良之重任於一身,已是無暇分心,實不如曹司空天縱神武、臨陣制敵。而今,無論曹司空先前有何不遜之舉,微臣都只能奉勸陛下與他冰釋前嫌、和衷共濟!”

“可……可是萬一有一天他也如那袁紹逆賊一般野心勃發、興兵篡漢,朕……朕又當如何?”劉協的聲音瑟瑟顫抖了起來。

“微臣以舉族性命保證,絕對不會讓曹司空出現這種遺臭萬年的醜行穢跡!”荀彧的聲音永遠顯得那麼平靜柔和,然而內中卻始終蘊含著一股綿遠深長的堅韌沉毅之勁,“倘若真有陛下所擔心的那一天出現,微臣會第一個站出來以七尺之軀、一腔碧血阻住他的叛逆之路!”

“荀令君……”劉協直視著荀彧,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微……微臣亦與荀令君同此血誓、共衛陛下!”孔融也伏在席上啜泣不已。

“不過,陛下剛才憂慮得是。不能僅僅依靠某一個人來獨力執掌大局,也不能將所有的權力都集中到某一個人的手中,導致尾大不掉之勢!”荀彧靜了半晌,待到劉協與孔融的心情稍稍平復之後,才又徐徐開口,“自今而後,微臣一定廣開仕路,多多選拔文武兼備、忠肝義膽的奇才異士入朝輔佐陛下……對了!微臣聽聞河內郡有一青年儒生司馬懿,乃是智能雙全、能謀能戰的棟樑之才。據當年從西涼亂賊當中反正過來的西門校尉韓健所言,司馬懿當年在靈龍谷中招安他們時,竟是單身赴陣,於白刃叢中從容周旋,膽識過人、謀略非凡;前不久他在河內郡任上計掾,更是深謀秘策、出奇制勝,巧妙剷除貪官奸吏,殲滅袁紹爪牙,委實才幹超群……待得許都朝廷時局稍安,微臣便要以朝廷的名義征辟他入仕,為陛下效忠。”

“唔……真是難得荀愛卿如此悉心周到地為朕未雨綢繆了。”劉協微微頷首,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抬眼瞧了一下孔融,“談起忠臣義士,朕倒想起一個人來。江東的孫策乃是當年漢室骨鯁忠臣孫堅之子,他能助朕一臂之力否?”

孔融“啊”的一聲,急忙用袍袖匆匆拭去眼角余淚,恭然答道:“微臣險些忘了,昨夜微臣已收到孫策將軍托張昭、孫邵等大人寫的一份蠟丸密書,他答應唯陛下之旨意為令,目前正在積極訓練部卒和存備糧草,隨時可以出征護駕。”

劉協彷彿又從茫茫黑夜之中覓到了一線曙光,臉上浮起了一片狂喜之色:“真的?那真是太好了。以孫策之奪人鋒芒,曹司空尚且懼他三分——他若有此忠心,漢室離匡復之期不遠矣,荀愛卿,你說是嗎?”

荀彧此刻雙眉緊皺,心底的思潮激盪得要命:他若是講出真相,只會令劉協那已經在一次次沉重打擊下而衰弱不堪的神經再遭重創,恐怕會從此徹底倒下而自暴自棄;他若是不講出來,劉協也許又會因盲目樂觀而輕舉妄動、自蹈大禍。最後,他還是一咬牙,低頭在地板上重重一叩,沉聲而道:“陛下……陛下您所能想到的外援,必定早已在曹司空的忖度之中。當然,微臣也希望自己是猜錯了,孫策君的死訊恐怕不日即將傳到許都,而江東孫氏也會因此而暫時無力北上護駕……”

“什……什麼?”孔融大惑不解,實在無法相信荀彧的這番預測,“荀令君你何出此言?孔某與張昭、孫邵等大人的聯絡極其隱秘,應該沒有人會將這個絕密消息向曹孟德通風報信的。孫策將軍還正值壯年,乃是奮勵有為的大好時節——他怎會無緣無故地猝然喪命?”

劉協也異常駭然地望著荀彧,希望他自己能承認他剛才是猜錯了。

荀彧忍受著內心的極大煎熬向劉協繼續剖析道:“陛下,請恕微臣犯顏盡言,曹司空其實一直在拚命拉攏江東孫氏。一旦發覺孫策君有何異動的話,他一定會毫不手軟地予以狙擊!難道孔大夫沒有注意到?郭嘉軍師這一次並未隨同曹司空從徐州之戰中班師而回嗎?如果微臣沒有猜錯的話,他一定是留在了廣陵城與陳登、陳矯一同密謀對付孫策!”

“孫策近來在江東樹敵太多、殺敵太多,潛伏在暗中想要謀刺他的人不計其數。以郭軍師之智計多端,他一定會悄悄策劃組織一批刺客、死士,藉著為舊主復仇之名而狙殺孫策。孫策為人自恃其勇、輕躁無備,必會落入郭軍師設下的無形陷阱之中——而且,江東孫氏還找不到任何證據可以向曹司空發難!”

講到這裡,荀彧的腦門在地板上再次重重叩響:“當然,這一切都是微臣的臆測。微臣也一心希望自己這一次真的是猜錯了。”

說罷,他便以頭挨地伏在席上不敢再抬起來正視劉協——但他知道,劉協心頭此刻一定是無比的難受與無比的痛苦!

過了許久許久,才聽到劉協那極為微弱的聲音喃喃說道:“荀愛卿……你既然能這般神機妙算,可否為朕也謀劃出一條安身立命的妙計?朕……朕不勝感激。”

荀彧一直深深地埋頭跪伏著,他沉重的聲音如同淚珠一般一顆一顆滾湧而出:“微臣恭請陛下銘記:吉凶之消長在天,動靜之得失在人。天者,人之所可待;人者,天之所必應也。物長而窮則必消,人靜而審則可動。故天常有遁消遁長之機,以平天下之險阻,而恆苦人之不相待。智者知天之消長為動靜,而恆苦於躁者不測其中之所持。非知時、知天,實不足以安身立命也!知天者,知天之機也。夫天有貞一之理,亦有相乘之機。知天之理者,善動以化物;知天之機者,居靜以不傷物,而物亦不能傷之。以理司化者,聖君之德也;以機遠害者,黃老之道也。陛下秉聖君之德,持黃老之道,天下誰能傷之?”

裂變

建安五年三月,大將軍、冀州牧袁紹發佈了名為“清君之側”而實為征討曹操的檄文,親率數十萬大軍自鄴城出發,浩浩蕩蕩,逕直向曹操的根本之地豫州境內逼壓而來。

與此同時,荀彧帶著孔融等名士重臣奉詔離了許都,趕赴與袁紹轄下的冀州接境的穎川郡,積極安撫和招攬當地的名門望族、豪強大戶,有糧出糧、有錢出錢、有兵出兵,結成對抗袁紹勢力南下滲透的第一道堅固防線。在他們的苦心斡旋之下,穎川全郡十四萬戶士民紛紛響應,投入了這場“反擊逆臣、捍衛帝室”的許都保衛戰中。

歷時半月的穎川鎮撫之旅終於結束了。荀彧與孔融風塵僕僕,趕回許都覆命。他倆乘著犢車一進城門,便見百姓士民於城牆根聚集一處,正在議論紛紛。荀彧見狀,暗自驚詫,又瞧城內街巷間儘是一派劍拔弩張的森嚴氣氛,心知必有變故——他瞥到那牆壁上張貼著寫滿鮮紅大字的文告,心頭一震,連忙下了犢車上前觀看。

孔融見荀彧閱罷文告從人群中退到邊上,已是臉色大變,就過去低低地問道:“荀兄——不過是一張殺囚告示罷了!雖說或許沒有經過您這位尚書令大人的審核,但也不至為此而急成這樣啊?”

“唉……董承、王子安等不聽荀某的勸告,終究還是一意孤行,趁荀某這半個月來外出鎮撫穎川之隙,前去行刺曹司空……”荀彧頓足長歎,“不料曹司空早已結網以待,將他們一舉擒拿,誅了三族……”

“這個曹阿瞞!果然心狠手辣!”孔融一聽,卻是咬牙切齒,“董承、王子安等俱系陛下的外戚舊臣,縱是有罪亦須經過朝議認定方可。他居然都不事先跟你我通報一下,便在許都後方舞權弄法、擅殺立威——真是太過專斷了!”

“唉!曹司空之權謀機變舉世罕見——董承等這幾個宿臣外戚能奈他何?只是他查處這幾人的手法甚為不妥,本來是他人有過,這一來卻顯得是曹司空擅權妄為,又恰逢袁紹大敵當前,更是給了別人攪亂民心的口實啊!”荀彧搖頭不已,慨歎連連,“荀某真不該貿然離開這許都城前去穎川……短短半個月,朝廷生此劇變,實難善後。”

他倆正交談著,只聽一旁有二人且行且論道:“聽說董國舅此次並非無緣無故刺殺曹司空,他還是奉了陛下的衣帶密詔呢。”

“奉了陛下的衣帶密詔?那他還怎會被曹司空所殺?”

“唉……曹司空手握重權,擁兵十萬,殺他一個董國舅還不是圈中宰豬?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派人把董國舅的女兒董貴妃當場絞殺了!聽說陛下因董貴妃懷有龍種而向曹司空苦苦哀求,最終仍是沒能倖免。”

“這個曹司空還真像袁紹大將軍檄文裡講的那樣‘飛揚跋扈、目無君上’啊!”

“噓……噤聲!噤聲!這些事兒在外邊說不得、說不得……”

聽得這二人竊竊私語著漸去漸遠,孔融早已氣得臉色發青、手腳冰涼!荀彧微一寧神,便向他建議道:“文舉兄,你且先進宮去安慰開解陛下一番……荀某現在要到司空府去……”

聽得門衛通稟荀彧前來造訪,正在午憩的曹操趿著一雙木屐,也不及換袍,就著一身睡衣歡天喜地地迎了出來。

荀彧絲毫不假以顏色,在他的書房密室剛一落座,便肅然開口:“司空大人知不知道,許都城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董承之事……”

“呵呵呵……那一班市井愚眾必定是在大罵本司空為漢賊罷?”曹操微微一笑,“由他們去罵罷!本司空早被他們罵慣了——他們罵得再難聽,也比不過袁紹讓陳琳寫的那篇檄文。”

“司空大人,請恕荀某直言:那董承等一干人不顧大局蓄謀行刺朝廷重臣,暗助袁紹為禍,其罪行自是該當嚴懲。”荀彧瞧出曹操是在故意淡化此事而不欲深談,他卻毫不放過,仍然侃侃而言,“然而,依荀某之見,司空大人須當請旨於天子、召百官朝議,公然問其禍國作亂之罪,昭示於四海九州。而今司空大人不請旨、不朝議,便擅行殺之,以致國人反倒以司空大人您為跋扈之臣,而讓董承那些人得了‘忠君衛主’之名,豈非大大失策?”

“請旨於天子、召百官朝議?”曹操冷冷一笑,“文若,你該不會不知道那衣帶密詔之事罷?這件事如何拿出來請旨朝議?陛下經得起當庭對質與追查到底嗎?”

“彧以為,衣帶密詔一事之真偽尚在難言之際——然而,此事為偽,固然不可輕洩於外;此事屬實,卻更不可輕洩於外!”荀彧款款言道,“陛下年輕心躁,惑於董承等人的讒言;而司空大人亦不可僭越臣禮!如今,您貿然絞殺了董貴妃,只怕天下士民更是對您流言紛紛、指斥不已了——司空大人‘盡心竭誠、匡扶漢室’的英名毀於一旦,真是大大不該!”

“哼!文若你也知道陛下年輕心躁——近日他在御書房的紫紗屏風上寫了一段長長的箴言,說什麼‘知天之理者,善動以化物;知天之機者,居靜以不傷物,而物亦不能傷之。以理司化者,聖君之德也;以機遠害者,黃老之道也……’他這些大道理倒是記得不少,可怎麼就是‘行與心違’、輕躁失守吶?不計後果、不顧得失地亂來!一想到這裡,本司空就實在是氣他不過!”曹操忿然而道,“當年那董卓專權禍國之日,中原鼎沸,各路諸侯盡懷異志,尺土一民皆非漢有——天子百官流離郊野、凍餒交加,惶惶若喪家之犬!若無本司空發兵迎之,彼等俱不知身亡何處矣!眼下大敵當前,舉朝皆危,董承等外戚舊臣卻因私廢公,竟想謀害於我,自以為可以取我而代、偷享三公之榮——真是愚蠢如豬!也不想一想,袁紹南下得勢,他們首當其衝就會成為袁軍的刀下之鬼!陛下屆時也不過是一個廢帝弘農王的下場罷了。”

“司空大人這一席話講得有理,也該拿到朝堂之上公議。只是您縱使占理在先,而行之不慎於後,也會授人以柄,實是可嗟可歎!”荀彧微微搖頭而歎,“司空大人須當熟思緩處、曲盡為臣之道,如此方可內外無咎啊!”

“本司空卻沒有文若你這等中庸平正的好脾氣!”曹操深深地瞅了他一眼,“文若你執政治事素來滴水不漏、纖毫無誤,是真正的良相之才!本司空自然是知曉的。只是,當日本司空倘若猝然將董承作亂之事預先告知於你,恐怕你做不了惡人,反而為仁所累,更會多出一層牽絆來。所以,本司空這一次在許都城中自行決斷,誅除了董承他們,就沒有告訴文若你了。這一番苦心,你可懂得?”

《司馬懿吃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