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聖約瑟夫聖母學校(1952—1956)

傑克·庫切於1951年12月離開伍斯特返回開普敦從事律師行業。他在開普敦為家人租了房子並開設了辦事處,開始營業。維拉留在伍斯特收拾家裡的東西,並以便宜的價格請搬家公司搬家。1

傑克在開普敦普拉姆斯戴德區租的房子是每個月25英鎊,在伍斯特他們的房租是每個月12英鎊。普拉姆斯戴德區位於開普敦南部郊區,面對著福爾斯灣,比東部的奧特裡區繁榮一些,但比西邊的康斯塔尼亞區檔次略低。房子位於普拉姆斯戴德區外圍的伊夫裡蒙德路,和伍斯特居住的區一樣是個新區,那裡所有的房子都是新建的,帶著觀景窗和鑲拼地板。2路的另一側尚未建房屋,有一些無業遊民和流浪漢在那裡酗酒。據說,在那個地方曾經發現一個紙袋子裡裝著一個死嬰。後來,他們全家搬到了與伊夫裡蒙德路平行的米爾福德路。3最後,他們搬到了隆德伯西的營地路,這個區域很搶手,靠近市中心和傑克在古德伍德的事務所。

在普拉姆斯戴德這種城市環境下,約翰發現他不能像在伍斯特那樣自由自在地騎自行車了。他對集郵和麥卡諾建模玩具也已經失去了興趣,但是他對板球的激情未減,總是不停地在自家門廊的前面打球,使得鄰居不得不找他母親來抱怨。4在隆德伯西,約翰成為一個很不錯的攝影師,他弄到了一個小型照相機,堅定地認為可以用它來從事間諜活動。他將一個空餘的房間轉換成一個暗室來沖印照片。5他過去在羅斯班克的同學——尼克·斯泰撒基斯再一次進入了他的生活。多年以後,斯泰撒基斯還記得,他們兩個如何在課間秘密拍攝老師和同學,以及他們曾經如何在暗室裡長時間地試驗,結果電線交流電的火光差點讓他們成為盲人。6約翰對攝影的興趣保持了多年。就讀於開普敦大學時,他獲得了一架質量更好的照相機,而這架照相機,他後來用了很多年。在他2006年所發表的小說《慢人》(Slow Man)中,主人公保羅·雷蒙特Paul Rayment),也是一個技藝精湛的攝影師,收藏了很多非常有價值的照片。他覺得照片比詞彙更可信,因為照片一旦離開了暗室,就固定住了,不可改變:

照相機,具有接收光線並且把它變成物質的魔力,在他看來它永遠是那麼玄妙,莫測高深,而不僅僅是一個機器設備。他最初的實際工作是一名暗房技師;他的最大樂趣永遠是在暗房裡工作。當那模糊的形象在液體表面下出現的時候,當相紙上黑暗的紋理開始交織在一起並變得清晰可見時,有時候他會體驗到一陣狂喜的微顫,好像他親臨了創世記的日子。7

1952年全家搬到開普敦的時候,約翰還不到12歲,他應該上六年級。本來六年級一直是小學的一部分,但就是在那一年被轉到中學部。幸好有維拉在教育部工作的兄弟蘭斯,維拉和約翰得到了去隆德伯西男子中學參加面試的機會。儘管他在伍斯特的成績很好,但是他並沒有被該高中錄取。然後他又被列入了另外兩所學校的候補名單上,但也都沒有成功。8最後,他只能上聖約瑟夫聖母學校,這是一所與羅馬天主教相關的私立中學:

聖約瑟夫學校的地位,如果不是最低的,也只不過比最低的稍好些。由於沒能讓他進一個更好些的學校,母親感到很痛苦……真正的英國人不會出入聖約瑟夫這樣的學校。但在朗德博什街上,在上學放學的路上,他每天都能看見英國人,可以羨慕地觀察他們筆直的金黃頭髮和發亮的肌膚,欣賞他們寬窄合體的衣著,還有他們鎮定自若的風度。9

這段話可能是作者有意將《男孩》中的約翰邊緣化。現在和當時一樣,隆德伯西男子中學仍然是一所大家擠破頭都想上的公辦學校,主教學校也是隆德伯西一所收費比較昂貴的私立學校。在那裡的學生除了能夠獲得良好的教育以外,還能享受其他各種優勢,與英國孩子上的政府公立學校不相上下。而聖約瑟夫連個二流學校都算不上,那裡的教師在當時情形之下只能盡他們最大的努力,盡可能給學生提供最好的教育。

聖約瑟夫的大多數教師都是馬利亞修道會會員,男士們穿的「黑色法袍和白襪子」讓約翰覺得很神秘。10該中學是南非建立的第五所聖母天主教學校,於1918年在隆德伯西貝爾蒙特公園建立。它更早的歷史可追溯至18世紀早期的一個農場。1909年,在這個地方,德蘭士瓦的總理路易斯·博塔(Louis Botha)和殖民地秘書長J.C.斯穆茨開始醞釀成立南非聯邦,並在1910年實現了這一構想。

約翰上學的時候,聖約瑟夫是一所男校,所收的學生來自南非國境內外。雖然該校的目的是招收來自羅馬天主教家庭的孩子,但從一開始,它就同時收納其他宗教和文化背景的學生。1120世紀50年代的南非,學校裡按照法律實行著種族隔離,但約翰後來還記得,在他就讀的這所「白人」學校也有過一個或兩個來自西南非洲(現今的納米比亞)信仰天主教的黑人男生。然而,因為政府的禁止,招收他們並不是出於學校的官方政策。這些男孩被悄悄地註冊入學,校方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看不見。12

起初住在普拉姆斯戴德時,約翰需要先步行半個小時從他們家所在的伊夫裡蒙德路走到火車站,然後坐15分鐘的火車到隆德伯西站,之後再步行5分鐘到學校。為了確保上學不遲到,他必須在上午7點半離家,以保證在8點半之前到校。13等搬到了隆德伯西的營地路,他家和學校就一步之遙,這使得他能夠參加更多的校外活動。因為聖約瑟夫的很多老師都是外籍教師,信奉羅馬天主教,所以這所學校在很多方面像一座孤島,對南非的時局很漠然。不過,曾經也有一位老師組織學生坐車去參加1952年的范瑞貝克節,那是慶祝荷蘭殖民者來到南非三百年的大型紀念活動,舉辦地點是當時比較空曠的佛瑟爾。約翰後來這樣回憶那充滿民族主義熱情和宗教辭藻的一天:

他被塞進一輛擠滿了學生的公共汽車裡,拉到阿德利街,在那兒發給他們橙白藍三色的紙旗,告訴他們在彩車隊列經過的時候揮舞旗子(裡貝克和他穿著素淨的自由民服裝的妻子;帶著火槍的移民先驅;克留格爾)。三百年的歷史,三百年在非洲大陸一端的基督教文明,政治家們在他們的演講中說:讓我們把感謝奉獻給上帝。14

在學校裡,約翰是一個非常投入的運動員。但是,因為他在這所學校第一年時就跳過級,比其他的同學要小,所以比賽時,他的年齡甚至要比其他隊友小兩歲。雖然他對橄欖球不是太感興趣,但還是參加了學校年齡13歲以下的球隊,結果發現,聖約瑟夫與其他學校比賽時總是輸。通過投入的練習,他逐漸成為技藝高超的板球運動員,在中學畢業前,他成為校一隊的成員。152001年,他在為企鵝出版社引進和出版的羅伯特·穆齊爾的小說《青年萊爾特斯的自白》(The Confusions of Young Torless)寫圖書介紹時,他的話讓人不禁產生聯想,這也是庫切在聖約瑟夫的日子:「在學校他年齡和個子都比同班同學小,但他勤於鍛煉,這使他一生都保持強悍體質。」161953年,七年級的約翰通過翔實的資料調查為聖約瑟夫學校年刊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板球的悠久歷史》。該文的一個特點就是用詞精練,這也逐漸形成他的散文體寫作特點。文章這樣開篇:

板球比賽建立在已知的最早的遊戲類型——拍和球的遊戲基礎之上。從人們開始在閒暇時間玩遊戲時起,就玩這種遊戲,早先是用樹枝或樹棍擊打石頭或其他的物體。現在這種簡單的遊戲已經發展成一個非常科學的遊戲,有無數的「粉絲」,有人只觀看比賽,有人則是要一試身手。17

因為約翰的年齡比他的同年級同學小,這阻礙了他的社會交往。每當遇到了什麼問題,不論是身體上的,還是智力方面的,他都本能地將情緒藏起來。他總是一個局外人,不會與他的同學一起玩,或分享遊戲的樂趣。在學校的1956年年報中,每一個畢業生被要求用一個簡單的詞組來總結自己,約翰的總結是「我拒絕搖滾樂」。除了因為內向而經歷的社會邊緣化以外,約翰也經歷了因為庫切家族支持統一黨立場所帶來的政治邊緣化,儘管在聖約瑟夫人們並不那麼關注政治。含蓄的性格並沒有減弱青年庫切對弱勢同伴的同情。2008年尼克·斯泰撒基斯曾這樣回憶庫切對其他人,特別是弱勢群體的深刻同情:

我記得一個很小的例子。在50年代的開普敦,從市郊開往半島的火車停靠時,白人上車的區域在站台的中心處,而非白人等車的區域在站台的末端。記得那時仍是中學生的約翰曾經告訴我說,他見過的最悲慘的事情之一就是看著一個身材肥碩的黑人女性提著許多的購物袋,汗流浹背地往非白人區跑,踉蹌地趕車,而那時火車發車的哨聲已經吹響。在任何正常的國家,她完全可以從第一節車廂上車,然後穿過車廂到自己的座位,在這裡卻是完全不可以的。18

約翰在百鳥噴泉農莊已經初步接觸了表妹阿格尼斯,在伍斯特的學校也領略到了南非男孩那穿著緊身短褲,黝黑長腿的矯健,約翰開始了青春期的性覺醒。在聖約瑟夫,他被看作是一個無性的癟三19——這種判斷是不公正的,因為在《男孩》中,可以很明確地看到很多例子,證明他對人體美的興趣,以及性慾在他生活中的角色。他母親的抽屜底下放著一本書,書名是《理想婚姻》,裡面有許多性器官的圖片。當他將書拿到學校給他的朋友看時,引起了震動,但約翰的反應卻是相當冷靜的,認為「男人性器官插入陰道的圖片看著像是一根灌腸」。20

他與西奧·斯塔福羅波洛斯(Theo Stavropoulos)成為好朋友,21而這個希臘男孩被公認為是同性戀者,但約翰拒絕相信這一謠言。他為西奧的外表所吸引:「他喜歡西奧的樣子,喜歡他光潔的皮膚、紅潤的臉色和無可挑剔的髮式,還有他文雅的著裝。他即便穿那種帶有傻不拉嘰直條紋的校服也顯得挺好看。」22西奧的父親很有錢,有一個工廠。西奧和他的兄弟們早上上學坐的是一輛藍色的別克車,開車的司機穿著黑色的制服。約翰曾被邀請到他們家做客,對他們家膳食的豐富大吃一驚。他只是與西奧的父親打了一個照面,與西奧的母親是正式地見過了。西奧還有一個姐姐,可這個姐姐太漂亮了,受過昂貴的教育,嫁了個好人家,所以不可能經常被西奧的朋友見到。23

約翰似乎要不惜一切代價,保持名列前茅,這樣他就不會顯得比其他同學小了。但是在聖約瑟夫,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遇到了一個強大的對手:奧利弗·馬特(Oliver Matter)。在這個瑞士男孩來到聖約瑟夫之前,約翰一直被認為是班級裡最聰明的學生。但是之後,他們就要輪流來當各種測試的第一名。後來,奧利弗便不來上學,又過了一個月,加布裡埃爾老師告訴大家,奧利弗因白血病住院,所以每個人都應該為他祈禱。最後,奧利弗死在醫院裡。1953年的聖約瑟夫校刊中這樣寫道:馬特8月13日突然辭世,我們對此深感遺憾。他1949年來到我校學習,是一個恬靜、友善、非常受大家歡迎的男孩。他在課堂上的表現和在學校的綜合記錄都非常優秀。他的老師和同學都很敬仰他的優秀品質。作為一名學生,他表現出非凡的學習能力,曾經在去年12月舉行的全南非聖母學校六年級統考中,分別獲得一個第一和兩個第二的好成績。」在《男孩》中,第三人稱的主人公是這樣反應的:「競爭的恐懼消除了。他總算透過氣來了。但往日那種回到第一名的愉悅卻沒有了。」24到了1997年,已經成年的作家約翰能夠誠實地看待自己兒時這種不是很好的野心,以及自己真實的情感或心智的缺乏。

因為多種原因,在聖約瑟夫上學期間,約翰不再去家庭農莊度暑假,而這個地方曾被他認為是「他的初始地」25。青春期的他是在天主教學校上學的新教徒,與希臘和猶太教同學為友,而四周瀰漫的是全國性的民族主義氛圍。他在《雙重視角》(Doubling the Point,1992)中這樣寫道:「所有這一切,都讓他深刻認識到自己處於某一文化之外,而在這一歷史時刻,該文化還在不斷強化其核心文化的地位。」26約翰·庫切越來越確信自己是一個局外人,與周圍的世界沒有任何聯繫。

在伍斯特,約翰說自己是一個羅馬天主教教徒,而當他身處這所羅馬天主教學校時,他發現自己成了一個來自非宗教的、名義上的新教徒家庭的學生。老師們睡在校區的側翼,每天凌晨四點起床祈禱之後,坐下來吃一頓簡陋的早餐。他們中很少有將英語作為母語的,英語教學則由一位非天主教徒負責,他的名字是特倫斯·威蘭(Terence Whelan),一個討厭英國人的愛爾蘭人:「他本來該給他們講《路加福音》的。可是學生們聽到的卻是一遍又一遍地講述帕內爾作品,講述羅傑·凱斯門特的事跡,還有英國人的背信棄義。」27威蘭總是給他們定一些枯燥的題目寫作,約翰想裝作有興趣都難。威蘭教授莎士比亞《愷撒大帝》的方法是給男生分配各種角色,然後讓他們在課堂上朗讀。

奧古斯丁修士(Brother Augustine)28,通常被學生稱作格西(Gus-sie)。在約翰低年級時,奧古斯丁曾教授他幾門課程,包括數學和科學。在約翰畢業那年,奧古斯丁教授他們英語,同時負責第一板球隊的訓練。在六年級第一次見到約翰時,奧古斯丁老師就發現可能是因為比班上其他同學小了將近18個月,他比較瘦弱和害羞。到了高年級,他的身體更強壯了,但仍然很內向。即便如此,其他的男生並沒有看不起他或欺負他,因為他智力超群。關於約翰在最後學年的寫作,奧古斯丁老師是這樣評價的:

在他畢業那年,作為他的英語老師,我讓約翰所在班級的學生每週寫一篇文章,批改後能讓每一位同學看到自己需要改正的地方和可以改進的表述。約翰的作業完成得非常好。他思想表達與語言運用的清晰度提高得如此之快,以至於在當年9月,我將他寫的一篇文章發到聯合入學考試委員會,詢問他們約翰的文章是否能被考試評分系統正確評估。文章被返回來時的評語是:「如果這個學生的文章拿不到優,那你們一定得要求評委做出解釋。」結果,在1956年聯合委員會的考試中,約翰名列前茅。……作為一名教師,我在職業生涯中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個學生的表達能力能像約翰這樣清晰、有見地。他的文章可能用詞並不多,但是所包含的信息量是巨大的。29

約翰的同學比利·斯蒂爾(Billy Steele)在多年以後回憶,有一次,奧古斯丁修士拿來一張照片,上面有一輛自行車和一個黑人男孩,還有一支蠟燭,然後讓他們以此寫一篇文章。約翰在他的文章中想像這輛被盜的自行車和蠟燭是男孩全部的財產。多年以後斯蒂爾仍然記得其中一個讓他難忘的句子:「小飛蛾不斷地飛著,飛向自身的毀滅。」30

奧古斯丁修士採用了當時比較新穎的來自I.A.理查茲(I.A.Richards)的英語文學教學方式。他教導男生們注意詩歌「感覺、意向、情感與語調」。31他們當時詩歌的教材是由T.泰菲爾德(T.Tyfield)和K.R.尼科爾(K.R.Nicol)編定的《鮮活的傳統》(The Living Tradition),一本涵蓋1340年至1940年英語詩歌的選集。在書的介紹中編者指出:

應該直截了當地說清楚,詩歌不是一種嬌嫩的植物,無法忍受現代生活的大風大浪。如同所有的藝術形式一樣,它旨在闡釋人生。只要男人和女人在這個地球上存在,詩人在這個社會中就有用武之地。……與此同時,沒有任何成長是無根的,活生生的傳統可以從喬叟追溯到艾倫·魯克。32

通過這些按時間順序排列的詩歌,約翰瞭解了英語詩歌的傳統,以及20世紀的傑出人物,如葉芝、艾略特和奧登。他特別喜歡T.S.艾略特的「前奏曲」,喜歡其中的現代派景象,絲毫沒有浪漫的點綴。

然而,約翰注意到,許多他同時代的人似乎有點厭倦閱讀和研究詩歌。在《凶年紀事》中,有一段可以被看作是庫切的自傳:

尚在孩童時期,我……確信同齡人中普遍流行的厭倦之感,是他們天分出眾的標記,它表示了對任何無聊事物的判斷,不可言喻的判斷。因此,凡是被他們所厭倦的東西都應該被鄙視,因為這些內容不符合他們尋常的需求。所以,舉例而言,當我的同學們對詩歌感到厭倦時,我就會得出結論,認為那是詩歌自身的問題,而我自己對詩歌的極度迷戀是不正常的,應該受到譴責,總而言之,是不成熟的表現。

我的這種思維推理方式受到當時那些文學批評家的煽動與影響。他們說現代社會(意思是20世紀)呼喚一種新的詩歌,一種現代的詩歌,要顯現出與過去的詩歌(特別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詩歌)斷然決裂的特性。對於真正的現代派詩人來說,沒有比喜好丁尼生更差勁和更可鄙的事情了。

我班上的同學都討厭丁尼生,這事兒向我證實(如果需要這種證明),他們確曾傳遞了新的感覺,傳遞了現代感,儘管他們對此毫無意識。通過他們,時代精神宣告對維多利亞時代的嚴苛判決,特別是針對丁尼生。事實上,由於T.S.艾略特難以卒讀,我那些同學也同樣覺得厭煩(更不用說讀懂了),這被解釋為艾略特苟延殘喘的衰老之象,其精神世界未能符合他們粗獷的男子漢氣質。

班上同學對詩歌的厭煩沒有影響到我——他們覺得學校裡所有的科目都讓人厭煩——只因他們沒法專心致志。33

雖然其中有一些讓他感到無聊的科目,如歷史和地理——這些科目需要背誦大量的事實,但是約翰在聖約瑟夫的成績始終保持優秀。他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在六、七年級,他的平均分數是85%和86%,在更高年級時,他也總是保持這樣的水平,尤其是能在英語和數學方面取得高分,並以一等生的身份中學畢業。1953年12月,他在全國聖母學校統考中排名第一。1955年,因為他以優異成績取得初級畢業證書,他得到了助學金獎勵資格。在6月和年底的考試中,他一共獲得了10英鎊的獎勵。1956年,他是學校唯一一個自願參加並通過南非文理學院所舉辦的雙語考試的學生。

儘管他的學業很優秀,但《男孩》裡顯示,少年時代的約翰並不很喜歡上學。在伍斯特的他,去上學的時候,恐懼和興奮之感夾雜著,而在開普敦,事情卻倒過來了,他很快就感到這兒是在虛度時光。學校不再是一個大悲大慟的受難之處,不過是個縮至一隅的小世界,多少像是一個還算仁慈的監獄……開普敦沒讓他變得更聰明,倒讓他變得更蠢了。這意識讓他心裡湧出一陣驚慌。真實的他是什麼樣的,真實的這個我』應該從童年的灰燼中昇華,而不是像剛出生時那樣,老是一副孱弱而不發育的樣子」。34

多年以後,在1981年,當被問及中學生涯是如何塑造他的時候,庫切是這樣回答的:「我認為我所接受的教育在各方面都是不怎麼樣的。而我身邊的每個人都在接受這不怎麼樣的教育。」35他頭腦裡這種負面的評價是定性的,他認為與大都市(如倫敦)的學生相比,在殖民地的學生受到的教育是低劣的。他的第一個出版商彼得·蘭德爾曾讓他提供一段自我簡介以用作《內陸深處》封面上的作者信息,他在1974年1月17日的回信中這樣寫道,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提供這樣的信息,還有些誇張地說:「如果真要簡單敘說我的求學生涯,那會讓我成為英國-南非社會遊戲中的一個棋子。甚至,可以被解讀成對那些統治了我11年的虐待狂們的一種恭維。」

庫切始終對阿非利堪人和他們的地位心存芥蒂。阿非利堪人經過大遷徙,經過在馬約巴戰役和英布戰役的勝利,無疑已經在南非取得了史詩般的、英雄般的地位。相比之下,那些講英語的南非人,帶著自己那種「家」在外地的心態,當初並沒有經歷過相同程度英雄般的滋味,更沒有史詩般的感覺了。年輕的庫切知道1948年大選之後開始實施的種族隔離的恐怖,當時議會通過了一系列歧視性的種族隔離法案。南非國民黨勝利後,庫切周圍瀰漫著民族主義的狂熱情緒。當時,庫切與父母同住在開普敦,他們既不接觸阿非利堪人,也不接觸親英群體。他發現自己所在的學校,在一定程度上,是處於南非現實之外的。所有這一切都增強了他的社會邊緣感,讓他覺得自己在文化和社會上都處於劣勢。

他對南非語言的態度也是矛盾的。2008年,當被問及他的雙語背景時,他這樣回答:

從1948年直到60年代這段時間,對於阿非利堪斯語,我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在開普敦學校期間,我的阿非利堪斯語學得很好。我是唯一一個通過學院雙語考試的學生。對於自己擅長阿非利堪斯語,我從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但是我也從沒有發現,用阿非利堪斯語讀雜誌和書籍有任何樂趣。我沒想到自己是一個阿非利堪人(雖然很難認為自己是「英國」人):我並不質疑南非國民黨關於阿非利堪人的定義,但同時也很自豪自己並不符合那個定義。36

翻閱庫切在聖約瑟夫就讀期間的校刊,會發現他並沒有多少詩文發表。2008年10月20日,在被問詢這方面的內容時,他的回答是:「我沒有任何未發表的詩歌,也不記得有過。」37

唯一現存的他發表在聖約瑟夫校刊的一首詩叫作《世之初》(In the Beginning),這首詩有147行,副標題是「根據希臘和羅馬神話所涉及的起源」。似乎很令人難以置信,這是庫切在校期間,寫的唯一一首雄心勃勃的詩。很可能,他當時也寫了一些其他的詩歌,但並沒有保留下來。在《青春》中,他說他會寫濟慈體的十四行詩,但後來不再寫了。在學校學習過程中,他發現T.S.艾略特的詩歌類型是非個體化的,於是他很快放棄他原來的濟慈風格。他在《青春》中寫道:「濟慈像西瓜,鮮紅的,又軟又甜;而詩歌應該像火焰一樣猛烈清晰。讀六頁濟慈的作品等於屈服於誘惑。」38後來,是龐德的詩歌讓他學會不相信浪漫主義和維多利亞時代那種輕易可得的情感。39

刊登在1956年校刊上的詩歌《世之初》在開普敦詩歌比賽中獲獎,這也是庫切所獲眾多文學創作獎項中的第一個。40

《世之初》讓年輕的詩人嶄露頭角,因為它表現了一種廣闊的視野,令讀者印象深刻。這首詩讓庫切在不知不覺中表露了西方文化和文學傳統對他的影響。

約翰開始開發其他的興趣。剛滿15歲時,他說服父母讓他學音樂課程。於是,母親買了一架鋼琴。他有成為一個偉大音樂家的野心,但是循規蹈矩的教學方法讓他感到厭倦,所以上音樂課對他來說沒有多大作用。41但是,他並沒有失去對音樂的興趣。尼克·斯泰撒基斯多年後回憶,他們是如何瘋狂地閱讀並沉浸在古典音樂之中。斯泰撒基斯在2008年10月27日的一封信中寫道:「由約翰帶頭,還有一個叫托尼的希臘男孩(已故)42和我跟著,我們深入閱讀19世紀到20世紀初的歐洲文學,尤其是俄語文學。約翰和托尼還特別喜歡英國和現代希臘詩歌。我們著迷於古典音樂,比如貝多芬和巴赫。約翰通過自學在鋼琴上演奏巴赫。我在這方面是落後的,但是還是被他這種對古典音樂的熱愛感染了。」

這種對音樂的敏感引領著年輕的約翰迎來了他學生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體驗。他1991年在奧地利格拉茨所做的題為《何為經典》」的演講中提到這次具有啟發性的經歷:

1955年,我十五歲。這年夏天的一個星期天下午,我正在位於開普敦隆德伯西我們家的後院裡閒蕩,當時不知做什麼好,內心煩悶是當時的主要問題。可就在我閒蕩時,突然聽到從隔壁人家傳來的音樂,這音樂勾魂攝魄,直到曲終,我都待在原地,不敢呼吸。音樂如此打動我,這還是我平生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我當時聽到的錄音是用羽管鍵琴演奏的巴赫的《平均律鋼琴曲集》中的一首。我也是後來比較熟悉古典音樂時,才知道那首樂曲的名字的……43

隔壁人家住著學生,時常有人搬走也有人搬來,那個播放巴赫唱片的學生後來一定是搬出去了,要不就是不再喜歡巴赫了,因為後來庫切再也沒有聽到過。在庫切家族中,除了他外祖母會彈鋼琴,庫切沒有什麼音樂的淵源,他所上的學校也沒有提供過音樂教學。在殖民地,古典音樂常被視為「娘娘腔」的東西。在他們家,之前從未有過任何一種樂器或唱片機。在聽過巴赫的音樂以後,他央求他的母親讓他上音樂課,學習演奏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和舒伯特的《B大調奏鳴曲》等。他自學五線譜,從省圖書館借來許多唱片,與朋友尼克和西奧一起欣賞。

聽到巴赫音樂的那一個下午對庫切有啟示性的意義。他第一次明白了經典的影響力。在那一刻,他下意識地做了個人的象徵性選擇。他是這樣描述這個選擇的:

我想問自己一個不夠成熟的問題:假如我說,巴赫的靈魂越過兩個多世紀,漂洋過海,將某些理想放在我的面前;或者說,那重大時刻來臨之際所發生的一切,恰恰就是我像征性地選擇了歐洲高雅文化,並掌握了這種文化的代碼,從而使自己走上了一條道路,這條道路將我帶出了我在南非白人社會所屬的階級地位,並最終使我走出了一條歷史的死胡同(以我個人當時的感覺,一定會以為自己正身處這樣的死胡同),不管這樣的內心感覺在當時有多模糊不清——這條道路領著我,最終同樣具有象徵意義地使我登上了這個講台,面對一批來自不同國家的聽眾,談論巴赫……44

在格拉茨這次演講中,庫切解釋了經典作品超越百年對人產生影響的可能性。感性的或浪漫的解釋是不夠的。經典作品在歷史中定義自己,往往是政治和文化運動的符號文本,並最終繼續通過強大的文藝批評獲得了新的意義。對經典的歷史理解是對過去的認識,然後又會成為塑造當下的力量。

庫切認為,對於經典的藝術體驗沒有利益驅使,是一種非個體化的審美方式。同時,那天下午,他無意識地做出要與歐洲經典傳統保持一致的決定,使得他不會被卡在南非的一個小角落裡,從而可以進入更大的大都市世界。他下定決心脫離外圍,奔向中心;擺脫殖民限制,並加入西方文明的主流。

庫切想逃離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要擺脫生活的束縛,找到一個小的膠囊空間來生存。45

維拉再次登上講台教學,以維持家庭開銷,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傑克在古德伍德的事務所立住腳,並開始有所收益。一開始,事務所的生意似乎很好。傑克僱用了一個打字員和一個秘書。他幫客戶立遺囑,還把錢借出去。但是,他的事務所並不賺錢。傑克似乎交了一些酒友,並在他們身上花了大量金錢。他沉迷於奢侈的快活氣氛中,搞大手筆,花大量資金,也喝了很多酒。當事情沒有按計劃發展時,他就關閉了他的事務所,然後到溫貝赫開了第二家事務所,但也只營業幾個月就關閉了。維拉絕望地驚呼:「傑克看到錢就像個孩子似的。」46最終,他從信託賬戶非法挪用資金的行為暴露:好望角律師協會發現他沒有遵守協會法規,他在信託賬戶裡沒有詳細的存款記錄,也沒有為存款開收據;這些挪用款項被用於物業交易和每月的租金。

傑克沒了工作,家庭又陷入長期的財務困境之中。他早上七點離開家,表面上是為了找工作,但一個小時左右以後,當所有人都離開了家,他又回到家中。約翰之所以發現這種情況,是因為有一天他沒去上學。傑克「會套上自己的睡衣睡褲躺在床上做《開普時報》上的填字遊戲,旁邊擱著一小瓶白蘭地,一大杯水。下午兩點,在別人回家之前,再起身更衣去俱樂部……在那兒吃晚飯、喝酒,消磨整個晚上」。有時,他午夜後才歸家,他的兩個兒子會沮喪地聽到父母臥室裡傳來的「一陣激烈的悄聲吵罵」。47

傑克面臨人生中的第二次遭到起訴和監禁的危險。對於百鳥噴泉農莊的庫切家族,這是一場災難。他們家反對任何形式的不誠實。兩名銀行官員到他們的房子裡將財產編製清單。不過,在傢俱被賣掉之前,問題得到了解決。格裡——住在威利斯頓的傑克的姐姐——將錢先墊上,條件是傑克要保證再不做律師,還要簽署一份文書承諾償還所有債務。根據調查人員的報告,一個有助於減輕傑克·庫切罪責的原因在於他本人提供了很多相應信息:「他似乎對自己的不端行為相當坦白,他向我們保證,他沒有隱瞞任何相關信息。」不過律師協會認定傑克·庫切不專業的瀆職行為是存在的,他被認為「不是律師的合適人選」。除了他姐姐格裡不希望他再從事律師行業,此後律師協會也沒有再承認傑克的法律專業認證。48

約翰和大衛能夠感到事情發展的不濟。那時大衛正在上七年級,約翰「見證這樣的恥辱」49時正要完成他的中學學業,並準備去上大學。家裡的一些親戚認為,在這樣的經濟情況下,約翰應該出去工作。他的母親還在教書,為家裡提供唯一的經濟支持。但約翰知道,她會做出任何犧牲,以確保他能夠接受高等教育。

他覺得自己不可以再依賴母親,在家裡做一個全職的學生。他決定搬出去,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J.M.庫切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