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蕭規曹隨

曹參:「是啊!陛下講得非常對,我們是都不如他們啊!如今高皇帝和蕭丞相為天下所定的法令已經夠清楚了,陛下只要垂拱而治,我也只要謹守職位,遵守既定的法令,不就可以了嗎?」

奉命斬樊噲,陳平放水

臨死之前,最讓劉邦放心不下的,仍是寵姬戚夫人和愛子趙王如意的安危。

他深知只要自己一死,呂後一定立刻有動作,戚夫人和如意將陷入痛苦的悲劇中。

劉邦決定趁自己一息尚存,必須為這對母子盡點心力。反呂氏的臣僚乘機向劉邦密告:

「樊噲的妻子是呂後的妹妹,樊噲是呂氏力量的最大支柱,如今又擁有大軍,只要皇上一死,樊噲必會以軍力誅殺趙王如意母子!」

病重中的劉邦腦子已不甚清楚,加上這件事又是他所最關心的,乃秘密召見陳平,囑以欽命:

「立刻傳檄到燕地,罷樊噲軍權,教周勃立刻以代地軍團司令兼領樊噲軍隊,並當場斬殺樊噲。」

其實樊噲非但忠於劉邦,而且頗識大局,根本不可能因自己與呂後間的特殊關係,擾亂國家大事。

陳平知道劉邦已頭腦不清,因此也不敢當面勸止,只得拿著劉邦的欽命,火速去見周勃,商量應付的對策。

陳平對周勃說:

「樊噲是皇上的老朋友了,對國家的功勞又大,況且還是呂後妹妹呂嬃的丈夫,至親又貴。現在皇上只是一時生氣便想誅殺他,雖已下命令給我們,但也有可能馬上便會後悔,我想還是不要殺他,先將他押解回京,再由皇上自己處理吧!」

周勃也同意陳平的看法,況且他和樊噲也是年輕時故友,彼此瞭解甚多,他根本不相信樊噲會做出對國家不利的舉動。

兩人決定不入樊噲軍中,以免逼人太甚,可能會造成樊噲軍團幹部的反彈,就算樊噲服從皇令,也可能產生不必要的混亂。

因此,他們在營外設軍令壇,以皇帝持節召見樊噲。樊噲在這以前,也已接到情報,不過他仍頗識大體,自己反縛入見,坐入檻車中,由陳平監運回京。

並由周勃暫代北方軍團的總司令。

陳平在返回長安前,便接到劉邦去世的消息,他害怕樊噲之妻呂嬃向呂後讒言,乃急速先行至長安。半途正好碰到傳達皇上去世消息的使者,並詔令陳平和灌嬰立刻屯兵滎陽,以防諸侯有變。

陳平接詔,火速返回皇宮,悲傷痛哭,並自請得宿衛禁中,陪伴劉邦靈柩。呂後也深為感動,乃令為郎中令,輔佐劉盈。

之後,呂嬃向日後說陳平壞話,但呂後已接到陳平事先報告,故不聽呂嬃之讒言。

樊噲隨檻車至長安,呂後便當場赦免之,並復其官位爵祿。

日後整肅劉氏諸侯

劉邦在世時,呂後對異姓諸侯王,非常不安,她認為伴隨劉邦創業的有力夥伴,不可能支持年幼的繼承人劉盈,因此一定要在劉邦去世前加以整肅。韓信和彭越幾乎是由呂後主導誅滅的,英布和盧綰的造反,也是針對呂後而來的。

經過長期的痛苦磨練,呂後對皇權比劉邦更為重視,早期那位善良、懂事、能忍耐的呂雉小姐,已成為內心極端不安、焦慮、強悍和殘忍的呂太后了。

由於劉邦的8位兒子中,只有劉盈是呂後所生,其餘則都是其他嬪妃所出,因此呂後也開始懷疑他們會不會來和劉盈奪權。

這些劉姓諸侯,包括庶長子齊王劉肥、趙王劉如意、代王劉恆。梁王劉恢、淮陽王劉友、淮南王劉長、燕王劉建、劉邦弟弟楚王劉交、劉邦侄兒吳王劉濞,此外還有非劉姓的功臣之子長沙王吳臣(吳芮子)。

為平衡這股力量,在劉邦生前,呂後便刻意提拔其兄呂澤為周呂侯。

呂澤去世後,他的兩個兒子——呂台封為酈侯,呂產封為交侯,呂後的次兄呂釋之則封為建成侯。

最讓呂後痛恨的是趙王如意及其母戚夫人。

這對幾乎打敗呂後母子的競爭對手,成了她首先整肅的對象。

劉邦死後不久,呂後令內宮永巷官員逮捕戚夫人,並以囚犯身份打入監獄待審。

他並派使者急速召回在邯鄲的趙王如意,準備一起治罪。使者三次前往,都被趙國宰相周昌遣回,他要使者轉告呂後說:

「高皇帝(劉邦)指令臣輔佐趙王,以趙王年紀尚小,需要保護。臣竊聞太后頗痛恨戚夫人,是以欲召趙王共誅之,臣不敢讓趙王回去,以免他受害。況且趙王正生病中,不能奉詔。」

由於周昌是呂後恩人,因此呂後雖生氣,也不敢強迫,最後只好先將周昌調回京城。

周昌雖知是呂後陰謀,但皇命不可違,只好先行至長安,再尋求設法保護趙王如意。

接著呂後再派人召回趙王,由於其他臣屬不敢阻擋,只好將趙王送回京師。

周昌已訴請剛當上皇帝的劉盈,要他出面保護如意。

劉盈雖僅18歲,但個性仁慈,有主見。他知道呂後有意殺害如意,乃親至霸上迎接之,兩人共同入宮,並且共同起居、飲食。

因為劉盈貴為皇帝,又有周昌在設計,呂後一時間也毫無辦法。

但呂後仍不死心,他派人嚴密監視劉盈和劉如意,以便找機會下手。

終於在1個月後,有天早上劉盈出外打獵,如意由於還小,早上起不來,沒有跟著同去。

利用這個空檔,呂後立刻派人以配製成的毒湯,殺害了如意。

劉盈回來時,如意已死,他痛哭流涕,但也沒有辦法追究責任。

周昌知道如意被害,自恨有負劉邦委託,鬱鬱寡歡,從此不上朝,稱疾避居在家。呂後感於周昌曾為廢立之事力爭的恩情,也不追究。兩年後,周昌病逝,賜謚悼侯,仍由其子繼其爵祿。

觀看人彘,劉盈絕政

處理掉趙王如意後,呂後又令人將戚夫人的手足砍斷,挖掉兩眼,並用藥物將耳弄聾,強飲啞藥,讓她不能說話,再置之於廁所中,稱作「人彘」。

幾天以後,呂後想氣氣不聽自己指揮的皇帝劉盈,便派太監邀請劉盈去觀賞「人彘」。

劉盈不知是什麼叫做人彘,便前往查看。

18歲的善良少年,看到這種慘狀自然大驚,立刻問太監這人是誰,為何如此淒慘。

太監回答是戚夫人。

劉盈聞之,魂飛魄散,放聲大哭,直到昏死。從此有一年多的時間,他神志不清地躺在病床上,無法視事。

稍好後,他便派人向呂後表示:

「像這樣的殘忍行為,絕不是人可以作出來的,臣為太后子,非人也,終不能治天下,請自處吧!」

從此整日飲酒為樂,麻痺自己,不再上朝,以報復呂後的狠心。

為了擔心諸侯生變,呂後下令建構長安城的防禦體系,特別是鄰靠匈奴的西北方,更築造了堅強的城牆以為防守。

隔年,齊王劉肥由齊國入朝,拜見劉盈和呂後,劉盈便在太后前舉辦酒宴接風。由於劉肥年紀較劉盈為長,劉盈已不自認為是皇帝,便以兄禮侍奉劉肥,讓他坐於上位。

呂後看了非常不高興,乃令人用毒酒置於劉肥前,並令劉肥敬酒。

劉肥起身準備敬酒,劉盈也跟著站起來,欲和劉肥共飲。

呂後恐劉盈中毒,乃用手撥掉劉盈之酒杯。

劉盈嚇了一跳,便領悟有不對處,立刻向劉肥使眼色,劉肥也覺得奇怪,便不敢再喝,假裝酒醉,辭謝而去。

劉肥回到行館,立刻令人去探聽到底是怎麼回事,劉盈也派人告知是酒中有毒,並勸劉肥自己小心。劉肥大驚,立刻和隨從幕僚商量應付之道。內吏士勸告劉肥,要其獻出城陽郡給魯元公主(呂後所生)為湯沐邑,以討好太后,並表示忠誠。

劉肥立刻依其計,才得以安全返回齊國。

蕭何去世,曹參繼任

創業君主去世,政治立刻陷入動盪不安。

繼任的皇帝年少軟弱,呂後又殘忍奪權,新成立的漢皇朝陷入風雨飄搖中。

這段期間最辛苦的便是相國蕭何。

他一方面要用盡各種方法,阻止呂後過分傷害劉氏政權,避免呂氏勢力擴大。

一方面又要疏導功臣們對呂後的不滿,避免強烈內爭,造成皇朝崩潰。

蕭何個性溫和審慎,加上在關中地區聲望甚高,呂後再強悍,於朝廷政事上仍不得不尊重蕭何。

呂氏一黨雖在呂後支持及指使下,全力奪權,但在蕭何的掌舵下,擴張的程度仍非常有限。

可是兩年下來,年老的蕭何健康情形更壞了,憂煩過度使他看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多歲。

劉盈也深知蕭何的重要性,因此在蕭何病情惡化後,親自到相國府請教後事。

劉盈:「君相百歲以後,有誰可以繼任您的職位?」

蕭何:「知臣莫如主啊!」

劉盈:「曹參如何?」

蕭何:「陛下得到勝任的人才,臣雖死也無遺憾了!」

其實,曹參接續蕭何的職務,早在劉邦的遺言中已確定,只要蕭何去世時,曹參仍在,便具有合法的繼承權,又何必劉盈和蕭何再作確定呢?

可見這時候呂後一黨的奪權意向已很高,如果不再強化曹參接棒在合法性,也是有可能產生變數的。

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現任相國,雙方決定的事,在法律上和習俗禮節上自然不用向呂後報備了。

隔月,蕭何便去世了。

蕭何對漢皇朝最大的貢獻,應屬內政、財政和經濟方面,他將創業時期必有的財務困難,作了非常有前瞻性的安排。

初入關中時,搶到秦國文書紀錄,讓他得以正確掌握全國的生產實力及分佈狀況,在開源和節流的合理規劃下,漢王朝初期的財務處理是非常成功的。

但蕭何本人卻不富有,除了英布造反時,為降低自己在關中的聲望,曾故意強購民產外,他在理財上是非常保守的。他每購置田產必找窮鄉僻壤的劣地,以免傷及農人的生產力;雖然規劃興建豪華宮室,自己家卻窄小簡陋,一點也不像相國府。

很多人勸他至少要為子孫準備點像樣的家產。

蕭何卻笑著表示:

「我的後世若賢能,必能師法我的儉樸,根本不會在乎家產;後世若不賢,再多的家產也會被人奪走的。」

功勞第一,食邑最多,但蕭何終其一生,恭儉勤勞,從未放任享受,輕賦薄稅,藏富於民,漢皇朝日後的富強,蕭何所培養的廉潔風氣貢獻最大。

曹參:劉邦班底的首席猛將

曹參和蕭何一樣,原本都是劉邦亭長時代的上司;沛縣起義時,曹參和蕭何又同是主角,也是劉邦最早期的班底兼親密夥伴。

曹參和蕭何早年感情非常好。

楚漢相爭期間,蕭何在關中負責人力和糧秣的經營,曹參則在外面負責戰爭。從出陳倉、定關中開始,曹參一直附屬於韓信軍團,黃河以北的戰事,曹參幾乎每戰必與,並負責相當重要的角色。

在韓信的軍團中,除了直屬部隊外,還有最主要的兩支附屬軍團——灌嬰負責的騎兵部隊和曹參負責的步兵部隊。

除了因為這兩人獨立作戰能力較強,對韓信這支主動攻擊經營黃河以北地區的軍團有實質的幫助外,他們也是劉邦用來監督韓信、分散韓信影響力的王牌棋子。

騎兵負責衝鋒和追擊,但真正攻城掠地、擊潰敵人或佔領城池的是曹參的步兵軍團。所以在辛苦和危險上,曹參更甚於灌嬰。

曹參個性負責勇猛,常在前線指揮,因此據說他全身受創達七十餘處。在皇朝論功時,曹參功勞僅次於蕭何,排名第二。

其實更重要的是,在朝廷大臣和將領眼中,曹參功勞更甚於蕭何。在封爵時,曹參不但最早被封,而且食邑萬戶,高於蕭何起初的八千戶之上。張良雖也封為萬戶,但時間仍在曹參之後。

如果不是劉邦以全方位精神,判定蕭何功勞第一,再追加兩千戶食邑,曹參卓越的軍功和勇猛的表現,在大家眼光中仍屬第一。

但這件事卻也造成曹參和蕭何的心結,從建國後到蕭何去世的八年多內,雙方似乎沒有什麼交往,劉邦甚至還刻意將曹參調往東方的齊國為相國。

雖然如此,劉邦晚年的兩大軍事戰役——討平陳豨和英布的戰爭中,劉邦還是徵召曹參率齊國軍隊過來馳援。可見劉邦對曹參在軍事上的依賴,猶高於身旁的大將周勃、樊噲和灌嬰。

據《史記》上記載,曹參的功勞計有攻陷諸侯國二個、郡縣多達一百二十餘個。俘虜的績效,則包括諸侯王兩名,宰相三人,將軍六人,大莫敖(楚國之上卿)、郡守、司馬、侯、御史各一人。

的確是位相當有績效的業務主管。

治理國家,獄政和黑道的管理最重要

但在奉命為齊王劉肥之宰相後(惠帝元年,廢諸侯相國法,相國改稱宰相)曹參在作風上卻有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一反軍人的強勢作風,改採審慎弱勢的黃老之治,一切順其自然,不作刻意努力,追求政治績效。

這是非常不容易,也非常了不起的改變。

由於劉肥年歲尚輕,曹參便召集齊國之長老和儒生,開會討論如何讓一向複雜又動亂頻頻的齊國,能返璞歸真,讓百姓生活能安定富足。

各家各派的齊國學者,也提出了各種派別的看法,爭辯紛紛,莫衷一是,也讓曹參深感無法作適當的決定。

後來他聽人推薦在膠西有位叫作蓋公的老先生,深懂黃老治術,立刻托人以厚幣及重禮前往聘請。

其實曹參並不太瞭解黃老精神,只是在沒有較好的資訊下,有機會便應盡力去努力。

蓋公也很爽快地答應曹參的邀請,見面後蓋公告訴曹參,治道應該清靜、無為、順應自然,相信人民自己處理的能力,則政治自然會趨於安定。

曹參聽了,頓然領悟,於是立刻令人空出正堂給蓋公居住,以便能不斷向他請教。

此後,曹參在齊國的施政,均以黃老治術的原則行之,安定養民、與民休息,不求自己績效,但求民生安定富足。九年之內,齊國安定繁榮,曹參被公認為管仲及晏子以後的齊國第一賢相。

曹參在這段期間,也學會透視和洞悉世事的高度智慧。蕭何去世的消息傳開,曹參立刻要求舍人作西入長安的準備,並著手移交齊國丞相的職務。

眾人問其故,曹參沉靜地表示:

「我將入京為皇朝的相國,及早準備,以免倉皇失措。」

果然不久便接到劉盈正式詔令,他即刻赴長安,出任相國。

曹參交代續為齊國宰相的接棒者道:

「努力照顧好齊國獄政和市場上的幫派行為,只要這方面管理得好,齊國大概也沒有什麼事了。切勿以自己的績效,干擾人民的生活。」

後繼齊相者問道:

「獄政和市場幫派?難道沒有比這方面更重要的政務嗎?」

曹參回答道:「倒不是這樣。齊國的社會組織非常複雜,人民利害間的相異性頗大。監獄及市場幫派,是兼容並蓄複雜勢力最重要的地方,接納他們才能加以有效管理。如果一味強力壓制式掃黑,反而會使這股勢力到處流竄,奸人無容納之地,勢必造成社會的普遍污染和腐敗,所以我認為這兩件事情最重要。其餘的治術,人民自己會處理,不用你去擔心!」

這的確是非常偉大又務實的執政觀點。

齊國是商業國家,如同目前的台灣一樣,社會結構和利害關係均非常複雜。

監獄是大染缸,也是不良分子的彙集地,如果不好好管理,不但不能幫助受刑人改邪歸正,反而會成為黑道的訓練大學。監禁愈久的道行愈高,不但有碩士班,還有博士班,出獄以後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市集幫派是一些投機者和無產弱者的天堂,他們是屬於「為錢賭生命」的一群,也就是目前所謂的黑社會幫派。這種地方以違反法律、好勇鬥狠為生存本錢,「黑色」和「黃色」是這裡的特色,自有人類以來,很多政治經營者都想禁絕之,但任誰也作不到。因為這是人性中最基礎和實際的需求(飢餓、性和安全),愈拘束它,經常反彈便愈大。

數年前政府發動掃黑,結果是愈掃愈黑,黑道老大掃掉了,新人成長的機會更多,只要肯拼的,便可接棒成為新一代大哥,發展的空間反而更大些。

而且為求自保,黑道事業轉向商場,黑道倫理被破壞後,他們再也不用倫理規範了,所以勾結官員,圍標勒索,使商場倫理也跟著破壞無遺。

為顧及公平,政府自然又插手禁絕,但黑道力量不但未消滅,反而直接加入政治,黑白兩道便不再分家,社會也瀕臨崩潰的地步,直到另一股更強的力量興起……。

黃色的色情也一樣,禁絕了以後,反走入了地下,到處流竄,成了社會的大污染。

數千年以來,這兩股力量都是禁絕不了的,所以更需要審慎的管理,約束其生存範圍,建立道上倫理,使新人發展空間少,自然可以限制住其成長。

日本德川幕府的創辦者德川家康,在建立江戶(現東京)時,便非常清楚這兩股力量的「可怕」及「必要」性,分別找到道中最值得信賴的力量,協助他們發展並建立倫理,也維持住了一百多年的安定。

曹參最關心的這個問題,便是這番道理了。

蕭規曹隨,千古美談

雖然在晚年,曹參和蕭何處得並不好,但臨終前,蕭何還是認為只有曹參最適合接任相國的位置。

更有趣的是,曹參接任後,萬事無所變更,完全依照蕭何時代的規劃。

不但如此,曹參還非常小心地慎選共同執政的官員,野心或企圖心較大的絕不任用。他特別從各郡國中,選出有治理地方實際行政經驗,且木訥又拙於文辭、處事待人厚重。個性穩定有耐心的官吏,將其提拔為丞相府官員,以最務實安定的手法來推動政務。

對於那些追求自我聲望、急於表現以突顯自己、辯才無礙、富於煽動力的官員,他則常斥責之,並冷凍起來,不給予重用。

為了降低行政效率,曹參自己日夜飲酒,以拒絕處理太多的事情。

由於呂後專政,呂氏人馬加速奪權,行政和制度變更的要求很多,曹參一律不理,壓積的公文件數多得驚人。

很多公卿大夫、將領們見曹參什麼事都不辦,便到相國府要求晉見,並且商議公事。

曹參便招待他們喝酒,讓大家都沒有說話的機會,只要有人想說話,曹參便以「再喝,再來乾杯」阻止之。直到喝醉了,什麼建議也來不及講,便又回去了。

這樣的場合,幾乎也成了常事。

漸漸地,這種什麼事也不辦的純喝酒,成了大家的習慣,連官吏們也學習起這種風習。因此有人密告到相國府,要求整肅這種無效率狀態。

曹參便過去看看是否真有此事。到了現場,曹參不但不干涉他們,反而參與喝酒唱歌,一起同樂。

他每天花在處理相國府的公事上時間非常少,並且大多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細微的小過錯,曹參都幫助大家掩飾過去,因此每天幾乎都沒有什麼事情。

劉盈當然也聽到曹參荒廢政事的報告。

自從「人彘」事件後,劉盈自己整天喝酒作樂,耽於女色。但政事還有工作一向認真審慎的蕭何在掌舵,總算不會有什麼大事。

換上曹參就不同了,他也來個萬事不管,整個政務立刻陷入停頓狀態。

曹參的兒子曹窋當時為中大夫。

劉盈便召見曹窋,對他埋怨道:

「你的父親大概欺侮我年少不懂事,所以才會如此的荒唐吧!你回去對他說:『高皇帝棄群臣而歸大,當今皇上年紀尚小,您為相國,整天喝酒唱歌,無所事事,如此作為怎能成為天下臣民的領導者呢?』但不要說是我講的,看看他有什麼反應。」

曹窋回去後,便等待機會,將以上的意思對曹參作勸諫。

想不到曹參當場大怒,表示:

「你只要好好侍奉皇上就可以了,怎麼如此多嘴?天下事豈是你這種黃口小兒能懂的!」

並當場依家法,怒責曹窋二百下,以示懲戒。

這消息自然很快傳到劉盈耳中,劉盈也大怒,立刻召見曹參。

劉盈當面怒責道:

「你為何處罰曹窋呢?是我要他勸諫你的啊!」

曹參當然知道是劉盈指示,他處罰曹窋,便是作給劉盈看的。

因此曹參也立刻脫下相國冠帽,辭謝道:

「我所以什麼事都不做是有原因的!」

「這又有什麼道理?」

「陛下自認在聖明英武方面,比先皇如何?」

「朕哪敢和先皇帝相比!」

「那麼陛下認為我和蕭相國,誰較賢能?」

「老實講,你不若蕭何!」

「是啊,陛下講得非常對,我們是都不如他們啊!如今高皇帝和蕭相國為天下所定的法令已經夠清楚了,陛下只要垂拱而治,我也只要謹守職位,遵守既定的法令,不就可以了嗎?」

劉盈立刻醒悟,便說道:

「我知道了,相國就照您的意思去做吧!」

無為而治背後的苦衷

《史記·曹相國世家》最後記載:

「曹參為漢皇朝相國,先後三年,死於任內……百姓歌頌道:『蕭何制定法律規章,統合整體行政作業,曹參接續其職務,審慎保守制度精神,毫不修改,主政務在清靜無為,讓百姓有一段安靜日子好過。』」

司馬遷本人在最後的評語內更表示:

「百姓在經歷秦朝繁苛嚴酷的政治後,曹參以清靜無為與民休息,故天下俱稱其美焉!」

史記的年代離當時不遠,民間對蕭何及曹參的稱讚,以之為當代難得的賢相,應屬事實。

但後代讀史者不免要直瞪眼了,蕭何個性保守,一切簡約,無何作為,曹參更是成天喝酒,消極無為,行政效率低落,這是那門子的賢相呢?

不過,民間反應的事實又擺在眼前,這要如何解釋呢?

老子《道德經》中說:「治大國若烹小鮮。」這的確是蕭何規劃的最好寫照。劉邦的漢皇朝介於周王朝封建制度及秦皇朝的郡縣制度中,嚴格來講,是無前例可循的。又值秦皇朝過分中央集權所造成的帝國貧血症,行政一片混亂,甚至瀕臨崩潰。蕭何因此一律簡化,讓各地方仍有相當自主權,以應付個別情況。

蕭何小心謹慎的規劃,讓中央和地方間取得均衡,但實際上又由於大諸侯王骨牌效應式造反,使中央不得不直接掌控各郡縣。所以當年所謂的「郡國制」,其實只是配合現狀需要,更改中央集權缺點,所建立的一種特別的制度。由於簡約,頗適合動亂不安的時代,適應力倒算頗強。

不過這套制度實施不久,劉邦及蕭何便相繼去世,幸好大的異姓諸侯也皆已解決,國家還算平定。

曹參接棒後,最重要的任務是要讓這套制度,發揮實際效能。既然蕭何已有明確規劃,並皆已付之執行,曹參只需全力維持這股氣勢,使制度能讓大家習慣化即可。

但這時候卻有另一股力量急速想奪權,以擴充自己勢力,國政的最高領導者呂後便是這股力量的幕後老闆。

如果不把守好制度,呂後一黨必極力破壞之。曹參對此知之甚詳。因此,他一律禁絕任何改變,一切依蕭何規劃,以確保漢皇朝制度不被呂氏一黨所破壞。

曹參暗示劉盈的也在於此。

如果隨便依需要而變更蕭何的法制,以呂後為主的呂氏一黨便有更多的借口更改法律。大家都不動,呂後也動不得,尚不穩定的漢皇朝新政權,才比較能夠保持住。擔任齊國實相期間的執政經驗,使大老粗的曹參,養成極高洞察世事的智慧。他執政三年內,以「喝酒」阻止了呂氏一黨的奪權陰謀,在表面和平、內部波濤洶湧的時代,不愧為一位出色的掌舵者。

忍辱為國,安撫匈奴

劉敬的和親政策,只是暫時安撫住匈奴。

劉邦、蕭何去世後,雖總算維持住安定,但漢皇朝的國力,卻陷入了停滯狀態。

此時,冒頓的態度轉為頑強,居然寫了一封國書給剛剛寡居不久的呂後道:

「我這個孤獨寂寞的君王,生於沮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曾數度到邊境去,頗思能到中國一遊。陛下(指呂後)也剛寡居,想必正孤弱寂寞,心清也必快樂不起來,願以我所有的,換取您所沒有的(意謂和呂後交往)。」

國書中出現如此詞句,對呂後而言算是相當輕佻的侮辱了。

和呂後較親密的樊噲也大發脾氣,立刻表示願親率十萬兵馬,攻擊匈奴。

中郎將季布卻大聲疾呼:

「樊噲出此狂言,該斬。先前匈奴國困高皇帝於平城,漢兵有三十二萬之眾,樊噲當時也是軍團將領之一,都無力解圍。」

「當前我軍創傷都尚未平撫,受傷的人也都尚未痊癒,樊噲卻想以十萬軍討平匈奴,此不實的狂言,將造成天下大亂啊!況且夷狄之人,本來便有如禽獸,他們的善言不足為喜,惡言也不值得生氣啊!」

樊噲也知道自己毫無把握,便不再反駁。

眾大臣和諸將領都深知目前絕非用兵之際,更紛紛提出勸諫。

呂後自己也很清楚,漢皇朝根本無力開戰,只得忍辱負重,由大謁者張釋代為回信,以頗謙遜的語氣表示自己年歲已大,一切以國事為重,不會在乎孤獨寂寞的,並以車二乘、馬二駟答謝冒頓慰問的好意。

冒頓反而覺得不好意思,派使節來道歉說:

「我不懂得中國文明國家的禮儀,有所冒犯,幸得陛下原諒,才能不發生衝突啊!」

也獻馬表示歉意,雙方和親政策得以獲得貫徹,邊疆也保持住了一時的和平。

惠帝五年八月,曹參病逝。

這三年的危險期,總算在曹參無為地掌舵中,平安度過。漢皇朝的運作已趨向安定,短期內呂氏一黨也由於一切平靜,無所作為。

呂後便依劉邦早年遺言,以王陵為右丞相,陳平為左丞相,周勃出任軍事最高長官的大尉。

惠帝六年,留侯張良和樊噲先後去世。

對呂後具有約制性的元老功臣一一去世,穩定的制度也開始鬆動,變動時代即將到來。

隔年,成天耽於酒色的荒誕生活、用自己慢性自殺來報復呂後殘忍的惠帝劉盈,終因健康急速惡化,以二十一歲的英年去世。

劉盈曾立張敖的女兒為皇后,此女雖是張敖之女,但非魯元公主所生,不過仍算劉盈的甥女。日後作此亂倫之婚事,心中所想為何,無人得知。

不過張皇后年紀太輕,無所出。

劉邦的嫡傳血親體系到此斷線。呂氏一黨的奪權,此時獲得了一個大好的機會。

【陳文德說評】

老子《道德經·第63章》:「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急以德。國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給之,故終無難矣。」

體道的聖人,一切順其自然,是以事事無為,更不製造事端,也不會有自己的意見,是以無不、無事、無味。

以小觀大,以少見多,所以一切無所事,雖有仇怨也以德報之。

解決困難的事,要從最簡單的著手,做大事,也要由細微的地方開始。

所以真正體道的聖人,不自以為了不起,謙虛容人,故反而能成大事。

審慎小心,不輕易承諾,故能堅守住其誠信。把事情看得太容易的,經常會陷入失敗,遭遇因難。像聖人這樣把任何事都當作困難事,小心地去進行,反而不會發生真正的困難。

劉邦去世的這段期間,可以說是漢皇朝生死存亡的重大關鍵。

強大的異姓諸侯骨牌式的叛亂才剛剛敉平,重要的將領皆擁兵在外,繼任的劉盈只有16歲,根本不可能發揮強勢領導。

呂後則野心勃勃,她對功臣將領極端不信任,甚至嫉恨非己身所出的劉氏諸王,因此她寧可相信自己的親人——呂氏一黨。她希望由呂氏一黨來掌大權,為此她甚至不惜準備出兵誅滅軍團將領。

幸賴審食其、酈商、陳平、樊噲等勸阻和協調,才沒有讓功臣派和太后派進行火並。

但真正使一切災難沒有發生的,最主要仍在蕭何審慎的掌握。

漢皇朝是個空前的大皇朝,版圖甚至大於周王朝和秦皇朝。蕭何的確真正懂得治大在於無為,他不捲入任何派別,也不在意這些派別,對明爭暗鬥視若無睹,完全信任大家的善意,不懷疑、不急躁,反而讓所有事情自然順利地解決了。

曹參的無為更為徹底,由於惠帝不務政事,呂後取得完全的主導權,功臣派已陷入不利情境。尤其曹參主政時代,劉氏政權的危機更形惡化,惟一的希望是劉盈趕快長大,趕快振作起來。

表面平靜,內部卻波濤洶湧,蕭何所規劃的一切制度猶未穩定,中央和地方的關係也尚未確立,這的確是呂氏一黨最容易奪權的時刻。

危機中最難得的便是穩定,即所謂不動如山的氣勢。在齊國深得蓋公教誨的曹參,在這方面的確有了不起的功力。因此他不僅是清靜無為,還刻意讓別人也不得有為,這便是曹參天天喝酒吟歌、不務正事的主要原因了。

最大的事情,是由最小的地方著手,最難的事也往往從最簡單的地方開始,誰能料到曹參便是用整天飲酒,天天醉酒,完全什麼都不做,幫助劉氏政權度過了最危險的一段時刻。

雖然也有人讓為曹參老了,頭腦不清楚,才會有如此荒誕的行為,但他和劉盈對話的那一段,卻充分顯示他過人的智慧,也使蕭規曹隨成為千古政事的第一美談。

《劉邦大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