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希望有壓力

項羽竟然也派出說客,那是他真的沒辦法了。

回顧與劉邦的歷次戰役,項羽先是在彭城戰役中,以絕對劣勢擊潰劉邦,佔據絕對優勢。而後這個絕對的優勢,竟然莫名其妙地,彷彿陽光下的冰山,越來越小,漸而無形。臨到廣武山畔,兩軍對峙之時,項羽的楚軍只能勉強支撐,取勝的希望基本上已經不復存在。

一旦韓信率齊軍擠壓過來,項羽就會陷入滅頂之災。無奈之下,他只好派武涉去一趟,希望能夠說得韓信回心轉意。

武涉的說辭,是很給力的。

他說:「韓信啊,你看這個國際形勢,是這個樣子的。原本呢,大家都是起義軍,齊心合力,推翻了暴秦。然後大家通通都封王,各自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幸福小日子。可是劉邦他這個戰爭狂,先是三秦之戰,又出關佔領了楚都彭城。楚軍幾次將他擊退,並寬宏大量地一次次饒過他的性命,可是他只要逃脫,就返回來死纏爛打。劉邦這個人的貪婪,連瞎子都看得清楚,他就是想獨霸天下呀。」

武涉說:「你韓信為什麼能夠得到劉邦的重用呢?就是因為你能打呀。可是劉邦這個人,他絕無可能放過比他更強的人。你之所以好端端地活在這裡,就是因為項羽還在。一旦項羽出了問題,下一個要打掉的,就是你韓信了。」

武涉說:「現在你韓信,掌握著決定天下的力量,你幫著劉邦,項羽就死翹翹了。你幫著項羽,劉邦就沒咒念了。你幫了劉邦,項羽亡敗,下一個就是你。而如果你考慮明白了,才能避免日後的危險呀。」

話說到這裡,已經很清楚、很明白了。但千不該,萬不該,武涉又多了幾句臭嘴。

武涉補充說:「韓信,你以前在項羽那邊幹過,和項羽是有交情的。如果你幫了項羽,大家共取天下,共同封王,豈不美哉?」

聽了武涉最後那句話,韓信的臉色變了,回答說:「抱歉,我是在項羽那邊幹過,我在項羽那邊幹的是什麼呢?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劃不用。我在項羽的眼裡,就是個最差勁的儀仗隊隊員,負責替項羽抖面子撐排場的。而人家漢王劉邦待我,封台拜將,拜我以大將軍,給我幾萬的軍隊,把衣服給我穿,把飯給我吃,對我言聽計從。比較一下這兩個老闆吧,你讓我背叛劉邦,反投項羽,換了你,能幹出這種沒良心的事來嗎?」

武涉無功而退,但細究這件事,還真不能怪他。怪就怪項羽在武涉來之前,沒有把全部的信息告訴武涉,導致了武涉不知道韓信曾在項羽那邊受到極大的羞辱,還以雙方有交情作為說辭,結果反而勾起了韓信的傷心事,說什麼也不肯依從項羽。

可見項羽這個人,真的有點不著調。遊說韓信,生死攸關,務必要把方方面面的細節考慮清楚,才能達到目的。而項羽卻藏著掖著,對武涉隱瞞韓信當初的委屈,結果讓武涉判斷錯誤,功虧一簣。

都到這節骨眼上了,還是如此不上心,項羽這是典型的不敬業——但這事也真的不能怪他,他信奉的是單兵暴力模式,我最能打,因此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奪取天下這種事,玩的不是單兵作戰模式,比的是統御部眾的能力,是團隊的作戰能力。這恰恰是項羽堅決反對的,但也正是他這個反對的態度,才會落到一個必然的結局。

武涉雖然遊說失敗,但韓信身邊還有一個謀士蒯徹,他同樣是看破時局的人,所以就來給韓信看面相。

看面相,就是根據你的模樣長相,判斷你一生的命運。

蒯徹說:「看你的正面,最多不過是個封侯,而且危而不安。看你的背面,卻是無尚尊榮,貴不可言。」

韓信聽得茫然:「啥意思?怎麼正面和背面的命運還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蒯徹說,「你正面的命運,就是你追隨劉邦的命運。你背面的命運,就是你應該選擇的命運。」

你應該選擇什麼命運呢?

蒯徹開始說了,他說的話,又臭又長,聽到一半就會讓人瘋掉。但如果你能夠在聽得瘋掉之前,仔細分析他的話,就會發現他說得很有道理。

蒯徹的巨長說辭,主要是表達三個層次的內容。

第一個層次,當前的形勢分析。當前的形勢,就是項羽使者武涉所分析的那樣,韓信已經掌握了主宰天下的力量,他支持劉邦,項羽就死定了。他支持項羽,死定的就是劉邦。說讓誰死,誰就得死。說讓誰活,誰就有機會活,這是很爽很爽的人生。

第二個層次,韓信的戰略選擇及後果分析。韓信的選擇只有兩種,或是支持劉邦,或是支持項羽。倘支持劉邦,項羽就會輸掉。接下來,劉邦必然會除掉韓信,因為韓信已經構成了威脅劉邦的唯一勢力。同樣地,如果韓信支持項羽,劉邦死掉後,項羽就會殺掉韓信,因為韓信又構成了威脅項羽的唯一力量。總之,韓信支持哪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定了。

第三個層次,韓信的生機及必然性選擇。蒯徹嚴正指出,不管韓信支持哪個,都會被他所支持的人所清除。因此,韓信唯一的正確選擇就是——誰也不支持!

蒯徹說:「當今兩主之命縣(懸)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臣願披腹心,輸肝膽,效愚計,恐足下不能用也。誠能聽臣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

蒯徹給韓信指出的生路,是既不支持劉邦,也不支持項羽,而是挾軍威強迫二者屈服妥協,三分天下,鼎足而居。若是劉邦項羽哪個敢不乖,就聯合另一個共擊之。無論是劉邦還是項羽,在這種情況之下,都只能吃癟認命,承認韓信的權威。如此一來,此後韓信擁齊國的地利及資源優勢,稍加經營,這個天下,就落入了韓信的手中。

聽了蒯徹的分析,韓信卻為難地道:「漢王待我,恩澤深重,我怎麼可以為了個人的私利,而背棄他呢?」

蒯徹說:「張耳和陳餘的關係好不好?好,好得不得了,可最終的結果是什麼?張耳切掉了陳餘的腦殼。你和劉邦的關係好,可能好得過張耳和陳餘嗎?張耳能夠殺陳餘,劉邦憑什麼不殺你?昔年文種助越王勾踐,復興越國,而勾踐卻殺死了文種,何也?野獸盡,獵狗烹。你韓信對劉邦的忠,比得上文種對勾踐的忠嗎?勾踐都要殺掉文種,劉邦為什麼會留下你?」

蒯徹繼續分析道:「此二人者,足以觀矣。願足下深慮之。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臣請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引兵下井陘,誅成安君,徇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二十萬,東殺龍且,西鄉以報,此所謂功無二於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史記·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蒯徹還要繼續說下去,可是韓信已經受不了了。他呻吟道:「別說了,快別說了,先生的話讓我好有壓力,我不希望再聽到這些,我不喜歡壓力。」

蒯徹歎息一聲,暫時閉了嘴。隔幾天他又回來了,繼續往下說:「……知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審豪氂之小計,遺天下之大數,智誠知之,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故曰『猛虎之猶豫,不若蜂蠆之致螫;騏驥之跼躅,不如駑馬之安步;孟賁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雖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聾之指麾也』。此言貴能行之。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史記·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可是蒯徹的話,讓韓信面臨著巨大的痛苦。韓信智商高而情商低,他喜歡的是純正的技術性工作,而受不了與心眼多的人打交道。蒯徹的建議雖然是解脫困局的辦法,卻意味著他必須要承擔起人生責任來,學習像劉邦那樣思考——可這卻是低情商的人最害怕的事,所以蒯徹越是催促,韓信越是逃避。

人類的天性弱點,一旦無法勝任責任,就會選擇逃避,而把希望寄托在僥倖之上。韓信只能寄希望於劉邦的良心發現,體諒自己的功勞,而不會除掉自己。雖然這種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的感覺很惶恐,但相比於承擔人生責任所帶的巨大壓力,這仍然成為了韓信的最優選擇。

眼見得說不動韓信,蒯徹長歎一聲,就假裝瘋癲逃走了,有消息說他此後改行做了一名巫師。

《識時務的陰謀家:劉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