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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我独不得出

转瞬之间,两个足登乌皮靴的昂藏少年,分别站在赵蕤的面前。身量约有八尺、膀大腰圆的这一个,身着褐麻短衣,却裁剪成城市里近年来时兴的窄袖款式,脖颈上围了女子常绕肩聊作盛妆时用的披帛—显然也是追随那些市中少年的打扮,这后生伸手接过赵蕤手上的酒壶,作势让了让另一个,仰脸痛饮了一大口。

另一个身形不满七尺,穿一身较宽大的布袍—稍后赵蕤看出来,袍子并非宽大,而是根本不合身;在月光下要仔细打量,才辨得清那原来是一袭僧袍。这少年直楞楞睁着一双虎眼,看大个子友伴饮酒,看得出神有趣,竟笑了,道:“指南,酒固佳,何必嗌死?”

才说着,名唤指南的大个子也给逗得笑了,笑得呛咳起来,随即将壶递过去。

而这僧袍少年像是没有酒兴,双眸一转、掌一摊,盯着赵蕤,道:“神仙且饮。”

赵蕤还是狐疑,人道结客少年,出没闾里,呼啸成群,难道今夜来的果然只有两人?正要探问,那指南却抢道:“汝趁夜出寺到处游耍,莫要让那些秃驴知晓了?”

僧袍少年的一双圆眼仍旧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赵蕤,状若玩笑又似挑衅地接着说:“今番倘若承蒙神仙纳顾,某便不回去了。”

“汝果然是李客家的儿郎?”

“某是李白。”李白顺手指了指大个子:“他是吴指南。”

“汝访某来,必有缘故。”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来求神仙指点。”

“出欲何往?”赵蕤一面问着,一面觑了眼旁边的吴指南,发觉他也状似茫然,并不懂得李白话里的意思。

“学一艺、成一业、取一官—”李白笑了,“谋一国,乃至平一天下,皆佳!”

赵蕤与人论事辩理,总惯于逐字析辨,刻意钻研;这是他饱览释氏因明之书所养成的一套说话甚至思索的兴味。越是让他觉得惊奇、异常而有趣的谈论,他越是将之视同“不得不破”的一个敌垒;非要将那言词一一拆解、显现箇中底细不可。这常令那高谈阔论的人支吾穷词,甚至躁怒咆哮。

在赵蕤而言,这不是追求困窘言谈的对手而已,他的确是在生命中的每一字句之上反复推求演绎,务得“内明”;也就是无限推问一论、一旨、一义的本然真相如何。半生以来,似乎也只有月娘还能勉强应付。

这时,他见少年李白得意,忽然起了玩心,操弄起对方的语句:

“若是学了一艺,而不能成就一业,抑或成就一业,却不能掠取一官,抑或掠取一官,但不足以谋事一国,而谋事一国却搅扰得天下大乱,可乎?”

吴指南又灌了几口酒,每饮一口,都小心翼翼地吐去酒渣,他看来比李白还年轻些,却能从容地对付这种新醅的浊酒,可见已经是个相当熟练的饮者了。李白到这一刻才索过壶来,徐徐而饮,并不在意浮沫,片时便将余酒饮尽。他抬起袍袖擦了擦嘴角的酒痕,忽然答道:“亦佳!”

李白这简要明快的回答令赵蕤猝不及防,登时答不上腔。赵蕤之所以那样问,不只是言语机锋而已,尤其“若是学了一艺,而不能成就一业;抑或成就一业,却不能掠取一官”更切切关乎当时士人出一头地的机会。

大唐承袭隋代制度,官分九品三十阶,九品以内,是为“流内官”,以外则是“流外官”,亦即后人贬词所称之“不入流”者。“不入流”或“未入流”之官,经由考选、荐举、铨选等程序,也不是没有“入流”的机会,但是几乎所有类此出身而逐渐能够身居清要的官员,都宁可亟力隐瞒其“未入流”的资历。

倘若年轻时纯粹为了谋生,勉强跻身公廨,成为一介不入流的小吏,也称“胥吏”。无论厕身所在的是宫廷、军旅或者地方上的道州府县衙门,胥吏都只是大唐官僚集团里最基层的服事者。他们身份极低,仅略高于“胥徒”,绝少升官躐等的机会。

就以供承上官呼来喝去的处境而言,小吏近乎奴仆,几无尊严。打从隋朝立国以来,更严格规定百官服色,五品以上,可以着紫袍;六品以下,兼用绯绿之色;胥吏却只能穿青色衣襦,其地位和只能穿白衣的庶民、只能穿黑衣的商贾以及只能穿黄衣的士卒,几乎没有分别。不入士行则已,一入士行,若是有过充当小吏的资历,可能终身为累,备受歧视。

然而李白的答复却远远超出了这出处进退的境界。

“年少光阴宁觉老?无论如何蹉跎,确乎无有不佳者。”赵蕤一转念,仍旧咬住对方的语话,笑道:“既然如此,便教汝一生只是屠沽负贩,列郡行游,无虑无忧。那么,天下事与汝既不当面,汝即安适佳好;何必求人指点?”

李白一面听他缓缓道来,一面不住地微微颔首,随即应声答道:“我父便是负贩,却也知敬事神仙。神仙如之何?”

“某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却呼作神仙、敬若神仙,复如之何?”

“避不得,只能任他呼、任他敬。”

“某来,也是任神仙指点。”

赵蕤一凛,他凝视着眼前这少年,炯炯眸子,犹如饿虎。在言词上,他感觉受了顶撞,但是那一双眸子所透露的,并无敌抗之意,只有天真。他微一动心,问道:“汝父曾告某:汝有兄弟在外?”

“兄在江州,弟在三峡,已经三数年了。”

“尔兄尔弟俱得在外自立,汝却说什么‘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李白听此一问,神情略微有些黯然,瞬了瞬在巨石上眼茫神迷、既困且惑,不住打着盹的吴指南,道:“他们耐得住计三较五,称两论斤,某却不成。”

赵蕤这一下忽然想起来:李客的长幼二子,已经在长江水运商旅的一头一尾各据要冲,成为父亲商队的接应。掐指数来,可不已经有三四年了?

近世以来,无论士大夫之家、耕稼之家、匠师之家,甚至商贾之家,如有子弟想要承继先业的,父兄之辈,多催使及早自立。与前代相较,甚至与宋、齐或齐、梁之间比起来,这种风气就显得慌张而促迫得多。

天下家户浮多,丁壮繁盛,许多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后生已经离乡背井,行江走湖。即以士人而言,自从中宗以降,朝廷用政,鼓励干谒,竟还有黄口小儿,童音嘤鸣,便至公廨见大人,议政事,献辞赋;深恐一旦落后于人,便要沦落得一生蹭蹬不遇了。

“不经商,恐亦不肯力田、不甘匠作—说来也还就是不耐烦。”赵蕤道,“汝岂不知:士人行中可不只吟咏风月,也要作许多鄙事,足令人不胜其烦?”

吴指南在这一刻,终于像是垮了一座黑大浮屠似的,砰然倒卧在巨石之上,伏贴着一片温柔如茵锦的青苔,鼾声大作。

李白实则也一片蒙昧糊涂,他无从想象,赵蕤此刻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而赵蕤自己也不清楚,他能教李白些什么?不就是人人觉得不胜其烦的那些“鄙事”吗?除非为了“取一美官”,有谁会愿意折腾大好的心智体魄,劳碌委屈,而后甚至忘了天生于人的性情呢?他羡慕这些少年,比起他还有几十年多余的青春可以挥霍,但是—赵蕤转念一想:真要让他跻身士行吗?

李白心意已决,向赵蕤一揖,道:“某回大明寺收裹了行李即来寻汝,神仙!”

赵蕤则淡淡地答道:“一约既订,重山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