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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乃在淮南小山里

李白能与赵蕤共听寂寥吗?或者,他为赵蕤带来的可能只是一场始料未及的热闹?

他们再晤面,是这秋日的正午。用罢了月娘熬煮的葵粥,赵蕤将一早采得的药材倾筐洒在相如台的轩廊之下,分品别类,各作山积。这是他在采伐时就已经想到的功课:他要看看这少年对于天生万物的观想何如?

“此名穹䓖。”赵蕤检视了好半晌,拿起刚开了花、连根带同茎叶的一株江蓠,凑近鼻尖略一嗅,递到李白手中:“识否?”

李白也学样,从根至末嗅了嗅那一整株江蓠,摇摇头,道:“但知‘夫乱人者,穹䓖之与藁本也,蛇床之与麋芜也,此皆相似者’。”

“汝读过《淮南子》?”赵蕤极力掩饰着诧异。

“寓目而已,不甚解意。”

“那么穹䓖与藁本、蛇床与麋芜,又与‘乱人’何干?”

“乱人是以对正人,同为圆颅方趾,却似是而非,不是这么解吗?”

这一说,让赵蕤找着了缝隙,立刻侵题而入,反问道:“汝焉知孰为正人?又焉知孰为乱人?何以察其是,复何以辨其非呢?”

李白一皱眉,道:“江蓠是名,穹䓖也是名,呼名不同,实为一物。而藁本,似乎应与江蓠、穹䓖相类之草,呼名也不同,原本却不是一物。”

“既然,藁本又是何物?”

李白沉默了。博物众生,浩渺繁盛一似星穹波海,通人又岂能识其尘芒泡沫于万一?这样考较下去,似乎只能一路深陷于茫然。

赵蕤则从容不迫地从另一堆草丘中拣取一茎,底下是微微带着些黄土的紫色根须,茎上结着锐棱油亮的小小果实,其叶多歧似羽,也泛着一股有如水芹般的甜香,道:“这才是藁本—穹䓖与藁本皆在眼前了;然则,孰为正?孰为乱?”

“可以入药的,即是正;反以伤身的,即是乱。”李白并没有仔细寻思—毕竟《淮南》一书撰者群公,都是先汉的鸿儒大贤,议论中用芳臭异味的花草,来比拟君子、小人,也是惯见之举。这么答,不离要旨,想来无误。

然而赵蕤却一捋他那一部乌黑浓密的须髯,从旁又拣出两枝草叶,脸一板,挺起食中二指、分别辨认着说:“此为蛇床,此为麋芜;看汝能试为分别否?”

说着,他撩起宽大的袍袖,两臂云拂,左遮右掩。摆布停当之际,前后四株翠叶还就一一陈列在面前,可是次第已与之前不同,看起来却几乎没有分别之相。李白灵机一动,想起那藁本的果实是带着尖棱的,便取了,昂声得意道:“藁本!”

蛇床,的确与穹䓖、藁本都极为近似,只不过蜀中所产,较为高大,味亦稍稍苦烈;赵蕤采回的这一株也早已花落实成,每杈三出的羽叶上所结成的果子形则如圆卵。除此之外,邻靠在蛇床一边的,便是株幼小的青苗,李白却不记得它该叫“麋芜”了。

这时,赵蕤忽然一手抓取了那株青苗,另手则拈过那枝又称穹䓖的江蓠来,道:“汝再将《淮南》原文诵一过—”

“‘夫乱人者,穹䓖之与藁本也,蛇床之与麋芜也,此皆相似者。’”

赵蕤随即晃了晃最初的那枝江蓠,道:“设若某同汝说:江蓠在地,结其永固之根于壤中的,便谓之穹䓖;而尚未结根于壤中的,便谓之麋芜,如何?”

“江蓠、穹䓖、麋芜原来俱是一物!”李白恍然大悟,觉得有趣了。他看着自己手中的藁本,再抓起地上的蛇床,果然看出两者果实一锐、一圆的分别,道:“毋怪说是‘乱人’,确然相像得紧。”

“不—”赵蕤的脸色更加沉重了,“汝胡涂!仍不明白!”

“穹䓖、麋芜,本来恰是同一物;幼名如是,长名如彼,虽然繁琐,却无歧义。”赵蕤冲身站起,面对渐有风起云涌之态的层山叠峦,高声咆哮起来—那神情,简直是在斥责着空无之中早就归于缥缈的前汉士人:

“可是《淮南》一书立说,迳以穹䓖、蛇床为香草,而以藁本、麋芜为恶草,那就如汝所言:所比喻的是形似而实非之二物;有如君子、小人,虽然俱为圆颅方趾,心性却绝大不同。”赵蕤回转身,摇晃着手中的穹䓖和麋芜,折腾得两草不住地点头弯腰。他则继续说下去:“不过,幼小之苗为麋芜,居然喻之为小人;茁长之茎为穹䓖,但不知如何而成了君子。此诚何论?”

李白只能退一步,辩道:“原是取喻,措意邻比而已,何须深究呢?”

赵蕤明知他会有此一驳,扔下两草,戟指朝向李白手中的蛇床,道:“《淮南》书中喻此物为君子,它却不甚香,且有微毒。汝手中所持的藁本,清香绵长,性辛而温,可以散寒胜湿,却教《淮南》斥为小人。”说到这里,赵蕤停了停,似是刻意要让李白一喘息,才应声接道:“汝可知否?这便是不究物理,溷名讹实,引喻失义,无非荒唐之言!—日后,不必再读《淮南》了!”

李白为之震惊。可是赵蕤还不肯作罢,又倾身上前,攫过他片刻之前明明说有微毒的蛇床,放进嘴里咀嚼一阵,和涎吞了,微微一笑,道:“君子之毒,却也未尝不可以为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