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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救赎

自我救赎

人只有将寂寞坐断,才可以重拾喧闹;把悲伤过尽,才可以重见欢颜;把苦涩尝遍,就会自然回甘。信了这些,就可以更坦然地面对人生沟壑,走过四季风霜。言者随意,但生命毕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一寸时光都要自己亲历,每一杯雨露都要自己亲尝。

得意之时,光阴总是倏然而过,仿佛还没有好好享受,美好就消逝得了无影踪。失意之时,则觉得流年缓慢,秋天与春天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想来人只有在闲淡的时候,才有机会掰着指头细数日子。但人生应懂得浓淡有致,珍惜流光的时候,莫忘了时光有时候是用来奢侈的。有时候,一个人静坐一日,比忙碌一天,要收获得更多。

人的一生在不断地相遇与离别,每一天与你擦肩的路人都是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别,也许有一天会再度重逢,但是没有谁可以认出谁的背影。所以有时候,我们不必为一个陌生的人计较太多,要知道,每一次转身都是诀别。我们都是彼此的天涯过客,提前消耗了缘分,就不会有重来之时。

林徽因病倒在川南小镇,不能如从前那样行走天涯,生命中也自然少了许多过客。卧病在床的日子,少了繁琐,多了寂寥。这座简朴小镇有素淡的民俗风情,却无当年在香山别墅的雅致。在这里,林徽因没有什么朋友,寻常的日子都是独自在小屋里,几本闲书打发时光。不像当年在香山总是高朋满座,哪怕是养病期间亦不断有社会名流及文友去拜访。

林徽因原本就是一个热爱生命的女子,她喜欢被人围绕着生活,而不愿意静守在狭小的空间里孤芳自赏。她喜爱山间植物,喜爱自然佳景,更愿意与三五知己一同分享那份天然雅趣。最让林徽因怀念的是,在香山养病之时时常陪伴她的人是徐志摩。那些倾心交谈的时光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林徽因害怕生病,生病不仅是身体的痛苦,更是灵魂的折磨。

一 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第一个来了,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的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好奇地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无言地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怀抱。

这是个寂寞的春天,病中的林徽因用她独特又寂美的文字,表达了她惆怅难言的心境。许多人读完这首小诗都爱不释手,这并非是一首华丽的诗,但道尽了流光的轻薄与生命的无奈。倘若不是在病中,林徽因亦无法有如此的耐心与时光为伍,看着它们像客人一样你来我去。日子过得久了也没有新奇可言,无非就只是这些,蹉跎也好,珍惜也罢,都是一种意味,一样色彩。

在川南李庄镇卧病的日子,林徽因没有让自己彻底闲下来。一九四二年,梁思成接受委托,编写《中国建筑史》。林徽因亦按捺不住,为写作《中国建筑史》而抱病阅读了二十四史做足资料准备,并写了该书的第七章,五代、宋、辽、金部分,又承担了全部书稿的校阅和补充工作。正因为她如此通宵达旦的努力再次消耗体力,使得病情一直不得好转。但是林徽因对工作的热忱是无人可以劝阻的,这个骄傲好强的女子向来只听从自己的心。

忙碌的工作使得林徽因病情再度加重,此后的日子她多半卧病在床,除了偶尔阅读史料,其余的时光都是在静坐或静躺中度过。想来忙于工作的梁思成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而多年来一直与她为邻的金岳霖应当会抽闲为她解闷。以往听到金岳霖一直追随林徽因,只觉得应当是在北京某处安稳的院落,两家隔着几座宅院,相约为邻。可如今方知林徽因这一生并不安稳,她四处漂游,不曾有长久的归宿,难道金岳霖也为她如此奔走于各个城市小镇、乡野山村?

倘若真的是,这种无需诺言的相守确实令人感动。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可以让一个男人如此为她毫无怨悔地付出,数年来禁得起寂寞的消磨。或许金岳霖从来不觉得寂寞,因为他只要可以守护在林徽因身边,可以和她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可以偶尔看得到她的微笑,甚至为她煎药端水,都是一种幸福。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满足都来不及,又何来寂寞?就算不是,这个男子亦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让她随时可以找到自己的身影。

有时候,深爱一个人可以爱到不要自己,爱到放弃一切。在找不到任何理由的时候,只当今生所有无私的付出是因了前世相欠,否则再没有谁可以诠释出这其间的因果。若说有缘,自当携手共度岁月,可偏生就有那些缺憾,让许多付出终究无果。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斜睨

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我的心前

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这是林徽因病中的姿态,看似描写素朴乡村简单的安宁,却终究还是感受到初冬的萧索与凉意。她没有浓墨重彩,只用淡淡几笔勾勒这个十一月的田园小村,却无比的形象生动。十一月的心有些清瘦,十一月的灵魂是谁的病,她用无言的感伤摄住读者的心魄。而我们又会被她丝丝青烟、篁竹的茅屋、零落的牛羊所感染,让人想要抵达这个宁静的地方,这个十一月的小村。也是在这一季,林徽因还写下了一首长诗《哭三弟恒》。三年前,其三弟恒在抗战中身亡,但她早已习惯了在黑夜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想来这就是林徽因不同于其他才女之处,无论在何时何地,她都不会用大量悲伤的文字来渲染其心境。她骄傲却不孤绝,她清新却不薄冷,她安静却不寡淡。无论是生活中的林徽因,还是诗中的林徽因,都那么的让人喜爱。我们无需任何防备,可以安然地走进她的世界,因为任何时候都不用担心会找不到出路。她既不是让人穿肠至死的毒酒,也不是绚烂至极的芍药,她只是一杯清淡耐品的闲茶,是一朵雅致素净的莲花。

林徽因知道,一切苦痛都要自己承担,她没有理由将自己的病痛强加在任何人身上,所以纵算卧病整整四年,也让文字不悲不泣,让日子过得不惊不扰。这是一个值得世人钦佩的女子,也许她征服不了命运,却可以驾驭自己的情感、把握自己的心。她是一个贪恋岸上烟火的女子,不会让自己逆水行舟,倘若不慎溺水,也会用最美的姿态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