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十
  後來幾天,薩姆和西莉亞很忙,安排著把費爾丁-羅思的研究所設在哈洛的一些具體問題。做這些必需的工作時,總覺得不如人意。他們兩人的懊喪——認定馬丁·皮特-史密斯博士是研究所主任的最佳人選,但薩姆還深信不疑:馬丁決不會同意從學術界轉到企業界來——使他們深感失望,難以排解。
  在他們去過劍橋後的那個星期裡,薩姆聲稱,「我看了好幾個候選人,但沒有一個人的能力及得上皮特-史密斯,真遺憾,他使我再也看不上別人了。」
  西莉亞提醒薩姆,她下個星期天還要去見馬丁,讓他領著逛劍橋。這時薩姆陰鬱地點點頭說,「當然,你盡力而為,但我並不樂觀。他有獻身精神,是個意志堅定的年輕人。有自己的主意。」
  然後薩姆告誡西莉亞說,「你和馬丁談話時,無論如何不要提錢的問題——我指的是如果他來我們這裡,我們將給他多少薪水。不用我們說,他也清楚,那與他目前的收入相比要大得多。但如果你挑明了,就似乎我們認為可以把他買到手,他就會把我們看成又是兩個狂妄無禮的美國人——滿以為世上萬物都可以用美元買到。」
  「但是薩姆,」西莉亞不贊成,「如果馬丁來費爾丁-羅思,你總得有個當口講一講薪水問題。」
  「是要在一定的當口講一講的,但不能主動先說,因為錢絕對不是主要問題。請相信我,西莉亞,我知道這些學究型的人是非常敏感的,如果你以為馬丁有改變主意的可能性,那麼別由於魯莽行事把這可能性打消了!」
  「算我感興趣吧,」西莉亞問道,「究竟是個什麼數目?」
  薩姆考慮了一會兒。「據我所知,馬丁年薪大約兩千四百英鎊;大致相當於六千元。我們準備開始時給他四五倍的錢——比如說,兩萬五到三萬元,外加紅利。」
  西莉亞輕輕吹了一聲口哨。「我不知道差距這麼大。」
  「但是搞學問的人知道。儘管他們知道,他們還是寧願只搞學術研究,認為思想上自由一些,並認為大學環境對科學工作者來說更具『純研究性質』。你也聽見馬丁說起過『商業上的壓力』以及他對這壓力會反感到什麼地步。」
  「我聽見的,」西莉亞說。「但你和他爭辯,說壓力不大。」
  「那是因為我站在企業界的立場上,而且我的職位使我有這看法。但咱倆私下說說:我承認,也許馬丁是對的。」
  西莉亞將信將疑地說,「在大部分事情上我同意你的觀點。但對那整個事情我可有點猶豫。」
  她認為這次談話不太順利,後來她又想了很久。她下了決心,像她對自己說的,「再聽聽別人的意見。」
  星期六,也即去劍橋的前一天,她和安德魯和孩子們通了電話——在逗留英國的一個月期間,她每週至少和家裡通兩次電話。他們雙方都為她即將回家而高興,現在這已不到一個星期了。談完家常話以後,西莉亞告訴安德魯關於皮特-史密斯博士的情況,說到他使他們失望,並說了她和薩姆在這問題上交換的意見。
  她還告訴安德魯,第二天她要去見馬丁。
  「你認為他會改變主意嗎?」安德魯問。
  「我直覺地感到這有可能發生,」西莉亞回答。「或許要在一定的條件下發生,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些什麼條件。但明天我們談話時,我不願做把事情弄糟的事。」
  電話裡沉寂了一會兒,她可以感覺到她丈夫在反覆思索,心裡在掂量。
  然後他說,「薩姆說的話部分正確,但也許不完全正確。我的經驗是,讓一個人知道他有很高的經濟價值的做法,不會使他受辱。事實上,我們中大多數人很喜歡聽這種話,即使並不想接受人家準備給的那筆錢。」
  「講下去,」西莉亞說。她尊重安德魯的智慧,他有一下子就說中要害的本領。
  他繼續說,「根據你的描述,皮特-史密斯是個直爽的人。」
  「非常直爽。」
  「在這種情況下,我建議你以同樣的方式和他打交道。為了要猜透他心意,把事情弄得很複雜之後,你反而會達不到目的。再說,拐彎抹角也不是你西莉亞的風格。還是以本色相見,那樣的話,如果看來談到錢——或別的什麼——很自然,那你就只管談。」
  「親愛的安德魯,」她回答,「要是沒有你,我可怎麼辦哪?」
  「沒有要緊事了吧,我想。」他又加了一句,「你既告訴了我明天的日程,我可得承認:對於你和皮特-史密斯有一丁點兒忌妒。」
  西莉亞笑道,「純粹是業務關係。以後也是這樣。」
  現在已是星期天了。
  西莉亞獨自坐在從倫敦開往劍橋的早車裡,她乘的是禁止吸煙的頭等車廂,她讓頭靠在身後的軟墊上,全身放鬆地開始利用這七十五分鐘的旅程整理自己的思想。
  一大早,她從飯店乘出租汽車來到利物浦街火車站——這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遺物,由鑄鐵和磚構成,樣式難看;而從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擁擠喧鬧,只在週末安靜一些。這安靜意味著:當這柴油-電氣列車隆隆駛離站台時,車上沒什麼乘客。對這種清靜,西莉亞很高興。
  她回顧了兩星期來的經歷和談話,還是弄不清究竟今天聽誰的勸告好—
  —聽安德魯的還是聽薩姆的。與馬丁相見,表面上是一般的社交活動,但可能對她本人和費爾丁-羅思都至關重要。薩姆的告誡言猶在耳:「別由於魯莽行事把這可能性打消了!」
  車輪在鐵軌上滾動的有節奏聲音,使她有點昏昏欲睡。七十五分鐘過得很快。火車減速開進劍橋站時,馬丁·皮特-史密斯正在站台上等候,令人愉快的滿面笑容表示出他真誠的歡迎。
  雖已四十一歲,西莉亞知道自己看起來很帥,她也感覺得到這點。她柔軟的棕色頭髮剪得短短的,身材苗條、亭亭玉立,高顴骨的臉由於近幾個星期的戶外活動和難得如此之好的英國夏日,已曬得黑黝黝的,顯得很健康,而今天天氣依然宜人。
  近來她已開始有幾綹灰白頭髮了。這種時光流逝留下的痕跡很少使她傷感,當然偶爾也用染髮水掩飾一下。昨天晚上她就用過染髮水了。
  她穿的是夏日服裝,一件綠白相間的透明薄紗連衣裙,裡面的襯裙飾有花邊,腳登一雙高跟白色涼鞋,頭戴一頂寬邊白草帽。這一身裝束都是上星1
  期在倫敦西區購置的。因為在新澤西整理行裝時,她沒想到在英國會需要這種熱天穿的衣裳。
  她走下火車時,感覺到馬丁讚賞的目光。他一時都說不出話來,接著,在握她伸出的手時,他才說,「嘿,你真漂亮!你來了我很高興。」
  「你本人也挺帥。」
  馬丁笑了一聲,又閃現出孩子氣的微笑。他穿著一件藏青茄克衫,一條白色法蘭絨長褲,襯衫敞著衣領,沒系領帶。「我說過我要穿套服的,」他1西區是倫敦最繁華的地區。
  說。「但我發現了這一身多年沒穿過的衣服。這樣看來隨便一些。」
  他們走出車站時,西莉亞挽住他的胳臂。「我們到哪裡去?」
  「我的車在外邊。我想過,我們先開車轉轉,然後走去看看幾個學院,再就是去野餐。」
  「這安排非常好。」
  「今天你在這裡,還有什麼別的事想做做,想看看嗎?」
  她猶豫了一下,說,「是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見見你的母親。」
  馬丁吃了一驚,扭頭看著她。「我們一圈玩過後,我可以立即把你領到我父母家中去,如果那確實是你想做的事。」
  「確實,」她說,「那是我想做的。」
  馬丁駕的是一輛莫裡斯牌的微型車,也不知用過多少年了。他們擠了進去,他開著車在劍橋幾條古老的街上兜了一圈,然後在「後院」旁的女王路停下。他對西莉亞說,「我們從這裡走起。」下車以後,他們就沿著一條大路走向劍河上的國王橋。
  西莉亞在橋上站住了。她用手在額頭上擋住上午明亮的陽光,驚歎道,「我很少見到比這裡更美的景致。」
  馬丁在她身旁輕輕地說,「國王學院的教堂——這是最壯麗的景色。」
  前面就是平靜的草地和綠葉成蔭的樹木。再過去就是那著名的小教堂——只見在壯麗的拱形屋頂和一些彩色玻璃窗之上,矗立著許多塔樓、堅實的扶壁和高聳的尖頂。教堂兩側是些灰白色的石砌學院大樓,相得益彰地給人增添了歷史感和崇高感。
  「讓我來充當導遊,」馬丁說。「大致是這樣的:我們學校成立很早,一四四一年,亨利六世開始修建你眼前這座教堂,而南邊那座彼得樓造得更早一些,是它推動了一二八四年『劍橋要探索知識』這一活動。」
  西莉亞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一個真正屬於這裡的人怎麼可能離開它?」
  馬丁回答,「許多人從沒離開過。有些偉大的學者在劍橋生活、工作了一生。我們中有些人——年輕些的、在世的——也有同樣的想法。」
  他們在劍橋時而驅車前進,時而走路,在這兩小時中西莉亞逐漸瞭解並愛上了劍橋。一些地名她記住了:傑塞斯·格林、仲夏公園、帕克氏地段、科沼澤地、拉馬斯地段、三一學院、女王學院、紐納姆學院等等,地名一個接一個似乎沒個完,馬丁的知識似乎也無邊無際。「一些學者留在這裡,同樣,也有學者把這地方帶往別處,」他對她說。「其中之一是伊曼紐爾學院的文學碩士約翰·哈佛(約翰·哈佛是移居美國的英國牧師,美國哈佛大學的主要創辦人。譯者注)。還有一個做學問的地方以他命名。」他又親切地張著嘴笑了。「可我忘記在什麼地方了。」
  最後他們逛了回來,進了微型車。馬丁說,「我想就看到這裡行了。其餘的留待下一次吧。」突然他的臉色嚴肅起來。「你還要去看我的父母嗎?
  我不得不提醒你——我母親認不出你和我,也不會知道我們去幹什麼。結果會很掃興的。」
  「不要緊,」西莉亞說,「我還是要去。」
  這是幢築在坡上的小房子,很不起眼,位於凱特區。馬丁把車停在街上,用鑰匙開門進去了。在光線很暗的小過道裡,他喊道,「爸!是我,我帶來一位客人。」
  隨著拖拖拉拉的腳步聲,一扇門打開了,走出個上年歲的人,穿著褪色毛線衫和鬆鬆垮垮的燈芯絨褲子。當他走近時,西莉亞對父子兩人外貌的酷似大為驚訝。老皮特-史密斯和馬丁一樣強壯結實,同樣是粗獷的四方臉——只是由於年齡大,皺紋多一些——介紹他們相識時,那靦腆的倏忽笑容簡直是馬丁笑容的翻版。
  老人一開口說話,就很不相像了。他的聲音裡帶著不協調而又粗聲粗氣的土音;他說出的句子結構鬆散,說明他沒受過多少教育。
  「看到你很高興,」他對西莉亞說。轉而又對馬丁——「不曉得你要來,兒子。剛剛才給你媽穿好衣服。她今天情況不太好。」
  「我們待不長,爸,」馬丁說,又告訴西莉亞,「阿爾茨海默氏症對我父親是個很大的負擔。情況往往就是這樣——病人的親屬比病人本人還要難熬。」
  他們走進毫無特徵的簡陋起居室,老皮特-史密斯問西莉亞,「你來一杯嗎?」
  「指的是茶,」馬丁解釋。
  「謝謝,我很想喝茶,」西莉亞說。「我們這一路過來,我很渴了。」
  馬丁的父親走進小廚房後,馬丁去跪在一個灰白頭髮的婦女身邊。她坐在已經陷下去的有花罩布的單人沙發上,他們進來以後她沒有動過。馬丁摟住她脖子,溫柔地吻她。
  西莉亞想,老婦人當年一定很美,即使現在年老色衰還是好看。她的頭髮梳得很有樣子,穿的是一身簡樸的嗶嘰衣服,掛著一串珠子。兒子吻她時,她似乎有所反應,略有笑意,但看來並沒認出自己兒子。
  「媽,我是你兒子馬丁,」馬丁說;他的聲音很溫柔。「這位太太是西莉亞·喬丹。她是從美國來的。我領她看了劍橋,她喜歡我們的小城。」
  「你好,皮特-史密斯太太,」西莉亞說。「謝謝你讓我來府上做客。」
  灰白頭髮的婦女眼睛動了一下,又使人覺得她或許有點兒明白。但馬丁告訴西莉亞,「恐怕是一點兒也不明白。她的記憶力已完全喪失了。不過在和我母親有關的事上,我也就不講科學了,一直試著讓她聽懂我的話。」
  「我理解。」西莉亞猶豫了一會兒,接著問道,「你是否認為,如果你的研究有進展,如果你不久能作出什麼重要發現,也許可能……」
  「對她有好處?」馬丁斷然地回答,「絕對不可能。無論有什麼發現,都不能使已經死了的腦細胞復活。對此我不抱任何幻想。」他站起身,憂鬱地低頭看著他母親。「不是她,而是其他人不久將會得益,因為他們病情還沒有嚴重到這地步。」
  「你很有把握,對嗎?」
  「我有把握,會找到一些答案——由我或由別人。」
  「但你想做個找到答案的人。」
  馬丁聳聳肩。「每個科學家都想讓自己首先有所發現。這是人之常情。
  不過,」——他看了他母親一眼——「更重要的是,總得有人發現阿爾茨海默氏症的起因。」
  「因此有可能,」西莉亞說下去,「是別人而不是你先找到答案。」
  「對,」馬丁說。「在科學上,這種事總可能發生。」
  老皮特-史密斯從廚房走了進來,他端的大盤子裡有一壺茶,幾套杯碟,一小缸牛奶。
  大盤放下以後,馬丁摟住他父親。「爸為媽做一切事情——穿衣服,梳頭髮,餵飯,還有別的一些討厭事情。有一陣子,西莉亞,爸和我的關係不怎麼太好。但現在我們爺兒倆很親了。」
  「說得對,往日我們常吵得不可開交,」馬丁的父親說。他問西莉亞,「你茶裡要加牛奶嗎?」
  「要,謝謝。」
  「一個時期,」老的說,「我認為搞學問那一套不怎麼樣,馬丁和他媽硬要搞。我要他跟我一起幹活兒。可是他媽贏了,就成現在這樣。他是我們的好小子。這房錢是他出,還有好多我們需要的東西都是他出錢。」他看了馬丁一眼,又說,「在那邊大學裡,聽說他幹得不賴。」
  「對,」西莉亞說,「他幹得著實不賴。」
  將近兩小時以後。
  「你在幹這活兒時和你說話行嗎?」西莉亞靠在墊得很舒服的座位上問道。
  「當然,為什麼不行?」站著的馬丁一邊說,一邊把長長的篙子紮在淺淺的河底,於是他們乘的那條難操縱的平底船就平穩地逆水滑行一下。西莉亞想道,看來馬丁幹什麼事都在行,包括撐平底船——能有這一手的人不多,從他們在河上一路見到的那些人來看,相比之下,那些人撐的船隻是在歪歪斜斜地前進。
  馬丁在劍橋的船塢租了這條平底船,現在他們正往南面三英里處的格蘭特徹斯特去,準備在那野外進一頓晚了點的午餐。
  「這純粹是個人間談談,」西莉亞說,「也許我不該問。但我不明白,你和你父親為什麼這麼不一樣。比如,你們兩人說的話——我不光是指語法上……」
  「我懂你的意思,」馬丁說,「我母親在她沒忘記說話時,她說的話和我父親的基本一樣。蕭伯納在《賣花女》中稱之為『侮辱英語的具體體現』。」
  「我記得在《窈窕淑女》裡有這種說法,」西莉亞回憶說。「但你卻有辦法避免了這一點。是怎麼做到的呢?」
  「這事又得感謝我母親了。不過在我說清楚以前,我們國家的一些事情你必須先瞭解。在英國,人們說的話一直是一種階級隔閡,表明社會地位的差別。儘管有人會對你說不是這麼回事兒,實際上還是如此。」
  「學術界也這樣嗎?科學家之間也這樣嗎?」
  「即使學術界也這樣。或許更其如此。」
  馬丁一面忙著用篙撐船,一面斟酌下文。
  「我母親懂得這種隔閡。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她就買了收音機,讓我一坐就是幾小時地聽跟前機子裡英國廣播公司播音員說話。她告訴我,『你將來就說那種話,所以現在就開始學他們說的。你爸和我想學也太晚了,可對你來說不晚。』」
  西莉亞聽著馬丁悅耳而有教養,同時又毫不做作的語音,說道,「她收到效果了。」
  「我想是的。但這還只是她做的許多事中的一件,她還發現我在學校裡對什麼課感興趣,於是就找到什麼樣的獎學金,然後一定讓我去爭取。正是那段時期我們家裡吵得不可開交——我父親剛才提到這事了。」
  「他認為你母親癡心妄想?」
  「他認為我應該當個石匠,和他一樣。他相信狄更斯寫的一首押韻詩。」
  馬丁引用時一邊在微笑:
  「我們的活我們愛,
  不羨老爺好穿戴,
  粗茶淡飯香噴噴,
  樂天知命幸福來。」
  「現在你並不因此怨恨你父親吧?」
  馬丁搖搖頭。「他當時只是不明白而已。在這一點上我也不懂!只有我母親懂得有抱負的人可以取得怎樣的成就——她要我去取得。現在你或許明白為什麼我這樣關心她了。」
  「當然,」西莉亞說。「現在我既然知道了,我也就和你抱有同感。」
  他們心滿意足地沉默了一會兒,平底船在鬱鬱蔥蔥、一片翠綠的兩岸之間繼續逆流而上。
  過了會兒西莉亞說,「你父親提到,他們的生活費大多由你負擔。」
  「我盡力而為罷了,」馬丁承認說。「其中我做的一件事就是雇了一名每週去兩個上午的保姆。那樣我父親可以歇一歇。我想讓她多去幾次,但……」他聳聳肩,沒把這句話說完,接著就熟練地把船靠在下有綠草、上有柳蔭的岸邊。「在這裡野餐怎麼樣?」
  「一派田園情調,」西莉亞說。「簡直就像卡默洛特一樣。」
  馬丁準備的帶蓋籃子裡裝著對蝦、梅爾頓·莫佈雷食品廠的豬肉餡餅、新鮮的拌涼菜、草莓、德文郡出產的黃色稠奶油。還有酒——質量不錯的法國白葡萄酒——和一暖瓶咖啡。
  他們津津有味地吃呀、喝呀。
  吃完飯喝咖啡時,西莉亞說,「這是我回國以前最後的一個週末。不可能過得比這更愉快了。」
  「你的英國之行成功嗎?」
  她正要回答一句客套話,忽然記起安德魯在電話裡的勸告,於是回答說,「不成功。」
  「為什麼?」馬丁的聲音顯得吃驚。
  「薩姆·霍索恩和我為費爾丁-羅思物色到一個理想的研究所主任,但此人不幹。現在,其他人似乎都成了二流的了。」
  沉默了一會兒,馬丁說,「我猜想你說的是我。」
  「你當然知道我說的是你。」
  他歎了口氣。「我希望你能原諒我的古怪,西莉亞。」
  「沒什麼要原諒的。你的生活你自己決定,」她使他放心。「只不過,剛才我想到這問題時,有兩點……」她住嘴了。
  「說下去。哪兩點?」
  「好吧,先前你說過,你想最先找到關於阿爾茨海默氏症的病因和智力老化的答案,但是別人也可能走在你前面。」
  馬丁靠在小船上,面對著西莉亞;他已把茄克衫疊起來枕在腦後。「別人正和我做同樣的研究。我知道德國有一個人,另一個人在法國,第三個人在新西蘭。他們都是好樣兒的,我們追求同樣的目標,在同一條小路上探索。
  如果有人能走到,也難說究竟是誰。」
  「因此你是在參加一場競賽,」西莉亞說。「一場爭取時間的競賽。」
  她不知不覺地提高了聲音。
  「對,但搞科學都這樣。」
  「你剛才提到的幾個人,是否條件比你好,助手比你多?」
  他想了一會兒。「在德國的那個人可能這兩方面都比我強。另外兩人我不清楚。」
  「你現在的實驗室有多大面積?」
  「總共」——馬丁心算了一下——「約一千平方英尺。」
  「那麼,如果你有五倍的百積,加上添進去的設備——你需要的東西應有盡有,而且都是為了你的研究項目——加上可能給你配上二十個人手,而不是兩三個,這樣會不會使你更快地接近你的目標呢?這樣會不會推進你的研究——不光是找到答案,而且使你首先找到答案?」
  突然西莉亞意識到,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了變化。不再是一次社交活動了;原先即使有過的真誠已完全消失。現在是一場智力與意志的微妙角鬥。她想,好吧,她到英國來,今天到劍橋來,為的就是此事。
  馬丁驚奇地瞪眼看她。「你說的一切當真嗎?五千平方英尺,二十個人!」
  「見鬼!自然當真。」她不耐煩地添了句,「你以為我們製藥這一行是鬧著玩的嗎?」
  「不,」他雙眼仍直瞪瞪地說,「我沒有那樣想。你說有兩點,另一點是什麼?」
  西莉亞猶豫了。她應該說下去嗎?她意識到剛才她的話給馬丁留下的深刻印象。她講下去會不會破壞這印象,使前功盡棄呢?這時,她又一次記起了安德魯。
  「我就直來直去,用咱美國人通常的那套冒失態度挑明了吧,」西莉亞說。「我這樣講,因為我知道你這樣有獻身精神的科學家不會為金錢所動,也不能用錢收買。但如果你到費爾丁-羅思來工作,成了我們的研究所主任,把你的研究項目帶過來,你多半每年可以有一萬二千鎊的薪水,外加數目可觀的紅利。我有理由認定這大概相當於你眼下收入的五倍。另外,見過你父母後,知道你為他們做了些什麼,也瞭解到你還想多盡盡心,我想你可用得著那筆多出來的錢。你當然可以雇一個每週不止去兩次的保姆,可以把你母親搬到比較好的環境中去。」
  「夠了!」馬丁已坐起身,怒目看著她;他變得極為激動。「你這該死的西莉亞!我知道錢的用途。還有,不要跟我講那些廢話,說什麼我這樣的人不在乎錢。我非常在乎,而你剛才講的話擾亂了我的心思。你想害我,引誘我,利用……」
  她插嘴說,「笑話!利用什麼啦?」
  「比如說,見我的父母。看到他們的生活情形和我對他們的關心。因此,你利用這一點,扮演夏娃這角色,拿只金蘋果引誘我心中的亞當。」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而且也是在伊甸園般的天堂裡。」
  「這不是毒蘋果,」西莉亞平靜地說,「我們船上也沒有蛇。得啦,我很抱歉——」
  馬丁凶狠地打斷她。「你根本就不會抱歉的!你是一個在行的女生意人——簡直在行極了;我可以證明這一點!但這是個全力以赴,毫無顧忌地去達到自己目的的女生意人。你非常冷酷,對嗎?」
  現在西莉亞吃驚了。「我冷酷?」
  他斷然地回答,「對。」
  「好吧,」西莉亞說,她決定針鋒相對地馬上頂回去。「就算我冷酷。就算你說的都對。難道這不是你也需要的嗎?阿爾茨海默氏症的答案!你要找的大腦中的那種縮氨酸!科學上的榮譽!以上這些有沒有一件欺騙你呢?」
  「沒有,」馬丁說,「不管它是什麼玩意兒,反正不是欺騙。」他又張嘴笑了,不過這次叫人看著不太舒服。「我希望他們好好酬謝你,西莉亞。
  作為你自己所稱呼的冒失的美國人,你幹得真不賴。」他站起身,伸手把篙一拿。「該走了。」
  他們默默無言地順流而下,馬丁狠狠地紮下篙去,那狠勁兒在來程中還沒顯露過。西莉亞心裡很煩,捉摸著是否自己做得過了頭。快到城邊那船塢時,馬丁停了篙,讓船自己漂從船尾的高處,他嚴肅地看著西莉亞。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我只知道你使我猶豫不決,」他對她說,「但我還沒拿定主意。」
  傍晚初臨時,馬丁驅車將西莉亞送到劍橋火車站,他們拘謹地道了別,雙方都不大自然。西莉亞返回倫敦乘的是一趟叫人難熬的短途慢車,幾乎每站必停,等她到達倫敦終點站時已過了晚上十一點半。列車停在「王十字」站。她乘上出租車,回到伯克利飯店時已近午夜了。
  在大部分旅途中,西莉亞回顧一天的經歷,尤其是她自己的言行。最使她震動的是馬丁那尖刻的指責:你非常冷酷,對嗎?她冷酷嗎?她對照了一下自己的思想,西莉亞承認自己或許是的。接著她又糾正自己:並不是「或許」,應該是「肯定」。
  她又思忖道,有點兒冷酷難道不是必要的嗎?尤其對一個婦女說來,對她西莉亞這樣已作出成績的婦女,像她這樣已取得現在地位的婦女,難道不是必要的嗎?當然,當然是必要的。
  她進一步提醒自己,冷酷並不——也可以說並不一定要——等同於不誠實。本質上,做生意就得強硬,就得作出令人不愉快的狠心抉擇,得直衝要害之處,把為別人的過分擔憂拋在一邊。同樣要緊的是:如果將來她承擔的責任更重大,她將需要比以往更強硬,更冷酷。
  那麼,既然冷酷是買賣人生活中的現實,為什麼馬丁的評語使她這樣煩惱呢?可能因為她喜歡他、尊重他,因而希望他對她有同樣的看法。可他是這樣嗎?西莉亞捉摸了一會兒,根據他們今天下午亮出底牌以後的表現,她斷定他顯然不是這樣的。
  不過,她真的在乎馬丁對她的看法嗎?回答是:不在乎!一個原因是:
  馬丁身上還有些孩子氣,儘管他已三十二歲了。有一次,西莉亞聽到別人談起搞研究的科學家,說是「他們花了大半輩子在學術上孜孜以求,剩不下多少時間來幹別的,所以在某些方面永遠是小孩子」。確實,這在馬丁身上似乎有所體現。西莉亞知道,自己比他世故得多了。
  那究竟什麼是重要的呢?既不是馬丁個人的感受,也不是西莉亞的感受,而是今天劍橋之行的結果如何。
  對嗎?對,又對了。
  至於那種結果——西莉亞心裡在歎氣——她對之並不樂觀。事實上,用薩姆的話來說,她幾乎肯定已「由於魯莽行事把這可能性打消了」。她越想越不滿自己的行徑,而對白天的回憶也越使她灰心喪氣。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她回到飯店的時候。
  在伯克利飯店的門廳裡,穿制服的看門人招呼她說,「晚上好,喬丹太太。您今天過得好吧?」
  「好,謝謝你。」她心裡補了一句:只有一部分時間過得好。
  看門人轉身給西莉亞拿了房間鑰匙,又拿起些信件、便條交給西莉亞。
  她收下後準備帶回房間看。
  她正要走開,忽然聽見,「噢,對了,喬丹太太。這是幾分鐘前收到的。一位先生打電話來,我把話記下了。內容似乎有點莫名其妙,但那位先生說您懂的。」
  感到疲倦的西莉亞不感興趣地看了一下紙條。她的眼睛凝住不動了。
  紙條上寫著:
  萬事都有個時宜的問題,
  包括帶著禮物來的魯莽
  美國人。謝謝你,我接受。
  ——馬丁
  突然,看門人皺起眉頭,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因為在靜穆的伯克利飯店門廊裡,響徹了少有的尖叫聲,那是西莉亞在歡呼:
  「好哇!」

《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