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諾拉說話了

    起初,萊特鎮民能談論的,只是事實本身,有趣的事實:一具死屍出現在萊特家。萊特家!那個擺架子、神氣、「我們優於你們」的第一家庭!下毒!想想看,誰想得到?而且這麼快。還記得他們的婚禮嗎?
    那個女人,她是誰?吉姆·海特的姐姐。羅莎麗——羅斯——瑪麗?不,她叫羅斯瑪麗。晤,管她叫什麼名字,反正她死了。我見過她一次,打扮人時,她那樣子就是讓人覺得,她有什麼……什麼不太好的地方。老天,我前幾天剛跟我丈夫講……
    是謀殺。羅斯瑪麗·海特,那個天知道從哪裡來的女人,在曼哈頓雞尾酒中喝到了毒藥,那雞尾酒本來是要給諾拉·海特喝的,弗蘭克·勞埃德的報紙寫了……勞埃德當時也在現場。喝酒、狂歡派對、倒地而亡、嘴角吐泡沫。噓,當心孩子!……弗蘭克·勞埃德八成沒有寫出整個故事……當然沒有,畢竟,《萊特鎮記事報》是一份家族日報呀!
    山丘道460號。「凶宅」。你還記得嗎?幾年前《萊特鎮記事報》上報道過的故事?先是吉姆·海特從自己的婚禮上逃跑了,留下諾拉·萊特傻傻地……而那棟房子都蓋好。裝潢好、買好傢俱了!然後那個不知道從哪裡來、叫什麼的先生……不管怎樣,他正要向約翰·F.買那棟房子時,倒地死了。而現在,就在那棟房子裡發生謀殺案!嘿,就是把約翰·F.金庫裡的錢全部送給我,我也不踏進那棟不吉利的房子一步!
    貝絲·你聽說了嗎?他們說……
    幾天時間裡萊特鎮民除了這件事以外,根本沒有興致談論別的什麼事。
    包圍戰開始了。埃勒裡·「史密斯」·奎因先生無意中發現,自己成了守方的一名士兵。萊特鎮居民像緩慢移動的蟻群一般,在山丘區上上下下,到萊特家和海特家的房子前停一停,撿起一些氣味好聞的落葉碎片,勝利地帶回到鎮上。埃米琳·社普雷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受歡迎——就住在隔壁!埃米琳,你知道什麼事嗎?於是,埃米琳一五一十都告訴他們了。埃米琳家的門廊成了職業介紹所。只要這兩棟房子的某一個窗口出現一張瞼,立刻就會引來一陣躁動、一片喘息。
    「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荷米歐妮抱怨。「不,我不接電話!」
    洛拉冷酷地說:
    「這房子是「恐怖館」,不久就會有一位圖索德夫人來收取門票了!」
    從新年元旦的早晨起,洛拉就沒有離開,她和帕特麗夏同住一間臥房。晚上,她在帕特麗夏的浴室中靜靜地洗自己的內衣和襪子。她不接受家人的任何東西,三餐都在這棟「不祥」的房子裡和吉姆一起吃。元月的頭幾天裡,洛拉是家中唯—一個走出過屋門的人。一月二日,她出去向埃米琳.杜普雷說了什麼話,害得埃米琳臉色慘白,像只驚慌的老螃蟹,急匆匆地逃回她家門廊。
    「我們都是蠟像,」格拉說:「開膛手傑克再乘七倍。瞧瞧他媽的那些盜屍者呀!」
    愛貝塔·瑪娜卡已在立陶宛人特有的驚慌中逃逸無蹤,所以吉姆的三餐由洛拉替他準備。吉姆什麼也不說,他照常去銀行上班。約翰·F.也沒說什麼,照常去銀行上班。在銀行裡,岳父和女婿在相不說話。荷米歐妮窩在臥房裡,拿著手帕擦著纖巧的鼻子。諾拉大多數時候都發燒躺在床上,重病中哭鬧著要見吉姆,枕頭總被淚水浸得濕濕的。卡特·佈雷德福把自己關在鎮法院的辦公室中,很多人進進出出,但他每天在固定時間與達金局長商議秘事。
    這幾天,奎因先生安靜無語,躲開大家,不去干擾他們。弗蘭克·勞埃德說得對,鎮民也在議論「那個叫史密斯的人——他究竟是誰?此外更有其他比較危險的評論。他把那些話都收錄在筆記本中,並做了標記:「神秘的陌生人——嫌疑犯。」
    但這段時間他從沒有遠離過諾拉的房間。罪行發生的第三天,他等候帕特麗夏出來,並示意要她一同到他樓上的房間。
    他反手把門閂上。
    「帕特麗夏,我一直在想——」
    「希望是對你有好處的。」帕特麗夏懶懶地說。
    「今天早上威洛比醫生來過,我聽見他和達金在講話。你們鎮的驗屍官塞勒姆森臨時縮短假期,緊急趕回鎮上來了。明天要進行驗屍審訊。」
    「驗屍審訊!」
    「這是法律程序,親愛的。」
    「你是說,我們必須……離開這屋子?」
    「沒錯,而且要作證,恐怕免不了。」
    「諾拉不行呀!」
    「對,威洛比醫生拒絕讓她下床,我聽見他這麼對達金說。」
    「埃勒裡……他們要幹嘛?」
    「記錄事實,查明真相。」
    帕特麗夏說:
    「真相?」她看上去很害怕。
    「帕特麗夏,」埃勒裡嚴肅地說,「你和我就在這迷宮的交叉路口上——」
    「你的意思是?」其實,她明白他的意思。
    「現在的情形已不是可能犯罪,而是已經發生了罪行。一個女人死了——儘管她死於意外,但事實並沒有什麼不同,因為有人計劃了一項謀殺、而且已經執行這項謀殺。現在法律來干涉了……」埃勒裡一板一眼地說,「我必須說,這是非常有效率的執法……從現在起,會有窺探、嗅聞、搜尋,直到真相大白為止。」
    「你這樣拐彎抹角地,」帕特麗夏確定地表示,「是想說,我們去警察局,得把我們知道……而他們不知道的事,告訴他們?」
    「我們有能力把吉姆·海特送上電椅。」
    帕特麗夏霍地跳起來,埃勒裡捏捏她的手。
    「事情沒有這麼明確!你自己也不是十分確信呀!連我也不,何況我是她妹妹……」她說。
    「我們現在講的是事實,以及從事實得出的結論,」埃勒裡不高興了。「不要把感情扯進來。達金一定不會這樣,佈雷德福就不一定了。難道你不明白,你我掌握了警方不知道的四件事嗎?這四件事可以判處吉姆圖謀殺害諾拉未遂。」
    「四件?」帕特麗夏結巴地說。「有那麼多嗎?」
    埃勒裡安撫帕特麗夏坐下,她抬頭望著埃勒裡,前額緊繃得起了皺紋。
    「事實一:吉姆所寫,現在在隔壁房子諾拉帽盒底下的三封信——那三封信顯示甚至在諾拉還沒生病時,他已經在計劃她的死期了!所以顯然這是預謀。」
    帕特麗夏潤潤嘴唇。
    「事實二:吉姆對金錢的迫切需求。因為吉姆在典當諾拉的珠寶,並向她要錢;另外,達金也知道,如果諾拉死了,吉姆將繼承一大筆財產——兩者相加就是一個強有力的動機。」
    「對對……」
    「事實三:吉姆那本《毒物學》的書,以及書裡以吉姆慣用的紅蠟筆畫的線……那個部分講的是三氧化二砷,正是後來諾拉雞尾酒中放的毒藥,差點害死諾拉。」
    「事實四,」埃勒裡搖搖頭,「這是只有我能個別作證的一件事,因為除夕當晚,我每分鐘都在監視吉姆。我可以證明:只有吉姆一個人有可能——或者確實就是他——把毒藥放進那杯致命的雞尾酒裡。所以都可以證明,吉姆不但有最佳機會給飲料下毒,而且是唯一有機會的人。」
    「這四件事還不包括,那天下午咱們把醉熏熏的吉姆從尋樂園夜總會帶回來時,他對諾拉說的那些威脅的話,說要除掉她什麼的。那些話,當時達金所見了,卡特也聽見了……」
    「那也不包括,」埃勒裡溫和地又說,「前兩次諾拉因為砒霜而中毒的事實——感恩節和聖誕節,日子剛好和吉姆前兩封信的日期吻合。這幾點全部加起來,可以做出完整的結論了,帕特麗夏。要是知道了全部這些事實,誰會不相信吉姆計劃害死諾拉呢?」
    「可是你卻不相信,」帕特麗夏說。
    「我沒有這麼說,」埃勒裡慢慢地說。「我是說……」他聳聳肩。「重點是,我們現在必須決定,明天審訊時,我們是說,還是不說?」
    帕特麗夏咬著指甲。
    「假定吉姆是無辜的呢?我怎麼能——你怎麼能——自認為是法官和陪審團,判某人死罪呢?而且這個人還是你認識的人?埃勒裡,我做不到。」帕特麗夏做了個鬼臉,這是個苦惱的年輕女子。「再說,」她急切地繼續說,「他不會再干了,埃勒裡。現在不會了——在誤殺了他姐姐以後,整個事情曝光,而且警方也出面了,他就不會再干了。我是說,假如他真的……」
    埃勒裡好像手癢般揉搓著雙手,並在帕特麗夏面前,皺著眉來回踱步。
    「我告訴你我們該怎麼做,」他終於說,「我們去問諾拉。」帕特麗夏瞪大雙眼。「她是受害者,吉姆又是她丈夫。對,讓諾拉決定。你覺得怎麼樣?」
    帕特麗夏呆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走向房門。
    「媽媽在睡覺,爸爸在銀行,露迪在樓下廚房裡,洛拉在隔壁……」
    「所以諾拉現在是單獨一個人。」
    「埃勒裡,」埃勒裡開了門閂。「謝謝你這麼能保守秘密——」他打開門。「自己冒險——被捲進來了——」
    他輕輕推她向樓梯走去。
    諾拉在藍色的被子下面蜷縮著,一臉愁困地呆望著天花板。埃勒裡心想,她是徹徹底底嚇壞了。
    「諾拉。」帕特麗夏快步走到床邊,用自己健康膚色的兩手握住諾拉瘦弱的手。「你覺得有力氣講話嗎?」
    諾拉兩眼從妹妹身上移到埃勒裡身上,然後像受驚小鳥似地瑟縮起來。
    「怎麼了?什麼事?」她的聲音因痛苦而繃緊。「是不是吉姆——他們是不是對他——」
    「沒事,諾拉。」埃勒裡說。
    「只不過埃勒裡覺得——我覺得——是我們三個人互相瞭解一下的時候了,」帕特麗夏說,然後叫道:「別這樣,諾拉,別再封閉自己,聽我們說!」
    諾拉振作起來,撐著床坐直上身。帕特麗夏抱住她,一瞬間,使她看起來好像荷米歐妮。她把諾拉床罩的邊拉了拉。諾拉注視著他們兩人。
    「別害怕,」埃勒裡說。
    帕特麗夏把枕頭墊在諾拉背後,在床邊坐下,再握在諾拉的手。接著,埃勒裡以平靜的聲音告訴諾拉,他和帕特麗夏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了。諾拉兩隻眼睛越瞪越大。
    「我曾經試著和你談這件事,」帕特麗夏說。「但你不肯聽!諾拉,為什麼?」
    諾拉低聲說:
    「因為那不是真的。剛開始我也許認為……但那不是真的,不是吉姆。你們不瞭解吉姆。他怕人,所以才表現得趾高氣揚的樣子。但他內心卻像個小男孩,你們如果單獨和他相處,就會知道了。而且他是軟弱的,太軟弱了,所以不會去做你們以為是他做的事。哦,請你們別……」諾拉掩面哭起來。「我愛他,」她吸泣著,「我永遠愛吉姆!我永遠不相信他去想害死我。永遠不,永遠不!」
    「諾拉,但事實——」埃勒裡無力地說。
    「哦,事實!」她放開掩面的雙手,兩隻淚眼火焰般發光。「我管它什麼事實?只有女人知道一切。這其中有什麼地方出了可怕的問題,是你們弄不清楚的。我不知道是誰三次想毒死我,但我確實知道那個人不是吉姆!」
    「諾拉,還有那三封信呢?三封信都是吉姆的字跡,說到你生病……還有你的死,這怎麼說?」
    「那不是他寫的!」
    「但是,諾拉親愛的,」帕特麗夏說,「吉姆的字跡——」
    「那是偽造的。」諾拉這時氣急起來。「你們沒聽說過偽造嗎?那三封信是偽造的!」
    「但他喝醉酒那天,我告訴過你,他講了些威脅你的話,怎麼說呢?」埃勒裡問。
    「他沒有責任!」
    諾拉這時不流淚了,她是在戰鬥。埃勒裡與她一起從頭到尾檢查整個這件事,她都予以還擊;不是用反證,而是用信心——堅定無比的信心。最後,埃勒裡發現他是在和兩個女人爭辯,他沒有同盟者。
    「但你們沒理由——」他揮舞兩手,爆發起來。但隨即微笑道,「你們要我怎麼做?我雖然笨,但我會照你們的話去做。」
    「不要對警方說這些事!」
    「好,我不說。」
    諾拉靠回床上,閉上雙眼。帕特麗夏吻了她,然後對埃勒裡做手勢,但埃勒裡搖搖頭。
    「諾拉,我知道你很疲倦了,」他溫和地說,「但我既然也成了同謀犯,我就應該有資格得到你的完全的信任。」
    「是完全的,」諾拉疲倦地說。
    「吉姆第一次為什麼跑掉?也就是三年前,你們要結婚時,吉姆突然離開了萊特鎮。」
    帕特麗夏不安地望著她姐姐。
    「那件事,」諾拉麵露驚訝,「沒有什麼。它不可能和現在這些事有關——」
    「儘管這樣,我還是想知道。」
    「這你得先瞭解吉姆。我們從認識到戀愛,我一直都不知道吉姆是個多麼獨立的人。在吉姆向我表白以前,我都不覺得接受爸爸的協助有什麼不對。我們曾經吵了好幾個小時,吉姆一直堅持,我們兩個人應該靠他當出納的薪水過日子。」
    「我還記得那些爭吵,」帕特麗夏喃喃說,「但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會——」
    「我自己當時也沒有很認真。媽媽告訴我,爸爸正在蓋一棟小房子,並添置傢俱,作為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我原本是想保留著給吉姆一個驚喜,所以一直到婚禮前一天才告訴他。但他知道以後,憤怒極了。」
    「我懂了。」
    「他說,他已經在萊特鎮另一頭租了一個鄉間小屋,每個月租金五十元——他說,那是我們付得起的最高租金,我們無論如何得學會靠他掙的錢生活。」諾拉歎口氣。「我想我當時也發脾氣了。我們……大吵一架,然後吉姆就跑了。事情就是這樣。」她抬起眼睛。「真的就是這樣,我不會告訴爸媽或其他人。在吉姆為這樣一件事離我而去之後——」
    「吉姆沒有寫信給你嗎?」
    「從來沒有。所以我以為我會活不下去了。全鎮議論紛紛……後來吉姆回來,我們都承認,我們以前多麼傻。接下去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埃勒裡心想,這麼看來,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那棟房子。多奇怪!在這個案件中,不管他怎麼轉,總是轉到碰著那棟房子。凶宅……埃勒裡開始感覺,那個發明這個詞的記者,實在有預知未來的天賦。
    「還有,婚後你和吉姆有過爭吵,那是怎麼回事?」
    諾拉畏縮了。
    「為了錢。他一直要錢……要珠寶還有別的東西……但那是一時的需要。」她急急說。「他一直在16號公路的尋樂園夜總會賭博——我猜想,每個男人都會經過那種階段——」
    「諾拉,你能說說有關羅斯瑪麗的事嗎?」
    「沒什麼可說的。我知道她死了,說起來真可怕,但……我不喜歡她,一點也不。」
    「阿門,」帕特麗夏也沒好氣地說。
    「別說我是自找麻煩,」埃勒裡囁嚅地說,「我是說——你知道有關她的什麼事與……晤,晤,與那三封信、吉姆的行為,還有這整個謎有關嗎?」
    諾拉僵硬地說:
    「吉姆不肯談她,但我知道我的感覺——她不是好人,埃勒裡。我不懂她怎麼會是吉姆的姐姐。」
    「晤,反正她是他姐姐,」城勒裡輕快地說,「諾拉,你累了,謝謝你。對於你講的這一些,你確實有充分理由叫我少管閒事。」
    諾拉緊握了他的手。
    帕特麗夏去浴室弄濕毛巾,要替她姐姐擦擦頭時,埃勒裡便告辭了。
    沒事,什麼事也沒有。而明天就是審訊了!

《凶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