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OW

01
回到商務旅館的房間,武澤他們平分了紙袋裡的錢,然後就這樣沉沉睡去,到第二天早晨,出了旅館各自分開。不是一起回到原來的住處,而是趁著清晨全體解散。
“哦,有件事情想說。”
在旅館門前這樣開口的,是八尋。
“——就這麼解散了嗎?”
面對頗感意外而回頭的武澤,八尋解釋說,要是再回去的話,說不定又不想出來了。
“等在哪兒落了腳之後再和你聯繫。”
在她旁邊,真尋和貫太郎也看著武澤。從她們的表情上看來,三個人好像已經討論過這件事了。
雖然困惑,但也沒有阻止的道理,最終武澤只有點頭,再繼續這樣待在一起,一定會在同一個窩裡相互舔舐傷口的。開始的時候那樣也許讓人感覺愜意,但要是一直舔下去的話,傷口遲早會化膿,誰都沒辦法離開小窩了。這樣的想法其實武澤也有。
“我也在想,差不多也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吧。”連老鐵也猶猶豫豫地開口說,“總不能一直麻煩你。”
“倒也沒什麼麻煩的。”
“不是這個意思。”老鐵搖搖頭,臉上顯出一絲哀愁的笑容。“我到底也是個男人嘛。”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句,但語氣分明顯示出那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
於是,五個人在炫目朝陽的映照下,在旅館門前分別了。八尋、真尋和貫太郎三個人向同一個方向走去,似乎暫時還打算一起生活。武澤和老鐵並排目送三個人離去,然後,兩個人相視一笑,也分別向左右兩邊走去。武澤感覺自己一旦回頭的話,就會有奇怪的感情往上衝,然後肯定會一下子不知所措,也就只有帶著幾分逞強的意思,逕直向前,絕不回頭。
02
那之後過了大約一個月。
臨近夏天,映在公寓狹小窗戶裡的天空清澄得近乎透明。在房間一角盤腿而坐,仰望天空的時候,身後傳來摩托車發動機的生硬。接著,卡、卡幾聲,是郵件掉在信箱底部的聲音。
和平時一樣,武澤立刻站起身,出了玄關的門。這次租的房子是在一樓,走到郵箱只需幾秒鐘。武澤帶著淡淡的期待,打開鐵製的小門。沒有從前那種不安在心中徘徊的感覺。自己已經沒有敵人了。相反,卻有也許會寄信或是明信片來的朋友。
“……哦。”
看到郵箱裡的是一枚明信片,武澤情不自禁發出了輕歎。
河合八尋。河合真尋。石屋貫太郎。三個名字寫在上面。似乎每個都是各自的親筆簽名。
之前也有收到過一次三個人寄來的明信片。那時候僅僅是通報自己新的住處,內容很簡單,其他什麼都沒有寫。但是這回不一樣。工工整整的縱行文字,簡直就像是聽校長大人訓話的小學生們一樣。文字以適當的等分間距排列在白紙的表面。那是貫太郎的字。被迫寫的吧。
明信片上首先是常識性的節氣寒暄,完全不像那三個人的作風。然後是八尋開始作為商社的事務員上班的事,真尋從本周開始在快餐食品店做店員的事,貫太郎也將去製造魔術道具的工廠工作的事。再然後,以一種讓人感覺很生硬的說法,貫太郎順便還提了一下自己的陽痿也正在變好。“正在變好”這個詞算是一種什麼狀態呢?武澤有點不好的感覺,決定還是不去想像了——貫太郎是不是從火口那件事上,終於重新發現自己身為男子漢的自覺了呢?所以陽痿也一定因此變好了吧,武澤想。
方便的時候來玩吧,明信片上這樣寫著。
最後還寫著一個小小的新聞。那是真尋的字。幾天前,三個人住的公寓裡出現了一隻小貓。晚上正在吃中華涼面的時候,聽到咯吱咯吱撓門的聲音,出去一看,就見一隻小貓待在那裡。那絕對是雞冠轉生的,真尋寫到。那隻小貓和死去的雞冠非常像。但是沒有頭上那撮硬硬的毛,也就是當初起“雞冠”那個名字的硬毛。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毛,原來如此。也許真是轉生來的。在那個世界,神明改變了它頭髮的顏色,又把它還回來了
吧。
真尋說她們偷偷在公寓裡養那隻小貓。買了紅色的項圈,在上面掛上了雞冠的遺物,那個骰子。
站著把明信片讀了三遍,然後武澤才回到房間裡。
當初沒有逃走,真是做對了,武澤想。
如果那時候從火口他們那邊逃走,會變成什麼樣子呢?火口的遊戲必然一直都不會結束,到現在這個時候自己也一定心力交瘁了吧。說不定老鐵以及真尋她們三個都會在那時候分別,並且還會出於各自人身安全的考慮,約定相互不再聯繫。
幸好武澤選擇了不逃。
然後——失敗了。
回想起來,那場作戰沒有成功也是太好了。如果成功的話,如果從火口他們那邊弄到大筆金錢的話,八尋和真尋她們一定無法開始新的生活吧。錢這個東西就像藥一樣。量少的時候會有效果,超過限度就會產生副作用了。兩姐妹必定又會返回到從前那種自我墮落的日子去。武澤也是。如果火口沒有揭穿自己,恐怕自己還會繼續把過去所做的事情一直向兩姐妹隱瞞吧。還會一直欺騙下去吧。然後,兩姐妹也一定是到現在也還在扮演被騙的角色,繼續悲哀的演技。
把明信片放到矮桌上,武澤輕輕出了一口氣。
這一連串的事情,簡直就像小說或者電影一般。與老鐵的相遇。與真尋的相遇。雞冠。八尋和貫太郎的闖入。火口。信天翁計劃。然後,三個人的再出發。還有雞冠的轉生。
很好。
真的很好。
……
某種幻覺一般的東西,數秒間在武澤的頭腦裡飛速通過。那是這一連串事件的無數斷片。簡直就像是自己這些人作為主人公的電影一樣,描繪出一個動人的故事。
完美的故事。
然而緊接著,武澤在頭腦中發現一點小小的不自然。實際上那種不自然感並非第一次發現。那種小小的不自然感,是從何時開始的呢?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產生這種感覺的呢?
稍稍考慮了一會兒,武澤找到了答案。
從一開始。
剎那之間,武澤漫無邊際的思想之中,忽然被人插入了一把看不見的鑰匙。卡嗒一聲,鑰匙旋轉的瞬間,一直以來在腦海的各個角落曖昧漂浮的種種事物開始排列在一起,呈現出某種不可思議的規律性。那所謂的規律,是基於某種假說而出現的。
“難道……”
哈哈,武澤試著輕聲笑了笑。他有一種很想把這個十分無聊的假說否定的情緒。那些都是偶然。一定都是偶然。但是終於,像是要把那種情緒推開一樣,有些別的想法在心中開始冒頭——他想弄清楚。想要確定自己想到的這一假說真是錯的。
幾乎是下意識地,武澤伸手取過手機,撥通查詢電話號碼的地方,一個女性的聲音應答道:
“感謝來電,一四號木下為您服務。”
“那個……阿佐佐谷的豚豚亭。拉麵館豚豚亭。”
“杉並區阿佐佐谷的豚豚亭是嗎?請稍等。”
人聲切換到電子合成音,播放了電話號碼。武澤掛斷電話,重新撥打。
“您好,這裡是豚豚亭。”
“經理,是我。還記得嗎,喏,就是以前經常來您這兒吃麵的。”
“經理?”
對方一聽這種稱呼,似乎立刻就想起了武澤。
“啊啊,記得記得。最近不常來了呀。”
“有件事情想問問您。”
武澤單刀直入地說:“有一回,我和另外一個人來吃麵的時候,你說過店門口有很麼東西在燒,對吧?”
“啊?啊啊,是有那麼件事。”
“那個到底是怎麼回事?”
肯定回答說是火災。那是公寓在燒吧,肯定這麼回答。因為事實如此。因為武澤的房間燒起來了。
“客人,您沒讀報紙嗎?”
店主回答的聲音裡混著苦笑。
“那其實是個惡作劇。”
“惡作劇?”
“嗯,惡作劇。住在附近公寓裡的一個男的,好像是弄了個帶定時的煙花。旁邊的人以為是火災,喊了消防隊來,消防員開了門衝進去一看,結果發現只是煙花。住在那裡面的人後來就不知道消失到哪兒去了。真是莫名其妙的傢伙。”
不是火災。是煙花。是某個人弄的帶定時的煙花。是誰弄的?
“帶定時的……”
武澤回想當時的情況。想起來了。
為什麼自己認定是火災?是因為剛好在返回公寓的時候看到消防車聚在門口,房門又有煙再往外冒的緣故。那幅景象不是火災還能是什麼?但如果回家的時間稍有一點不同,自己就會知道那只是煙花搞出來的惡作劇了吧。這是顯然的。比如說,稍稍晚點回家,消防隊員在武澤眼前衝進房間,就會變成“什麼啊,這不是煙花嗎”。或者早一點回家的話,定時器還沒開始點燃煙花,沒有煙出來,武澤就會進房間了——那麼,為什麼自己會在那個時間點回公寓?那是因為在豚豚亭吃拉麵的緣故。提議去豚豚亭的是誰?說“差不多該回去了”的又是誰?還有,明明應該不是火災,而是煙花。
——昨天那場大火,報紙上只寫了五行字……
是誰那麼說的?
“不會吧……”
接下來武澤又想到做那些預付費手機的假傳單,還有自己這些人的假名片的事。
——你說你有認識的複印店,是吧?
——嗯。
複印店。傳單。
“假傳單……”
武澤再次掏出手機,撥的號嗎是那時候的複印店。
“您好,這裡是昭和印刷。”
“您好,我以前在您這兒印過預付費電話的銷售傳單,還有三個人的名片。”
“預付費電話的傳單和名片?”
電話那頭的男子似乎在腦海中搜索了一陣。
“啊,那時候的事。嗯嗯,我記得。因為傳單的數量不多,價格定的不是很好,不好意思。印刷品這種東西就是這樣,數量越多——”
“我想問件事。那個時候,我記得是我們公司的人去的——嗯,就是臉長得有點像海豚的一個男的。”
“啊,嗯,是那個人。”
“他在您這兒印傳單,那是第一次嗎?”
“不,不是第一次。”
紙張摩擦的聲音。是在翻閱顧客的記錄吧。
“第三次了。以前也曾經來印過兩次傳單。”
武澤嚥了一口唾沫。
“以前的傳單內容,是不是——”
壓抑內心的焦急,武澤問:“一張寫了’lock&key入川‘的鎖店傳單,還有一張珠寶店的打折甩賣傳單?”
“啊,是的,是的。我們這裡還留著底板。”
武澤木然掛斷了電話。
他想起了和真尋的偶遇。為什麼時隔七年,自己會再度和真尋相遇?那是因為那一天的真尋忽然要去上野車站附近的珠寶店。被一張傳單引誘去的。
——那家店今天打折大派送,傳單上這麼寫的。
然後,武澤他們偶然剛好也在現場,於是再度和她相遇了。
那天早上,是誰說去上野買手機的?不對,不但是上野這個地點,時間應該也很重要。武澤他們必須在真尋動手偷那個“搞怪警察”的時間點上經過珠寶店前面才行。為了遇上真尋,這是必不可少的條件。為什麼武澤他們會在那個時間點經過珠寶店?因為之前剛剛在當鋪做過一筆生意。老鐵說想再做一筆。那時候的老鐵,半天都沒從當鋪出來。自己還擔心是不是被當鋪的店主看穿了,還問過他。那——
那該不會是為了調整時間吧?
是不是他在店裡聯繫了某個人,調整雙方去珠寶店的時間?
武澤和老鐵的相遇,塞在郵箱裡的鎖店傳單。鎖孔和萬能膠——那天晚上,武澤看破了老鐵的伎倆。但真是那樣的嗎?自己會不會還是中了圈套?仔細想來,那場相遇中有好些處不自然的地方。如果真的和老鐵坦白的一樣,是用萬能膠和傳單來賺點小錢兒的話,為什麼非要挑郵箱裡塞滿傳單的房間下手?不對,這之前還有個問題,為什麼老鐵要挑公寓的房間作為目標?那個時候的武澤正為自己看穿了老鐵的伎倆沾沾自喜,沒有仔細想過對方說的話。他只顧著看老鐵在自己面前擺弄門鎖,但換了別人應該不會那麼做。一般說來,要是被告知必須換鎖的話,首先應該聯繫房東才對。就算不知道聯繫方式,也應該去問問隔壁,打個電話什麼的。
為什麼老鐵會那麼做?
答案只有一個。
他知道那是武澤的房間,所以才故意演了那一場戲。為了和武澤相遇。
為什麼,老鐵要和武澤相遇?
為什麼,要讓武澤和真尋相遇?
“那傢伙……”
武澤再次按下手機的按鈕。撥的是真尋的號碼。
“哎呀老武,好久沒聯繫了呀。”
很開心的聲音應道。好像八尋和貫太郎也在旁邊,真尋對她們說是武澤來的電話,立刻傳來“哇”“哦”的歡聲。不過儘管是許久未曾聽見的三個人的聲音,但眼下並非浸泡在懷念中的時候。
“我想問幾個有點古怪的問題,行嗎?”
突然被單刀直入這麼一問,真尋似乎有點不知所措,不過還是應了一聲“行啊”。
“真尋和八尋——你們兩人的姓,都是河合吧?”
“對,河合,雖然並不可愛。”
“這是母親的舊姓吧(日本法律規定,男女雙方結婚之後必須改成同一個姓氏,哪一方不限,不過除非男方入贅女方,否則多為女方改姓)?”
這一點武澤以前從沒問她們兩個。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母親和丈夫離婚之後,應該回復舊姓吧。父親應該是別的姓,但是——
“噯,不是喲。”真尋乾脆地回答,“是父親的姓啊。離婚的時候,母親說姐姐已經是小學生了,再改姓氏太可憐了,所以就沒有回復舊姓。”
河合是父親的姓。
“還有一個問題,”對與真尋會回答什麼,武澤基本上心裡已經有數了,“真尋——或者是八尋,你們兩個當中的某一個,以前是不是用過一個阿拉蕾的杯子?”
武澤聽到對面傳來驚訝的一聲吸氣。
“兩個人都用過。我那時候還小,不記得了,不過姐姐到現在還會是不是提起那個杯子。就是個塑料杯子。結果還搞的那麼喜歡。好像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從真尋搬進來的那天開始,老鐵就不用那個杯子了。說是因為被看到用那種杯子會不好意思。至於以前為什麼會時常悲傷地凝望那個杯子,老鐵想武澤解釋的時候說,那是“死去妻子從小就很喜歡的東西”。但仔細想想就會覺得奇怪。老鐵的妻子還是孩子的時候,應該還沒有那部漫畫才對。
老鐵不是因為不好意思,才藏起那個杯子的。
是因為被看到就不妙了,才藏起來。
父親離家的當時,真尋還是個嬰兒。八尋差不多七歲左右。七歲的時候分開,然後整整十九年沒有再見的父親,若是在某處相遇,她會意識到那是自己的父親嗎?——不會,一定不會意識到的。如果對方一開始就報個假名字,那就更沒可能了。
真尋旅行包裡的父親的信。寫給妻子的分手信。那份筆跡,武澤一直覺得在某處見過。
“辭典……”
老鐵的那本辭典。寫了很多字的英語辭典。寫在上面的細細的註解文字,的確和那封書信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八尋姊妹的父親名叫河合光輝。老鐵的名字是入川鐵巳。
——文字遊戲。
她們母親的名字是河合琉璃江。老鐵說,自己死去的妻子名字叫入川繪理。
KAWAIMITUTERU.(是日語河合光輝的發音。)IRUKAWATETUMI.(是日語入川鐵巳的發音。)
KAWAIRURIE.(是河合琉璃江。)IRUKAWAERI.是(入川繪理。)
“渾蛋……”
和老鐵一起度過的日子在頭腦中猶如走馬燈一樣流轉。如同電影和小說般的種種經歷。登場的人們。對了,那些登場的人們——
武澤離開公寓房間。
03
北千住站附近的馬馬亭的店主,似乎已經不記得武澤了。
“以前的海報在哪兒?”
以前貼海報的地方,現在已經沒有了。武澤火急火燎地問店主。
“海報……啊,劇團的?在這兒。”
留著一小撮鬍子的精瘦店主似乎被嚇了一跳,從收銀台旁邊拿出一張黑白印刷的紙。武澤一把把它搶過來,舉到眼前。劇團的海報。據說一直沒什麼人氣,眼看就要解散的劇團。名叫“Con遊戲”的劇目標題。標題下面是劇團成員照片。七個男人一個女人。女人很年輕,五官端正,長得很是好看。男人這邊,一胖一瘦兩個男人,滿臉橫肉的肌肉男,大眼睛的矮子,大臉男人,高個子,還有個臉長得像是冰激凌勺一樣的無精打采的老頭。
這些人全都見過。
新宿之家電梯裡見過的女子。火口事務所裡的兩個年輕人。大猩猩一樣的男人是野上。大眼睛的是整理人。高個子是火口。臉很大的是“搞怪警察”。還有臉長得像是冰激凌勺的是那個老蠶豆。
“這些人都在哪兒?”
店主膽戰心驚地當即回答說,劇團成員現在可能是在排練地點吧。排練地點好像是借的附近某個公民館的會議室。
武澤衝出馬馬亭。一邊回想,一邊向店主告訴自己的地方飛奔。無數偶然。許多巧合,好些矛盾。
——那個手機還是別再用了,最好關機。
讓武澤換手機的是老鐵。那是為了防止有人給武澤打電話,告訴他公寓的火災其實是放的有煙火。
——老武,這次去荒川那邊怎麼樣?靠近河邊的地方。
選定搬到哪塊地方的是老鐵。住處也是老鐵找到的。正因為住在這裡,真尋才會那麼容易搬來。因為距離她住的公寓並不遠。
——喂……喂……中村先生?
某個早晨房東打來的電話。
——而且我家裡也接到好幾次奇怪的電話。那個人說話帶著嘶嘶的聲音,非要我告訴他你在什麼地方。
——是的是的,是一個叫火口的人。
那也不是房東,是老鐵雇的劇團成員當中的某個人。一上來就用“中村”這個名字稱呼自己,自己便毫無疑心地認定對方就是房東了。因為知道自己用這個名字租了公寓的只有房東。但實際上還有一個人:老鐵也知道。
——幫忙開一下這個箱子吧。鑰匙丟了。
貫太郎請老鐵幫忙打開放氣槍的箱子的時候,老鐵拒絕了。貫太郎纏著求了半天,老鐵終於沒辦法,答應幫他開鎖,但最終還是沒能打開,那是為什麼?因為從一開始老鐵就不會開鎖。因為他不是鎖匠,拜託業內人士動過手腳的鎖之外,就沒辦法打開了。
住處的後院被人放火的時候,老鐵說他看到了整理人的臉。
——那張臉我忘不了。永遠都忘不了。到死都不會忘。
但是以前老鐵在豚豚亭講述自己過去經歷的時候,關於欺騙自己的債務整理人,不是這麼說過嗎?
——長相已經記不清了……
坐出租車跟蹤野上和整理人的白色轎車的時候,途中司機錯過了拐彎的路口,只得停在路邊,幸好後來轎車很快又回到原來的路上,因而得以繼續跟蹤。但那也不是偶然吧,是老鐵偷偷告訴轎車司機自己在哪兒,所以轎車再回開回來。為了讓自己繼續跟蹤。
打到老鐵手機上的那個電話,
——現在那輛車……哎呀,跟丟了。突然拐了個彎,嗯。現在出租車就停在繼續往前的地方。
那時候打電話的不是貫太郎,而是走散了的轎車打來的電話。
武澤他們到達商務賓館的時候,貫太郎好像這麼問過:
——找到他們的車了嗎?
如果貫太郎真給老鐵打過電話,應該不會那麼問的。至於原因,因為老鐵在電話裡這樣說過:
——好你個’肥肉‘!多虧你的電話,敵人又回來了!
穿過公民館正面的玄關,跑上二樓,正要衝進出租會議室的時候,們從裡面打開了,走出來的男子看到武澤,剎那間顯出吃驚的神色,然後立刻又垂下肩,歎了一口氣。
“……露餡了啊。”是老鐵。
“你——”
武澤等待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要問的事情堆積如山,想說的東西都要溢出來了。但是,從哪裡問起才好?怎麼開頭才好?
“老鐵,你——”
武澤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
“是烏鴉嗎?”
老鐵微笑點頭。
“對,是老武的同行,不過已經干了二十多年了。”
“老前輩啊……”
雖然都是烏鴉——老鐵可是只老烏鴉。武澤是在他的手心裡跳舞。真尋也是。八尋也是。貫太郎也是。
“你雇了劇團的人?”
武澤看看老鐵背後的門。裡面隱約傳來戲劇台詞一般的聲音。
“嗯,雇了。我出錢。請他們幫忙。有一回在馬馬亭和你一起吃麵的時候,看到海報,我就在想是不是找他們。去跑中介,去買東西的時候,都是和他們談生意。”
“付了多少錢?”
武澤疑問,老鐵爽快地告訴了他金額,那是個比武澤預想的大上許多的數字。差不多都可以買一處便宜的住宅了。
“他們夢想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舞台小屋。我就給了他們相應的資金。”
“你……哪兒來那麼多錢?”
“老武你不是也看過週刊嗎?喏,就是半年前那個新聞。”
那個訂貨詐騙的案子。騙了某建築公司六千萬的大生意。
——我們也得幹點這樣的大事業才行啊!
——是啊。不過,大事業需要有大經驗啊!
“那個……是你幹的?”
“這次的詐騙需要足夠的資金嘛。”
老鐵垂下似乎有些疲憊的眼睛,然後催促老武出去。
“咱們去說會兒話吧。”
出了公民館的正面玄關,老鐵悠然前行。來到一棵大櫻花樹下,停下腳步回過身。櫻花樹上的花朵都掉光了,枝頭上生出綠綠的樹葉。
“我的真實身份,你已經知道了吧。”
“啊……剛才出來不久。”
被老鐵從正面凝視,武澤情不自禁垂下視線。老鐵是七年前被武澤殺害的女性的前夫,是被武澤趕入不幸境地的兩個女兒的父親。
“我一直以為她們兩個的父親是個大個子男人。”
武澤這麼一說,老鐵頗顯意外地挑起一隻眉毛。
“哎,為什麼?”
“八尋這麼對我說的。父親是個大個子的人。”
“啊……”
老鐵像是歎息般地呼了一口氣。
“對於七歲的孩子來說,沒有小個子的大人啊。只有她在長大。和章魚燒的道理一樣。”
說著,老鐵抬頭仰望春日終結的天空。
“在這世上,沒什麼真的大東西。”
天空中不知何處傳來小鳥的鳴囀。
“老鐵……你,為什麼這麼做?”
“是在問我的目的嗎?”
老鐵鼻子裡輕輕笑了一聲。敞開雙臂。
“目的,就是這個啊。”
武澤一開始沒有理解老鐵的意思,不過終於明白“這個”是指“現在”的意思,武澤的“現在”。真尋和八尋的“現在”。
“幹得不錯吧?讓真尋和八尋都從自甘墮落的生活方式中畢業,開始新的生活。老武你呢,長久以來盤踞在心頭的陰影,還有和高利貸組織的關係也都可以切斷了。真尋也好、八尋也好,也都不再仇恨讓母親自殺的人了。老武你也不再害怕火口的影子了。”
確實如此。確實幹得很不錯。
“真是……你也不嫌麻煩啊,繞這麼大的圈子。”
“我只能這麼干啊。”
空虛的、寂寞的神色。
然後,老鐵把一切都告訴了武澤。
十九年前——
被妻子知道自己是靠詐騙為生之後,老鐵離開了家。然後以騙子的身份開始孤獨的生活。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五年。十年。十五年。終於,在大約一年前,老鐵下決心不再行騙了。
“身體呢,不行了啊。據說是肝癌。已經沒多少日子了。醫生明確告訴我。”
老鐵輕輕指了指小腹右側。和奪取雪繪生命的是同一種疾病。
“臨死之前,我想和妻子再見一面。然後,要是可以的話,也想見見兩個女兒。”
於是老鐵調查前妻琉璃江的下落。然而,到這時候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她已經在七年前死了。被高利貸所苦,自己了斷了生命。
“我雇了做生意的時候經常打交道的偵探,讓他搜索自己女兒的下落。我很擔心。雖說一直以來都沒管她們。”
老鐵讓偵探搜索的不單單是真尋和八尋。同時還讓他搜索逼死自己前妻的人。沒過多久就全找到了。女兒們在足立區的公寓生活。殺死前妻的男人則是在阿佐佐谷的公寓,用中村這個名字租的房子。
“那個偵探——是高個子的男人?”
武澤試探著問。老鐵點點頭。
“那傢伙找人雖然拿手,但是實在沒大腦。直接跑去找豚豚亭的店主問老武的情況,又跑去女兒們的公寓附近蹲點,還被她們看到好幾回。”
向豚豚亭的店主詢問武澤情況的、在真尋和八尋公寓周圍轉悠的,原來都是老鐵雇的偵探。
“我本來打算讓那個偵探去調查女兒的現狀,還有逼死妻子的人的來歷,但是那傢伙太蠢了,我只好自己來。”
老鐵開始調查女兒們的生活,還有武澤的過去現在,徹底調查。
“我知道了很多事。”
兩個女兒的生活,實在不能稱之為正常。姐姐不工作,只靠妹妹偷錢度日。
“老武的過去,在你坦白之前,我也都已經全知道了。”
逼迫妻子自殺的人,在做行騙的勾當——他過去之所以在高利貸組織力做催債的工作,是因為自己也為欠債所苦,而他之所以落到那樣的困境,是因為做了朋友的借款保證人。那個人不是為了一己私慾,而僅僅是想回復正常的生活,想要和唯一的女兒平穩度日,才不得不受組織驅使。組織解散以後,那個人後悔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不斷給自己相依為命的兩個女兒送錢。但是女兒們拒絕使用那些錢,仍然過著艱難的日子。
“我得知這一切的時候,傷心得不能自己。因為啊,老武,你想想看,這些全是我的錯啊。妻子的自殺,不是老武的錯,是因為我在干詐騙的事——是因為沒辦法和我一起生活,她才不得不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所以生活才會那麼辛苦,才會去借高利貸,才會苦於還債,才會不得不去自殺。”
“老鐵——”
“因為我的錯,女兒們也才會不得不過那樣一種荒唐的生活。那樣的日子過久了,最終就會沉淪下去,再也浮不上來了。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在緊挨著地面的地方飛啊飛的,然後稍微擦到一點石頭樹枝什麼的就掉下去了。我想啊,老武,臨死前怎麼也要把兩個女兒就上來才行啊。我也想幫老武一把。照原來那樣下去,我就算死了也不安心。”
所以老鐵才煞費苦心做出那樣一場龐大的詐騙嗎?
“而且,老武,這一次的生意,也是對我自己的詐騙。”
“對你自己的?”
“喏,老武一直都這麼說的吧:能讓生意成功的不是演技,而是真正成為其中的人物——因為自己真的是過了一場很廢物的人生啊。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什麼都沒有。所以,臨死的時候也想要一點能夠帶去那個世界的回憶啊。和家人,和朋友一起生活,齊心協力做點什麼事情。我也想要一個那樣的故事啊。”
清風吹拂,櫻花樹葉間濾過的光芒在小個子男人肩頭蕩漾。
“你是把那場作戰命名為信天翁對吧。”
老鐵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信天翁這種鳥,雖然在日本叫呆頭鵝,在國外卻是很受歡迎的鳥。不是連高爾夫球裡也借用了它的名字嗎?比老鷹球(高爾夫球比賽中,比標準桿少兩桿稱為老鷹球,少三桿稱為信天翁球。桿數越少成績越好。)還厲害的。寬闊的翅膀乘著風,一天能飛一千公里。”
像是追隨天空中飛過的那隻鳥一樣,老鐵的視線探向藍天。
“要讓女兒們最終原諒老武,在真正的意義上各自開始新的人生,需要讓她們兩個真正瞭解老武的為人才行。所以我學布谷鳥,讓女兒們和老武住到一起。要是沒有這一段同居的生活,她們兩個肯定一輩子都不能原諒逼母親自殺的人,也接受不了這個世界的荒誕無稽,更不可能長大成人了。”
事情正是這樣。也許正是那段胡鬧一般的同居生活,改變了自己和兩個人之間“殺母之仇”的關係。
那之後的經過,一切都按照老鐵的劇本展開。高利貸組織的攻擊。武澤他們的復仇。信天翁作戰——火口他們的事務所和隔壁的一二號室,都是特意借的,其中的傢俱之類也都是事先買好的。
“那幢大樓實際上計劃是要爆破的。只剩下兩三家,其他人都搬走了。我就是在找這樣的地方喲。因為你看,計劃實行的中途,要是有其他人在走廊大門之類的地方轉來轉去,會比較棘手吧。”
難怪那幢樓裡面人那麼少。武澤終於明白了。怪不得除了火口他們,自己只遇到過從電梯裡出來的年輕女子,然後再也沒有遇到過別人。武澤本來也一直覺得有點奇怪。至於入口處的郵箱上差不多沒有一個寫名字的原因,這時候也明白了。
然後是實施。最終,老鐵的計劃成功了。“現在”的狀況,一切都圓滿了。
老鐵設下了他人生最後的騙局。
這是武澤之輩全然不能望其項背的大手筆。老鐵撒了巨大的謊。在一切的場景。在一切的瞬間。但是,撒謊的動機卻是真實的。沒有比之更真實的了。
“老武,還記得有一次在套廊,我和你說過手指的事情吧?”
“爸爸指、媽媽指——是這個嗎?”
“對,就是這個。那時候,我說自己是大拇指的吧?”
老鐵確實那麼說過。
“我那麼說是有兩個意思。一個當然就是說我是父親的意思。另外一個意思,老武你知道嗎?”
武澤想了想,但是沒想出來。老鐵攤開自己的手掌,一邊看一邊告訴他答案。
“只有拇指可以從正面看到其他的手指。所有手指當中,只有拇指知道其他手指的長相。”
瞧——老鐵把五根手指的指尖合在一起。
“原來如此……”
老鐵確實是是拇指。只有老鐵才知道所有人的真實面目。
片刻的沉默籠罩了周圍。武澤深吸了一口氣。
“今天,那三個人寄了明信片過來。”
明明剛看過不久,但總覺得彷彿是久遠的往事了。
“你這筆生意好像很成功啊。真尋也好、八尋也好,都在努力工作。還有貫太郎也是。”
武澤把明信片的內容說給老鐵。老鐵聽著武澤講述,時不時應上一句。
“有件事情能問問你嗎?”
武澤問。老鐵點點圖。
“明信片裡寫著雞冠轉生的事。說那隻小貓和雞冠很像,只是頭上那撮毛是黑的——其實那就是雞冠吧?”
是雞冠,老鐵回答說。
“原本頭上就是用染色發膠噴成白色的,現在只是把那個發膠洗掉了而已。本來就打算等這生意昨晚之後再讓真尋和八尋養的。像那樣子的分別,太殘酷了。”
難怪雞冠頭上的毛有點發硬。原來使用發膠噴成白色的。
看來老鐵一開始就準備好了雞冠。
“最開始是開玄關門的時候奔進來的,其實那也是你動的手腳吧?”
應該是準備了籠子,預先在門外讓雞冠待命的吧——難怪雞冠和老鐵那麼親。因為在所有人當中,只有老鐵是它以前見過的。
“著火的那天,雞冠不見了,也是你藏起來的?”
“嗯,我藏起來了——後院起火的時候,大家都忙著救火對吧?我在那時候裝出用桶裝水的樣子,其實是把在家裡的雞冠放進紙箱,藏到玄關旁邊斜坡的草叢裡去了,然後劇團成員過來把它抱走了。”
這樣說來,那時候救火,最後老鐵提著桶跑到後院來的時候,桶裡是空的。回想起來,確實是很奇怪。滅火的時候提個空桶過來沒有意義啊。
“那個雞冠的屍體到底是什麼?我們埋在樹下的那個?”
對於這個問題,當武澤聽到答案的時候,不禁張大了嘴。
“夾娃娃機裡弄到的毛絨玩具,吃過幾口倒在水池的貫太郎特製雞肉方便麵,還有大西紅柿。”
“這都是什麼……”
“人在緊張感之中很容易受騙,而且又是夜晚,光線又暗——那個塑料袋裡的東西是在洗手間裡弄的。本來倒是想趁大家睡覺之後慢慢弄,不過你看,那天晚上真尋一直坐在玄關,老武你也沒睡覺對吧。所以我只好裝作喝茶去了廚房,把水池的垃圾和西紅柿罐頭一起裝進塑料袋,然後把它藏在睡衣的肚子裡,進了洗手間。再然後,把老武丟在洗手間的那個毛絨玩具的肚子割開來,塞進塑料袋,接下來再搞得黏黏糊糊的,最後放進雞冠的項圈,說起來有點自賣自誇,不過那個確實很像真的吧?”
“很像真的啊。”
看上去真像是雞冠的屍體。
“但是老鐵,你在洗手間做的那個,怎麼放到玄關外面的?”
那時候的老鐵,應該立刻就去客廳睡覺了。他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說是貫太郎的麵條有問題,一直按著肚子,恐怕就是把放了假屍體的塑料袋藏在裡面的吧,武澤想。
“沒什麼複雜的。我就偷偷開了客廳的窗戶,扔到玄關那邊去了。正好是路過的車輛開來的時候。”
確實是很簡單的方法。
坐嗎,老鐵朝旁邊的長椅探了探下巴。武澤和老鐵並排坐到褪色的塑料長椅上。
“會說嗎,對我女兒?”疲憊的聲音,老鐵問。
“你做得這些事情?”
嗯,老鐵點頭,又問了一遍。
“——會說嗎?”
“不想我說吧?”
老鐵神色寂寥地點點頭。
“既然這樣……我就不說吧。”
武澤這麼回答,老鐵感激地望了武澤一眼。
“喂,老武。”
老鐵撿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櫻花葉,用手指夾著葉柄轉圈。
“老武……今後還打算繼續詐騙嗎?”
這個問題讓武澤啞口無言。
這七年裡,武澤一直靠著不斷對自己說“我是無賴,我是無賴”生活。不這樣的話,他害怕自己立刻又會淪落到受騙者的那一邊去。但是此刻,繼續過那種生活的情緒依然稀薄了。差不多已經完全消失了——真尋、八尋、貫太郎,如今正在開始認真地生活。自己繼續這樣下去,還好嗎?
“老武,你知道我為什麼給女兒起名叫’真尋‘嗎?”
武澤沉默著等待老鐵繼續往下說。
“她出生的時候,一開始想給她起名叫’真雲‘,就是’潔白‘的意思。那是希望她不要像我一樣,而是成為一個心靈潔白如紙的人。但是,轉念一想我又覺得不好。這個世界,不是心地太過潔白的人可以生存的地方。因為有無數我這樣的人正在像蛆蟲一樣蠢動。多多少少也需要存著幾分對人的戒心。所以我改了一個字,給她起名叫’真尋‘。比起潔白的心靈,還是有著寬廣的心靈要好一點吧。要在這個世上生存的話。”
老鐵抿起嘴。視線在自己的膝頭梭巡了半晌,像是在思考什麼事情。他再度開口說:
“騙子啊,其實都是廢物。”
靜靜的語氣,卻如針一般尖銳。那針尖向著武澤胸口的中心直直刺去。
“會不得好死啊。最後肯定是一個孤苦伶仃,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就這麼死了。騙子這種東西,是罪渾蛋的廢物。可惜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老鐵像是要吐掉嘴裡的沙子一樣。“太遲了”,他又說了一次,然後把垂下的臉轉向武澤。
“人若是不能信任他人,就無法生活下去。一個人絕對活不下去。到了快死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了這一點。人必須相信他人。而利用這一點賺錢,是不會得到拯救的最渾蛋的行為。和黑社會、和放高利貸的沒有任何區別。別人的罪行很容易看見,但是自己的罪因為背在自己背上,很難看見。這樣的生活持續得太久,就像吞噬自己尾巴的蛇一樣,自己追趕自己,遲早會一個人乾涸而死。”
其實這也是一直存在武澤心頭一角的想法,是他迄今為止一直拚命裝作不去思考的事實。所以心中更有一份痛徹。自己必須說些什麼,武澤想。然而什麼也說不出來。老鐵也陷入了沉默,雙手放到膝蓋上,慢慢地攤開、握緊,不斷重複。
最終從武澤嘴裡說出來的,是孩子一般的、猶如尋找逃跑道路的話。他一邊說,一邊也感到自己的可憐。
“可是你……和我一起幹了那麼多事情,對吧?銀行檢察官、當鋪賣香爐什麼的……”
老鐵輕輕搖頭。他的回答讓武澤非常意外。
“沒有喲。”
“沒……有?”
他不明白老鐵的意思。
“可是,我們不是拿到錢了嗎?不是拿到現金了嗎?”
“那是我自己的錢。”
剎那間,武澤想起來了。自從和老鐵搭檔、讓他去做最後收錢的工作之後,生意便是連接不斷地成功。武澤一直以為,這是因為老鐵的性格能讓對方放心的緣故——
“你……是拿了自己的錢?”
武澤怔怔地打量過去搭檔的臉。老鐵抿起嘴,點點頭。
“我一直都把錢偷偷帶在身邊。給你的就是那些錢。”
難怪那麼古典的詐騙都會不斷成功。
那時候也好、這時候也好,被騙的還是武澤。
“這樣說來,有一回你說要去撬鎖,後來拿了不少錢回來——嗯,就是我們五個人一起住,眼看生活費快不夠的時候。那時候也是——”
“只是在外面晃了一陣,然後就回來了。”
老鐵飄然回答。武澤盯著他看了好半晌,然後,他感覺到自己的嘴角慢慢揚起,像要浮起來一樣。老鐵聳肩的身影,和周圍的風景慢慢融合在一起。
04
“啊……”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回過頭,只見一個高個子青年,一隻手提著便利店的塑料袋,繃緊了身子,緊盯著武澤的臉。武澤也望著他,什麼也沒說。青年求助般地向老鐵望去。
“沒事了,已經。”老鐵招呼道,“已經露餡了。徹底露餡了。”
是火口。不對,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什麼。不過這個青年就是那個火口。他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彷彿就是青春的化身一般。
老鐵的話讓青年的表情鬆弛下來,顯出安心的神色。隨即又皺起眉頭,顯得很困惑。
“哎,露餡了嗎?難道說是我們的演技——”
不是不是,老鐵連忙揮手,瞥了一眼武澤。
“這傢伙很聰明。被他看破了。你們的演技很完美——是吧,老武?”
“嗯,很完美啊。”
武澤這麼一說,青年咧嘴開心地笑了。這樣的表情看起來實在是一張很善良的臉。人果然不可貌相。
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青年站在那邊扭捏了半晌,終於說了聲“抱歉,我去排練了”,向公民館的玄關小跑過去。不過剛跑到半路又停了下來,回過頭。
“那個,錢的事情……”
老鐵詢問般地挑起眉毛。
“因為您看,雖然不知道您的目的,不過最終既然全都露餡了,基本上就是沒意義了吧,這之前的事情。這樣的話,我們拿的錢——”
老鐵沒有回答,轉頭望向武澤,彷彿是要向他確認什麼似的。武澤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向青年轉過去,回答說:“有意義的哦。”
青年再度開心地笑了,然後鞠了一躬,進了公民館的玄關。
看著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公民館裡,武澤問老鐵。
“我說老鐵,那個高利貸組織,到底怎麼樣了?真正的火口他們呢?”
“啊,那個組織解散之後就結束了。好像是因為法律修正案什麼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那種生意已經做不下去了。”
“是嗎……”
那些傢伙,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又做了什麼別的惡毒生意嗎?是在逼迫什麼人、讓他們受苦、使他們陷入不幸的生意嗎?——這樣一想,武澤不禁有一種枉然的情緒。但是老鐵接著說:
“對了對了,我替老武你收拾他們了。”
“收拾?”
“喏,就是那個建築公司的訂貨詐騙。週刊上登過照片的是吧?被騙社長的照片。”
沒有拍出相貌的那張照片——
“那就是火口。”
武澤啞口無言。
“火口這個人,從監獄出來之後,就放棄了高利貸的行當,轉而創辦建築公司。一查就知道了。不曉得他是不是有這方面的才能,混的很不錯,讓我很生氣。這次計劃的資金,全是從那傢伙那兒弄來的。”
“老鐵,你——”
到底是什麼人啊。
又起風了,頭頂上櫻花枝葉搖擺,陽光的氣息包裹著身體。映照在柔和的片片陽光之下,武澤靜靜地望著老鐵。
嗒,嗒,嗒,嗒,輕快的腳步聲傳來。向聲音的來處望去,只見剛才那個青年從公民館的玄關跑出來,來到武澤他們面前,從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拿出兩張票。
“有空的話,下次請來看我們的表演。下下個月,又要在小劇場公演了。”
“話劇嗎……什麼內容?”
老鐵疑問,青年簡單地介紹了話劇的內容。好像是個警察劇。上一次的話劇因為是詐騙犯做主角,所以這一次決定反過來,是個警察把壞人繩之於法的故事。其中加了一點調味的情節。
“警察劇,沒什麼興趣啊……”
老鐵苦笑著縮了縮頭。
“隨便看看也沒關係,請來看哦。沒有客人來看,最近都沒什麼幹勁。”
青年把兩張票塞到老鐵手裡。
“來了的話,演出結束之後請你喝酒。”
“假捧場啊。”
“假捧場也行,怎麼著都行。反正票賣不掉,很頭疼。”
老鐵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收下了票。青年顯出如釋重負的神色,鄭重地鞠了一躬,然後和剛才一樣,一路小跑回了公民館。
“喂,老鐵。”
武澤站起身,懷著對回答的淡淡期待,問道:
“’假捧場‘的英語怎麼說?”
能重新開始嗎?——武澤想。自己能重新開始嗎?繞了很遠的路,還能來得及嗎?
老鐵也站起來。嘴角微微顯出笑意。他慢慢地轉過身,背對武澤。
“CherryBlossom。”(日語中的’‘一詞有多重含義:一是指演出時假捧場的人,二是指詐騙時引人上鉤的假顧客,第三種意思則是指櫻花,也就是這裡英文的意思。)
說完這個詞,老鐵面向櫻花樹張開雙臂的剎那,在武澤的眼睛裡,分明看見很久以前就應該已經飄散的花朵。真的看見了。白色的,桃色的那些花,在枝頭盛放開來,然後乘著春日終了的風,輕柔地向武澤和老鐵的頭上飄落。
還來得及。一定還來的及。
武澤看見,向著覆滿藍天的櫻花花瓣,沙代笑了。
【完】 

《烏鴉的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