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

(一)

烏鴉會吃昆蟲嗎?

春天的星期日,我一手放在椅背上,從二樓房間向外望。一個漆黑突兀的東西,鎮坐在朝陽映照的玻璃窗中央。牠停在屋頂上,不叫,甚至連動也不動,一直盯著我這邊。那是只體型頗為碩大的烏鴉。是因為距離很近,才這樣覺得嗎?

那烏鴉和我之間有只白粉蝶飄飄飛舞著,已有一陣子。以為牠會飛走,它卻又上又下地晃動,笨拙地轉換方向,以不牢靠的飛法回到原處。要是烏鴉突然張開翅膀,衝過來用黝黑的喙夾住白粉蝶小小的身體怎麼辦?牠們會吃昆蟲嗎?我看過烏鴉吃死貓和活老鼠,肚子一餓,難保不會吃蝴蝶。就像人類,除了牛肉和豬肉,也會吃吻仔魚。

我走離椅旁,解鎖打開窗戶。本打算揮動雙手威嚇一下,把白粉蝶趕走,但牠不知怎地竟身子一轉,筆直朝我飛來。我連忙縮頭,卻已太遲。白粉蝶撞上我的左頰,我大吃一驚,上半身失去平衡,踉蹌後退好幾步。椅子恰巧就在後面,於是,彷彿椅子使出德式翻摔,我翻了半圈,後腦杓著地。頭部受到猛力撞擊會眼冒金星原來是真的--還能這麼想,可見撞擊的力道尚不至於讓我昏迷。

白粉蝶肆意在房內翩然飛舞。這傢伙是怎樣?

我揉著後頸爬起來。我沒事,但椅子可沒這麼幸運。精雕的四隻椅腳中,有一隻解體,滾落在地上。我想起祖母提過這張椅子相當昂貴。

「這是女校時代的朋友讓給我的。雖然有點老舊,但雕工非常精美,我一眼就喜歡上。」

這張椅子宅配到家裡,剛好也是在兩年前的星期日早上。

「據說是監獄自營產品。」

在一樓的客廳裡,祖母一下遠觀一下近看,滿意地向我們說明。

「你知道這類產品吧?」

祖母望著我,嘴角帶笑,目光卻像考官一樣冰冷。爸爸和媽媽在祖母身後,宛如靜待實驗結果的科學家般等我回答。小我一歲、當時才剛上高一的妹妹,也略略抬起下巴,儘管身在較矮處,卻露出高高在上俯視我的眼神。

「知道啊。」

我不禁撒謊。只是,這個謊似乎騙不了人,祖母和爸媽的面孔頓時蒙上一層陰影。即使如此,爸爸可能還懷著一絲希望,於是開口:

「那你講講看,那是怎樣的東西。」

我當然沒辦法回答。監獄自營產品,監獄自營產品,監獄自營產品。我沒聽過,不,或許聽過,但我想不起來。從字面猜得出大致的意思,可是在這個家裡,模稜兩可的答案不算答案。我還在支支吾吾,妹妹便故意歎一口氣讓大家都聽到,然後主動扮演起解釋的角色。

「就是受刑人在監獄裡做的東西。目的是要建立規律,讓受刑人對本身的義務和責任有所自覺。而且,學習技藝有助於回歸社會。」

祖母和父母流露出「一點也沒錯」的態度,神情逐漸緩和。妹妹微微揚眉,補充一句:

「之前我讀的課外書上寫的。」

在這個家,我是無可救藥的廢人。我不會唸書,無知無識。我就是記不住,再怎麼努力都記不住,從小學起便是如此。我沒辦法像逝世的祖父,或祖母、爸媽、妹妹那樣,只要看過、聽過一遍就絕對不會忘記,需要的時候即能隨口引用。

祖父當了一輩子警官。祖母原本在大學教法律,結婚後就專心當家庭主婦,尊敬丈夫,在尊敬中為他送終,送終之後仍一直尊敬他。爸爸是法院的事務官,媽媽是大學醫院的值班醫生,妹妹是以東大法律系為目標的高一生。只有我,是一無是處的米蟲。只有我,算不上家中一員。

然而,今年若能考上水平令大家滿意的大學,或許還有資格重返家人的行列,但我不幸失敗。我總是失敗,腦海裡沒任何一則回憶與成功這字眼有關。

我看榜回來報告結果,祖母率先瞥開視線,悄悄歎口氣。爸媽眉頭深鎖,無言地注視我。妹妹小小嘖一聲,便上樓回房間。三個月後,現下我是補習班的重考生。祖母和爸爸有事沒事就把「丟臉」掛在嘴上,媽媽變成只幫我煮飯的人,妹妹瞧都不屑瞧我一眼。看來我的失敗,等於是全家的失敗。

這些每天扔往我身上的無形小石子,老實說,已讓我傷痕纍纍。即使有塊大石頭從哪個屋頂掉下恰巧直接砸在我頭上,想必也不會這麼痛。可是,帶著明確意圖丟過來的小石子真的很痛,居然沒流血,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我隨手拾起滾落在地板上的椅腳,不曉得是不是選用好木材的關係,相當沉重。一樓傳來微弱的笑聲。那不是家人發出的,是電視的聲響。這個家已沒有笑聲。

椅腳不是用釘子之類組裝的,這種工法似乎叫「木軸」?腳的斷面和椅子本體各開一個四角形的洞,再以木塊連接固定。眼下那塊木頭斷成兩截,分別留在椅子和椅腳上。不曉得工具修不修得好?我低頭看右手中的椅腳,不由得心生疑惑。

「嗯……」

這是什麼?

椅腳的斷面上雕有東西。沒塗亮光漆的白木紋理上,刻著極細的文字,感覺是匆促而就,筆跡凌亂。不,或許不叫筆跡,而是形成文字的刀痕。由於光照的角度不佳,看不清楚,我拿著椅腳到窗邊,變換各種方向觀察。此時,身邊響起沉重的拍翅聲。定睛一瞧,剛才那只烏鴉正要飛離屋頂。大大的翅膀才拍動四下還五下,黑色身軀便轉眼變小,消失在薄雲籠罩的天空盡頭。

視線移回椅腳,我仔細檢視斷面。那是直寫的日文,字不是很漂亮,共有四行。第一行是「父」……「」……「尾」?不,是「屍」嗎?「母」……「大」?似乎是這樣。「屍」和「母」之間有一點空隙,所以是「父屍、母大」(父為屍,母為大)。「大」是什麼意思?是句子沒寫完嗎?因為空間不夠,沒辦法寫完嗎?「大好」(好喜歡)?「大嫌」(好討厭)?「大」(好大)?不會吧。第二行應該是「我妹」沒錯。第三行是「後」……「海」,不對,是「悔」……「」……「後悔」(我不後悔)。對,看起來是這樣。第四行是人名,刻著「S口口」的全名。當然是我沒聽過的名字。

我低頭盯著椅腳斷面足足二十秒。S是誰?他在何時、何處,又為什麼要刻這幾句話?我馬上推想出一半的答案:這是身為受刑人的S在監獄裡刻的,這是唯一的可能。至於他的動機,就不太容易猜了。是要給「妹妹」的留言嗎?果真如此,文句怎會辭不達意,況且為什麼刻在這種地方?即使在監獄裡,若有話想說可以寫信,只要辦妥規定的手續,應該也能會面。

實在令人好奇。

我拿著椅腳,走到唸書用的矮桌前,把堆在上面的考古題、參考書、補習班課表等雜物推到一邊,打開筆記本電腦,連上網絡,輸入S的全名搜尋。

「噢……」

找到了。

好幾個網站都有S的名字。我湊近屏幕,依序打開網頁。

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冬。

福島縣湯湖村。

無期徒刑。

妹妹。

我仔細閱讀每個網站的內容。全看完後,又回頭重看第一個,並將打印出來的數據重點畫線,不知不覺花費很多時間。說是很多,其實也頂多一小時。但能專注在某件事上整整一小時,對我而言是相當難得的。

我雙手插在後褲袋,仰望天花板,肚子底部隱約有股莫名的情感翻騰。我轉動脖子,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響,方纔的白粉蝶映入眼簾。牠倒停在天花板上,以黑點般的雙眼盯著我,一搧一搧地拍著單邊翅膀。原來蝴蝶會這樣動?那片翅膀朝著房門,簡直像在勸我「去啊、去啊」。

至今,我獨自做過很多事皆以失敗告終。從小到大都失敗,或許偶爾聽聽昆蟲的話也不壞。既然牠叫我去,我就去吧。縱使等著我的不是好結果,也不是我的錯,要怪只能怪白粉蝶。

「嗯,就這麼決定。」

我雙手一拍,起身走向衣櫃,換了運動服、換了牛仔褲,拿出抽屜裡的皮夾確認有錢,塞進後褲袋。接著,我抓起背包,把印出來的A4紙和椅腳扔進去,往肩上一背,踏出房門。步下樓梯,便聽見電視傳出熱鬧的聲音。爸爸、祖母、妹妹在客廳,廚房露出媽媽的背影,沒人回頭看我。這個家,已沒有關心我的親人。我穿上運動鞋,靜靜走出家門。

(二)

我從東京車站搭乘新幹線山彥(YAMABIKO)號,不曉得是不是碰上星期日關係,頗為擁擠。自由座車廂攜家帶眷的乘客很多,我盡量不去看他們愉快聊天的模樣,只坐在靠窗的位子眺望風景。外頭陽光普照,街景、田野、河岸無限祥和。

我究竟在幹嘛?接下來想去做什麼?

以S的名字查到的,幾乎都是搜羅奇案的網站。其中還有網站以PDF公開案發當時的報導和週刊頁面,讓我對S的生平和犯行有更詳盡的理解。在對那方面有興趣的人之間,這似乎是十分著名的案子。

目前我所知的信息如下:

昭和二十二年生於福島縣湯湖村的S,幼時母親便亡故,由在佃煮工廠工作的父親與祖母撫養長大。他的父親相貌平凡,但S無論在小學或中學,皆是公認的美男子。地方上的人們都說,他多半是遺傳自容貌秀麗的母親。

昭和三十八年,S十六歲的時候,父親因操作鍋爐失誤引發爆炸,雙膝以上遭受重傷,無法再站立作業,只好請辭。傷勢復原後,雖然能夠勉強步行,卻找不到工作。當時,保障身障者工作權的法律不如今日完備,身體有缺陷的勞動者終究是不受歡迎的,S一家三口的生活陷入困難。

但是,這一年的秋天,幸運降臨。因為他的父親將再婚,且對象是以買賣會津牛致富的當地望族的獨生女Y子。女兒要和有孩子又沒事業的男人結婚,雙親起初非常反對,不過考慮到女兒已三十出頭,最後仍點頭答應。既然給予認同,不愧是望族,還為新的家人蓋新房子。S、祖母、父親與Y子,便住進那幢獨門獨院的平房。那時祖母年歲已高,雖然沒患重病,身體也漸漸不聽使喚。

兩年後的昭和四十年,夫婦之間誕生一名女嬰,也就是S同父異母的妹妹。 案子發生在嬰兒出生後約一周。二月底的星期日,全世界都在談論美國對越南展開轟炸的新聞,福島縣的這個寒村卻埋在深及腰部的雪中,一片寂靜。

發現S家慘狀的,是個近三十歲的泥水匠。他是承辦這次新屋建案的小營造商繼承人,以前就經常出入Y子娘家。

由於前一天夜裡下了大雪,泥水匠臨時起意,想去幫忙清除屋頂的雪,便帶著鏟子前往S家。當時是上午十點左右,他先敲玄關的拉門,但無人回應,門上了鎖。而玄關到大門間的新雪上不見半枚腳印,他覺得不太對勁,因為沒腳印就代表不曾外出。他繞到房子後面的院子找人,終於從起居室的窗戶看到S。S神情茫然地坐在地上,拿著菜刀靠近自己的脖子。泥水匠連忙跳上緣廊拍打窗戶。S瞥見他,便立刻將菜刀抵住脖子。幾乎同時,泥水匠以鏟子擊破窗戶,衝進房裡制止S。搶下S手中的菜刀時,他才發現S的白毛衣和牛仔褲被染成大片大片的紅色。他以為S已刺傷脖子,但S身上沒任何傷口。他逼問S原因,S閉口不肯回答。

泥水匠環視屋內。S的祖母下半身仍坐在暖桌裡,仰天倒下,遭割喉而死。走出起居室一看,Y子被勒死在走廊正中央。玄關旁,S父親的單衣胸前滿是鮮血,早已斷氣。不知為何,其遺體下腹也流出大量的血,旁邊還有一灘切碎的腥紅不明物。

泥水匠想起出生未幾的嬰兒,立刻四處尋覓。嬰兒躺在夫婦寢室的毛毯上,雖一息尚存,但那細細的脖子上殘留著一對血手印。據S事後供違,他本想殺死嬰兒,卻心生猶豫,怎麼都下不了手。泥水匠以家中的電話報案,警察立刻趕來。這段期間,S是迷茫地站在原處。

依警方的調查,S行兇的順序似乎是祖母、Y子、父親,想致妹妹於死地之際臨時收手,正要自絕性命,卻被泥水匠發現。至於犯案的理由,遭到逮捕的S表示「平常就和家人合不來」,此外沒多做解釋。

媒體最感興趣的是S對父親遺體的作為。他不但割下親生父親的一部分,還以菜刀破壞得不成原形。關於這一點,S只一味向律師重複「不知道」和「不記得」等詞語。

S被判無期徒刑。當時的刑法有「殺害尊親屬」的條文,明定「殺害自己或配偶之直系尊親屬者,處死刑或無期徒刑」,所以S的刑罰是兩者之一。考慮到S僅十八歲,法官沒選擇死刑算是妥當的判決吧。如今,這項條文已從刑法中刪除。雖說是殺害尊親屬,不過案件背後畢竟有種種情由,其中亦有不得不酌量判刑的例子,因此這條刑法已在平成七年(一九九五)加以修訂。

於是,S入獄服起沒有終點的徒刑。那椅腳上的留言,想必是在這時候刻的。

父屍 母大(父為屍 母為大)

我妹(我妹啊)

後悔(我不後悔)

撿回一命的嬰兒,也就是S留言的對象「妹妹」,由Y子娘家收養。

服刑第五年的昭和四十五年冬天,S在獄中自殺。他選在深夜看守人手較少的時段,將內衣掛在鐵格子上纏住脖子,自縊身亡。

我抓起腳邊的背包,確認裡面的觸感。圓圓硬硬的、椅子的腳,刻在上面的三句話是S的遺言嗎?S是趁獄監不注意,在誰也不會看到的地方留下遺書,然後上吊自殺的嗎?

不知哪個小孩突然打噴嚏。有個男人說了什麼,女人輕聲笑著。

(三)

我在郡山轉乘火車到會津若松,再搭公交車前往湯湖村。在公車站下車時,不知不覺已變天,天空有點陰陰的。我訝異著空氣竟然如此冰冷,走進看似蕭索倦怠的風景中。

附近似乎有畜捨,糞味刺鼻。這片土地的景致明明很開闊,卻莫名給人一種封閉的印象。路旁栗樹枝橙伸展,已冒出新芽,但或許是天色暗沉的緣故,像頭頂有無數骷髏伸長手。一個瘦削的老公公在一尊尊骷髏的腰際時隱時現,不曉得在忙什麼。只見他一手拿著商店皺巴巴的塑料袋,每走幾步就彎下腰,似乎在摘采冒出地面的野菜。栗樹林更深處,有個老婆婆望著他,胸前睡著以小毛毯緊裹全身的嬰兒。

他們會不會知道一些S那件案子的內幕?

我往栗子樹林走去。老公公一臉生氣的表情,可能天生就是這副尊容吧。我一靠近,他便皺起眉頭,神色益發嚴峻。

「抱歉,請問您聽過一個叫S的人犯下的案子嗎?」

老公公似乎不明白我的話,一語不發地伸長脖子瞪著我。我簡要說明四十三年前發生在村裡的命案,但老公公仍是無言以對。

「……您不清楚嗎?」

我低頭行禮,剛要邁步離開時,老公公總算開口:

「因為我們才住在這裡十年,我們是從相馬來的。相馬就是靠海那邊。目前搬到附近投靠兒子。」

乍看沉默寡言的老公公竟意外饒舌。大概是有點感冒,他講到一半會滋滋有聲地吸鼻涕,然後以食指搓人中,看看指側是否沾上東西,再往長褲一抹。

「只是,我們原本就對那個什麼……電視新聞之類的沒興趣。」

語畢,他又重複同樣的動作。吸鼻涕,搓人中,看手指,抹褲子。

「可是,聽你這麼一提倒有點印象。款,是不是?喂!」

老公公特地喚老婆婆過來,把我的話轉速一遍,但老婆婆也毫無所悉。我獲得的情報,僅有附近一帶或許發生過這樣的案子而已。

「不好意思,圖書館在哪裡?」

一問之下,老公公不知道,不過老婆婆知道。這裡到圖書館的距離,硬要走也是走得到。我向兩人道謝,離開栗子樹林,朝老婆婆胖胖的手指示的方向前進。低垂的雲彷彿快壓扁風景,一隻瘦得肋骨突出、掉了毛的狗,邊走邊嗅聞地面。

圖書館沒我想像中遠,也較我想像中大許多。寬敞漂亮的空間裡,擺著一排又一排的書架。只是,同樣幾乎不見人影。

我不是來調查S的案子。就算要查,多半也挖不出比網絡上更多的數據。我的目的,是希望能更深入瞭解Y子的娘家,那戶因買賣會津牛致富的人家。既然是代代傳承的望族,或許村史中會有線索。

「噢,賓果。」

不出所料,在題為《圖表湯湖村史》的厚重書裡就有□□家的記載。除此之外,書中並未舉出其他靠中介會津牛成名的人家,所以這應該是Y子家沒錯。昭和四十年代的大事記那頁也寫著S的案子,但沒提及與□□家的關係。

我翻找館內的電話簿,姓□□的僅有一戶。我向櫃檯借便條紙和原子筆,抄下住址和電話,順便抄下出租車行的聯絡方式,隨即離開圖書館。我以手機叫車,對方表示十分鐘左右會到。

搞不好,我並非不成材的笨蛋,我不禁這麼想。坦白說,我非常興奮,運動服領口邊緣的肌膚彷彿陣陣發熱。勇氣、行動力,及開拓前進道路的判斷力。祖母和父母若看見此刻的我,一定會十分驚喜。就像小學時我拿耗費兩天、用免洗筷做成的來復槍現寶,他們一定會帶著「這孩子有出息」的神情,互相點頭。妹妹也一定會像幼時那般,再次露出惹人憐愛的撒嬌表情。幫她打開緊蓋的果醬後,她雖不曾道謝,但會以那樣的眼神望著我。她總抱怨班上男生又笨又討厭,經常窩在我房間。要是把向朋友學來的十圓硬幣魔術教給她,她就在我旁邊反覆練習。原本我的所見所聞比妹妹豐富,不過她漸漸追上我,然後趕過我。起初,妹妹似乎感到很高興,指著院子的昆蟲雜草,得意地介紹這是什麼、那是什麼,我也以她為傲。那時候,妹妹還會笑,而不單單是揚起嘴角。

不久,出租車抵達。我告訴司機要去哪戶人家,還沒聽完住址,他便心領神會地發車。

「怎麼,帥哥,你是他們的親戚嗎?」

「啊……嗯,算是。」

我隨口應付。

年近五十的司機相當健談,開車奔馳在鄉下道路上,還頻頻向我搭話。

「那棟房子好大啊。我剛被派到這邊的分行,第一次看到的時候,簡直嚇壞我。你也曉得,厚重的石牆繞了那個家一整圈。」

「嗯,繞了一整圈。」

是這樣嗎?

「根本就是會出現在電影裡的房子,真是嚇壞我。啊,我好像一直被嚇壞。呃,小帥哥是哪邊的親戚?那戶人家女兒的外甥?」

女兒……難道是指S的妹妹?

案發後,撿回一命的S的妹妹據說被□□家領養。她至今仍住在那裡嗎?殺紅眼的S無論如何都無法殘害的妹妹,服刑的S在椅腳上留言的對象。

「唔,算是。」

我含糊地點頭。

「啊,是嗎?對嘛,你們長得很像。」

司機壓根沒仔細看我的面貌就這麼說。

「我沒載過她,但經過的時候,好幾次從門口瞧見她。那一家的女兒實在漂亮。說是女兒,可是也已不年輕。喏,都能當小帥哥的阿姨了。」

「呃,對,感覺挺漂亮的。」

S的妹妹如今應該是四十三歲。她是哪種類型的人?

「腳那樣,是天生的嗎?不好意思,問這種事。」

「腳……」

「總坐著輪椅不是嗎?」

我支吾其詞。司機以為自己失言,瞄了照後鏡一眼,尷尬地閉上嘴。

輪椅,原來S的妹妹不良於行?那是天生的,還是S加害襁褓中的她時受到的傷害?不,沒這回事。依據網絡上搜索到的報導,S雖勒住妹妹的脖子想殺她,但她安然無恙,此外沒提及其他外傷。

沒多久,灰色風景的盡頭便出現司機形容的房舍。馬路旁,威武的石牆筆直延伸,石牆上方接著白土牆,松枝從牆後探出頭。石牆、土牆和松枝,無不飽吸晚霞密佈的天光,發出橙色光芒。

我步下出租車,望進宏偉的黑色大門之間,夕陽下的庭院簡直能立刻拿來做成明信片。我按捺湧上胸口的亢奮,用力深呼吸。

S的妹妹究竟在不在?我就要見到她了嗎?她看到我帶來的椅腳,會有什麼反應?畢竟那是S的遺書,寫給妹妹的遺書。

我隔著背包確認那封遺書的觸戚,邊按下門柱上的對講機,約十五秒後,傳出一名中年女子的話聲:

「請問是哪位?」

「抱歉突然打擾。那個……我是來送這東西到府上的。」

我不曉得該如何解釋,姑且先這麼說。沒想到,女子回答門沒鎖,要我進去。於是,我依言踩上踏石,走向氣派的正面玄關。快抵達時,鑲著方形毛玻璃的門由內側打開。露面的微胖女子穿著樸素的夏威夷式灰色長洋裝,只不過腰際綁著白圍裙。她一見到我便瞇起眼,似乎很驚訝,還單手拿著一個小小的物品。那是印章嗎?看樣子,她誤以為我是宅配員之類的。

我報出S的名字,含糊地表明來意:其實我是碰巧發現疑似S留下的文句,覺得送還比較好。不料,女子豐腴的臉頰微微抽搐,從下到上打量我全身。她的眼皮特別厚,像是眼睛上掛著兩個歐式蛋卷。她緩緩眨眼,終於出聲。

「能請你稍等一下嗎?我是在這裡幫忙的,無法做主。」

最後,她再次打量我全身便返回走廊深處,沒發出半點腳步聲。某房間的拉門開了又關。由門縫窺見的屋內景象,該說是意外嗎,感覺沒怎麼收拾。傳單、車鑰匙、除草劑的箱子等散亂在鞋櫃上,走廊一頭堆著舊報紙,地上隨意放著寫有營造商名稱的工具箱。--營造商。

此時,剛才的女子現身。

「請你回去。」

我不由得「咦」一聲,直盯著對方。

「主人吩咐這種事情一概婉拒。」

「這種事情?」

「就是採訪什麼的,總之,凡是關於那件案子的全部謝絕。」

看來他們完全誤會了。這幫傭的女子究竟是如何傳達的?我不禁心生焦躁,但仍慎重回答:

「我要轉交S先生的留言,是府上千金的哥哥在牢裡寫下的留言,我碰巧發現……」

對方打斷我的話:

「主人交代,不管有任何理由,都請你回去。」

既然來到這裡,怎麼可能說走就走。

「為什麼?請再轉達一次,我是從東京來的。我偶然在矯正機構產品上、平常從外表看不到的地方,找到S先生用雕刻刀刻的留言。由於是寫給他妹妹的,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含意。不過,我想她本人或許看得懂,才……」

令人驚訝的是,我還沒講完,她就抓著門把拉上。我雙手攀住要關起的門,女子露出一絲緊張的神色。自以為是電視屏幕裡的名偵探的我,因劇情不斷脫稿而不知所措,只顧著不停重複:

「就在這裡,我帶來那份留言,請S先生的妹妹……」

「不可能的。」

女子以宣告終極閉門羹般的語氣說:

「反正……她也看不懂。」

然後門就猛地關上。我在手指差點被夾到的前一秒放開,一股氣流撞上鼻尖,內側傳來上鎖聲。

我只能呆立在門前。我特地跑到這裡,還把神秘留言送上門,怎麼會這樣?

我慢吞吞地右轉,踩著一路鋪到大門的踏石前進。途中,身後響起奇妙的聲音,像同時發出「嗚」和「啊」般,拖得很長。那是個女聲。回過頭,只見一樓走廊的窗簾微開一道縫隙,露出一張蒼白瘦削的女子面孔。眨眼間,女子九十度轉身,那張臉消失在簾縫中,她所坐的輪椅也隨之消失,接著便出現推輪椅的年長女子背影,但我還沒會意,一切已恢復平靜。

那就是S的妹妹、四十三年前慘案的生還者?剛才的聲音是從她嘴裡發出的嗎?

我下定決心,不查明案情真相絕不回去。

沒問題,我有辦法,還有另一個該造訪的地方。最先發現S家異狀的那個泥水匠,據說是經常出入□□家的營造商繼承人。而我剛才瞥見工具箱上的商號,若是同一間,只要循址找去,或許就能見到他。

我步出大門,按下手機的重撥鍵,請出租車行重新派車。等待之際,夜幕急速迫近,抹去四周的景色。背後的門燈點亮。我突然興起,在燈下取出背包裡的椅腳,再次檢視斷面。我不斷變換角度,觀察得非常仔細。看著看著,驀地發現一件事。

「原來……不是『大』?」

(四)

小營造商店門前的水泥地,有個身穿骯髒工作服、滿頭白髮的老先生在掃地,神情鬱鬱寡歡。我一走近,他便停下手望著我。我先為突然造訪表達歉意,而後問道:

「老闆在嗎?」

數秒之間,對方瞇起眼,半開的嘴裡呼出一口無力的氣息。

「沒什麼老闆不老闆的……這裡除了我,沒有別人。」

聽見這句話,我的心狂跳不已。命案的第一發現者,小營造商的繼承人,當時年近三十的泥水匠。

「我剛剛到□□家打擾過,看見寫著貴寶號的工具箱放在玄關。」

「噢,今明兩天,我要去那邊修門框。」

老先生一副「這有什麼不對」的神情,直視著我。他的個子雖小,但半白的眉毛很粗,鼻子也很挺,年輕時想必相當英俊。

「那戶人家以前就是您的顧客嗎?」

「是啊,從上一代便十分關照我們。」

「四十三年前也是嗎?」

老先生並未回答,反倒滿臉緊繃,眼神也變得像在看廚餘一樣。他的態度讓我一驚,肋骨內側的心臟猛震了下。

「莫非您就是……」

「年輕人,雖然不曉得你是誰,」老先生語調平板地打斷我,「但我什麼都不會透露的。」

老先生再次低頭掃起地。果然不出所料,顯然我亂槍打鳥,好死不死正中紅心。儘管有些難以置信,但似乎沒錯。他就是四十三年前慘案的第一發現者,打破起居室窗戶制止S自殺的人。

「有件東西想請您看一下。」

要是像剛才那樣吃閉門羹可就沒戲唱,因此我開門見山,從背包裡取出椅腳。我激動得呼吸急促,指尖微微發抖。

「這是S先生服刑時刻下的留言,今天早上我碰巧發現的。」

老先生以驚人的速度回頭,略略垂下目光盯著椅腳。我遞出椅腳,老先生一手接過,緊抿著嘴注視斷面。讀至某處,他瞬間嘶地一聲,短短抽了口氣。但他像是不願被我發現,刻意清痰般咳幾聲。

「父為……屍……母為……大。」

好一會兒,老先生瞪也似地注視著那些文句將近三十秒,不,大概有一分鐘。他喉嚨深處隱約傳出羽蟲振翅般的呼吸聲,最後不耐煩地吐出鼻息,帶著不解的神情把椅腳推給我。

「只是隨便亂塗鴉。」

然而,我沒接下。

「那個字不是『大』。」

老先生以「不然是什麼」的眼神盯著我。

「上面寫的是『犬』。」

這是方才在口口家門前發現的。變換各種角度觀察椅腳斷面時,我瞧見先前沒能看到的東西。「大」的右上方有一點。由於椅子久經使用,斷面承受人體的重量而磨損,致使那一點不易看清。

犬,母犬(母為犬) 。

話雖如此,那個「犬」字代表什麼,我仍一頭霧水。

老先生俯視手中的椅腳許久。天花板垂下的燈泡亮光照在他身上,讓他看起來像棵古早以前就生長在那裡的樹。終於,老先生頭也不抬地說:

「這個……能給我嗎?」

我猶豫一下,還是點頭答應。於是,老先生也向我頷首。我想像起老先生道完謝,開口解釋留言寓意的那一刻。豈知,情況發展卻出乎我的意料。

「可以請你回去了嗎?」

老先生背對著我繼續道。

「勞你特地跑這一趟,真抱歉。」

「咦,請等一下。」

未免太過分,我怎能就這樣回去。就算趕我,我也不走,我不要。

「這段留言究竟有何用意?『父為屍、母為犬』暗指什麼?我發現的到底是什麼?」

「你弄明白……也不能怎樣啊。」

比起嗓音,那更像是喉嚨深處響起的話。這老先生知道,他肯定知道我找到的留言的涵義。

「老先生,您是S家命案的關係人吧。我上網查過,您是那椿慘案的第一發現者。」

回應我的,是洩了氣似的鼻息。老先生半背對著我,緩緩撫摸椅腳斷面。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浮現繩子般的靜脈。

「剛剛提過,我才造訪□□家。我看到S先生的妹妹。她便是在四十三年前的命案中生還的妹妹吧?她很瘦,坐著輪椅……」

「她腦袋裡……有壞東西。」

老先生突然應道。

「那是天生的,真可憐。她從小就是那副模樣。」

我不禁語塞。原來S的妹妹天生腦部有缺陷?

「或許那孩子背負了一切。」

老先生的語氣疲憊至極。

「背負……背負什麼?」

我問,但老先生沒抬頭。即使如此,他仍細聲答覆。

「犬的罪啊。」

犬的罪。

犬。母為犬。

我朝老先生的背影走近一步。

「請告訴我。請您務必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我認為這是命運,我的命運。」

「命運?」

老先生略略轉過頭,神情恍若聽到陌生詞語般困惑。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吐露最真實的心聲。

「是的。今天早上,我碰巧和家裡的椅子一起翻倒,就像德式翻摔一樣。我在脫落的椅腳上發現一則留言。這張S先生服刑時製作的椅子引起我的注意,我上網查得許多資料,然後獨自前來這裡。雖然不曉得該怎麼解釋,可是我覺得非弄明白不可。假如不查清楚S先生犯下的案子,就不能回去。」

老先生大概無法理解我的心情。這也難怪,連我都搞不太懂自己。儘管如此,老先生終究開了口。至於是我詞不達意的懇求打動他,抑或是他一心想打發我走,就不得而知了。

老先生的說明並不長。不,那其實根本稱不上說明,只是片斷而模糊的話語。

「那是因為啊,小伙子,那個人……」

老先生突然轉向我。

「那個人做出狗才會有的行為。」

他像勉強扭動堅硬物般牽起雙頰,然後撼動肺葉似地上半身不斷抽動,無聲笑著。唯有化膿般的一對瞳眸,不帶絲毫笑意地望著我,眼角淌出黏濁的淚水。剎那間,背景消失,老先生宛若單獨被剪下一樣站在我面前。

「從她結婚的時候……我就發現……只有我發現……她的目的……」

他彷彿刻意壓抑情緒,氣音很重。

「目的?」

當下,我腦海驀地浮現網站上的一句話:S是出名的男美子。下一秒,腦中某處嗡嗡作響。我緊盯著老先生單手握住的椅腳,一個字、一個字仔細看。

父屍 母犬(父為屍 母為犬)

我妹 (我妹啊)

後悔(我不後悔)

第二行的「妹」右半字形有點不一樣,不是原本的「未」,一豎的最下端微微勾起,且上面那一橫的右邊有條斜線連到中心部分。這是為什麼?為什麼這個字會變成那樣?我只想得出一個答案。S刻完後:心念一轉,改成「妹」。重新思索,當初看到這行便感到不太對勁。「我妹啊」的叫法,總覺得有些不自然。喊「妹妹啊」不就好了嗎?那麼,原先刻的是哪個字?「妹」的底下寫著什麼?懷抱這樣的想法重新檢視,答案很快出現--「子」。最先刻的是「子」。子,我子(我兒)。

父親的再婚對像生下嬰兒,S稱之為「我兒」。

父為屍,母為犬。

屍的意思,難道不是指毫無意見?難道不是指明知一切卻保持緘默的父親?由於沒有工作,得仰賴新妻子過活,父親不發一語。不,或許不止經濟上的考量。對,還有身體。生理也是原因之一吧?S的父親遭逢鍋爐意外下半身受傷,莫非已失去男性的本能,甚至是顯而易見的程度?所以,S才會破壞部分遺體,避免案發後父親身上的缺陷曝光。否則將招致何種後果?他並非嬰兒生父的事實就會浮上檯面。

對,嬰兒是S的女兒。犬之家,即野獸之家。

打一開始,Y子就是覬覦年輕俊美的S,才和他父親結婚。她看上S的身體,而且非常清楚,即使丈夫察覺也什麼都不敢說。

S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情,與父親的結婚對像發生關係?從「母為犬」一句,看得出S是被迫的,可以想見他有多痛苦、多煩惱。對方是和親生父親結婚的人,S不願意也是理所當然。但S無法拒絕,因為還有生活要顧。拒絕的話,他、祖母和父親三人便要流落街頭。

之後,繼母懷孕,生下的嬰兒帶著可憐的腦部殘障來到世上。在S眼裡,那想必是與狗發生關係誕生的生命印記吧,他的心終於崩潰。先前腦海中不斷累積的小小坍塌,在四十三年前冬天的某個早上,引發一次巨大的崩潰,讓他徹底失去理智。

S殺死形同狗的母親,殺死形同屍體的父親。根據警方的調查,S最先對祖母下手。高齡的祖母,身體虛弱的祖母。S大概是不願養育他長大的祖母,目睹自己即將描繪的煉獄吧。

「她……厭倦我……」

老先生單邊下眼瞼顫抖著,目光猶如覆上一層薄膜般空虛,自言自語似地喃喃低語。每吐出一個字,氣力彷彿就漸漸流失。

原來如此。

Y子出嫁前,老先生與她有過男女關係。在他出入她娘家的時候。

「她會嫁給那樣的人,我簡直不敢相信……但是,一看到那個兒子,我馬上明白。他長得……真的很漂亮……」

老先生早就知道Y子偏好年輕男子。

「那是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

話講到一半,老先生微弱的目光轉向我。

「忘了吧。」

然後,他輕輕拿起椅腳,問我能不能燒掉。我回答沒關係。

(五)

回程搭的新幹線,是倒數第二班車。

車廂內仍多是攜家帶眷的乘客。我把額頭貼在玻璃窗上,凝望幽暗的景色。

得知繼母懷孕時,S是怎樣的心情?儘管為兩人的關係煩惱、痛苦,但她肚子裡懷的畢竟是自己的小孩,不免會感到一絲喜悅吧?心中某處藏著那份喜悅,豈料,生下的小孩居然腦部有缺陷,S不禁認為這是不祥的印記……所以,S才會發瘋嗎?

真相不明。

如今,真相已無從知曉。

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們是不幸到極點的人。

四十三年前,恐怖的野獸咬破S的肋膜飛出。然而,那不是什麼稀奇的野獸。無論以前或現在,每個人心中都棲息著這樣一隻野獸。野獸躲在人們心底,平時像胎兒般蜷縮著身子棲息,不會成長,靜靜等候生命走到盡頭。只是,偶爾會有名為不幸的飼餌掉到嘴邊,野獸於是猛然睜眼,張口啃噬,啃、啃、啃,直到渾身長滿黑毛,得到四足站立的力量。如同四十三年前S內心經歷的異變。

鼻腔深處隱隱刺痛,眼前的夜色逐漸模糊。

S應該重新來過的。對,應該要重新來過。在失去理智前、在毀掉一切前、在造成無可挽回的局面前,應該面對家人的。因為,或許還有救。不,總會有救的。雖無法殲滅野獸,至少能遏止牠的成長。S當然難以擁有幸福的結局,但結果應該會遠比現況樂觀。

我忍不住感慨,自身的問題是多麼渺小,多麼微不足道。升學、考試、自卑感,為這類事情煩惱的自己是多麼無聊啊。其實,在真正的意義上,我的確是個沒用的人。

腦袋感受著電車的搖晃,我不停地想著家人。

走進房間,打開燈,把空無一物的背包往地板一扔,便感覺身邊微幅的空氣流動。轉頭的同時,白色翅膀翩然飛落我肩頭。

奇妙的是,竟是那只白粉蝶。今天早上從天花板俯看我,揚動翅膀催促我行動的白粉蝶,慫恿我的白粉蝶。我房門沒關就離開,牠卻一直待在這裡?是在等我回來嗎?

我輕輕伸出右手,以指尖夾住停在左盾上的白粉蝶翅膀。輕輕一拉,白粉蝶毫不抵抗,順從地被我夾起,小小的黑眸望著我。我們對視一會兒,白粉蝶的嘴捲成一圈圈的形狀,偶爾微微顫動,像在向我傾吐秘密。

我用左手捏扁白粉蝶柔軟的身軀。攤開手心一瞧,還有一隻腳在抽搐,所以我又扔到地上,隔著襪子踩踏。由於牠太小、太無力,腳底甚至沒任何觸感。

今天早上,我在白粉蝶的勸誘下走出房間,一心以為在網絡上得知的S這個人物,及他犯下的案件,對自己有什麼命中注定的重大意義。

然而,那是錯覺。

根本沒有意義。

應該重來,應該面對家人。這是我經歷漫長的一天後找到的結論。但是,這毫無價值。對我而言,不過是空口白話。

我低頭盯著地板。眼前是離開房間前脫下的沾滿血跡的運動服和牛仔褲,缺少一腳的椅子就倒在旁邊。視線直接往上,看得到垂下燈罩的塑料繩,為防止斷裂,還重迭了三條。

沒有地方能讓我重新來過,沒有家人能讓我面對。祖母的脖子回不去割開前的狀態,爸爸胸前的眾多刺傷不會消失,媽媽不成形的喉嚨也不可能恢復呼吸,妹妹支離破碎的頭顱更是回天乏術。

一樓的電視又傳來笑聲。無聲的吼叫、野獸的吼叫,從我體內像無數根針般刺向胸口和喉嚨。我坐在地上,雙手環住膝蓋,把頭埋進去。
 

《鬼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