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紅心K

    當天晚上,我被刈田叫去,當然是在其他員工都下班以後。
   
    「三梨,黑井樂器今晚可能會有動作。」
   
    「怎麼說?」
   
    刈田身上的西裝似乎是高檔貨,他雙手交抱胸前,上身靠著桌子,低聲說:
   
    「其實……我今天中午在附近的咖啡廳,看到他們的企劃部部長,一個叫村井的男人。」
   
    「村井嗎?」
   
    我沒見過,不過聲音倒是很熟悉,他說話語氣很冷淡,沒什麼感情。
   
    「他坐在咖啡廳角落,神秘兮兮地用手機講話。我很好奇,所以走到附近偷聽。雖然無法掌握對話內容,不過聽到村井提到『設計』啦,『盜取』之類的字眼。」
   
    哦!我心想。或許調查終於有進展了。
   
    「村井掛電話之前還說,『那麼今晚十點辦公室見』。我應該沒聽錯,雖然不是那麼有把握……」
   
    我看了看表,現在還不到九點。
   
    「知道了,今晚我會特別謹慎監聽。」
   
    刈田以那雙鬥牛犬般的眼睛盯著我,再度叮嚀:「拜託囉!」下巴那塊脂肪很厚的肥肉被擠出了領口。
   
    「我馬上過去。」
   
    我抓起大衣,搭上電梯。監聽黑井樂器大樓內部的聲音,頂樓是最適合的地點。當然也可以在這棟大樓裡監聽,白天我都那麼做,然而隔一道厚重的外牆和隔兩道,聲音的清晰度畢竟還是差很多。
   
    我走出頂樓,還真不巧,今晚冷風颼颼。
   
    我豎起大衣領子,走向鐵絲網,凝望對面的黑井樂器大樓,有幾扇窗還亮著燈。真等不及到十點,究竟能聽到什麼?這件大案子會有什麼進展?
   
    我拱起一手放在頭側,仔細聆聽,斷斷續續聽到黑井樂器員工的對話內容。
   
    「……每次一發現,就是這樣……」
   
    「……是啊,年底到處都人滿為患……」
   
    「……反正最後就是使出睡功……」
   
    「……國家策略……」
   
    「……聽說把腳抬高,睡硬枕頭很好哦……」
   
    後來,我聽到兩個男人的對話。
   
    「辛苦了。」
   
    「辛苦了……咦,哪是什麼?這麼大的袋子。」
   
    「是啊,裡面裝了一隻猴子。」
   
    「我看看……哈哈哈,還真的耶,你中午去買的嗎?」
   
    「我怕下班後,店家都打烊了。」
   
    「是啊,都這個時間了。這是要送給你家小兒子的吧?」
   
    「是啊!聽說這東西目前很搶手,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真是個好爸爸。」
   
    原來是玩偶啊!
   
    「咦?喂,這隻猴子只有一隻眼睛,是瑕疵品吧?」
   
    「你在開玩笑吧?」
   
    「你看,一邊眼睛這樣啊。」
   
    「它在眨眼睛啦,眨眼睛。」
   
    「對哦……真的耶。」
   
    獨眼猴——
   
    這個字眼唐突地跳進我耳裡,牢牢地攫獲住了我毫無準備的心。
   
    獨眼猴,那個奇妙的故事。
   
    歐洲有這樣的民間故事——
   
    「地下之耳」的老闆那陰鬱的聲音,彷彿從夜空中傳來。
   
    (日本也有類似的民間故事,不過不太一樣。)
   
    (從前有九百九十九隻猴子……)
   
    (那些猴子都只有一隻眼睛……)
   
    (三梨先生,你覺得那些猴子失去了什麼?)
   
    (你覺得他們失去了什麼?)
   
    「工作中,工作中……」
   
    我故意出聲告誡自己,將腦海中多餘的念頭趕走。我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再度專心聆聽。
   
    剛才那兩人正好聊到有趣的話題,雖然跟現在的工作沒有直接關係,不過是值得一記的情報。
   
    「對了,前不久我參加一場社外研討會,一名女講師講了一件耐人尋味的事。她說,人類之間的溝通,聲音和語言並不是那麼重要。」
   
    「什麼意思?」
   
    「就是說聲音和語言並非那麼有用。根據那名講師的說法,人與人之間所傳達的訊息,聲音佔了兩三成,語言頂多佔一成。」
   
    「這樣啊,那剩餘的六七成是什麼?」
   
    「語言和聲音以外的東西——譬如表情、動作之類的啊。」
   
    「也就是說,光聽對方的聲音,無法瞭解對方真正的意思嗎?」
   
    「對,沒錯。相反的,聲音也容易製造謊言。」
   
    「原來如此,我學到了。」
   
    我也學到了。
   
    「那麼,我先走了。」
   
    「希望你兒子喜歡你送的禮物。」
   
    環顧四周,都會的燈火彷彿無限繁殖的夜光蟲,在深夜蠢蠢欲動。右邊的JR帶著一道道四角光線,疾駛而去。在那道光線之中,一定擠滿了一張張如同水餃般愁眉不展的臉龐,還有雙手緊抓吊環、醺醺然的醉漢吧。遠處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喧囂的都會亮起了霓虹燈,在霓虹燈後方,小小的東京鐵塔浮現在遠方。
   
    「那天晚上也好冷……」
   
    我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冬夜。
   
    那一夜,東平在公寓前專注地做著什麼。不知他從哪裡買來膠合板,然後用那雙不甚靈巧的手敲打鐵槌,好像在做狗屋之類的東西——公寓裡根本沒有狗,問他原因,他只是把話含在嘴裡,支支吾吾地,根本不理我們。那壯碩的雙肩冒著熱氣,額上那個「神」字也因為汗水而模糊。到了深夜,一座不怎麼樣的狗屋總算完成了。在左右不對稱的屋簷下,一張黑桃J孤伶伶地被圖釘釘在上面,就是現在看到的那張撲克牌。
   
    隔天早上,一隻流浪的老狗從公寓前經過,被車子撞到,我們緊急將狗送到醫院急救,可惜狗的半邊臉被撞爛了,一隻眼睛救不回來。我們決定將狗養在東平蓋好的狗屋裡,並將它取名為傑克。此時,公寓裡的住戶開始相信,將One-eyedJack——獨眼傑克的撲克牌釘在狗屋上的東平,擁有不可思議的特異功能。
   
    不過,我早就知道他有超能力,只是沒告訴任何人。我在那件事發生的五年前,發現了東平的才能。
   
    距今七年前——我還與秋繪同居的時候。
   
    那件事也是發生在冬天。
   
    我結束工作回來時,突然看到偵探事務所的大門被貼了一張紅心K。我站在走廊上百思不解,雖然知道是東平貼的,但完全不懂這張撲克牌的意思。
   
    幾天後,秋繪離開我家,上吊自殺了。我透過友人得知秋繪的死,完全失去活下去的力氣,突然覺得過去的人生虛無……
   
    「不,不對……」
   
    那時候我記起自己的人生是虛無的,我連住在一起的人想什麼都無法理解。秋繪為什麼突然離開?為什麼選擇死亡?我完全摸不著頭緒。週遭事物突然變得一片慘淡,虛無縹緲,除了沉痛的哀傷,我的世界不剩下任何東西。小時候失去了父母,被朋友嫌棄,還被取綽號嘲笑,我一直都是孤單過日子。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沒有理解人心的能力吧。裝成專搞竊聽的偵探,開了一家小小的偵探事務所,日復一日地竊聽他人的聲音,其實根本沒有善用自己的特殊才能——這樣的工作,就連無法理解別人心理的人也做得來吧。
   
    我這麼認為。
   
    得知秋繪死訊之後的那一天,我在「地下之耳」喝得爛醉,半夜回到偵探事務所,決定追隨秋繪的腳步,上吊自殺也好,割腕自殺也罷,我打算趁酒醒之前,在家裡結束生命。
   
    「你在幹什麼?」
   
    東平就站在門口。一看到我,便拿出鉛筆,開始在門上那張紅心K上面畫些什麼。他用鉛筆重複相同的動作,描繪相同的線。
   
    「喂,東平……」
   
    原來,東平在塑膠撲克牌的表面,專心描繪一個黑色的大X。
   
    「你在幹什麼?」
   
    東平停下手,轉向我這邊,動也不動地看著我,然後輕輕搖搖頭,彷彿在說「不可以」。那時候,我終於想到了,紅心K又名SuicideKing——自殺國王,卡片上的圖案看起來像是國王拿著短劍刺自己的頭,因此有這麼不吉利的稱呼。
   
    將紅心K貼在門上時,東平預測到秋繪會自殺。此時,他正拚命阻止我自殺。
   
    「知道啦——」我笑著對東平說道,「我不會尋死的啦!」
   
    於是,我決定活下去。
   
    那張撲克牌,直到現在我都沒撕下來。
   
    現在想想,不知為何,每次只要有事發生,總是在冬天。父母遭大雪活埋喪命、傑克被車撞傷、秋繪上吊自殺身亡。我是在冬天認識冬繪的。我記得以前拜野原大叔為師時,好像也是在最冷的時候。或許就是由於這個,每年一到冬天,我總覺得心神不寧,因為相聚離別總是發生在寒冷的季節。

《獨眼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