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送蟲

    01
   
    「鬼」並沒有來找我。
   
    從綠化帶的陰影中伸出身子一探究竟,不知何時公園裡已經空無一人。滑台邊堆在一起放著的六個書包也只剩下了一個。不用說,那剩下的就是我的。
   
    最初就覺得奇怪,從來不理會我的他們不但邀請我一起回家,還說什麼一起在公園裡玩,並且還是玩捉迷藏。自從一年級玩過很多次之後,捉迷藏什麼的幾乎就被遺忘了。雖然在公園中心猜拳決定了誰是「鬼」,但真正的「鬼」從一開始就必然是我吧。
   
    我拾起彷彿煎鍋一般滾燙的書包出了兒童公園。油蟬的叫聲明明很吵,我卻感覺四週一片寧靜。太陽一點點鑽心地灼燒著後脖頸,汗滴從咽喉滾落到前胸。
   
    一邊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邊想著晚上捕蟲的事。
   
    開始和妹妹兩個人去捕蟲是從上個月月初開始的。大概是三天一次的頻率,地點總是在河邊。晚上,當吃完用微波爐熱好的飯,外面完全黑下來之後,我們就帶著籠子、捕蟲網和手電,騎著兩輛自行車向河邊出發。比我小兩歲的妹妹還在上小學二年級,自行車騎得不是太熟練,所以我總是騎在前面,盡量選擇坑窪少的路。
   
    說是捕蟲,其實只是我們的一種叫法;雖然帶著籠子和捕蟲網,但捉不捉蟲子不是最要緊的事。兩個人只是坐在河堤上,談論一下父親和母親,眺望一下橋上來往的車燈,或者我用手電飛快地在地上寫字,讓妹妹來猜。兩個人待在黑漆漆的地方雖然很是不安,但是這種溫暖柔軟的不安反而讓我們心裡很舒坦。
   
    大概半年前,父親的工作出了問題,上個月開始,母親也調到了外地工作。兩個人晚上回家都變得很晚。兩個人中的一個回到家的時候,妹妹大抵上都已在上下鋪的下鋪上睡著了。我有時候也會睡著,但還是醒著的情況居多。我想聽到他們說「快去睡覺!」所以總是醒著。
   
    我們去河邊的事父親和母親並不知道。因為害怕告訴他們會挨罵,所以我絕對不會說,也讓妹妹不要說出去。捉來的蟲子就轉移到玄關處安置的大籠子裡養著,每次移入新的蟲子時,總是會取出一些屍骸,總體上數目並沒有什麼變化。我不太清楚為什麼舊的蟲子會死——它們的觸鬚和腳總有缺失,大概是同類相食吧。
   
    「我回來了。」
   
    打開公寓的門,先回來的妹妹智佳正在客廳的桌子邊拿著剪子小心翼翼地剪著一張粉色的折紙。她表情十分嚴肅認真,一邊剪一邊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歡迎回來」。
   
    「家裡好熱。」
   
    雖然裝了空調,但我們盡量不用——從父親的工作出了問題之後就一直這樣。
   
    放下書包後,後背稍稍涼快了一點。
   
    「那是章魚?」
   
    「是燈籠!」
   
    智佳一邊剪一邊說。
   
    「今天在學校做七夕的裝飾,只有我做的不好,所以練習練習。但是總也做不好,為什麼呢,一開始就折錯了嗎……」
   
    智佳皺起眉,把剪刀像是丟掉一般放到一旁,然後兩手摩挲著腦袋。
   
    「算了,就是不會。」
   
    粉色的折紙被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筒。
   
    「是啊,今天是七夕啊。」
   
    「哥哥的班上沒有做什麼嗎?裝飾品之類的?」
   
    「沒有哦,所以才忘了。」
   
    「媽媽也忘了吧。」
   
    「說不好,就算記得她也很忙。」
   
    以前的七夕,母親總是準備好竹葉等著我們放學——直到去年為止。她總是遞給我和智佳剪好的紙條,讓我們在上面寫下願望。「要寫真話哦。」每次她都一定會這麼說。將寫好的兩張紙條用風箏線繫在竹葉上時,母親總是很高興的樣子。晚上躺在床上時,能聽到父親和母親在討論紙條上的內容。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的聲音中都充滿笑意。
   
    「智佳,今天去捕蟲嗎?」
   
    「去。」
   
    打開冰箱拿出麥茶時,看到最中央擺著的圓盤和方盤各兩套。晚飯似乎是煮菜和燒魚。還能看到裝著碎納豆的包裝袋。
   
    「哥哥,你去河邊摘竹葉吧。」
   
    「不行哦,那我們偷著出去的事就露餡了。」
   
    「你就說是白天摘的好了。」
   
    「摘竹葉是媽媽的事,不是我們的。」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我們圍桌而坐開始喝麥茶。打開電視,正在播放某個山裡山白竹開花的新聞。智佳將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捧著臉,漫不經心地看著畫面說:
   
    「還能開花呢。」
   
    「嗯,說是三十年開一回。」
   
    「那三十年前也開了?」
   
    「不知道哦。」
   
    我換了個頻道。看著沒聽說過的電視劇,我和智佳兩個人等著飢餓感的降臨。
   
    02
   
    「網,網,要掉了!」
   
    身後傳來智佳的聲音,我一邊蹬著腳踏板一邊回頭望。夾在車座和後輪之間的捕蟲網歪著,真的就快要掉了。用一隻手總算將它扶正後,我回過頭,一個很大的東西進入了車燈的照射範圍內。我急忙從車座上翹起屁股,將自行車調轉了四十五度拚命避開。
   
    「智佳,快!」
   
    「咦?」
   
    智佳似乎匆忙中打了急剎車。尖聲響過之後是光的一聲撞擊硬物的聲音。我急忙讓後輪打滑回轉頭,智佳連人帶車倒在了路邊的人行道上。車輪的轉速逐漸慢了下來,看起來像是慢鏡頭。
   
    我從車上下來奔向智佳,所幸她沒有受傷。裙子捲了起來露出了裡面的小內褲。人行道的旁邊一輛大卡車發出轟鳴聲開過。
   
    「那是什麼?」
   
    從自行車下抽出腿,智佳瞪向絆倒自己的東西。
   
    「好像是報廢大樓的殘渣。」
   
    那是一塊有我的頭那麼大的三角形水泥塊,像一塊巨大的硬豆腐被切去了一角。
   
    「好像是卡車上掉下來的。輪胎沒事吧?」
   
    我檢查了一下前輪,似乎沒有爆胎。我扶起智佳和她的自行車。智佳啪啪拍了拍手,又拍了拍屁股和膝蓋。她的臉被路過的車後燈照亮,一瞬間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人。
   
    「太危險了,我們把它挪到邊上吧。」
   
    水泥塊很重,我不用盡全力就無法挪動。智佳也出手幫忙,我們總算將它挪到了人行道的邊上。
   
    已經離河邊不遠了。前面十米的地方,就是跨河大橋。從河堤下去,就是我們常去的地方。我們移動到欄杆邊上,將自行車並排停好。雲出來了,天空上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哥哥,今天捉蟲嗎?」
   
    「捉吧。」
   
    智佳先沿著斜面下去了,最後兩腳並在一起跳了下去。
   
    「智佳,把手電筒拿出來。」
   
    我也下了斜面,背向智佳。智佳拉開背包的拉鏈,將兩隻手電筒取出來。我們分別打開手電筒,向草叢走去。瞬時就有一點黑色的東西動了一下,低低的,接著飛跳起來消失在草叢中。大概是蟋蟀。時節還早,並不是太大的個頭,我繼續向別的地方踏去。帶來的捕蟲網就放在草叢前。想起來,在這裡還從來沒有用過它,我們捕蟲都是用手。
   
    「哥哥,會有油葫蘆【一種類似蟋蟀的草蟲。】嗎?」
   
    智佳舉著手電筒,像對著草叢探出臉頰一般豎起耳朵。現在並不是真正的捕蟲季節,幾乎聽不到鳴叫聲。
   
    「油葫蘆很罕見的,有的話我就會捉住,不過被咬一口挺疼的。」
   
    我又踏向另一叢草。一個輕微震動著的東西跳出了手電筒的光圈,想要用目光追蹤它的方向時,已經看不見了。
   
    「什麼?」
   
    「出現了,但是被它跑了。」
   
    雲層移動,露出了月亮,月光照在智佳的臉上。微風吹過,附近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在笑。
   
    此刻我的胸中突然湧上一股悲哀。那是今天從學校回來以後一直壓抑在胸中的悲哀。
   
    「我說智佳——」
   
    我將兩手垂在身旁,面對妹妹。
   
    「你說七夕的燈籠在學校做不好,是吧?」
   
    「對,沒做好。」
   
    智佳的表情彷彿在說「那怎麼了」。
   
    「沒有朋友教你怎麼做嗎?」
   
    我將一直沒能問出口的問題問出後,智佳的臉似乎抽動了一下。
   
    「有人啊,小敦之類的,但是我還是不太明白。」
   
    僵硬的笑容是謊言的最好證據。
   
    智佳在學校和同學關係不好的事我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雖然我並沒有去窺探過她們的教室,她本人也沒說什麼,但是我還是清楚一切。她不會被打吧?不會鞋被人拿走,收到騷擾信,教科書上被人塗鴉畫上觸角吧?我很想問她。但又覺得可能會惹怒她,怎麼也問不出口。
   
    智佳的目光轉向右邊,臉也跟著轉了過去,表情突然明朗起來。
   
    「哥哥,對面有兩個人來了!」
   
    「真的?」
   
    我也望向對岸——那如同濃墨般流動的河的對岸。河堤的上面,可以看到小小的光亮,彷彿眨眼一般微微動著。真的,來了。我胸中湧起一股熱流。
   
    「會不會注意到呢?」
   
    我把手電筒舉過頭頂,左右搖了搖,對岸的光也回以同樣的動作。智佳對著我笑了。
   
    「你覺得對面的兩個人捉到了什麼?」
   
    「不知道,可能是油葫蘆吧。」
   
    對面的兩個人——我們這麼稱呼他們——指的是對面同樣帶著手電筒,同樣在捕蟲的兩個人,他們也是和我們兩個年齡差不多的小學生兄妹。但這只是我的想像,並未經過證實。在被夜色塗抹得漆黑的河對岸,總是能看到寂寞的手電筒光。最初注意到這光,並像剛才那樣發出信號的是智佳。對方也用同樣的信號回應我們。我們就像發現有人和自己用同樣的鑰匙鏈一樣,既有點害羞又頗為驚喜。我和智佳不謀而合地認為對面的兩個人和我們的情況相似:像我這樣矮個子、走路目光朝下的哥哥和智佳那樣鼓起臉笑的妹妹。每當發現對岸的光,我們就發送信號,對方也必定回應我們。
   
    河對岸的手電筒光亮又搖曳了一會兒,終於消失不見了。
   
    「他們回去了吧。」
   
    個子長高了的智佳由於一直蹲著,T恤上面全是皺紋,肚子部分貓的圖案像是被折斷一般歪著。
   
    我們就是在這時注意到了腳步聲。
   
    黑黑一團從草叢中走近。是一個披著長髮、鬍子覆蓋了半張臉的男人。智佳繃緊身子靠向我,我也向她挪近了一點。
   
    男人身上傳來惡臭。
   
    「你們在這兒捉啥?」
   
    男人說話時最後一個詞提高了聲調,配合著他緩慢的語速,亂蓬蓬的黑鬍子一動一動的。我們使勁閉上嘴沉默不語,男人晃動著單薄的、有洞的T恤笑了。
   
    「嚇了一跳?可不。正在捉蟲子的當兒,出來這麼一個大叔。」
   
    笑聲裡都帶著口音。男人在稻草人一般扁平的胸前抱著雙臂,抬頭看天。
   
    「說實在的,七夕應該是送蟲,可不是捉起來哦。」
   
    他將目光轉回我們,得意地瞇起了眼睛,看起來不像是壞人的樣子。智佳放鬆了僵硬的身體,我也好不容易在惡臭和緊張中鬆了一口氣。
   
    「捉蟲子不行嗎?」
   
    聽了我的問話,大叔像趕蒼蠅一樣使勁擺了擺手。手掌和手指都髒兮兮的。
   
    「不是不行,不是不行。只是在俺們鄉下地方,七夕時先要送蟲。」
   
    「送蟲……」
   
    我只是嘟噥了一句,大叔卻像就等這句一樣,配上奇怪的節奏唸唸有詞起來。
   
    「讓開——讓開——
   
    「稻草蟲要過路——
   
    「就這麼唱著,大家在村子裡來回轉,趕走吃稻葉的蟲子。這就是送蟲。不送蟲就會影響米的收成,稻葉被吃了米就長不好啦。」
   
    我和智佳面面相覷,一副茫然的表情。大叔皺緊大蒜一樣的鼻子湊過來低聲說:
   
    「不過,你們真是笨啊,一隻都沒捉到。」
   
    大叔問我們想捉什麼,我們回答說是油葫蘆。
   
    「啊,捉油葫蘆有竅門的,油葫蘆這東西不把它逼到絕路不行。」
   
    我沒聽明白又回問了一遍。大叔揚起下巴看了一下四周,問了個意想不到的問題:
   
    「你們要幾隻?」
   
    我們從來沒想過要幾隻的問題,只能回答「能抓幾隻要幾隻」,大叔哈哈地開口笑了。
   
    「真貪心啊,小屁孩兒。籠子裝不下我可不管哦。還沒到秋天,大個的還沒有,不過積少成多。」
   
    不管怎麼說,籠子不可能裝不下油葫蘆。這麼想著,我側臉看了看帶來的籠子。
   
    「那就開始吧。」大叔說。
   
    「一下子就過來了啊,你小子,把籠子打開,把嘴閉上哦。油葫蘆要是飛進去了,雖然沒有毒,可也夠噁心的。」
   
    「嘴裡……」
   
    我有點害怕,但應該不是真的吧,大叔只是在誇張。
   
    「我把它們逼到你那兒,就在這兒?行不行?那小姑娘,我教你怎麼逼它們,哎呀,這小手,不夠大吧。」
   
    大叔扭動著脖子,帶著智佳離開了。
   
    「小姑娘,會拍手嗎?知道什麼叫拍手吧?就是對著大人物常做的那個,手這樣……」
   
    大叔的聲音漸漸遠去,消失在黑暗中。不時傳來幾聲拍手聲,過了一會兒又消失了。我蹲在草叢中,按照大叔說的那樣打開籠子蓋。
   
    ——籠子裝不下我可不管哦——
   
    明顯的謊話。
   
    ——一下子就過來了啊——
   
    不是用機器,而是兩個人。不知道他用什麼方法,但是怎麼想也不可能一下子聚集來那麼多的油葫蘆——我知道的。雖然明明知道,但我仍舊蹲在草叢中。下半身在逐漸變涼,拿著籠子的手逐漸用力,發出的鼻息粗重得連自己都能聽到。還是沒有開始。沒有任何動靜。按照剛才大叔的說法,我在等的就是聽到他們倆的拍手聲那一瞬間。但是根本就沒有類似的聲音。胸中心跳在逐漸加速。——不是這就開始嗎?漸漸明朗的預感在我的身體中擴散。不是說馬上就會有大量的油葫蘆飛向我嗎?
   
    恐懼一點一點蔓延,我無意間站了起來。月亮又被雲層覆蓋了,周圍一片黑暗。呼吸困難。周圍的空氣像是潮濕的黑油。大叔不見了。智佳不見了。兩個人都不見了。去了哪裡?
   
    「……智佳。」我試著叫了一聲,但是沒有回音。
   
    「……智佳?」
   
    不安漸漸成形,籠罩在我的心中。
   
    我在草叢中踏出一步,視線轉向四周。又一步。再一步。下意識間腳下的頻率加快,回過神來時我已經跑了起來。雖然毫無疑問在跑著,但下半身卻像棉花一樣綿軟無力,腳下毫無感覺。我重複著智佳的名字跑出了草叢,任手電筒掛在身上東磕西碰地響著,向兩個人消失的方向跑去。不在。智佳不在那裡。跑過水泥的橋墩時,眼前豁然開朗。沙子的地面。矮矮的雜草。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來這裡嗎?不,應該來過。我回頭望向身後,這時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聲重物相撞的聲音。是哪裡呢?我立刻停下腳步,望向周圍。草叢。地面。河堤。橋墩。——橋墩。
   
    我將手電筒的光對向那裡。圓形的光圈掃過水泥表面。什麼也沒有。我又繞到內側。——帳篷。廢材和帆布支起的四角帳篷像是張開四隻爪子一樣落在橋墩邊。我握著手電筒接近帳篷,正面有一個簾布一樣的入口。我伸手將其撥開。
   
    「你他媽的,不是讓你等著嗎?!」
   
    手電筒的圓形光圈中浮現出大叔的臉。這張臉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扭曲著。帳篷中,大叔兩膝支在地上的防水布上,身體對著智佳,轉頭瞪大雙眼看著我。
   
    「我正在教她怎麼逼油葫蘆出來,你小子去那邊待著去,剛才那地方。」
   
    大叔和智佳的影子在後面的帆布上被放大。
   
    「快去等著!」
   
    帆布上帶著褶皺,看上去就像是兩隻毛髮濃重的動物的影子。
   
    「……回去吧。」
   
    我的聲音帶著顫抖。智佳瞪著雙眼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慢慢邁開步子,像從一隻大狗旁經過一般來到我身旁。
   
    「你去哪兒?還沒教給你呢。」
   
    智佳伸出手,我握住她的手,冰冷的手。
   
    「回去吧。」
   
    我們背對著大叔,離開了帳篷,能聽到後面的咂舌聲。我們的步伐並沒有變化。一步一步地、試探地、確認地走著。腳下毫無感覺。我對智佳說打開手電筒。兩隻手電筒的光照著腳下的路,我們回到了草叢邊。我們牽著手,拾起一直扔在那裡的捕蟲網,一起爬上河堤。爬上斜面後,我只回了一次頭,大叔似乎並沒有跟來。
   
    我們沉默著走到橋邊停自行車的地方,將捕蟲網插到車座後面,手還在不停地顫抖。
   
    「沒事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確認什麼。智佳輕輕點了點頭。我跨上自行車,但是智佳只是推著,並沒有騎上去的意思。我只好從車上下來,握住車把等著智佳靠近。智佳的手像搔癢一樣隔著裙子觸摸著大腿根。
   
    「智佳?」
   
    我開口後,之前一直低著頭的智佳像是極力抑制住要從喉中飛湧而出的什麼一樣,頭低得更深了。被路燈照亮的臉上閃著淚光。知道我在看著她之後,她已經再也忍不住了,嗚嗚地哭出聲來。眼淚就像本該被關上的水龍頭裡漏出的水一樣靜靜流著。她小小的背抖動著。她用力忍住哭泣,結果背抖得更厲害了。渾然不覺中,我已經雙膝著地。捲起智佳的裙子一看,白色的內褲下面滿是污漬和泥土似的痕跡。我想起了那個大叔的髒手。腦中一陣恍惚。但是我很清楚鼻中什麼東西在不斷膨脹,似乎馬上就要爆發。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起幾年前為智佳去摘柿子的事。智佳指著空房子的牆上伸出來的柿子樹,不直接說想要,只是將那隻手指含在口中一直看著柿子樹。我只能爬上有兩個自己那麼高的牆壁摘下柿子給她。柿子還沒長熟,智佳咬了一口就酸出了眼淚。
   
    我們站起身走了幾步。眼前出現了剛才和智佳合力挪到路邊的水泥塊。我蹲下身,張開兩手,憋了口氣推起水泥塊。水泥塊微微動了一下。重複一次,又動了一下。這時路燈突然變暗了。智佳就站在我身旁,看我沒抬頭,她也蹲下身,兩隻手抓住水泥塊,和我朝一個方向推。我們就和這塊水泥塊一起沿著欄杆一點一點地移動著。
   
    到了那個帳篷時,我們合力將水泥塊舉起。為什麼會爆發出這樣的力氣,我也感到不可思議。都不用互相表示一下,我們就將這塊水泥塊扔到了下面。鬆開手的瞬間,我們還調整了一下水泥塊落下的角度。橋下黑糊糊的什麼都看不清,只能聽到一聲沉重的撞擊聲。
   
    03
   
    第二天起,我們和平常一樣上學放學;和平常一樣用微波爐熱飯吃。只是不再去那個河邊,也不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但是這都只到一周後的晚上,在客廳看到那條新聞為止。
   
    「哥哥——」
   
    「噓——」
   
    我將食指抵在嘴上,盯著電視畫面。
   
    畫面中是那個地方。似乎是白天拍攝的影像,四角帳篷內的情景被照得很清楚。手提鍋、收錄機、煤氣灶,以及那天晚上智佳腳下的帆布。「被害者的名字正在調查中」、「致命傷來自一塊大水泥塊」、「存在水泥塊被從橋欄杆上扔下的可能性」。
   
    接著就到了下一條新聞。
   
    「死了……」
   
    我對著電視嘟噥道。
   
    「那個人死了。」
   
    智佳什麼都沒說,只是在椅子上伸直身子,望著天花板。
   
    那個大叔死了。
   
    「是我們殺的……」
   
    會被抓嗎?警察會來嗎?不,不要緊。誰也沒有看到。扔下水泥塊前,我確認了周圍的情況。正好橋上沒有車輛經過,也沒有人走過。河邊除了那個大叔一個人也沒有。
   
    ——不。
   
    「對岸的兩個人……」
   
    我話一出口,智佳就突然抬起了臉。
   
    「可能看到了。」
   
    橋上很亮。即使在對岸也能將什麼人在幹什麼看個大概。
   
    「不過,不要緊。因為那天晚上我們剛要捉蟲時,對岸的手電筒光就不見了。回去了,那兩個人一定是回去了。所以沒有看到。絕對沒有看到,沒有看到就回去了。」
   
    我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一樣不斷地重複著這幾句話。但無論怎麼重複我還是不能放心。隨著重複,冰冷的不安反而像乾冰一樣在胸中蔓延。
   
    「哥哥——」
   
    智佳從椅子上起身。
   
    幾乎是同時,我也站起身。
   
    「去確認一下吧,確認一下就知道了。」
   
    04
   
    我們等了三天,因為我們覺得警察可能還徘徊在河邊。最後,在那次捕蟲的十天後,我們在晚上去了那個河邊。只是這次去的並不是我們常去的地方,而是河的對岸。
   
    「會在嗎?」
   
    「不知道。」
   
    「如果在的話,怎麼問?」
   
    「交給我吧。」
   
    在黑漆漆的路上,我們蹬著自行車,朝著河岸的方向前進,同時快速地交談著。那兩個人是否會在對岸的河邊?是否今天也來捕蟲而被我們好運氣地碰到?那兩個人,那兩個和我們差不多的兄妹。
   
    不,實際上我並沒有考慮那些事情。「對岸的兩個人」可能根本不是兄妹。可能既不是二人組也不是小學生。對於只能看到手電筒光亮的我們來說,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些。
   
    過了橋,到達對岸。周圍的景色和平時的河堤沒有什麼兩樣。我們將自行車並排停好,沿著河堤的斜面下去。正在此時,底下有人逐漸接近。是誰呢?只能看見黑色的輪廓。那個人屈著身體,很不耐煩地沿著斜面向我們靠近。到了我們身旁的時候,我們看到對方手裡拿著手電筒,但是並沒有打開。漸漸能看到他的全身了——是個身形瘦弱、戴著眼鏡、像個中學生一樣的男人。他像蒼蠅似的轉著眼珠看我們,然後從我們身邊默默經過。我把視線從他身上挪回前方,正要繼續走下河堤——
   
    但是腳步驟然停下了。
   
    我看向智佳,智佳也望著我。我們不謀而合。
   
    剛才的人就是吧?
   
    剛才的人就是「對岸的兩個人」吧?
   
    待我回過頭時,那個人已經爬上了河堤,穿著短袖襯衫的背影已經慢慢消失在了斜面的邊際。
   
    「哥哥,不快點問他的話——」
   
    智佳抓著我的褲子。是的,必須問問那個人,還要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
   
    ——您知道對岸發生的事件嗎?——
   
    假笑。
   
    ——那天晚上,您看到了什麼嗎?——
   
    但是不行,我實在做不來。那個人很恐怖,有點嚇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們只是緊閉著嘴,怔怔看著那個人消失在河堤上。雖然我們必須要叫住他。
   
    「今天真是熱鬧啊。」
   
    突然,背後傳來聲音。
   
    「你們也在捉蟲嗎?」
   
    心撲通撲通地快要跳出來了,我急忙回頭看。一邊笑著一邊看著我們的是一位穿著白襯衫灰褲子的男人。他看起來比父親年紀小一點,瘦削的身子,個子很高,頭髮從正中央分開。可能是警察。
   
    「夏天孩子們經常來這個河邊捉蟲。」
   
    帶著感情的聲音。
   
    「你們也是吧?還帶著手電筒。」
   
    我沒回答,智佳卻點了點頭。——不好。如果這個人是警察的話,可能正在調查是誰殺了那個大叔,是誰在河對岸從橋上扔下水泥塊。警察知道了多少呢?我們並不知曉。那之後並沒有進一步的報道。只有一次說了那個大叔的名字叫做田澤什麼。所以目前還是什麼都不要說比較好。
   
    「只是偶爾。」
   
    我趕緊搶過話頭。
   
    「我們真的只是偶爾來捉蟲。」
   
    「你們都在哪兒捉?那邊?」
   
    他這麼一問,我馬上搖了搖頭。
   
    「這邊。我們沒有去過對面。」
   
    「是嗎,這邊啊。」
   
    大叔撅著嘴點了點頭,兩手叉在腰上。我以為他會保持這個姿勢思考一會兒,結果他突然抬起頭。
   
    「難道你們就是經常在這邊的草叢裡捉蟲的孩子?」
   
    大叔說的應該就是「對岸的兩個人」經常出沒的地方,就是對岸手電筒光消失的地方,和我們對稱的地方。我點了點頭。
   
    「對,我們就在那裡。」
   
    我想假裝成「對岸的兩個人」。
   
    「這樣啊,那麼經常在那裡卡嚓卡嚓響的就是你們啊,怪不得總能看見手電筒光。」
   
    我的計劃成功了。
   
    這個大叔可能不是警察。因為他「總能看見」手電筒光,說明在事件發生之前他就經常來這裡。
   
    「說實話,剛才有個中學生樣子的人拿著手電筒,我以為是他,剛要問,結果他就跑了。」
   
    大叔手放在膝蓋上,眼睛看著我們。
   
    「不過你們還是不要來這個河邊比較好。前幾天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我也被警察問這問那了——那起事件你們也知道吧?」
   
    我沒有答話。智佳這一次也沒有輕易回答,只是默默地抬頭看著大叔。
   
    「我的朋友被殺了。在河對岸。」
   
    「朋友……」
   
    「對,朋友。」大叔點頭說,「和我一樣是流浪漢的小田。他姓田澤,所以我叫他小田。他就在對面的橋墩邊上搭帳篷過日子。我在這邊,所以他和我正相對。」
   
    「啊?」
   
    我下意識地重新上下審視了一下對方。
   
    「因為我是流浪漢而嚇了一跳?沒錯,我是典型的流浪漢,比小田在這邊生活的還要長。你這孩子什麼都寫在臉上呢。」
   
    大叔哈哈地笑了。「童心可畏啊。」他說著搔了搔頭。
   
    確實,仔細看去,他的襯衫領子和衣角都已發黃,褲子的邊線也已經脫落,皮鞋尖上還有裂痕。並且,雖然不像死去的大叔那麼嚴重,但是他身上也有一點臭味。
   
    「我說你們,能不能告訴我一下——」
   
    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大叔的表情變得很嚴肅。
   
    「小田死的那天晚上,你們也來這兒了吧,來這邊的草叢裡捉蟲?」
   
    「是的。」
   
    只能這麼回答。不過,那天晚上我們也確實看到了這邊手電筒的光亮。
   
    「你們沒看到什麼嗎?什麼都行,那天晚上你們沒有注意到什麼嗎?比如對岸有奇怪的人晃蕩,橋上站著誰之類的?」
   
    大叔的喉結一動一動的,壓低了聲音繼續說:
   
    「小田被殺了這事,我覺得很不甘心。不知是不是因為死了的是流浪漢,警察看起來很是悠閒……我一直想著,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捉住兇手。」
   
    我搖了搖頭。
   
    「什麼都沒看見。」
   
    「這樣啊……」
   
    大叔非常遺憾地垂下了肩。越過他垂下的肩頭,能看到橋,橋上車燈交錯。能不能看到我們扔下水泥塊的地方呢?我凝神望去……頗有一段距離。不過要是用心的話,我覺得橋上誰在幹什麼還是能夠看個大概。如果當時有人一直在看著橋上的話,他大概會發現兩個小孩向河邊扔了什麼東西吧。不過不要緊,不可能看清楚臉。無論視力如何出眾,也不可能看得清楚臉。就算知道是兩個小孩,也不會看清是我們兩個。
   
    我看向智佳,用眼神示意她不要緊。智佳點了點頭。誰也不知道我們是兇手。警察似乎也沒有那麼認真地搜查。已經不要緊了,已經不用再擔心了。
   
    身旁突然響起了擰發條似的聲音,聲音不大。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聽著聲音,做出對周圍很感興趣的樣子。
   
    「這是螻蛄。在草裡面叫。」
   
    大叔說,聲調和剛才完全不同,似乎很高興的樣子。
   
    「這個聲音以前被認為是蚯蚓的聲音——蚯蚓的叫聲。」
   
    「是嗎?」
   
    「以前認為這是蚯蚓在泥土裡唱歌。因此以前的日本人叫蚯蚓為歌女,唱歌的女人,但是實際上調查的結果是,這是螻蛄翅膀摩擦而發出的聲音,真是可笑的誤會啊。」
   
    大叔開心地笑了。那個表情和父親說道職業棒球時一樣。他似乎意猶未盡,想要再多說一點。
   
    「你們喜歡蟲子吧?」
   
    「啊,還行。」
   
    「所以多學習學習很有幫助哦。蟲子有非常非常多的種類,無論怎麼學都還有很多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真是無窮無盡。沒有比無窮無盡的東西學習起來更有意思的了。」
   
    大叔十分興奮地說著。擔心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在現在的我們看來,大叔就像相識已久的親戚一樣。
   
    「大叔學習過蟲子的事情嗎?」
   
    「學了哦。在學生時代。那時的夢想是當一名昆蟲學者。」
   
    「沒當成嗎?」
   
    我們從來沒見過學者,於是反問著。我只是單純地覺得大叔既然這麼喜歡蟲子,還想做昆蟲學者,為什麼沒有做成呢。
   
    「中途發現競爭者太多了,於是就害怕了,放棄了。我覺得這麼多的人奔向同一個目標,像自己這樣的人一定沒有競爭力,於是就選擇了去普通的公司上班這條路。結果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大叔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就是失誤。上班好多年後發生了很多事,現在就在這河邊過活。現在就算想成為昆蟲學者也已經沒可能了。——但是你們還有很多時間,學者也好什麼也好,都還有希望。」
   
    我第一次聽人這麼說。雖然我還沒有什麼具體的目標和夢想,但是聽到這些話還是很高興。
   
    「夢想越大越好。」
   
    我和智佳分別點著頭,同意大叔的話。在這期間,螻蛄仍然在草裡面叫個不停。
   
    「你們來看。」
   
    說著,大叔突然開始走向河堤的上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我有點害怕,不過大叔似乎在朝著有亮光的地方走,所以我還是跟上去了。智佳也跟在我身邊。
   
    大叔停住的地方是在橋頭。他一隻手放在欄杆上,抬頭看向路燈。黑色電線桿的上端,花盆形狀的燈泡閃閃發光,被拇指甲大的蟲子們頑固地撞著。是銅花金龜吧。
   
    「蟲子總是拿頭撞向燈泡,你們知道為什麼嗎?」大叔抬頭看著路燈問道。
   
    「因為它們喜歡對著光飛。」我回答。
   
    「對了一半。」大叔轉身看著我,彎下腰。
   
    「說對了一半是因為,蟲子確實依靠光的位置飛,比如月亮、星星或者太陽。不過並不見得是對著光飛,而是讓星星和月亮對自己來說永遠處於一個方向。這樣就能筆直地飛了,對不?」
   
    「啊……是的。」
   
    理解得馬馬虎虎。確實,就像我們一直讓月亮在右邊行走的話,就能沿著直線走。因為我們走月亮也會跟著走。當然,走了若干時間之後會有少少的變動。——我在向智佳這麼說明的時候,大叔在旁邊不住點頭,接著又用繼續上課的老師一樣的口吻說:
   
    「但是人類製作出像路燈這樣的小光源之後,就給蟲子們帶來了麻煩。什麼麻煩你們知道嗎?」
   
    考慮了一會兒之後我們還是一起搖了搖頭。
   
    「要想使光對於自己來說永遠在同一個方向,光源自然越大越好,畢竟是要沿直線飛。但是光太小的話情況就不同了,那樣的話,蟲子就會以這個光源為中心繞圈,而且圈會越繞越小,最後就像這樣用頭撞向光源,直到周圍變亮,光源消失。」
   
    原來如此。
   
    「所以那些銅花金龜就用頭去撞嗎?」
   
    我指向路燈。大叔慈祥地瞇著眼睛看向我。
   
    「對。所以夢想越大越好。」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越大越能飛得直。」
   
    大叔嘟噥的這些我並沒有理解得十分透徹,但還是能感到這些話語在我胸中不斷擴散。
   
    「我再多說一遍,不要再來這裡了。」
   
    大叔靜靜地轉身面向我們。
   
    「警察可能還要來,而且對事件感興趣的人也開始過來了。剛才就有一個中學生似的男人被我趕走了。開始他謊稱來捉蟲,不過很快就說了實話。他其實是從新聞上看到消息,純粹是出於興趣才來的。因為不知道事件發生在哪邊,就先來這邊看看。」
   
    咦?
   
    那個中學生不是「對岸的兩個人」嗎?完全沒關係?不過剛才大叔不是說沒有和中學生說話嗎——說是剛要搭話對方就跑了。
   
    「你們還是孩子,將來還有很長的路。我並不是警察的協助者,沒法說那些漂亮話。不過——」
   
    大叔猶豫了一會兒,接著說:
   
    「我可以保持沉默。」
   
    他在說什麼?
   
    大叔抬起身子,放眼看向對岸。
   
    「現在要說的話和你們沒有關係,所以能放鬆地聽聽嗎?和剛才說蟲子的那些話一樣聽聽就好。」
   
    這麼鋪墊之後,大叔開始說:
   
    「去年夏天,小田曾經猥褻過小女孩。是晚上在河邊放煙花的女孩,兩個小學四年級左右的女孩。」
   
    大叔的口氣就像在講故事。
   
    「那個人把這件事向我炫耀——就是他對那兩個女孩做的事。我當然責怪了他,沒想到他反而生氣了,狠狠打了我一頓。打得我快要站不起來了。——其實那時我都想搬走了,拆了帳篷。不過最後還是留下了,因為我喜歡這個地方,並且擔心小田還會猥褻別的小孩。」
   
    大叔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
   
    「上個月開始,每到晚上,對面的草叢中有時會閃出手電筒的光亮。是兩個小孩去那邊玩。橋邊的路燈很亮,所以從那兩個人停下自行車開始,這邊都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我非常擔心。擔心小田又做出什麼不好的事來。」
   
    大叔皺著眉,眨了好幾次眼。
   
    「本來我應該提醒那兩個孩子的,或者和警察打聲招呼。但是我沒能做到,我太害怕了。害怕被小田打,被小田踢。——所以我採取了一種迂迴的辦法。當兩個孩子在對岸的時候,我在這邊點亮手電筒。也算是給小田一種警告——我在盯著他。」
   
    一下子,我的胸中湧起一股冷氣。
   
    「在這邊回應手電筒信號的就是我。」
   
    大叔眼神十分悲傷地說。
   
    「可是那天晚上十分不走運,我的手電筒沒電了,也沒有備用的。這時對面兩個手電筒的光突然變成了一個,我十分不安。擔心女孩是不是被小田帶走了,擔心我這邊的手電筒光滅了,小田以為我不在,因而又動了邪念。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站起來急忙去了橋邊。我想跑到對岸,但是途中我又看到了兩個手電筒的光亮。所以我就放下心回來了。」
   
    說完大叔看著我們。那表情似乎是直到我或者智佳開口為止,都不打算再說什麼了。
   
    「回來了……之後呢?」
   
    我像從嗓子中擠出聲音一樣勉強問道。
   
    「一直看著對岸。看到兩個小孩上了河堤,去取自行車。然後,兩個人蹲下身——」
   
    話到一半,大叔低下頭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歎了口氣。
   
    「因為在河對岸,我無法看清兩個孩子的臉。你們來的時候我曾有所懷疑。懷疑就是你們,但是並不能確信。」
   
    一輛大型卡車從我們身邊經過,打斷了大叔的話。
   
    我的兩條腿開始輕輕顫抖。他怎麼會知道?為什麼會被他知道?大叔知道我們是那起事件的兇手。什麼時候知道的?怎麼知道的?
   
    「剛才你們撒謊的時候我才確定。」
   
    「撒謊……」
   
    「你說總是在這邊晃動手電筒的是你們吧?還說來這裡捕蟲的是你們。再沒有比那更明顯的謊話了。」
   
    確實如此。那不可能是我們。因為那是大叔。——肩膀開始發抖。手指和牙也是。無法移動視線。聲音湧上喉嚨,似乎馬上就要從口中飛散開來。我失敗了。因為我的緣故露餡了。我們會被警察逮捕嗎?
   
    「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並沒有給誰定罪的權力,所以我不會對別人說。只是——」
   
    大叔視線朝下。
   
    「我希望你們知道一件事。」
   
    我們知道大叔正在努力躲開我們的視線。但是,大叔這時說出了目前為止最有力量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就像用牙齒緊咬著自己的聲音一般。
   
    「沒有誰是該死的。」
   
    這就是大叔最後的話。
   
    之後大叔背朝我們,踏著草叢靜靜地下了河堤。我們看著那消瘦的身影逐漸被黑暗吞噬,最終消失在橋墩的陰影處。身旁開過一輛小貨車,空氣為之震動。頭上的銅花金龜仍然在用頭撞路燈,毫不懈怠地重複著。我們面前有一隻白色的蝴蝶翩翩飛過,飛向漆黑的河面。在黑暗中,白色一閃一閃,終於像融入黑暗一般不見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推著自行車。智佳哭出來,因為兩手扶著自行車,無法自由活動,眼淚就順著智佳的下巴滴落下來。智佳張開嘴想說什麼,但是無法出聲。而我的眼中此時也已經噙滿了淚水。我們兩人靜靜哭著,家還很遠,眼淚卻總也止不住。

《光媒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