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章 田龜規則

  田龜規則1
  古義人躺在書房的簡易床上,戴著耳機專注地聽著錄音機。
  「好了,我該到那邊去了。」接著「咚」地響了一聲,隔了一會兒,吾良又接著說:「不過我和你之間的通信並不會中斷,因為我特意準備了田龜程序。現在你那邊的時間已經很晚了,你休息吧。」
  古義人聽不明白吾良什麼意思,只感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默然良久,他才把田龜放回書架,打算睡覺。藉著剛服下感冒藥的藥勁,好歹睡著了一會兒,突然又驚醒了,只見妻子千堅正站在從書房頂棚垂下來的日光燈下,頭上罩著淡淡的光環。
  「吾良自殺了。本來不想叫醒你,我自己去梅子那兒,可又擔心媒體的電話太多,嚇著阿光。」千堅對他說道。吾良是古義人十七歲起交的朋友,也是千堅的哥哥。
  古義人期待著床邊書架上的田龜會像手機收到信號時那樣嘟嘟地呼喚他。
  「梅子被警察局叫去辨認遺體,我陪她去一下,」千堅壓抑著悲痛說道。
  「你就一直陪著她,等她家人來吧。守靈後我先回來,等著接那些電話。」古義人說完,發覺自己也犯迷糊了,哪會這麼快就有電話打來呀。
  古義人翻身下床,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內衣、羊毛衫、燈心絨褲子——現在正是冬天最冷的時候——動作遲緩地一件一件往身上套。剛把毛衣套上,就伸手去拿田龜。
  「你拿它去幹什麼?」千堅斷然阻止了他,「你不是用它聽吾良寄來的錄音帶嗎?你不是一向最討厭幹那種毫無意義的事兒嗎?」
  田龜規則2
  古義人五十五歲以後還堅持坐電車去游泳池游泳。他發現電車上只有自己一個人還在聽這種老掉牙的盒式錄音機。偶爾看見也有中年人用,可瞧人家唸唸有詞的神情,就估摸著是在聽英語會話。不久前,電車上還淨是聽音樂的年輕人,而現在他們不是打手機,就是盯著顯示屏不停地按鍵。所以如今就連從耳機裡發出的吱吱嚓嚓的噪音,都讓古義人懷念無比。古義人把隨身聽問世前的老式錄音機塞進裝泳具的背包裡,在花白的腦袋上套個耳機,禁不住感歎自己已是落後於時代的老古董了。
  這個典型的老式錄音機,還是吾良以前當演員時,參加電機廠宣傳廣告片的表演後,從廠家得到的禮品。機體是常見的長方形,式樣很平庸,一點兒也不起眼,只有耳機的形狀就像古義人小時候在森林裡玩耍時,從山澗裡捕到的田龜。「把它往頭上一套,就像沒用的田龜貼在了腦袋兩邊似的。」古義人感慨道。
  吾良不以為然地說:「你曾經是個只會抓鰻魚和香魚的笨小孩兒。這禮物就算送給那個可憐的孩子吧,雖說送得晚了點兒。就叫它田龜吧,給你的少年時代一個安慰。」
  大概是吾良覺得光送這個給老朋友兼內弟的古義人不太夠意思,於是發揮了他收集小玩意的天分——這也是他的生活方式之一,對其導演事業頗有裨益——給古義人的錄音機配上一隻很有魅力的金屬小箱子,裡面還裝了五十盒錄音帶。古義人從吾良的演播室得到這箱錄音帶後,在回家的電車上,隨便拿出一盤只標有編號的錄音帶放進田龜裡——他真的這麼稱呼起它來了——就在他找耳機插孔的時候,也許是無意中手指觸碰了鍵鈕,也許是一放進帶子就自行啟動的緣故,響起了女人淫蕩的狂叫聲:「啊!啊!要穿透了!我不行了!啊——!」這聲音震驚了滿車廂裡擁擠的乘客。據吾良說,這五十卷竊聽帶是攝制組的同事強行兜售給他的,他正發愁沒法處理呢。
  古義人對此類玩意兒向來沒多大興趣,誰知這次非常投入地聽了一百來天。吾良偶然從千堅嘴裡聽說古義人被抑鬱症困擾後,說了句「那就得用和病因相對應的低級的『人情味』來對抗了」,便在送給古義人錄音機時,順便附加了這些「人情味」十足的錄音帶。這些是後來古義人聽千堅說的。當然,千堅並不知道這些錄音帶的內容……
  古義人的抑鬱症是由於某大報刊的知名記者十多年來不懈的人身攻擊——自然是以社會正義的名義——而得上的。看書寫文章時還沒什麼,一到了夜裡就睡不著覺;有事外出走在街上的時候,就會滿腦子浮現出才華橫溢的記者那獨特的謾罵文體。那位細心而又體諒人的大牌記者,還把骯髒的廢稿紙或傳真校樣剪成小紙片兒,在紙片背面寫上「問候」,附在他的著述和雜誌上給古義人寄來。「每當你快要想起那些隻言片語時,不管你是在床上還是街上,就聽一聽這些『人情味』的宣洩,以這種本能的聲音來抗衡,你的惡劣心情會立刻煙消雲散的。」吾良對古義人這麼說過。
  十五年過去了。一天,古義人在準備去國外旅行要帶的資料時,發現了那隻小箱子,它和那個記者寄來的許多書刊、紙條一起堆放在書房角落裡的。萬一飛機發生了意外,千堅收拾書房時聽了錄音帶可怎麼得了?於是,古義人讓千堅把錄音帶當垃圾處理掉,還讓千堅問問吾良是否想留下那隻小箱子。
  後來,這容器回到吾良那裡去了。又過了兩三年,在古義人去波士頓期間,吾良又用那個容器裝了三十盒帶子給古義人寄了回來。據吾良說,以後錄了新的就馬上寄來,把能裝五十盒錄音帶的箱子填滿。「用不著急著聽」,聽吾良這麼一說,對錄音帶內容一無所知的千堅回答說:「他也快到更年期了,到時候我再讓他聽吧。」
  然而古義人出於某種預感,馬上拿出一盤來聽,不出所料,耳機裡傳來的正是吾良自己的聲音。「小時候在四國的松三」——吾良總把松山說成松三——似乎想要講述兩人成為朋友以來的故事,當然不是完全按先後順序講的。聽他的口氣像是自言自語,更像是和古義人電話長談。從此以後,古義人在書房入睡之前,總要戴上耳機,躺在床上聽著這些錄音,任自己浮想聯翩。
  過了不久,新的錄音帶如約寄到。漸漸地古義人開始放一段吾良的錄音,便按下暫停鍵,談談自己的想法,彷彿和吾良對話似的。把田龜當成電話來用,成了古義人的一種習慣。
  吾良從大廈樓頂跳下去的那天晚上,古義人正在聽當天新寄來的錄音帶。古義人適當地截斷吾良的講述,插入自己的感想,或者說是自然應答更為貼切。這天晚上印象最深的是,當自己想要編輯吾良和自己對話的第三盤帶子時,忽然帶子出現了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稍後,吾良說道:
  「好了,我該到那邊去了。」他的聲音和剛才迥然不同,顯然是酒精的作用。
  接著,只聽見一聲很像吾良常用的自製合成的錄音效果般的響聲。後來回想起來,那似乎是沉重的肉體從高處墜落下去,砸在馬路上時發出的聲響。
  然後又響起了吾良的聲音:
  「不過我和你的通信不會中斷,因為我特意準備了田龜程序。你那邊的時間已經很晚了,你休息吧。」
  古義人懷疑這段訣別的話是吾良事先製作好的最後錄音,而「咚」的響聲以及後面不帶醉意的講述,說不定是去了那邊後的吾良,把田龜作為電話使用的最初的通話呢。果真如此的話,只要繼續反覆聽下去,按照同樣的程序,或許會從那頭傳來吾良的聲音呢。於是,每天晚上都要田龜陪伴入睡的古義人,只把最後收到的錄音帶,從不倒帶地收在了箱子裡。
  田龜規則3
  古義人雖然和千堅一起前往湯河原的警察局接遺體回來,卻沒有看吾良的遺容。
  封閉的小範圍守靈過後,古義人對正在準備播放吾良拍攝的電影錄像的梅子說:「阿光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先回東京了。千堅參加明天早上的葬禮。」
  「吾良不像在警察局時那麼可怕了,經過整容,已經恢復了他原有的英俊。還是看一眼再
  走吧。」梅子望著靈柩說。
  千堅緩慢而果斷地對古義人說:「還是別看了。」
  千堅充滿悲哀的坦率目光迎著梅子疑問的眼神,梅子理解地回到停放靈柩的房間去了。
  古義人從千堅看著梅子的表情中感受到了自己與她的距離。這是赤裸裸的,完全排除了纏繞在人際關係上的緩衝性的東西。「這是事實,有什麼辦法呀。」千堅彷彿是在對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自己說道。
  梅子可以用充滿愛情的目光凝視著摔得變了形的吾良,可以目睹給死者的面容復原,作為死者的妹妹也可以這樣做。可是古義人能受得了這一切嗎?
  聽見梅子的這番話時,古義人懷著被千堅看穿內心的愧疚,本想馬上站起身來。他認為自己之所以總也長不大,是由於孤獨和寂寞。而且,他還意識到了一點,即自己想要確認一下,從吾良的臉頰到耳朵上留下的對著田龜講話的痕跡,經過撞擊是否還存在……
  有證據證明這並不是古義人的想像。負責搬運遺體的製片廠總經理樽戶給古義人看了留在事務所桌子上的,用電腦打印出的三份「遺書」,以及在透明的高級畫紙上用軟鉛筆勾畫的素描。
  這是一張國籍不明的童話插圖樣的圖畫。在點綴著幾朵橄欖形麵包般雲彩的天空中,漂浮著一個中年人。由於這中年人的姿態很像阿光趴在起居室裡作曲時的模樣,古義人確信這是吾良的自畫像。空中漂浮著的男子,左手拿著和田龜一模一樣的手機,正對著它講話……
  在童話風格的畫面誘導下,古義人想起一件往事。大約十五年前,吾良出版了一本含有心理分析內容的隨筆集。由於他導演工作繁忙,便把通常是由自己完成的封面設計委託給了一位年輕的畫家。那本書的封面畫就和現在古義人看到的這張畫一樣,這使他聯想到吾良的素描。
  隨筆集出版後不久,偶爾見面的吾良和古義人之間有了下面這番對話。
  「這種畫風出自現在美國著名雜誌上常見的著名插圖畫家的手筆。它的確將日本的風景和人物巧妙地描繪了出來。但作為剛剛出道的年輕藝術家來說是否合適呢?」在古義人來說,這只是無心的提問,而吾良的回答卻明顯地帶有攻擊性。
  「這叫做對海外藝術家的模仿,或者說受到直接影響。其實你自己創作的起步不也如此嗎?因為我們是畫畫兒的,所以比較明顯。可你呢,不過是把法語或英語翻譯過來的東西改寫一下而已。即便如此,照樣看得出原來的軌跡呀。你說呢?」
  「你說的沒錯。」古義人支支吾吾地說。「在最初階段,年輕人的作品的確帶有原作的成分。必須在此基礎上逐漸剝去表層借用物的模式。這個過程是很艱苦的。」
  「你在這一點上的確是成功了。可是,在這個過程中你失去了年輕時的許多讀者。你也感到過困惑吧。今後,這種狀況會更加嚴重也說不定。這個年輕畫家有才能,不拘泥於狹小的模式,他會找到新的突破口的。」
  古義人覺得遭遇到吾良焦躁甚至是充滿惡意的反擊,可能是因為吾良非常喜歡那個作封面畫的年輕人的畫風吧。吾良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給自己畫了像,把這種美國原始主義作為時髦模式的那張透明的畫,由此可見……
  漸漸地古義人意識到,這幅畫也許正是吾良留給自己的遺書呢。這是一張浮游在半空中,把田龜當作手機,向著古義人呼喚的吾良的自畫像。
  「好了,我該到那邊去了……」
  田龜規則4
  古義人向JR車站走去,打算趕乘回東京的末班車,卻沒想到被守候已久的電視台報道組給包圍了。古義人一聲不吭地穿過人牆,結果鼻樑靠近左眼的地方撞上了攝像機。就算自己一副狼狽相,攝影師那麼竊笑也太下作了些。古義人憤憤地想。
  他沿著石子路上了橘子山,攔了輛出租車坐進去。那出租司機似乎很熟悉吾良,對他說道:
  「聽說吾良的眼睛裡流出了血淚,真有這事?人家說他的半邊臉血糊糊的。」
  古義人覺得去醫院開張診斷書來對付那個攝影師不免有些多餘——這十幾個小時,一直圍攻古義人一家的這些媒體使他心理不平衡。吾良死後不長的時間裡,古義人從電視台、報社以及雜誌社的人們那裡感受到的特殊印象是,他們對於自殺者的輕蔑是共同的。
  這種輕蔑感情來自於他們確信在媒體世界被奉為王者之一的吾良倒下去了,他已經絕無可能東山再起進行反擊了。
  衝著吾良屍體而來的輕蔑實在太多了,以至被媒體稱為與吾良有關的人也成了這些人發洩的對象。就連在書評委員會的會議上親切關照古義人的女記者,也給古義人家的電話裡留言要求採訪。她的言詞中明顯流露出對於威風掃地的假王的輕蔑,是一種偽裝得十分天真的輕蔑。因此,古義人對於弄傷自己眼睛的年輕攝影師也不想追究了。許多人都表現出了對吾良的輕蔑,為什麼只由一個不走運的攝影師來承擔責任呢?
  吾良墜樓死後的一個星期,古義人一直在看早間和午間新聞。家裡沒有其他人願意看,所以他就把電視機搬到書房的床邊,戴上耳機聽聲音。古義人聽不大懂節目主持人或吾良電影中出現的年輕演員們的流行語。他沒想到的是,與自己年齡不相上下的導演和編劇,以及文藝或一般社會時事主持人的語言更加難懂。越是集中精力去聽,就越聽不明白他們在談些什麼。古義人這才發現習慣於閱讀書籍,並通過閱讀來寫東西的自己居住在特殊語言的孤島上。自認為還繼續著小說家這一職業,卻與生活在語言大陸上的人們絲毫沒有聯繫。這一發現使古義人恐懼和焦慮。儘管如此,他仍然凝視著電視機畫面,將耳機聲音放大到自己的承受極限,繼續收看著。可是一周過後,他還是放棄了。又把電視機搬回了樓下的客廳,疲倦地躺在了沙發上。
  「我一直就不明白你幹嗎浪費時間看那些東西。」千堅說。
  古義人茫然的頭腦轉念一想,那也不算是浪費時間,因為通過這一個星期的早間和午間新聞,以及隔天或三天一次的晚間文藝特別報道等節目,古義人知道了對於吾良的死,依靠目前電視上的報道是無法說清楚的,也就是說,是無法被社會理解的。
  古義人再度沉浸於吾良的死帶來的哀痛而淒慘的心緒之中,起因於下面這些想法。吾良在古義人面前出現得越來越少了——「作為導演的成功奪去了他們見面的時間」——這十幾年來,吾良一直生活在這句話裡。以至於最後他把想跟古義人說的話錄在田龜裡寄來。可以說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光裡,吾良需要能夠表現自我的語言。
  古義人不再去看關於吾良之死的電視報道後,千堅卻因為看了每天早晨的新聞廣告節目而痛苦不堪,忍不住跑去買了女性週刊的特輯,進一步確認了這一打擊。週刊以大量篇幅報道了吾良與女性的交往。其實,在吾良墜樓之前——據說那事發生在午後,當古義人收到錄音帶時,吾良已經成了身份不明的非正常死亡的屍體,被收容在警察局了——用電腦打印出的遺書上寫著:「為了否定現在登出的這些緋聞,只有一死。」儘管千堅什麼也沒有說,但古義人既不相信遺書的內容,也不相信那些報道。古義人找不到能夠恰當地解釋對於自己來說是個特別人物的吾良之死的詞語。
  古義人尤其不能贊同將吾良的死歸結為導演事業停滯的說法。據報道稱,「在意大利電影節上得過獎的喜劇演員出身的導演,為參加獲獎影片宣傳活動赴美國時很受歡迎,當吾良氏站在屋頂往下看時想的是,也許正是我的獲獎在我背後推了一把。」當古義人看到這樣的詞句時,不由得喟歎吾良竟有這般品行低下的同行。
  後來,無論古義人還是千堅都不再關注電視報道和週刊了。電話一律轉換成留言,這樣做的惟一目的是為了逃避來電的聲音,因為他們從未聽過那些留言。
  就這樣,古義人和千堅不再談論吾良事件,彼此都明白對方——就連阿光也知道——腦子裡想的全是關於吾良的事,卻專心於各自的工作,好幾個月沒跨出家門半步。
  同時,古義人養成了對千堅保密的新習慣。從吾良自殺前三個月左右開始的田龜對話,以書房的簡易床為舞台,更加切實更加日常性地持續了下來。
  那麼,憑藉著與這個田龜的深夜對話——這是古義人逐漸固執起來的念頭——自從發生那件事以後,有了一個需要遵守的新規則。
  那就是決不觸及吾良已經去了的事實。最初,古義人對著田龜講話,腦子裡總是浮現出那件事。後來,古義人生出了新的構想:吾良去的那一邊,無論從時間上還是空間上都和這一邊的世界完全不同,從那一邊看來,這一邊的死這件事本身不是被虛無化了嗎?
  古義人在松山的高中剛剛和吾良相識,就向他談了憋在心中已久,無處傾訴的有關哲學家們對死的種種把握方式。年輕的古義人的想法確實是因為反感哲學書裡的措辭而產生的。現在,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基於經驗的認識,是無法對於他們自身的死說三道四的。因為經驗的主體在這一經驗的瞬間便不存在了。在引用了這一論點之後,古義人講了自己的那套看法。
  「人的靈魂也許會和肉體一起活下去吧,在我們那個村子裡有這樣的傳說。人死之後,即作為肉體的人死的時候,靈魂就離開肉體,沿著峽谷升上去。據說是螺旋狀地一圈圈旋轉著上升,然後在屬於自己的樹根上落下來。經過一些時候,又逆向地旋轉著下降。這是為了進入剛出生的新生兒的肉體中去。」
  吾良聽了也展示了他本人的獨特見解和豐富學識。
  「根據但丁的理論,對人來說順時針旋轉著上山是正確的,逆時針旋轉是錯誤的前進路線。你所說的從峽谷升上森林的螺旋狀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呢?」
  由於古義人是聽祖母講的,只好自己解釋道:
  「你的意思是說,靈魂從死去的肉體中出來是落到森林裡的樹根上去,還是進入新生兒的肉體中去,哪一種正確哪一種錯誤吧?」
  古義人接著說:
  「假設靈魂以這樣的方式脫離死去的肉體的話,對於靈魂自身來說,是無法意識到死的。死的是肉體,肉體死去的瞬間,靈魂就從那裡離開了。也就是說,靈魂永遠不會死,靈魂與肉體感覺到的時間和空間是完全不同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這麼感覺……既是無限的,也是瞬間的;既是整個宇宙,也是某一個點,也許就這樣進入了另一個層次的時間和空間裡去了吧。可以說,靈魂就是永遠都不會意識到死的天真無邪的存在。」
  青春年少時的古義人,比起這些想法本身,對談話時的措辭的滑稽更為著迷,如今這些對話變成了現實,彷彿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肉體的死亡似的,吾良的靈魂通過田龜在繼續著談話。
  田龜規則5
  那天深夜,古義人用手絹捂著被電視台攝影師弄傷的血糊糊的左眼回到了家。由於電話被切換成了留言,阿光一直在聽CD。古義人趕緊給阿光做了些吃的,自己只擦了把臉——為了不至看到鏡子裡自己的臉,沒有開洗手間的燈——就上了二樓的書房,然後取出了前天夜裡被千堅呵斥而放回書架的田龜。在回東京的電車上,古義人回想著去參加告別儀式前從田龜中聽到的,在松山時,吾良給自己講解的有關蘭波的內容,他意識到這些回憶中還有著傳遞信息的意義。
  「我們在松三時對法國詩的理解是怎樣的程度呢?後來你進了法國文學系,主要看的是散文,我也沒有專門學習過,無法下結論。」吾良用沉穩的語調說著,「但是,你把小林秀雄的譯詩抄寫下來掛在鄉下的家裡,看來那個蘭波對我們的影響真不小啊。」
  「是啊。」按下暫停鍵後,古義人也懷念地答道。「那時候對於神秘主義的含義只限於空想,也曾想過將來通過研究能加深理解。」
  說完他又按了前進鍵。就這樣,那天夜晚,古義人一直和吾良談論有關蘭波的話題。
  直到現在古義人才意識到自己的遲鈍。因為吾良很明顯地在以蘭波的詩為媒介談論分別。吾良談論的中心是古義人抄錄在紙上的小林秀雄翻譯的《告別》「Adieu」……
  古義人回想起來,這是在電話中或見面時曾經討論過的話題。總之,關於蘭波這個主題他們曾經談過很長時間。當時兩人都很長時間沒有讀過蘭波了,一直說個不停的吾良也是努力從遙遠的記憶中搜尋著蘭波的詩句。
  以此為契機,古義人收集了幾種蘭波的譯文——一般都被譯做蘭博,將其中的宇佐美齊的譯作寄給了吾良。還對照原文讀了小林的譯文,認為以小林的譯本為佳。與此相關,吾良給自己寄來的錄音帶中,也有圍繞蘭波的很長一段錄音。古義人重新聽了那些錄音,又聽了和吾良的田龜對話後,從書架的角落裡翻出了學生時代收集的法文書籍中所有舊版的蘭波的書。在普累亞德版的蘭波作品集旁邊,排列著墨丘利·德·弗朗士版的「Poesies」,這是上高中時吾良送給古義人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法語入門書。古義人從吾良手裡接過這本書時,被這本薄薄的小書上的紅色鉛字封皮震撼了。時隔多年,現在重新翻開它,裡面寫滿了十七歲時的自己用鉛筆寫在書裡的蠅頭小字。其中的英文字體是在吾良講課前,古義人去松山的美國文化情報教育局的CIE圖書館查閱牛津法英詞典時抄寫上的。
  此外還有兩種日語筆記。一種是用片假名寫的,記錄的是吾良講解中的要點。之所以用片假名寫,是為了模仿跟吾良借閱的,吾良的父親——電影導演用片假名寫的隨筆集,自己的想法則用平假名來寫,以示區別。
  「蘭波在給先生的信上也寫了我快十七歲了,正處於充滿幻想和夢想的年齡。可是,據說這首浪漫的詩是他十五歲時的作品。即是說,Onn『estpasserieusquandonadix-septans是隱瞞了年齡的詩歌。去年我讀了這首詩,今年該你讀了,可以說它是寫給同樣年齡的自己的詩。這是天才在鞭策我們這些平庸的人啊。」
  古義人意外地發現,原來才華橫溢的少年時代的吾良,是把十八歲時的自己——還把古義人也劃了進來——看做平庸之輩的。
  古義人讀了普累亞德版的「Adieu」,又一次產生了緊迫感。在發生那件事之前,吾良談論《告別》的時候,正如他在錄音中的引用所表明的那樣,當時他是把古義人寄給他的新譯本放在身邊的。他一定認為古義人也會馬上想起整首詩來吧。但是,古義人這邊又不能給予滿意的回應。現在也是如此。自己給吾良推薦的新譯本上又沒有像年輕時抄寫得快要背下來的那般感悟了。這種差距在近來偶爾小聚時也有所察覺,或許因此吾良不再對古義人抱有什麼期待了,而「咚」的一聲赴了黃泉吧。
  已是秋季——又何必為永恆的太陽歎息,如果我們是發現神聖的光明的使者——那麼,就要遠離隨著季節推移而恍惚赴死的人們。
  這是從田龜裡聽到的吾良引用的譯詩的第一節,這首小林的譯文使高中一年級的古義人傾倒。吾良也同樣為之感動。但是,自己選擇了簡潔的死的吾良,是把他自己比做發現神聖的光明的使者呢,還是比做隨著季節的推移而恍惚赴死的人們呢?
  在下面的詩裡,爬滿蛆蟲的屍體的意象會給吾良帶來怎樣的感受呢?吾良為什麼會在田龜裡如此熱切地對古義人談起這種充滿陰森恐怖圖景的詩呢?古義人對此產生了疑問。他覺得毋寧說這下一節詩才是想要對古義人——以及對吾良自己——講的話吧。
  別無選擇!我必須將自己的想像力和回憶全部埋葬!因為藝術家以及小說家頭上的光環已被掠走!
  再看下面這一節:
  總而言之,請原諒我用謊言作為食糧養育自身。該出發了。然而,沒有一隻友愛之手伸向我!我該向何處尋求拯救?
  「謊言」這一主題是以田龜方式對話來批評古義人的主要因素。吾良對「友愛之手」已經絕望了嗎?果真如此的話,那麼吾良出於怎樣的考慮,在明顯疏遠的兩人的關係接近終場的時候,寄來了這個裝置,還寄來了這麼起勁地自言自語的錄音帶呢?
  古義人一直把詩看完,最使古義人深切懷念的是高中時他和吾良最喜歡的下面這一句:
  等到拂曉,用熱切的忍耐武裝起來,我們要向那光輝的城市挺進。
  然而少年時代的吾良和古義人自己給那光輝的城市一詞賦予怎樣的實體呢?
  還有最後這一句:
  終有一天,我會被賜予在靈與肉共存中擁有真實。
  我們確實為之鼓舞,卻不明白為什麼。如果吾良在縱身跳下去之前想起了這詩句的話,那麼他又是怎麼理解的呢?
  其實關於通過田龜和吾良對話的內容,這樣充分地加以分析思考,是在對話之後過了一段時間的事了。往往一到第二天,再次打開錄音機時,古義人白天所思考的東西又變得模糊不清了,一聽到從吾良前往的空間和時間那邊傳來的奇妙的現實性語言,古義人便立刻被感化了,於是不停地按下暫停鍵,和田龜聊起來。
  為田龜準備的錄音帶的基調雖是溫和的,但有時吾良也長篇大論地對古義人進行批評。結果從簡易床上發出的與之應答時的急切聲調,終於招致了千堅對古義人的攤牌。
  田龜規則6
  通常是由古義人開始與田龜對話的,可在他按鍵之前,田龜似乎就擺出了一副很是自負的姿態,以至使他聯想到屬於昆蟲的田龜在交尾期咯吱咯吱地蠕動時的模樣——多麼逼真的想像。受到田龜感召的古義人便把它拿起來,裡面早已放好了接著前一天對話的新錄音帶,於是,吾良那熟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所涉及的話題似乎總是與當下的狀況非常吻合……
  古義人對於與田龜的對話,較之於二十年來和吾良之間的任何對話都要投入。聽著吾良
  那跨越彼岸和此岸的沉穩語調——儘管有時夾帶言辭激烈的批評——雖然明知吾良已經死去,但超越了生死之界的交感力,使古義人感到自己對於死的感受方式受到了洗滌。它竟然呼喚出了不自相矛盾的,關於死後的新念頭。即不久的將來,拿著新購置的田龜到那邊去之後的自己,一心一意地等著從這邊發去的信息。假如永遠得不到對自己的回音,就會感到全身像散了架般的空寂……
  另一方面,他理所當然地認為現在所熱衷的田龜對話是自己獨有的精神遊戲。中年過後,作為親近以米·巴赫金為中心的文學理論的小說家,古義人深受遊戲這個詞語的影響。因此與吾良的田龜對話即便是遊戲,在登上舞台的這段時間內,當然只有認真地去面對了。這一點古義人心知肚明。
  而且,古義人決心在白天離開田龜的時候,不把和吾良的對話帶進現實中來。在和千堅或梅子、樽戶談話時,古義人也努力不去想這件事情。
  就這樣,古義人在兩個時間之間豎起了一道屏障,即生活在第一時間裡時,不允許第二時間的介入。在某一邊的時間裡時,至少自己的內心無法否定在另一個時間裡經驗的不是事實。通過在這一方確信對面一方的實在,這一方的空間越來越深化、豐富起來。這與夢境所具有的積極的容納很相似。
  如果古義人的朋友這麼問他:
  「吾良先生從大樓上跳下去了,現在他的屍體包括腦髓都已經燒得一點不剩了,那麼你還認為他的靈魂或者精神這種東西仍然存在嗎?」
  這樣認真提出問題的朋友雖屬於憂鬱類型的人,但至少提問的時候微笑著就好了……這樣的話,古義人就會在稍作思考後——沉穩地,或許自己的表情也是相當憂鬱地——也是微笑著這樣回答他:
  「是的,但這是有條件的……我相信在我用田龜聽他說話時,吾良的靈魂,即按照我的定義,具備最接近肉體的東西的精神是實在的。這和一般放錄音帶根本不同。因為吾良給我製作的是特別的程序。當然,他的靈魂不在我們生存的這個空間。偶然由田龜的電路將他那個空間與這個空間連接了起來……就是這麼回事。」
  「你和吾良先生不用田龜通話的時候,吾良先生在他那邊的空間裡是怎樣的呢?換句話說,在沒有與吾良先生相連接的時候,對你來說,吾良先生是怎樣的呢?」
  「除了通過田龜進行對話的時間外,我也無法仔細思考有關吾良的事。」
  「有田龜這種機器作為你們之間聯繫的媒介,使你認為吾良先生的靈魂成為實在。那麼,並不能還原為死後的人的靈魂是否實在這樣一般性的問題了?」
  「是的。但是通過田龜與吾良的對話,使我對於死亡的看法有了改變。對於從上大學開始一直關照我的已去世的六隅先生,還有音樂家簧先生,我也能捕捉到他們的靈魂及其在各自空間的狀態。我雖然沒有與六隅先生和簧先生通信,但能夠確信,除我之外,有人在用田龜和這些人的靈魂通話呢。」
  古義人思考著剛才那番對話,為什麼自己沒有去想像連接吾良和千堅之間線路的另一個田龜呢?正是由於田龜中的吾良和自己的對話導致了和千堅之間關係日益緊張,而當吾良終於必須做出一個抉擇的時候,古義人卻絲毫沒有預感……
  另一方面,或許在古義人的意識中存在著自己和吾良依靠的田龜對話是個人的想像也說不定,反正古義人覺得千堅是個決不會陷入那種想像的自立的——自立於古義人以及吾良——人,吾良也一定是這麼想的。
  在母親去世三年前,古義人應九洲大學的邀請前去講演,在休息室裡等著上台講演時,看見了時刻表,他發現如果不出席招待會的話,就可以乘坐渡船回四國,再換乘JR電車,當天晚上就可以回到森林中的家鄉,於是他請負責接待的副教授幫助購買船票。
  古義人回到家中時,已經十一點多了,母親早已睡下。第二天早晨起床來到走廊上,看見從昏暗房間的窗戶縫隙間射進來的河水反光,映出了母親那少女般的剪影,嫂子正幫她戴上常年不摘的頭巾。母親的這副姿態,雖說是在此岸的世界裡,卻宛如正在向彼岸移動的人,她那消瘦的臉龐兩側的,一對兒大得出奇的耳朵沉思般地耷拉著。
  面對面吃早飯的時候,母親說了下面這些話。
  「打一開春(現在是秋天)我就念叨著想見古義人……現在你坐在我面前吃飯,我覺著一半是自己的幻覺。雖說我耳背,古義人的話就是聽不清啊……打小他就不愛張開嘴說話,這毛病到現在還改不掉……
  「我覺著好像一半是現實,一半是幻覺!而且,這一陣子不管幹什麼,都不相信眼前的全是現實了!
  「我念叨想見古義人時,有一半時候你會出現在我面前,每當我給你提意見時,家裡人都笑話我吶。可是,你在電視裡講話的時候,我就對著那個機器說,他不是古義人。就連曾孫子都說我對古義人沒有禮貌。要是我對著幻影說話可笑的話,電視上的不也是幻影嗎?因為我看到的幻影沒有被機器映出來,就比電視不可信嗎?這有什麼根據呢?
  「反正對我來說全都是幻影。所有東西都和電視一樣,甭管實際上有沒有東西和我在一起……我生活在幻覺中啊。過不了多久,我也不再是現實中的東西了,變成幻影了!不過,這個峽谷一直是幻想的舞台,所以什麼時候從這邊轉到那邊去,我也不可能知道吧?」
  吃完早飯,古義人要去趕上午的飛機,妹妹開車送他去松山機場,按約定,到了機場後給嫂子去了電話,打完電話妹妹告訴古義人:
  「嫂子說媽媽吃完早飯後迷迷糊糊地說,剛才我看見了古義人的幻影,還和他說了話。」
  古義人不禁被母親的話打動了。那個事件之後,自己不是也沒有意識到吾良變成那邊的靈魂了嗎?古義人認定是這樣的。夜深時,和吾良用田龜通話時更是如此……
  田龜規則7
  用田龜和吾良通話中,特別是古義人感到不由自主地加入對話,並且越聊越起勁的,都是吾良談起他們年輕時的往事的時候,因為這時古義人可以完全無視「咚」的事件,不用擔心談論關於未來的話題,徹底遵守了田龜規則。有時也相反,變成了對於未來的提案而結束談話,險些被田龜規則淘汰出局。
  在某盒錄音帶裡,吾良盡量用兩人二十多年前談話時的口氣說起來:
  「我曾經說過確實出現過偉大作家的話吧,我們還談過』現在是否也有這樣的大作家呢?我們這個國家裡有沒有?『等等,還列出了一個名單呢。
  後來問題轉向了』將來用日語寫作的人裡會出現偉大作家嗎?『的方向去了。對此你是抱懷疑態度的。」
  古義人按下了鍵回答:
  「現在我還是這麼看。」
  「因為你壓根兒就沒想過你自己真能成為偉大的作家。咱們一認識,你就表示自己是個普通人,不會產生異想天開的幻想。你說起關於送到全國少年發明展覽會的作品那件事也是蠻有趣的。雖然你的態度是否定的,但也不是你自己主動說的,是我下套讓你不得不說的。」
  古義人按下了鍵,附和著說:
  「那是個什麼套啊?吾良你可真夠熱心的啊。」
  「我首先讓你認識到卡夫卡是真正偉大的作家,是天才。又跟你講了馬科斯·布勞特,儘管他自己是平庸的青年作家,卻不能不承認無名朋友的天才時,是怎樣的心情啊。還講了朋友死了以後,會是什麼心情呢。朋友死了之後,為了讓世人認可他的遺作而努力,又另當別論……
  「後來你開始寫小說,在最初的懈怠期,我又重複了那一套。我說如果不能成為這個國家現代的——儘管有這個附帶條件——偉大作家,寫小說就是浪費一生。你經過了一年繁忙的作家生活,獲得了芥川獎,但在文壇上還是不起眼。我對你說,停下現在所有的創作,重新開始。後來經過兩三年的沉默,無論新聞界還是讀者都把你忘記了吧?當時我告訴你,要從這裡開始真正偉大的作家的創作生涯……
  「那時候你學習非常勤奮,不管是小說還是隨筆,熱情上來時可以熟練使用各種文體寫作。你屬於那種適合寫小說的類型,所以你一直很痛苦吧。年紀輕輕,卻想要成為獨特的作家,設定特有的主題群和文體,並逐漸使之深化。你想讓社會承認自己是這種具有獨創性的作家。可是,你又覺得這實在太難而畏葸不前了。
  「於是我開始計劃寫一個以某藝術家的坎坷一生為題材的劇本。從年輕時起就具有獨創性,為使之深化而奮鬥了一生,最終實現了夢想的人姑且不談(其實他們也經歷了痛苦的歷程),對於現代的年輕作家而言,就更是難上加難了。不過,若按照我的方法,就不用這麼苦行僧般地苦幹了。特別是對於古義人這樣具有駕輕就熟的寫作能力,又頗能鑽研的類型是最恰當不過的計劃了。我當時對你說了這麼多話,你還記得嗎?」
  古義人記得很清楚,他按下暫停鍵,陷入了回憶。當時吾良的設想是這樣的。編造出一個虛構的作家。首先,古義人去探訪從不打算進入文壇的那位作家——假設已經上了年紀,並且是個特立獨行的人。當吾良給古義人這個提示時,他在腦子裡描繪出了剛結交的朋友簧先生私淑的,昭和中期出現的超現實主義詩人——隱居的住所,並寫出精彩的採訪報道。對這篇報道總會有些反應吧,於是,下一步介紹作家被埋沒的作品,並將無論如何不願意接受採訪的作家的話,以談話筆記的形式,堅韌不拔地寫著報道。這樣積累起來,最終出版了以綜合性地評價隱居作家為名的研究論著。
  如此先行於時代的摩登作家,在戰中、戰後一直默默地寫作著。這麼一來,新聞界和讀者便對其產生了新的興趣。因此,古義人就必須寫出有份量的評論文章來。
  這究竟可行不可行呢?吾良展示了可行性具體規劃。但冒出個把別出心裁的想法容易,要使其組合成一部作品的構思,再用一個一個的詞彙賦予其實體的工作就不那麼容易了。要知道,具有革命性設想的年輕作家們經受了多少挫折啊。不過,對於像古義人這樣博覽群書,記憶力超群,總是沉溺於奇異幻想中的人來說,設想一部已經寫好的作品,並對此進行評論介紹不是易如反掌嗎?
  有了這種想法之後,就會產生自己來寫這篇幻想作品的願望吧。既然以評論一篇寫好的作品的方式進行種種研究,那麼到頭來無論是關於主題還是情節的展開,古義人都應該瞭然於心了吧。
  倘若作品真寫出來,研究論著的出版以及引起的反響,使一直沉默的老作家同意了在雜誌上發表其年輕時的作品。接下去到了其他研究論著出版的時候,第三者就會加入對於幻想作家的評價吧。其實領導這一切的是使用各種筆名的古義人。這一工作本身,對於進入下一個小說的創作準備會很有效果的。
  這樣干它二十年左右,古義人作為新聞界中有特色的評論家的名字逐漸被抹殺了。到最後只剩下神秘作家的舊作在繼續問世。不久古義人被人遺忘了,留下的是逐漸被再度發現的巨匠。時光荏苒,作家去世了,像決了堤一般,作家未發表的遺作得到了發表。巨匠作為真正偉大的作家受到人們的懷念。
  「關於幻想的巨匠的談話和我們現在的情況真的重合了,對吧,古義人。博爾赫斯的作品剛被介紹到我國時,因其有著和我們相似的文學主張,我們為此而滿足。不久,你從英譯本中發現了斯大林時代被抹殺的作家們……布爾加可夫1等。我們在某一方面彷彿是和那位幻想中的巨匠一起步入了老年!」
  (說完這段話後,古義人能感覺到吾良保留了一些稍稍違反了田龜規則的話。)
  「所以說古義人,現在的你已經和你最初遇見的幻想的巨匠一樣上歲數了。現在應該開始努力奮鬥,即便談不上偉大,為了作為一個獨特的作家不被人遺忘,何不嘗試一下最後的一搏呢?
  「從田龜口裡說出來的這些詞句,難道不能起到一點催化劑的作用嗎?在你自己的過去裡……也可以說在我們的過去裡,應該埋藏著一直未被發掘出來的礦藏吧?」
  在聽這些田龜對話的過程中,發生過這麼一件事。千堅——她的性格是喜歡悶頭琢磨,憋到一定時候則會突然噴發出來——對古義人這樣說道:
  「現在每天半夜三更,我都聽見你在書房裡對吾良訴說一會兒,又傾聽一會兒,這不正是你最討厭的毫無意義的事嗎?你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用呢?我覺得你現在迷失了方向。
  「看見你不停地對吾良說話,等待他的回答,我覺得你肯定也很痛苦。我甚至有些同情你。這和同情阿光是不一樣的。如果飛機失事或其他原因你突然不在了的話,阿光該多麼無助啊。儘管我不認為你這樣做是為了到吾良呆的那邊去做準備……
  「反正從我的臥室和阿光房間的天花板上發出的聲音讓人受不了。就像從竹簍縫裡向下滴水一樣……阿光也會有這種感覺的。就算你用再小的聲音說話或者只是在聽,阿光都會察覺這種氣氛的。你難道不能不這麼做嗎?」
  這時古義人意外地看見千堅流出了眼淚,這使他不能不承認,除了這幾個月來依靠其生活過來的田龜規則之外,還存在著家庭裡的人生規則。而且,古義人被千堅那句解說式的話觸動了——儘管我不認為你這樣做是為了到吾良呆的那邊去做準備……
  田龜規則8
  「那可不行!」古義人趴在簡易床上,臉埋進被子裡,自言自語地說。我熱中於田龜……並沉溺其中,這的確有些難為情,可這是兩個人的事,總不能單方面終止吧。一想到那邊的吾良,就更加不敢妄為了。
  古義人猛地翻過身來,瞪著黑乎乎的床腳。有個大學校友因白血病住院時,也許是因為沒有將病情告訴本人的緣故,聽他的夫人訴說,他經常在床上猛烈地翻身,真怕他腦子裡的
  血管會被震裂。這大概就是古義人這一代男人共同的生活態度吧……
  古義人坐起身來,從床下拽出了那隻小箱子。按照剛開始整理的錄音帶標籤,匆忙找出剛剛想起的那盒錄音帶,田龜咯吱咯吱地響著,似乎在催促他,古義人點著頭,按下了鍵鈕。
  「你一向是這樣的,現在仍舊以把自己趕進死胡同的方式,而且是以自願的自我折磨方式苦苦掙扎著。千堅也很不高興哩。還有那個聲明』我從不看那傢伙的小說『的記者,對年輕讀者們散佈說,小說主人公是以他為模特的,大肆攻擊你』卑劣『。他自己還借你獲獎的光,出版了一本專門誹謗你的書哩。已經過去十五年了吧,後來你對這事真的無所謂了嗎?
  「近來你好像很消沉,千堅和阿光也跟著你無精打采的,這樣下去不太好吧。千堅是飽嘗了辛酸的人,如果有人起哄說,那個獎不是帶來了光彩和幸福了嗎?你就用』那只是過眼雲煙,辛苦的體驗卻要永久地品嚐『來回敬對方好了。沒完沒了地沉浸於興奮中的傢伙,不是異常的不知足的多幸症,就是死抱住某個回憶的徹底不幸的人。千堅經歷過太多的痛苦,然而,她並不因此就成了必須回到已逝去的喜悅中去的那樣軟弱的人,你覺得呢?
  「所以我建議,你不妨換個環境休息一下,好不好?你已經過了幾十年枯燥的作家生活了。對於你來說也該有Quarantine的必要了。你暫時離開小說一段時間……你要是一去不回,千堅和阿光怎麼辦呢?所以說是一段時間。總之我建議你使自己Quarantine,離開每天都要面對這個國家的傳媒的日子。」
  「請你讓我先查查字典好嗎?」今天晚上一直沒插進話的古義人打斷了吾良的話,「前幾天就聽你說到了Quarantine這個詞,還沒來得及查它的準確定義呢。就是說我還不能自如地應用這個詞。」
  說完古義人關了錄音機,從書架上取出了《牛津英和辭典》。
  [Quar·an·tine]n.1.a(對於來自傳染病地區的旅行者、貨物)隔離,交通阻斷;檢疫;檢疫(停船)期間(40天);in[outof]~隔離中[已檢疫]。b隔離所;檢疫停船港;檢疫局。2.(作為政治性的社會性的制裁的)孤立化(isolation),社會性的放逐,排斥,絕交。Vt.1.檢疫〈船和乘客〉;命令對……(檢疫)停船。2隔離〈傳染病患者等〉;檢疫、隔絕〈地區〉;[fig](從經濟、社會、政治上)使之孤立,排斥。vi檢疫。Quar·an·tin·ablea[It=fortydays(quarantaforty)]
  「我明白了你用這個詞向我建議什麼了。」古義人看完辭典的解釋,靠近田龜,壓低聲音,盡量吐字清晰地說道。
  「也不是非得四十天,多少延長一些也行。還有,你要想躲避和你一樣也上了年紀的記者的話,柏林這個避風港怎麼樣?那兒可是我難忘的地方啊。要說這和你的Quarantine有什麼關係的話,也沒什麼直接的關係……」
  「柏林嗎?說到柏林,我還的確收到了邀請我去比四十天長一些時間的邀請函。」古義人對自己亢奮的聲調甚為驚訝,竟忘記了千堅的埋怨,恢復了平常和田龜對話的語氣說道。「我這就去看看過沒過期。」
  古義人關了田龜,去翻文件箱。
  古義人小說的德文版譯介,從他年輕時開始直到現在的作品,一直斷斷續續地在出版。每隔幾年或幾十年出版新的譯作時,都是精裝本,但是增印一般都是簡裝本了。在法蘭克福的書市上,在漢堡或慕尼黑的文學協會等場所朗讀新作時,都要舉辦簽售活動,每次古義人總能夠銷售相當數量的裝幀精美的簡裝本。此外,古義人還接受了柏林自由大學舉辦的為紀念出版社的創業者S·菲捨爾1的講座邀請。學科方面表示,從十一月中旬開始,到明年上半年,這個位置就留給古義人。
  古義人從出版社編輯發來的最新傳真上確認,離承諾教授職務的答覆期限還差三天。古義人已經決心聽從吾良的提案了。吾良的錄音是半個月以前的事,真正需要他所說的Quarantine是現在,這個建議正是為了使沉溺於田龜的古義人重新振作起來。儘管知道千堅不滿,可即便是一個晚上,他也無法不聽田龜就去睡覺。而且正是和他對話的這個田龜提出Quarantine使他得到啟發的,古義人覺得豁然開朗,不由得又恢復了過去對吾良的依賴心理。
  「可是,我們的田龜對話怎麼辦呢?」古義人差點兒問出來,他沒有放錄音,自己回答了自己。即把下面的話當做自己編出來的吾良的回答:
  「這應該由古義人來決定啊。千堅對你的批評,與其說是對於她和阿光君的體諒,不如說是為了使你擺脫對於田龜對話的依賴吧。」
  儘管如此,直到臨去柏林的頭天晚上,古義人還在壓低聲音,每天晚上用田龜和吾良對話。而千堅見古義人對她的要求這麼快就做出了反應,表示要去柏林Quarantine,理解為是為了和田龜對話訣別,因此千堅對古義人直到出發前夕也沒停止的田龜對話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直到出發前,每天晚上都在忙活準備行裝的千堅,一天早上對古義人說:
  「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收拾吾良以前寄來的信,結果發現了一幅從柏林寄來的水彩畫。你想看看嗎?是風景畫,畫紙質地很好。先用彩筆打底,再用濕筆勾塗,就出了水彩效果,畫面充滿了幸福開朗的情調。背面寫著』這樣晴朗的天氣,在此地期間只有今天早晨『,下面的一角有吾良的簽名。」
  古義人拿起這幅風景畫,這是一張柔軟而質地厚實的深棕色畫紙,被裁成吾良式的粗拉拉的長方形。
  近景是一株高高的已掉光葉子的樹,尖細的樹梢相互交織著,近似色的濃淡對比層次細膩。只有爬上樹幹的蔓草是綠色的。透過枝丫,可以窺見漂浮著幾朵白雲的湛藍色天空。
  「這棵落了葉的白樹幹,就像在細樹枝上纏繞了毛線做的偶人頭髮似的東西……這樹大概是白樺吧。春天時長出的樹葉比咱們這裡的樹葉小……在巴克勒的研究室的窗戶外面也有這種樹。」
  「也許吾良想要畫天空,天空的色彩太美了……大概是他去參加柏林電影節時畫的,那時和勝子分手已經很長時間了,在西洋畫進出口圈子裡,和她熟悉的人已經不在了,再加上他雖然拍了幾部知名的電影,可是進入了新電影導演的時代,也使他多少有些憂鬱吧。他曾說過,柏林每天從早晨起就是陰天,下午四點天就黑了,冬天的柏林不是人呆的地方……仔細看這幅畫,給人的感覺卻是很明朗的。
  「也許是吾良上街時,發現了少見的繪畫材料做的彩色畫筆,忍不住買了下來吧。從旅館的窗戶裡望見了難得一見的晴空,而產生了作畫的慾望……由於沒有畫紙,就順手從電影節的節目單上裁下來一塊……
  「可是以吾良的性格,他怎麼會獨自一人眺望窗外的景色作畫呢?即使畫廣告紙樣時,他不是還用電報把你叫到宿舍去了嗎?他對我說過,想讓別人在旁邊看著……就讓翻譯兼助手的姑娘到他下榻的柏林飯店的房間裡,那姑娘是個好人,決不多嘴多舌,所以讓她呆在旁邊,看他慢慢地作畫。畫完之後,看他作畫的姑娘一定會忍不住說出』把這張畫送給我吧『,吾良怕不好拒絕,就先發制人地說,』這是打算寄給我多年沒聯繫的妹妹的,好在她的地址我還知道『……這是我謝謝他時,吾良不好意思地告訴我的……吾良對自己的畫沒有自信,對自己的文章還能允許出版,可是卻從沒有送畫給別人過……」
  「這種能溶於水的彩筆是怎麼回事?從沒見過這麼艷麗的顏色。」古義人小聲問道。他被千堅少有的健談給震住了。
  「他說裝進箱子太佔空間,筆芯又容易碎,就把它送給那個姑娘了。據他說在德國,有許多年輕人考上大學後,並不馬上進入大學學習,而是先在社會上工作然後再進大學。那個姑娘就是這樣……那時候,我也很想要那個彩色畫筆,但現在看來,還是留下這張畫更讓我高興。」
  古義人興沖沖地裝裱起這張水彩畫來。這種手工活兒是他最拿手的。

《被偷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