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與伊丹十三的邂逅

  ——在您轉去的松山東高中裡,邂逅了終生的朋友伊丹十三1——他妹妹由佳裡後來與您結了婚,因此他也就成了您的妻兄,那位有著明顯的都市風格的美少年伊丹十三。
  是的。那是我人生中最為幸福的邂逅。伊丹十三的戶籍名叫池內義弘,他在家裡則被稱之為岳彥。尤其是他母親,出身於名門望族,因此,這大概是他母親為他起的所謂別號吧。
  在那之前,我使用的理科教科書大多是從曾在舊制高中學習過的人那裡得到的,我是個很愛讀書的孩子。那些舊書裡有一些文學類讀物,我被那些讀物所吸引。早在小學時,我曾從母親那裡得到《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就想看看那原著,轉學到松山之後,便馬上去了松山的美國文化中心,在那裡發現了漂亮的大開本原著,就決定在文化中心的大桌旁閱讀這本書,還告訴學校裡的小夥伴,說是「在那裡可以學習」,然後幾乎每天都去那裡。小夥伴們都計劃報考大學,唯有我在專心致志地閱讀馬克·吐溫的作品。由於此前甚至已經背下了譯文,因此多少也就讀懂了原著上的英文。
  然而,一個從類型上看並不屬於前往那裡學習的學生群的人出現了。我們都身穿學生制服,只有那位少年穿著藏青色短外套,是一位確實非常自由、英俊的美少年。大家對他都另眼相看,那其中也有一些疏遠吧。我剛剛轉入到這所高中來的時候,隨即就被強迫獨自打掃教室,就在我打掃教室時,這位少年走了進來:「你就是大江君?」「是的。」「我讀了你寫的文章。」他讀了我在以前那所高中的學生自治會雜誌上寫的小文章。這位少年本人是現在這所學校文藝部的成員,自己並不寫文章,卻能畫很漂亮的插圖。而且,據說每當發現可能具有寫作才能的人,這個不可思議的人物都會予以鼓勵,讓其多寫文章。這位少年當時表示「你的文章很有意思」,我們很快就成了朋友。他,就是後來的伊丹十三。
  ——您與伊丹邂逅相遇不久,說是還邂逅了「終生之師」渡邊一夫1先生的名著,也就是巖波新書版《法國文藝復興斷章》那本書,現在再版時已將題名改為《法國文藝復興的大師們》。
  是的。現在我收藏著的,也是你所說的巖波新書的第一版。由於我自己原先那本已被翻閱得破破爛爛,老師的夫人便將這本書作為遺物送給了我,是一九五年九月發行的,為「巖波新書」推出之後發行的第43卷。應該是在這本書發行後的第二年,我轉學到了松山,當時我十六歲。松山有一條叫做大街道的繁華街,那時我沒什麼錢,便每天前往那條街上的書店,在那裡閱讀新出版的書籍,往往會在精挑細選之後買上一本。比如說,在那裡發現了大岡昇平1編輯的《中原中也2詩集》,並閱讀了富永太郎3的詩集。此外,我還讀了同為「創元叢書」那個版本的《愛倫坡4詩集》。與伊丹開始交往之後,我一下子就被文學所吸引。在舊書店裡,我以比較便宜的價格買下三好達治5的《測量船》第一版,那是一本很漂亮的書。也是在那一時期,遇上了《法國文藝復興斷章》這本書。就連渡邊一夫這個名字,當時我也是一無所知。我對法國文學和法國思想並沒有特別興趣,可為什麼竟會邂逅一生中最為珍貴的這本書呢?直至現在,我甚至還是不敢相信這一份幸運……
  比如說,渡邊先生在書中寫道:歐洲人一直思考著的「寬容與不寬容」這個問題,在十六世紀的法國是這樣的。——閱讀到這一切,是在我本人經歷了那些痛苦之後,在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的高中一年級,經歷了那種非常不寬容的、心術不良且殘酷的、暴力的痛苦之後,難以觸摸到善良和溫和的內心之後……
  難道還有思考如此重要問題的人?難道還有把這一切如此這般地傳達給我們日本人的人?我熱切地著迷於這些想法。如果更為理性地進行表述,那就是「自由檢討的精神」這句在該書中被反覆提及的話語,為我指示出了通往未來的道路。當時我認為,這句話就是為我而說的,因為在新制中學裡,我為自己確定了一個方向,以自由地進行調查、自由地思考問題為中心的方向。如果原樣援引當時抄錄到筆記本上的、這本新書中使用日語文言文標注的原文,則是這樣的:「文藝復興,據說是從中世紀基督教神學的絕對制度中將人們解放出來並確立了人性的運動。這樣說也未嘗不可,不過若用其他話語表述的話,則是對人們自古以來即被賦予的自由檢討/libreexamen之精神進行重新認知、復位、復權和前進,因於這種精神所具有的生動活力,文藝復興亦可說是近代的開幕。」就是這種對高中生來說艱澀難懂,更是我第一次讀到的文體。在那以後,我從這本書中產生了這樣一種感覺:弱勢者在設法進行抵抗,試圖傳播自己的想法,有的人甚至在這場戰鬥中因失敗而被殺死,不過,他們的可貴也被記敘下來了,如果我學習了法國文藝復興,就會遇見若干自己所喜歡的那種類型的人。
  於是我買下這本書,回去後便徹夜閱讀,第二天因此而沒能去學校上課。其實,在那之前,我並不怎麼想去大學,因為我不知道該在那裡學習什麼,加之母親也一直對我說,要盡快回到森林中來。然而,此時我卻下了決心,要去學習法國文藝復興。因此,第三天,到了學校後我便去尋找伊丹,終於在眼看就要遲到時在校門口等到了他,然後一面走向教室一面告訴他「我讀了渡邊一夫的《法國文藝復興斷章》」。他聽後應了一句「啊,是嗎?」,於是我又說道:「在迄今讀過的所有書中,我覺得這位作者最了不起。」他就說:「那人在東京大學的法國文學專業教書。」此時,我覺察到自己未來的道路已經開通,在伊丹的教室前與其分手後走向自己教室的那段時間裡,我一直沉溺於這個想法之中,及至放學後又找到伊丹並對他說:「我要去東大的法國文學專業,因此從現在起需要開始學習。如果每天都和你說話,就考不上大學了,所以今後不再與你交往!」他聽了後也表示「那很好呀」。從此,我就開始了報考大學前的種種準備。
  總之,我在高二臨近結束之際開始了考前準備,經歷了高中三年級,後來又因為沒考上大學而在家複習了一年,最終於十九歲時考進了東京大學當時的文科二類1。
  ——後來第一次面對真正的渡邊先生其人,是二十歲的時候吧?
  是二十歲快結束時?還是剛進入二十一歲時?總之,在上完駒場校區的教養學部課程之前,已經讀完了渡邊先生的隨筆集和所有翻譯作品,隨後升到本鄉校區的法國文學專業,第一次上渡邊先生的課,已記不清是在此前於駒場校區接受新生入學教育時還是在本鄉校區的十八號教室裡了。我們在教室裡等候著,先生走進教室後突然脫下外套,把外套裹成一團後放置在教壇旁的地板上,接著便開始講起課來,那個作派確實非常瀟灑(笑)。先生的臉型很好看,聲音也較尋常略高,具有一種張力,與江戶口音的喜劇演員Enoken1比較相似。當時我在想,所謂精粹的講述方式,原來就是這樣的啊。業已形成獨特個性的演員正在自己的眼前顯示著他的演技,而且,這整場表演亦包括渡邊一夫之本身,我為此而感動不已,意識到新的人生已從現在這個瞬間開始。
  ——當時,在考入法國文學專業的同班同學中,都有些什麼樣的人呀?
  在駒場校區,我們被劃分為已修法語和未修法語這兩個班,專業課程就這樣開始了,已修法語那個班的人將來一定會成為研究者,例如我們剛進入本科班時的助教清水徹2他們。升入法文專業後與其結交為朋友的石井晴一,現在正要出版巴爾扎克的《滑稽故事集》3那部有趣且龐大的譯著,他好像也是已修班的。並沒有成為研究者卻當上編輯,借助《海》創造了一個時代的塙嘉彥……我在未修班結交為朋友,現在仍敬愛著的,是為了將來升入英文專業而來學習第二外語法語的山內久明。他讓我第一次看到了一步一步實實在在地積累著知識勇往直前的秀才類型。當時我領會到,啊,唯有這樣的人才會成為學者。
  早在上第一次課時,我就為自己能夠師從這樣出色的學者而感到幸運,同時,也為自己不具備成為研究者的實力而斷了念想。於是,雖說暫且升入了法國文學專業,卻也想培養自己對英國文學的解讀能力。在駒場校區生活協會的書店裡,我發現並閱讀了深瀨基寬1翻譯的《奧登詩集》和《艾略特》這兩本書。因此,就我這個學生而言,從一開始就沒想一直走向學者的道路。我就是這麼一種早早便灰心失望的性格。
  ——另一方面,從大學一年級開始,您就在租住房內為了學生戲劇而熱心地創作腳本。
  我們還在駒場校區時,本鄉的安田講堂裡設有學生科,那裡在徵集「學生戲劇腳本」,好像是獨幕戲劇的腳本,獲得第一名者可以得到五千日元。說到五千日元,那是一筆足夠支付一個月書錢的款額。我平素喜歡翻譯法國的戲曲,也讀了很多法國戲曲作品,比如阿努伊2等人。於是,我就前往參選,也想寫出有趣的戲劇腳本來。在一年級和二年級那兩年裡,連續得到了那五千日元。
  同一時期,只是為了讓來到東京後在親戚的商業美術事務所工作的伊丹高興起來這個單純的目的,我寫起了小說。他也曾報考大學,是大阪大學的理學部。可他是那種不作考前準備的人,落榜後便來到東京,因為善於繪畫,就幹起了為廣告繪製底畫的工作。不是有一個叫做宇都宮德馬的人嗎,此人雖是自民黨的眾議員,卻在和平問題上做過很有力的發言。這位先生經營著一家叫做MINOPHAGEN3製藥的公司,伊丹就在為其製作廣告的事務所裡,用很小的畫筆非常漂亮地寫出了「MINOPHAGEN」。他的同僚都是些立志成為畫家的人物,卻又是些沒有良好教養的人,他們使得伊丹甚至為之茫然,從而感到寂寞和無聊。因此,我就經常前去和他聊天,如果不去的話,他就會發來電報,可去了一看,他卻只是拉著小提琴。
  為了讓處於這種狀態之中的伊丹高興起來,我就在上教養學部的理科課時,在用於計算的粗糙紙張上,用鉛筆不停地寫著完全以笑話構成的偵探小說。這就是我創作的第一批小說作品。
  ——一直沒有公開發表嗎?究竟是些什麼小說呀?
  小說的梗概是這樣的:一個極其肥胖的女性,我總是關注那些肥胖的女性(笑),她從上野去往新瀉,再從那裡用漁船進行走私活動。漁船漂流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她再從那裡費盡心血地穿過蘇聯的防守圈前往歐洲。很久以後,美國作家蒂姆·奧布萊恩1寫了一部叫做《追蹤卡齊亞托》的小說,講述了曾在越南戰爭中戰鬥過的士兵逃了出來,以遠在八千六百英里之外的巴黎為目標開了小差。這是一部非常優秀的小說,與我那部小說在構思上大同小異。總之,一個日本人在莫名其妙的煞費苦心之後,終於摸索著來到了巴黎。我寫的就是這樣一部小說。在駒場校區的那兩年間,每當去伊丹那裡,就會把已經寫好的那部分稿子交給他。
  ——那些稿子沒能存留下來嗎?發表出來就好了,我非常想閱讀這部作品。長度大約有多長?您還記得題名嗎?
  題名為《前行的力量》,是作為維克多·雨果的《歐那尼》之台詞出現在渡邊先生隨筆中的。小說用小字寫在半頁大小的糙紙上,總數超過了三百頁。伊丹趣味盎然地閱讀了這部小說,可他好像並不是那種喜歡保管物品的人(笑)。我自己呀,倒是發揮了保管人的作用,在伊丹奔走於東京的租住房期間,我把他父親伊丹萬作1遺下的原稿收藏在柑橘紙箱內,以免散逸流失……

《大江健三郎口述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