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長犄角的瑪麗亞

  1
  晚餐後的大廳。
  這時候,住在旅館裡的客人們全都聚集到了一起。或許是因為這時候即使回各自房間去也沒什麼事可做,所以這群彼此熟識的客人們全都聚在一起,興高采烈地相互敘舊。菜穗子和真琴也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經理、久留美、大夫太太、高瀨,和一個菜穗子她們在吃晚飯時才第一次見面,名叫大木的男子五個人圍坐在一起打牌。幾個人似乎經常打牌,每個人的牌技都很不錯。而經理打牌時的那種技藝,更是遠遠超乎了外行的範圍,面前堆起了一大摞的籌碼。
  看到菜穗子的身影,大木輕輕揮了揮手,可菜穗子卻佯裝沒有看到。吃晚飯的時候,他給菜穗子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
  「我也是在東京念的大學,說起來可以算得上你們的學長呢。」
  剛在菜穗子的對面坐下身,大木就開始和她套起了近乎。說完這番話之後,這個估計馬上就要奔三的男子才報上了自己的姓名。稍稍有些捲曲的頭髮亂蓬蓬地披在身後,身材魁梧,從他那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來看,感覺就像是個運動員似的,而五官卻又長得跟個演藝圈的人一樣油頭粉面。菜穗子覺得其缺點就在於,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總喜歡炫耀自己的這些長處,但他自己卻似乎並未察覺到。
  「上大學的時候我經常去打網球,現在也偶爾去玩玩。有時也還能臨時當下教練。你會打網球嗎?」
  聽他那話的口氣,感覺就像是一提到網球的話,年輕女孩就會趨之若鶩似的。而實際上,或許之前他也曾經靠這辦法泡到過幾個妞。然而菜穗子卻不想讓人這樣小看自己。她深吸了口氣,之後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換成了「我討厭網球」。她覺得自己的話語氣嚴厲,但表情卻很沉穩。大木的那表情感覺就像是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傻妞似的。「討厭網球?那是不可能的啦。你估計是對網球有啥成見吧?還是先嘗試一下,之後再說喜歡或者討厭之類的話吧。如今這年頭,連網球都不會打的話,可是會被當成年輕人中的異類的哦。」
  感覺就像是頗有自信一般。菜穗子的心裡一陣莫名火起,別人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又有什麼可能不可能的。這種時候,如果真琴在自己身邊的話,她必定會狠狠地瞪對方一眼,讓對方知趣而退,可大木卻偏巧趕在真琴離席的時候湊了過來。
  「大木先生你也是每年都會到這裡來嗎?」
  為了改換話題,菜穗子開口問道。
  「差不多吧。每年一到這時候,哪兒都會變得擁擠不堪。出門獨自旅行的話,還是這種地方比較有情調些。」
  「那你應該也知道有關『通往幸福的咒語』的事吧?」
  聽菜穗子提起之前從大廚那裡聽說的事,大木就像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似的,反問了一句:「咒語?」
  「就是《鵝媽媽之歌》的……」
  聽對方這樣一說,大木這才猛然想起似的點了點頭。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菜穗子不禁感到有些在意。
  「你說那童謠啊?什麼嘛,我還以為什麼呢……我對那種玩意兒可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告訴你你可別說出去啊。依我看吶,那傳聞不過是,為了宣傳這家旅館而搞的噱頭罷了。你要是當真的話,那你就輸了。」
  「不過話說回來,那故事編得倒也挺巧妙的呢。」
  「謊靠扯,牛皮靠吹,故事都是越編越精彩的啦。要是你還想讓夢繼續做下去,那你就這麼想好了。幸福早就已經落入了其他人的手裡,而那咒語也早就失效了。」
  「其他人的手裡?」
  「就只是這樣想想罷了。」
  這時候,真琴終於回來了。大木側眼瞥了真琴一眼,說了句「我們過會兒再聊」之後便匆匆離開了。與真琴擦肩而過時,大木還衝著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與他面對菜穗子時完全一樣,感覺就像是專門接受過訓練似的。對這傢伙可不能掉以輕心——菜穗子的內心之中,對他產生了這樣的一種認識。
  「對了,今天我看到了一幅挺有意思的光景呢。」
  大木一隻手拿撲克,對眾人說道。之所以會說得那麼大聲,大概是想讓菜穗子也能聽到。
  「你看到什麼了?」
  大夫太太搭腔道。
  「傍晚我到旅館後邊的山谷去散步的時候,看到有只烏鴉在啄土,也不知道它到底在搞什麼。」
  「烏鴉?那估計是在吃蚯蚓吧。這種事最好還是問江波先生吧。是不是啊?江波先生。」
  被大夫太太讚譽為昆蟲和鳥類博士的江波此刻正坐在櫃檯旁的椅子上,與大廚對飲著百威啤酒。他一邊聽著大廚說笑,一邊不時地往嘴裡拋花生米。之前大夫太太也邀請了他一起打牌,所以大概也可以算是牌友之一。
  聽到有人突然叫自己的名字,他似乎吃了一驚,扭過頭來稍帶結巴地回答:「搞不懂啊。」
  吃飯的時候,因為座位比較接近,菜穗子也曾和他聊過幾句。儘管他說話的時候嗓音低沉,但感覺倒也並非是那種不會說話的人。面對對方的詢問時,他的回答簡單明瞭,而且從來沒有半句廢話。問他是幹哪行的,他也只回答說在建築公司上班,不過從他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年紀來看,估計在公司裡他也已經是中堅力量了吧。他的身材稍稍有些偏瘦,膚色也較白。看他那雙與臉龐輪廓完全匹配的雙眼皮眼睛,菜穗子猜測他年輕時必定是個美男。
  回到旅館之後,江波似乎立刻就去泡了個澡,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香皂的氣味。
  「白天的時候,你都在幹嗎啊?」
  菜穗子說自己在到旅館背後去散步的時候曾經看到過他。江波稍稍頓了頓,回答道:「我是去看看有沒有什麼鳥類。」
  說完,他把目光從對方的臉上挪了開來。
  大夫坐在暖爐前的頭等席上瞪著國際象棋的棋盤。與他對弈的是上條。他們倆自從太陽落山之前起就一直這樣面對面地坐著了。菜穗子和真琴交換了個只有她們倆才明白的眼色,湊到了正在對弈的兩人身旁。
  「可以讓我們觀戰嗎?」
  聽菜穗子這麼一說,上條面帶得色地回應道:「好啊,好啊。不過身旁有美女助陣的話,說不定會腦袋充血,下錯棋呢。要來點什麼喝的嗎……」
  「不必了。」
  真琴冷冰冰地回答道。然而上條卻不以為意,盯著真琴的臉看。
  「你們知道國際象棋的規則嗎?」
  「多少知道一點。」
  「那就行。」
  看到大夫下定了一步棋,上條的話中途便停了下來。上條瞥了一眼棋盤,思考了一兩秒鐘,下了一步棋。之後他再次抬頭望著真琴說:「下次有機會的話,咱們就來切磋一下吧。」
  「那就等有機會吧。」真琴的回答顯得興趣不大。
  其後的一段時間裡,菜穗子二人和兩名對弈者均默不作聲,幾人靜靜地下棋觀棋。話雖如此,基本上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大夫在一臉苦惱地沉思。上條則是在抽煙的間隙中,不時地挪動幾下棋子。光是如此,便足以讓大夫皺眉深思。
  「你的棋風的確有些迥異啊。」
  大夫抱著雙臂說道。幾個人裡幾乎就只有大夫說話,從剛才起,他就在不停地重複說這句話。在菜穗子聽來,這話與其說是在讚譽對手,感覺更像是在挖苦對方。
  「是嗎?」
  上條悠然自得地回答。看他那樣子,感覺比起自己的棋局來,似乎更關心身旁那牌局上戰況。每次大夫陷入沉思中時,上條就會伸長脖子去望那些打牌的人。
  「你這棋下得不按常理啊。」
  「哪兒有。」
  「正常人哪兒會把車下到那種地方去嘛。」
  「是嗎?不過我倒覺得是招好棋呢。」
  「是嗎?」大夫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百無聊賴的上條每次與菜穗子的視線相交時,他都會露齒一笑。他那口牙整齊得讓人覺得可怕,甚至還會有種比常人要多出幾顆來的錯覺。看著他的牙齒,菜穗子不禁聯想起了鋼琴的鍵盤。
  「我們找人問過房間名的由來了。」
  眼見棋盤上的往來暫時停止,真琴開口說道。找機會和上條聊聊這事,就是她坐到這裡來的目的。
  上條搓起嘴唇來說:「哦?是聽經理說的嗎?」
  「不,」真琴說,「我們是聽大廚說的。」
  聽過真琴的回答,上條一邊兩眼望著牌局,一邊吃吃地強忍著笑。「那就經理心情不好了。每次提起那事來,他的情緒就會變得陰暗不定。」
  「你們在說啥事呢?」
  大夫手裡拿著主教的棋子問道。他大概是在為自己如此冥思苦想,而上條卻在與別人談論其他事感到不滿。
  「就是有關咒語的那事。我把那事也告訴了這兩位小姐。」
  大夫露出了一副很不耐煩的表情。
  「怎麼,又是那事啊?那話題都已經成陳芝麻爛谷子了啊。到現在還對那事抱有興趣的人,恐怕也就只有你一個了。」
  「麻煩你說我這是永不失去求知好問的心行不行……你那主教準備往哪兒放呢?那裡啊?你放那裡的話……那我就這樣。」
  上條隨即便挪動了自己的棋子。
  「大廚也說那咒語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意思。上條先生,你又為何會對它如此執著呢?」
  這正是跟下菜穗子和真琴最想弄明白的問題。上條露出了少見的嚴肅表情。
  「我覺得不可能會沒意思的。尤其是對英國人而言,《鵝媽媽之歌》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我想其中應該包含有一定的深思,但其他的人卻很少會表現出興趣來。漠不關心,這也是現代社會的一種病症。」
  「那,去年死掉那人又如何呢?」
  菜穗子說道。她本想盡可能不動聲色地發問,可耳根卻忍不住熱了起來。「上條先生你不是說過,那人經常會提起那事來的嗎?」
  還不等上條有所反應,大夫便已搶先說道:「說起來,那年輕人當時似乎也對咒語挺感興趣的呢。莫非他也是受了你的影響?」
  「或許也存在有這方面的原因吧。不過他似乎從壁掛中發現了超過咒語的東西。」
  「超過咒語?」真琴反問。
  「對。他似乎是把咒語當成了暗號,覺得《鵝媽媽之歌》其實暗指了某個地點,而那裡或許隱藏著什麼寶物——大致就是這個樣子。正因為如此,所以才說那是一段『通往幸福的咒語』。」
  果不其然,驗證到自己的猜測並沒有出錯,菜穗子體會到了一種近乎感動的感覺。公一當時正在對咒語進行調查,這正是她和真琴兩人剛剛才推導出來的結論。讓高瀨畫下這家旅館的俯瞰圖和那張意思不明的明信片,就是她們如此推斷的根據所在。除此之外,正如上條所說的,學習研究英美文學的公一,是不可能會對《鵝媽媽之歌》漠不關心的。
  ——而且上條還用了「暗號」這種說法。
  菜穗子心想,聽到這樣的話,哪怕不是《鵝媽媽之歌》,估計公一也會飛身撲上去的。他那人對推理小說這類的東西是來者不拒。
  「那……他最後有沒有理解那段咒語的意思了呢?」
  聽真琴如此問道,兩人同時搖起了頭。那意思似乎並非是否定,而是在說「不大清楚」。
  「說起來,當時他好像也曾經到我們的房間去過幾次,每次都盯著牆上的壁掛看。記得當時他還說了些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的話。」
  大夫豎起食指,嘴唇不停蠕動著。這似乎是他回憶時的習慣。「對了,他似乎說過『黑種子』還是啥的。還是說是『黑蟲子』……不對,應該就是『黑種子』。」
  「黑種子?除此之外他還說過什麼嗎?」
  菜穗子本想盡可能輕描淡寫地提問,但聲音卻還是不禁有些興奮。
  「記不清了,畢竟都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
  上條出了一手狠招,而大夫的話便就此打住了。不過菜穗子這樣的收穫也已經不少了。至少,她們的方向並沒有弄錯。
  「走吧。」
  在真琴的催促下,菜穗子也站起了身。
  2
  十一點過,兩人各自爬上了自己的那張床。關燈之後沒多久,真琴的床上就傳出了熟睡的均勻呼吸聲,而菜穗子卻在毛毯中輾轉難眠。身體早已感覺疲累不堪。自從今早由東京出發之後,她們就這樣那樣地忙活了不少的事。便不知為何,菜穗子總覺得自己就像是嚼了薄荷一樣,腦袋裡無比清醒。無數的念頭浮現在腦海之中,然後又消逝不見。雞蛋矮人、兩年前的事故、石橋、倫敦橋……
  ——石橋?倫敦橋?
  菜穗子的心被這份聯想徹底佔據了數秒的時間。大夫太太當時曾經說過些什麼。因為倫敦橋曾經幾次在建成後遭到沖毀,所以最後選擇了用石頭來建造……對,就是這事。是巧合嗎?或許吧。就算情況的確如此,那又能說明什麼呢?
  菜穗子想起了《瑪麗的小羊羔》那首歌。
  這裡的客人全都是群奇怪的人。上條、大木、江波、大夫……高瀨……對了,他可不是客人。還有撲克、國際象棋……
  薄荷的功效似乎終於變弱了……
  醒來之後,清晨依舊未曾到來。就像睡著之前一樣,黑暗之中傳來真琴均勻的呼吸聲。菜穗子吐了口熱氣。她只覺得一陣口乾,舌頭感覺就像是海綿一樣乾燥。或許她醒來的原因也正在於此。這樣的夜裡,躺在一年前哥哥死去的床上的頭一天夜裡,是否原本就會讓人感覺到口乾舌燥?
  菜穗子輕輕地下了床。赤著腳穿上便鞋,幾經周折才摸到了門邊。周圍一片漆黑。走進起居室,菜穗子打開燈,看了一眼座鐘。那只樣子就像是老式擴音器的鐘面上,時針指著兩點整的位置。
  菜穗子在睡衣外邊披上滑雪服,靜靜地走出了房間。儘管四處都開著長明燈,但走廊上卻依舊有些昏暗。彷彿隨時都可能會有隻手突然搭到自己肩上的恐怖感,驅使著她快步走到了大廳裡。
  大廳裡空氣凝滯。那邊是象棋,這邊是撲克,眼前是十五子棋,這些東西各自散發著它們的氣息,沉積在空中。菜穗子從十五子棋的桌旁走過,來到了櫃檯前。用水杯打好水,重新擰緊水龍頭後,就聽不知何處傳來了開門的聲音。仔細一聽,聲音似乎是從廚房裡傳出的。菜穗子知道那裡有扇後門。都這麼晚了,到底是誰?心中如此一想,菜穗子便藏身到了櫃檯後。甚至就連她自己也無法解釋,她為何要這麼做。
  廚房的出口有兩個,一處在櫃檯的旁邊,另一處則在走廊一側。廚房裡斷斷續續地傳出有人小心翼翼、無聲無息地走動的感覺。菜穗子擔心不已,不停地思考著如果廚房裡的人從櫃檯旁現身的話,自己該怎麼辦。要是讓對方發現了的話,自己又該怎樣搪塞過去。但事情卻並未像她所擔心的那樣,從後門走進廚房的人最後從走廊一側走了出去。菜穗子感覺到對方從走廊上漸漸走遠。並非腳步聲,純粹就只是一種感覺。那人的氣息漸漸遠去,過了一陣,菜穗子才站起了身來。
  周圍的感覺和剛才她過來的時候沒有半點的差別。只有那種氛圍變得有些紛亂。國際象棋、撲克和十五子棋的氣息全都混到了一塊兒。一口氣喝乾了杯中的水,菜穗子腳步匆匆地回到了房間裡。杯裡的水被她的掌心捂得溫熱。
  回到房裡,菜穗子立刻便鑽回了床上。一種莫名的不祥預感向她襲來。雖然這種不祥預感的由來不明,卻讓她感到越來越不安。
  就在這時,隔壁傳來了一陣響動。
  聲音就來自隔壁的房間。關門的聲音,有人在屋裡走動的聲音。菜穗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是『聖·保羅』那間吧。」
  黑暗中突然聽到真琴的說話聲,菜穗子被嚇得輕輕尖叫了一聲。
  「左邊隔壁那間不是『聖·保羅』嗎?」
  腦海中回想起旅館的俯瞰圖來,菜穗子不禁點了點頭。但黑暗之中,真琴是不可能看得到她剛才的動作的。
  「那間房裡住的是誰?」
  這些事菜穗子早就已經調查得清清楚楚。她大大地打了個呵欠。
  「是大木。三更半夜的,也不知是和誰約會去了。」
  翌日清晨,菜穗子被噩夢給嚇醒了。那噩夢雖然嚇得她冷汗直流,但醒來之後,她卻完全忘記了自己夢到了些什麼。菜穗子覺得有些不甘心,坐在床邊拚命回憶,可腦海裡就像是大霧被風刮過一樣,什麼也沒有留下。
  真琴的床上已經空無人影。她的包大開著,裡邊露出了個藍色的塑料小包。菜穗子之前也曾看到過。那是真琴用來裝洗漱用具的。大學的勤工儉學商店裡就有售,三百五十日元一個。看到那東西,菜穗子也連忙從床上跳了起來。
  剛走兩步,正巧碰到真琴洗漱完歸來。雖然當時她正在用白毛巾擦拭著臉,但看到菜穗子後,她還是輕輕抬了下右手,沾在額發上的水珠,在清晨的陽光下散發著光芒。
  「早上好。」
  見菜穗子衝自己打了個招呼,真琴輕輕點了點頭,沖裡邊努努嘴。裡邊站著的人是大木。
  大木擰開水龍頭,一邊往盆裡放熱水,一邊怔怔地望著窗外。也不知他在沉思什麼,甚至就連水從盆裡溢了出來,他都沒有覺察到。
  菜穗子緩緩走到他的身旁,衝他說了句「早上好」。他就像是如夢初醒一樣,全身打嗝似的抽動了一下,連忙關上了水龍頭。
  「啊……早上好。」
  「你這是怎麼了啊?」
  見菜穗子把臉湊了過來,大木連忙笑著搖了搖頭。
  「沒什麼,就只是發了下呆罷了。」
  「是因為昨晚睡得太晚嗎?」
  「也許吧。」
  「你昨晚好像出去過?」
  菜穗子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而大木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的黑眼珠不住地晃動,狼狽的神色在他臉上顯露無遺。
  「你都看到了?」
  「也不是,那個……」
  這一次輪到菜穗子感到手足無措了。儘管她知道該感到狼狽的人不是自己,但面對著大木那副嚴肅的表情,昨晚那種不明就裡的不祥預感又再次在心中復甦了。
  「我聽到你昨晚從外邊回來。」
  菜穗子好不容易才擠出了這麼句話來。大木回答了句「是嗎……」,但臉上那種倒吸一口涼氣的表情依舊沒有絲毫的改變。菜穗子就像是被對方的氣勢給壓倒了一樣,低下了頭。
  「昨晚我有點失眠,」過了一陣,大木用生硬的語調說,「所以就出去散了會兒步。」
  「是嗎?」菜穗子說。兩人間的氣氛感覺有些凝重。
  大木拿起自己的洗面奶,沖菜穗子說了句「過會兒見」,之後便逃也似的走過了走廊。
  等到大木的身影消失不見之後,真琴湊到菜穗子身旁說:「有點蹊蹺啊。」
  「是啊。」
  「他大概有什麼事瞞著我們吧?」
  「嗯……」
  菜穗子點了點頭,兩眼怔怔地望著大木留下的那只裝滿了熱水的臉盆。
  牛奶黃油炒雞蛋、熏豬肉、蔬菜色拉、南瓜湯、羊角麵包、橙汁、咖啡——這些就是這天早上的菜單。與菜穗子她們倆一起用餐的是大夫夫婦和上條。江波和大木早已用過早餐,出門去了。高瀨不時現身,為眾人補充羊角麵包和咖啡。
  「昨晚睡得還好嗎?」
  鄰桌的大夫太太向兩人問道。她那張未經化妝的臉,看起來感覺就像是鎮上居委會的大媽似的。
  「睡得很好。」
  真琴回答。而菜穗子卻默不作聲。
  「真厲害,居然能在那間房裡睡著。年輕就是好啊。」
  一邊把撕開的羊角麵包塞向嘴邊,大夫一邊羨慕地說道。
  菜穗子心想,這是個與他們兩口子聊聊的絕好機會。自己雖然很想找他們這些常客聊聊哥哥的那件案子,但若是貿然發問的話,反而會讓對方覺得有些奇怪。
  「去年鬧出自殺案件的時候,大夫您都在幹什麼呢?」
  雖然菜穗子盡可能地想以拉家常的語調和夫婦倆聊聊,但聲音聽起來卻還是有些興奮。然而對方卻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大夫一邊嚼著嘴裡的食物一邊點頭,之後他的喉頭微微一動,嚥下了嘴裡的食物。
  「還能幹什麼?當然是幫忙做屍檢囉。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聽說住客中恰巧有位醫生,那些刑警們全都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大夫當時可真是帥呆了。」上條在一旁揶揄道,「感覺就像是刑警連續劇似的。」
  「就是,還對那些刑警們指手畫腳地。」太太說。
  「我可沒對他們指手畫腳,不過只是把檢察結果告訴了他們罷了。」
  「那,最後得出的自殺的結論,是大夫您做出的判斷嗎?」
  聽到如此一針見血的問題,菜穗子不禁扭頭看了看真琴的側臉。大夫一臉有苦難言的表情,連連搖頭。
  「客觀來說,我就只能說是不清楚。屍體的身旁放有毒藥,很明顯,死者就是喝下了那毒藥而死的。但能做出清楚判斷的情況也就僅止於此。死者究竟是自己喝下的毒藥,還是被人給強行灌下的。再或是誤服了毒藥,這一切全都無從考證。當時我的面前,就只有一具一動不動、默無聲息的屍體。」
  「聽起來就像首詩似的。」
  上條端起咖啡杯來說道。菜穗子瞅了他一眼,之後便不再理會他,扭頭望著大夫。
  「那就是說,自殺這結論是警方做出的判斷?」
  「那是當然。只不過我也曾經向他們表達過自己的意見,認為他殺和事故死的可能性不大。把毒藥誤當成藥服下的可能性很小,而且我們這些人中,似乎也沒有哪個瘋狂到會對剛認識的人痛下殺手的地步。」
  「與其說是意見,倒不如說是一廂情願。」
  或許是早就對上條的這種冷嘲熱諷習以為常的緣故,大夫不動聲色地衝著他說道。
  「是一廂情願。也可以說我相信是這樣的。當然了,正如你所說的,警方還沒有天真到會把我們的一廂情願記錄到搜查筆記中去。當時起到關鍵作用的,還是現場的狀況和一些與死者相關的情報。所謂狀況,指的就是房間的門鎖……」
  「當時房門是從屋裡上的鎖。」
  或許是不想讓丈夫獨佔風頭的緣故,大夫太太也搶著說道。
  「而且備用鑰匙保管得很嚴密,並非輕易就能弄到的。如果人是被殺的話,那麼這案子就是一場密室殺人了。」
  太太兩眼放光,洋洋自得地說。
  太太剛閉上嘴,大夫便立刻開口說道。
  「警方當時也曾找相關人員詢問過各種情況,但最後他們還是只能認定,將門上鎖的就是死者本人。而且死者當時正處在精神崩潰的狀況下,完全具有自殺的動機,因而警方也就順便以此結案了。」
  「那大夫您自己是怎樣認為的呢?」
  菜穗子也在不經意間提高了嗓門。當她發現自己的情緒有些激動之後,她又壓低嗓門繼續說道:「也就是說,死者當時已經開始有些精神崩潰了嗎?」
  或許是她的說法太過有趣的緣故,大夫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往常那種平靜的表情。
  「就我這個醫生來看,當時他的精神狀況應該沒什麼問題。警方告訴我這事的時候,我甚至還大吃一驚。至少在我的面前,他從沒有表現出精神崩潰的樣子來過。」
  「我也這麼覺得。」
  太太說,「那小伙子感覺挺不錯的。當時他還和我們一起打過牌,只不過牌技倒是很一般。」
  「這裡的人就只有大木君贊同精神崩潰的說法,我也同意太太的意見,覺得他是個不錯的小伙。」
  上條的話聽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太深的含義,但是卻在菜穗子的心裡留下了影子。
  「大木先生覺得死者當時的確有些精神崩潰嗎?」
  「倒也還沒到那地步。他那人頭腦靈活,曾經在眾人面前展現過他的博學多才,讓大夥兒都對他感到欽佩,所以靠身體吃飯的大木君或許會看不慣他。大木君那人挺喜歡標榜自己的,所以他才會贊成精神崩潰的說法,借此來詆毀死者在眾人心目中的形象。」
  「……」
  當真如此嗎?菜穗子心中暗想。大木那樣說,會不會其實另有目的?
  見菜穗子默不作聲,真琴趕忙圓場道:「嗯,人在旅途,自然少不了會發生些事情的啦。如果發生的都是好事那就好了。」
  「的確如此。」
  夫人啜著剩下的湯汁說道。菜穗子還在替她擔心那湯是不是涼了,卻見太太美美地喝乾了湯,開口問道:「對了,今天你們打算上哪兒去溜躂呢?稍微走遠一些的話,還可以去溜冰的哦。」
  聽真琴說還沒決定,之前一直在默默地喝著咖啡的上條突然露出一臉猛然想起些什麼似的表情。
  「說起來,大木君昨天還躊躇滿志地說,今天要帶你倆四處走走呢。他那人向來是個積極分子。」
  真琴在菜穗子的身旁縮了縮脖子:「的確是個積極分子。」
  「那大夥兒今天都打算幹嘛呢?」
  菜穗子衝著大夫兩口子問道,可回答她的人卻是上條。
  「還得先把昨晚那盤棋分出個勝負來。」
  「棋?」
  「就是和大夫之間的那盤棋啦。還勝負未分呢。」
  菜穗子一臉吃驚地望著大夫。
  「昨晚最後誰贏了?」
  丈夫閉起一隻他那對眼角下垂的眼睛,說:「不過就只是一盤棋而已。」
  「只贏他一回他是不會死心的。」
  上條不耐煩地說:「還得再贏他十九盤才行啊。」
  吃過早飯,兩人在旅館周圍散了會兒步。一條小路從旅館的門前向著樹林蜿蜒延伸。估計是昨晚又下了場雪的緣故,路上積起了十公分左右的新雪。
  穿著防雪靴的腳踩在路上,積雪沙沙作響。眼見前方並無腳印,估計她們是不會與江波和大木相遇了。
  「你是怎麼想的?」
  真琴一邊用腳尖踢著積雪,一邊問道。
  「什麼怎麼想的?」
  聽菜穗子如此反問,真琴滿臉難以啟齒的表情,把手放到了頭上。
  「就是有關你哥哥的那件事嘛。據大夫兩口子的說法,當時他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精神崩潰的症狀。」
  「是啊。」
  菜穗子把兩手插進夾克的衣兜裡,默不作聲地向前走著。踩到雪堆時,腳底的那種感覺讓她的思維中斷了下來。
  「我也希望事實就是這樣的。如此一來,我覺得哥哥他並非自殺而死的想法也就能夠得到驗證了。而且如果他直到臨死時都處在精神崩潰的狀態中的話,感覺似乎也怪可憐的。」
  真琴什麼也沒說。過了好一陣,她才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說了句「的確」。
  「不過最讓人覺得不對勁的人還是大木啊。只有他一個人說當時你哥哥有點精神崩潰,這一點實在是讓人感覺有些蹊蹺啊。他這樣做的目的,會不會是為了讓自殺的論斷更為可信?」
  「你的意思是說,是他殺了公一?」
  「我也不大肯定……但他給人的感覺的確有些奇怪。昨晚不也一樣的嗎?三更半夜的,怎麼可能會跑出去散步嘛。還有,剛才我還在想,大木不是在我上床之後回房的嗎?如此一來的話,我藏在櫃檯後邊時,從後門進來的人就不應該是他。這樣一來……」
  「那就是說,大木並非獨自一人了啊。」
  「你怎麼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啊?」
  菜穗子不滿地嘟起了嘴。
  小路與通往旅館門前的車道並排延伸著。只要沿著它向前走兩百米,就能走上主幹道。說是主幹道,實際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沿著主幹道而上,最終通往的也不過是條越走越窄的登山道;往下走的話,也只能到達那處就跟馬廄似的車站。
  來到與主幹道交匯的地方,兩人轉身返回。不管走到哪裡,眼前都是同樣的景色。積雪,白樺,還有穿過樹林的縫隙間灑下的陽光,和耳畔那若即若離的小鳥叫聲。
  往回走到一半,兩人便遇上了高瀨駕駛的麵包車。高瀨鄭重地停下車子,打開車窗。
  「我去迎接客人。」
  高瀨說:「總共還有四位。這下子就全到齊了。」
  「都是些怎樣的客人啊?」
  真琴問。
  「一對住在『鵝與長腿叔叔』房間的夫婦,另外兩位是來滑雪的男客。」
  「住哪間房?」
  「『啟程』那間。」
  說完,高瀨再次踩下了油門。麵包車笨重的車身穩穩地在路上飛馳了起來。
  菜穗子和真琴走出小道,之後就像昨天一樣,繞到了旅館背後。旅館背後倒是留有著不少腳印。然而兩人卻並未對此發表任何的看法。
  石橋依舊斷在半空之中。在菜穗子看來,這座從中間斷開的石橋,就彷彿一對龍頭湊在一處,竊竊私語的巨龍父子。
  「之前都沒發現啊。」
  真琴望著東邊說道。菜穗子也跟著扭過頭去。
  「大山居然離得那麼近。」
  「是啊。」
  其實那山也算不得很高。兩人的東面,聳立著兩座樣子很相似的山,而太陽此刻正掛在兩座山的正中央。
  「感覺就跟駝峰似的。」
  真琴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感想,菜穗子也表示贊同。
  菜穗子戰戰兢兢地走到崖邊,朝谷底望了一眼。沐浴在旭日的晨暉下,斷橋的殘影靜靜地匍匐在谷底。巨龍父子的影子似乎比空中的巨龍要湊得更近一些。
  要是再往前走上一步,估計身體就會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菜穗子趕忙往回退了幾步。她害怕高處,既冷又高的地方更是讓她感到恐懼不已。
  真琴在橋根處蹲下身,探頭朝橋下看了看。見菜穗子走到自己身旁,她指了指石橋的背面。
  「那是什麼啊?」
  隔著真琴的肩頭,菜穗子也探頭朝橋下看了看。石橋下邊藏著一根粗粗的木料。真琴一邊留意著腳下,一邊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把那根木料抽了出來。光從她手上的動作就能看出,木料的份量不輕。
  最後,真琴從橋下抽出了一根大約兩米長的四稜木材來。說是四稜木材,其厚度大約有五公分,而寬度則為四十公分,感覺更像是塊板材。雖然真琴並不懂木材質量的好壞,但其新舊程度卻一眼就能判斷出來。
  「這玩意兒是幹啥用的呢?」
  真琴用右拳輕輕地敲了敲木板,嶄新的板材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估計是用來做傢俱什麼的吧。這家旅館的東西,不是很多都是手工製作的嗎?」
  聽菜穗子如此說道,真琴稍稍想了想,喃喃自語地說了句「或許吧」。之後,她又把那東西塞回了原位。
  回到旅館,只見大夫和上條還在棋盤面前鏖戰,卻不見太太的人影。經理坐在暖爐前看報,見兩人回來,抬頭衝著她們說了句「你們回來了」。
  兩人沿著冷冷清清的走廊向房間走去。站在房門前,真琴衝著走廊深處努了努嘴。
  「那邊咱還沒去過的吧?過去看看如何?」
  除了自己住的房間外,兩人還只到過「倫敦橋與老鵝媽媽」的房間去過。那房間對面是「聖·保羅」房間,裡邊住的是大木。旁邊就是菜穗子她們住的「雞蛋矮人」。再往裡走是「鵝與長腿叔叔」房間,房門的牌子上寫著「GooseyandOldfatherLong-Legs」的字樣。菜穗子她們知道這房間與「倫敦橋」那間一樣,同樣也是分做兩層的。
  「長腿叔叔」的對面是Mill,也就是「風車」「磨坊」的意思。據上條說,他就住在這間房裡。
  「風起風車轉,風息風車停——我記得上條曾經這樣說過的吧。」
  菜穗子回憶著說。這樣的兒歌的確可謂朗朗上口。
  「結果這種理所當然的事也被拿來編成了兒歌。」
  「這肯定也是《鵝媽媽童謠》的特徵啦。」
  兩人從「風車」旁走了過去。
  走道在前邊朝左拐了個彎,而在拐彎之前——也就是「風車」那間房的對面——有一處大約四平方米見方的地方。那裡放著一張散發著黑色光澤、看起來已經很有些年頭的圓桌,而牆上則掛著一幅感覺就像是幼兒塗鴉似的油彩抽像畫。
  「菜穗子,你看這個。」
  聽到抬頭望著牆邊架子的真琴叫自己,菜穗子也走了過去。真琴的手裡拿著個就跟保齡球瓶似的東西,湊近一看,才發現那其實是個用木頭雕成的人偶,其大小就跟一升裝的可樂瓶差不多。
  「這是聖母瑪麗亞嗎?」
  「哎?」
  聽真琴突然這麼說,菜穗子並沒有立刻明白她這話的意思。瑪麗亞……何時歸家?……哥哥的明信片……
  「讓我看看。」
  菜穗子接過人偶來看了看,感覺它似乎已經有些年頭,拿在手裡沉甸甸的。人偶的頭上嚴嚴實實地裹著一層布,臂彎裡還抱著個嬰兒。
  「是聖母瑪麗亞,錯不了的。」
  「公一那樣明信片上提到的聖母瑪麗亞,莫非就是它?」
  「不清楚……」
  菜穗子再次看了看手裡的瑪麗亞像。瑪麗亞的表情看上去很安詳,如果這人偶是出自外行之手的話,那麼這人的技藝倒也可以算得不錯。但沒過多久,菜穗子便發現這尊瑪麗亞像上有處奇怪的地方。不管走到哪裡,這世界上都不可能找得出與它相似的瑪麗亞像來的。
  菜穗子說:「這瑪麗亞……頭上怎麼會長著犄角?」
  「哎?不可能吧?」
  或許是因為聖母瑪麗亞與犄角這樣的組合實在是太過突兀,甚至就連真琴自己也沒有留意到。菜穗子把那尊瑪麗亞像遞到了真琴的眼前。
  「你看,額頭上有處突起的地方對吧?這會不會是犄角啊?」
  「怎麼會……這世上哪兒有長犄角的瑪麗亞嘛……」
  大概是覺得自己也無法解釋出個所以然來的緣故,真琴的話只說了一半,就再沒有往下接著說了。她用手指輕撫著那處突起,說:「我也搞不明白,大概是個裝飾吧?可不管怎麼說,這犄角的確有點怪異啊。」
  「這話說的也是。」
  菜穗子把瑪麗亞的臉轉朝向著自己。瑪麗亞的額頭上,有處米粒般大小的突起。這東西真的是件裝飾嗎?就算再繼續討論下去,估計也是沒法得出任何能夠令人信服的答案來的。菜穗子一邊喃喃地說首「好奇怪」,一邊把那尊瑪麗亞像放回了原位。
  沿著走廊往左拐過彎去,眼前就是這家旅館的最後一間房了。深褐色的木門上,掛著一塊寫著JackandJill字樣的牌子。
  「『傑克與吉爾』啊?」
  「估計這間就是江波的房間了吧?」
  不知何時,真琴已經把這些事都調查了個一清二楚。
  菜穗子和真琴兩人回到房間裡查看俯瞰圖時,高瀨把新來的客人帶進了旅館裡。就在她們為高瀨所畫的俯瞰圖的細緻與準確讚歎不已的時刻,大廳裡傳來眾人交談的喧嘩聲。十分鐘後,高瀨嘴裡念著「打擾一下」,敲響了房門。真琴站起身來,打開了門鎖。
  「今晚我們打算組織一場派對,如果兩位有興趣的話,就一起來參加吧?」
  高瀨盯著兩人說。「現在常客們全都到齊了,這也是種慣例。而且明天一早,大木先生就要離開這裡,所以機會就只有今晚這一個了。」
  「大木先生嗎?」菜穗子問道,「我怎麼沒聽他說起過這事?」
  「之前他預約的時候還打算在這裡多呆一陣的,可今天卻突然提出說要離開。」
  高瀨對大木的預定變更似乎也感到有些困惑。
  答應了參加晚上的派對之後,兩人和高瀨說,讓他載著她們到附近的滑雪場去一趟。之前她們早已商量好,回東京的時候,還得帶張兩人站在雪坡邊上的照片回去,給父母一個交代。
  前往滑雪場的路上,三個人在麵包車裡交談了起來。
  「有什麼收穫沒?」
  雙手握著方向盤,高瀨兩眼盯著前方說道。這樣的問話,恰巧戳中了菜穗子的心痛之處。坐在後排座位上的她,根本無法看到高瀨此時的表情。
  「目前還不清楚。」
  真琴回答說,「情況倒是打聽到了不少,但能不能算得上是收穫,那就不得而知了。搞不好其實我們就只是在白費心機罷了。」
  「那有關鵝媽媽的咒語這方面,有沒有查到些什麼呢?」
  畢竟她們昨晚曾讓高瀨畫過俯瞰圖,就連他,似乎也開始關注起這事來了。
  「暫時還沒有。」
  「是嗎?」
  言下之意,似乎是他早已預料到結果會如此。不知在這名看似純樸青年眼裡,這樣兩個對一場已經過去的自殺案件糾結不己的女大學生,又是怎樣的一種感覺——菜穗子最後決定還是別再妄自猜測了。
  「高瀨先生你在『鵝媽媽』這裡幹了幾年了?」
  菜穗子突然若有所思似的問道。高瀨稍稍停頓了一下,回答說「兩年了吧」。菜穗子心想,他剛才停頓的那一下,或許是在計算年數吧。
  「你就一直都住在旅館裡嗎?」
  「大致可以算是吧。」
  「大致?」
  「我偶爾會到靜岡去,我老媽在大學宿舍給人燒飯。只不過我很少回去。」
  「你老家是哪裡的呢?」
  「之前我曾經在東京呆過一陣子。但因為除了老媽之外我就再沒有其他親人了,所以也就不存在什麼老家了。」
  從高瀨的年齡上來看,估計他是在高中畢業後,過了一兩年就到「鵝媽媽」旅館來了。而高中畢業後的兩年時間,他應該也沒閒著。儘管如此,毫不發怵,淡淡地講述著自己其後的經歷的高瀨,卻讓菜穗子見識到了與之前所認識的他不同的一面。
  「兩年前的話,那正好就是墜崖事件發生的時候啊?」
  真琴說道。高瀨再次停頓了一下,小聲回答說:「是啊。」
  「事故發生的時候,你就已經在這裡上班了嗎?」
  「還沒……」
  車子猛地往左劃出一道弧線,菜穗子的身體不禁向右甩去,真琴也從左邊靠了過來。高瀨連忙向兩人道歉。
  「我是在那場事故過去很久之後才到這裡來上班的。記得大概是在那件事發生了兩個月之後吧……」
  「是嗎……」
  菜穗子扭頭看了看真琴,每當她在思考什麼事的時候,她就會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唇。
  麵包車最終停在了沿著緩坡向上的升降機的出發點旁。道路的左邊是升降機的登機口,外邊排著十幾個滑雪者;右邊則是一片停車場,估計同時可以容納幾十輛車。
  「我五點時會來接你們的。」
  說完,高瀨把車子調了個頭。眼望著那個四角形的車子背影漸漸遠去,真琴似乎有些話想說。菜穗子問她想說什麼,她也只是回答說「沒什麼」。
  從附近的小賣部租借了滑雪用具之後,兩人坐上升降機,沿著斜坡緩緩而上。離開家時,菜穗子為了向家人隱瞞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也曾把自己的滑雪用具給扛了出來,但因為背著實在太沉,所以最後還是扔在了真琴的公寓裡。
  坐在升降機裡,菜穗子看著那些身穿五顏六色的滑雪服的滑雪者們,就像彩色的玻璃球一樣,不停地從坡上滑下。儘管直到念了大學之後才開始接觸滑雪,但她立刻就被這種運動所深深吸引,每年都會往雪山跑個五六趟。換作是往常的話,或許她會滿心期待地眺望著眼下的景色。
  兩人先用菜穗子帶來的口袋相機互相拍了三張滑雪時的照片,之後又在主滑雪道下的小木屋前,請一位貌似學生的男孩給兩人拍了一張合影。那男孩似乎本想在把相機還給菜穗子時說點什麼,但扭頭瞥見真琴之後,男孩又把話給嚥了回去。或許是因為他無法對真琴的性別,也就是真琴是否是菜穗子的戀人這一點做出判斷的緣故。站在一旁的真琴,不僅臉上架著太陽鏡,而且因為身材魁梧,所以穿的滑雪服也是男式的。
  坐在山間木屋的咖啡廳裡,兩人一邊喝啤酒,一邊點了些吃的。打發了一個小時的時光,滑了兩個小時的雪之後,兩人又到另一家咖啡廳裡喝了些咖啡。隨後又接著滑了兩個小時,時間剛好到五點。
  「玩得還算開心吧?」
  剛一上車,高瀨便開口問道。真琴回答說「還行」。不管是問的人還是答的人,說話的聲音中都沒有絲毫的感情。
  3
  六點,派對開始。大廚引以為豪的料理全都被擺放在桌上,而椅子則被挪到了牆邊,完全就是一種自助餐的形式。用香檳乾了一杯之後,眾人又接連不斷地扳開葡萄酒的瓶栓。
  直到這時,菜穗子她們才第一次與今天到達旅館的芝浦夫婦見面。丈夫芝浦時雄年紀約莫三十四五歲,說話隨和,感覺似乎是個老好先生,鼻樑上架著一副比他的臉要稍小一圈的圓框眼鏡。妻子佐紀子是個長著張瓜子臉的美人,但是卻不大愛說話,始終躲在時雄的身後,從不主動開口。只不過她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倒也並不會給人一種陰鬱的感覺。從兩人的對話之中,菜穗子得知他們已經結婚五年了。
  芝浦自稱自己是搞眼鏡批發的,把工廠製造出來的成品批量發到零售商手裡。芝浦瞇著鏡片後的小眼睛說:「不過就是份沒多少收入的工作罷了。」
  除了芝浦夫妻之外,今天到旅館的還有兩個工薪族模樣的男子。兩人一直等著菜穗子落單,伺機接近,卻殊不知這一切早已被菜穗子看在了眼裡。真琴此刻正在稍遠處與經理交談。
  「你們是從東京來的吧?」
  長著一張國字臉的男子找菜穗子搭訕的方式完全沒有半點的新意。而他身旁那個眼眉細長、嘴唇淡薄的長臉男子則不住地用目光打量著菜穗子。兩人的長相都不是菜穗子喜歡的那種類型。聽菜穗子搭了句腔,兩人便開始爭先恐後地自我介紹了起來。國字臉的男子姓中村,而那個長臉的男子則姓古川。
  兩人似乎都還只上了兩三年的班,完全看不出社會中人的老練與狡詐。或許是為了在菜穗子面前顯擺,兩人談論的話題總是圍繞著工作和公司。聊的內容既沉悶又乏味,菜穗子甚至連他們是在哪家公司上班,具體負責的什麼工作都記不住。
  「我們可是自打上學時起,就開始玩高山滑雪了哦。」
  古川終於改變了話題。「我們可不喜歡那種人工造的斜坡,而是為了尋找天然的山坡才到這裡來的。人工斜坡給人的感覺,與新宿那邊也沒多大的差別。」
  空洞無物。純粹就只是在顯擺罷了。自打念高中時起菜穗子就知道,這種男人沒一個好貨。那些平日在講壇上衣冠楚楚,結果下課之後卻連自己學生都不放過,把女生的肚子搞大的就是這種人。說起來,當時那個禽獸老師後來又如何了呢?
  「中村先生,古川先生,你們可別打她的主意哦。」
  之前還在忙著上菜的久留美,這時候也終於脫下圍裙,加入到了眾人當中。「人家可是名花有主的啦。」
  「哎?那不是女的嗎?」
  中村嘟起嘴,朝真琴那邊看了一眼。只聽他說了一句「女的」,菜穗子便已看出這男的也沒多少素質。說那兩個字時,他的語調中充滿了不屑。
  「問題在於魅力。」
  說著,久留美兩手搭在菜穗子的肩上,連推帶抱地把她給帶到了櫃檯邊。儘管身後沒長眼睛,看不到中村他們的臉上是副怎樣的表情,但只需想像一下,便足以讓菜穗子開心不已。久留美貼在菜穗子的耳邊小聲說:「你最好提防著他們倆一點兒。」
  「之前他們倆也曾多次挑逗過我。」
  坐到椅子上,久留美一邊給菜穗子兌酒,一邊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久留美你有戀人嗎?」
  久留美聳了聳肩說:「要是能遇上個像真琴這樣的就好了,最好能是個男的。」
  菜穗子笑了笑。
  看到菜穗子和久留美在櫃檯旁坐了下來,大木走到了兩人身旁。「年輕人就是臉皮厚,實在是惹人厭啊。」大木張嘴就來了這樣一句。看那樣子,他說的似乎是中村和古川。嘴上這麼說,可他自己卻也老大不客氣地在菜穗子身旁坐了下來。
  「明天一早我就得回去了。能認識你真的是很開心。但突然說有工作要做,那也就只好忍痛和你們道別了。這也正是上班之人的無奈啊。」
  「一路當心啊。」
  久留美端起了酒杯。隔著菜穗子,大木沖久留美說了聲「謝謝」。
  菜穗子內心焦躁不已。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大木此人是所有旅客中最為可疑的一個。要是就這樣放走了他的話,自己這一趟也就白跑了。但眼下自己既想不出什麼能把他給留住的理由,也找不到能夠判斷他是否清白的辦法來。
  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見菜穗子一臉一籌莫展的表情,大木湊到她耳邊說道。
  「過會兒能麻煩你給留個聯繫方式嗎?咱們東京見。」
  菜穗子扭頭看了她一眼。換作以往的話,她肯定會對這樣的話充耳不聞,但為了和他保持聯繫,菜穗子只得點了點頭。
  大木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好了,我也出去醒醒酒吧。」
  大木從椅子上跳下身,邁著晃晃悠悠的腳步向著出口走去。坐在一旁的久留美輕聲地說了一句「這人也不行」。
  九點過後,派對變成了眾人的棋牌大賽。大夫與上條坐在棋盤邊上進行著不知已是第幾回合的較量,太太和久留美則在一旁下十五子棋。大廚、經理、芝浦夫婦、高瀨,還有很少參與的江波,幾個人湊成了牌局。
  菜穗子一邊和真琴對飲啤酒,一邊看太太和久留美下十五子棋。中村和古川因為還得為明天的活動做準備,早早就已經回房去了。
  「將軍。」
  上條咳痰似的輕聲說道。在一旁打牌的大廚強忍著笑說:「真希望哪天大夫也能揚眉吐氣,叫嚷上一聲『將軍』啊。」
  大夫轉頭衝著大廚說:「將軍未必就意味著勝利。我這人做事向來喜歡先苦後甜。」
  「可要是連將軍都沒有的話,又怎能逼得對方投子認負?」
  「說了啦,我這人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類型。我現在正在想,怎樣才能一舉把他給將死呢。話說回來,你現在有工夫來管我的閒事嗎?我看你那堆籌碼似乎一直就沒有增加過啊?」
  「是沒增加,不過也沒減少。我看變少的似乎是大夫你棋盤上的棋子啊?」
  「別著急,好戲還在後頭呢。上條君下棋毫無章法,所以我才會讓他打了個措手不及。要是換作大木君那種棋風正統的對手,估計就會容易對付些。」
  「他還只是個初學者啦。」
  說著,大廚拋下了一張手裡的牌。
  「下去了。」
  大夫太太從剛才起就一直在享受著十五子棋的樂趣。菜穗子心想,跟人抬槓或許也是大夫樂趣之一。
  「話說回來,大木他到底幹嘛去了啊?自從剛才出去之後,就一直都沒看到他回來。」
  捏著要打的牌的手懸在半空中,經理就像是在徵求意見一樣,目光從眾人的臉上劃過。
  「感覺是有點慢啊。」
  高瀨也一臉擔心地看了看報時座鐘,「應該還沒有回來吧。我從剛才起就一直坐在這裡。」
  高瀨坐的地方距離門口最近。如果有人從外邊進來的話,就必須得從高瀨面前走過,才能回到自己住的房間裡去。
  「不對勁啊。」
  經理放下了手裡的牌。「不會是在哪兒喝醉趴下了吧?」
  「他的酒量可不小哦。」
  聽大廚說過之後,經理臉上的不安依舊不見半點減少。
  「正因為如此,才更讓人覺得擔心啊。酒這種東西,可是千萬大意不得的。高瀨君,咱們出去找找吧。」
  高瀨回答了聲「是」,放下撲克站起身來。眼看脾局上一下子就少了兩個人,大廚也開始有些著急了。
  「應該沒啥事的吧?估計再過一會兒他就會回來的啦。」
  「要是有事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經理和高瀨穿上防寒服,走出了旅館。
  見兩人走出了旅館,芝浦戰戰兢兢地開口問道。
  「那個……大木他剛才幹嘛去了啊?」
  「說是要出去醒醒酒。」
  久留美扭頭答道。
  「是嗎?那倒的確有點讓人放心不下啊。」
  「或許是因為今晚是最後一晚,有點放鬆過頭了吧。」
  江波淡淡地說道。不知為何,他這種平日不大說話的人,一旦開口,總會有種奇怪的說服力。甚至還有幾個人跟著點了點頭。
  經理出門三十分鐘後,眾人全都沉默了起來。既聽不到甩牌的響動,也聽不到上條將軍的聲音。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報時座鐘,一言不發地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也不知是誰最先有所反應,總之,當經理渾身是雪地走進屋裡時,所有人全都站起了身來。
  「找到沒有?」
  首先發問的是大夫。或許是因為對方是名醫生,感覺自己無法完全無視對方的問話的緣故,經理的嘴唇微微地翕動了幾下。但最後他還是什麼都沒說,也有可能是因為說不出口。經理鐵青著臉,兩眼充血,目光從眾人的臉上劃過。之後,他將目光投向了櫃檯的對面,走到櫃檯旁,抓起了電話的聽筒。見他就只摁了三次按鍵,眾人的心裡變得更加的緊張。
  高瀨剛一進屋,經理便對著聽筒說了起來。眾人裡有的望著高瀨,有的側耳聆聽著經理的聲音。
  經理一邊講述,一邊用毛巾不停地擦拭沒有半點汗水的額頭。任誰都能看得出來,他這是想讓自己盡可能冷靜地講述。經理的聲音,傳遍了整個旅館的每一個角落。
  「喂?是警察局嗎?這裡是『鵝媽媽旅館』。對,就是那條路上那家……我這裡發生事故了……墜崖事故……被害者一名……對……對,沒錯。估計應該已經死了。」

《白馬山莊殺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