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袋鼠

    他們星期四回了悉尼,用兩天打點行裝再返「咕咕宅」。耳畔一直迴盪著海濤聲,讓他們感到好生奇怪:他們竟能在離海這麼遠的悉尼感受到大海。在悉尼城,是沒有海的。或許要到伯明翰才能看到海。甚至在馬倫賓比這片奇特荒蠻的小地方,當索默斯舉頭俯瞰大街,看到一英里外那一片純色的大海那高高的海面時,他幾乎感到震驚。只離大海半英里的內陸上,就全沒了海的影響,陸地感竟是那麼強烈,讓人感到被埋葬了,無法相信那半空中沉悶的轟鳴是大海的濤聲。那聲音倒像發自一座煤礦之類的地方。
    「您得讓索默斯先生和我單獨聊聊啊,行嗎,索默斯太太?」傑克在茶點時分之後回來了。
    「很願意。我保證不打擾你們的大事。」給麗葉說。可她仍然憤憤地走出了自家的房子,去找維多利亞。她才不想聽呢。這類高不可及、全知全能的革命話題她能不聽就不去聽。她一點也不相信什麼革命,那是過時的詞兒。
    「怎麼樣,」傑克坐在一把木製扶手椅中,點燃了煙斗,說,「想過了吧?」
    「想了好幾遍了。」索默斯笑道。
    「我知道你會的。」
    他咂著煙斗沉思著。
    「我今天跟袋鼠談了您好久呢。」他說。
    「誰是袋鼠?」
    「他是大頭兒。」傑克緩緩地說。說完他又沉默了。索默斯保持鎮靜,一言不發。
    「一個律師,很有錢,在軍隊裡我就認識了他,是我們的一個中尉。」
    索默斯還在等他說,自己一言不發。
    「他想見見你。明天咱們三人在城裡一起吃午飯好嗎?」
    「你跟他講過你和我的談話嗎?」
    「講過,早就講過。他瞭解你的寫作,很明顯你的作品他都讀了。他還從『納爾德拉號』船上的一個人那兒聽說過你。你是坐那條船來的,對嗎?」
    「是的。」索默斯說。
    「對,」傑克肯定說,「我一提你的名字,他就顯出比我還熟悉你的樣子。你會喜歡袋鼠的,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
    「他叫什麼?」
    「庫利,本,本傑明-庫利。」
    「人們很愛他在報紙上的談話,木是嗎?我不是也從報上看到過本-庫利,讀到過他的不諱直言?」
    「是的,他呀,既能直言不諱也能婉轉迂迴,看情況而定。你來吃午飯吧,就在他的辦公室。」
    索默斯同意了,傑克反倒沉默了,好像他已無話可說。片刻,他又若有所思地補充說:「我很高興能把你和袋鼠介紹到一起。」
    「為什麼人們叫他袋鼠呢?」
    「模樣像唄。」
    他們又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
    「你和袋鼠會心心相映的。」傑克預言道,「但他可是個無情無義的傢伙,真的。因此你不會對他有好感。這方面還得我來幹。」
    他微笑著看著索默斯。
    「來幹什麼?」索默斯笑道。
    傑克把煙斗從口中拔出,那動作頗有點戲劇性。
    「幹這種事,」他說,「一個人需要一個伴兒,是的,伴兒,一個無話不談、好得像一個人似的伴兒。非這樣不可。在我看來,呢,我說出來你不介意吧?袋鼠這人永遠也不會有個伴兒的。他這人太古怪,八輩子也沒見過沒聽說過這樣的人。在天堂、地獄,在哪兒也沒法跟他交朋友。沒有,沒有一個能跟他匹配的女人。是個好人,無論如何算個好人。可就像柱子裡的一根釘子那麼孤獨。」
    「聽上去很宿命,好像無法改變了。」索默斯笑道。
    「的確如此。他是命中注定這樣了,變不了了。你知道嗎,他那副眼鏡——眼鏡本身能讓一個人的目光看上去像上帝的目光——十分明亮。不過,依我看,幹這種事,每個人都得有個伴兒,就像打仗時我們大多數人都有個伴兒一樣。我的伴兒就是維多利亞的哥哥,現在在某種意義上說依然還是。不過他似乎出了什麼毛病,一點精氣神兒都沒了,只是和那些跟他並不惜投意合的女人瞎混。沒法兒再讓他打起精神了,這個傻子。整個兒一個可憐蟲。」
    傑克說著歎口氣,又叼上了煙斗。
    「有個伴兒時,男人會幹得更好。有個伴兒,他們就能受得住一切。」然後他又說,「可是,伴兒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們都是些體面人兒,幹起事來都是說一不二的。在我那個俱樂部裡就是這樣的。可是,我覺得沒一個跟我旗鼓相當的,你大概懂我的意思。都是不錯的人,可沒一個比得上我。」
    「一般來說總是這樣。」索默斯笑道。
    「就是嘛,」傑克說,隨後他壓低聲音,「現在我覺得,」他緊張而謹慎地說,「如果你和我做伴兒,咱們什麼事都能幹成,只要咱們捅破這窗戶紙就得。」
    索默斯垂下頭去。他喜歡這個人。可是,事業呢?他為什麼感到疑惑和不情願呢?可與此同時他又感到了慾望在激勵著他。對方在許諾什麼?他要的太多了。在這樣的事業中做傑克的夥伴,那種生死之交。不,他做不到。不行,有什麼在阻止他這樣做。
    他抬頭看看考爾科特,那人一臉的機警和期待神情,那是一張十分光滑的臉。索默斯希望那上面有一點鬍子,總比這麼乾淨光滑好。哪怕他有點鬍子,像個男子漢,而不是刮得這樣一覽無餘,那才好。那張臉上期盼的表情,幾乎在抖動,他在等回話。
    「咱們能成伴兒嗎?』索默斯客氣地問。
    傑克黑黑的眸子凝視著索默斯。傑克自己就頗像一隻袋鼠,索默斯想,長臉兒,光光滑滑的,一臉的機警神情,後肢粗壯。
    「可能不像我跟弗萊德-威爾莫特那樣吧。怎麼說呢,你比我高明。不過,這正是我喜歡的,一個比我強的夥伴,一個讓我感到勝過我的人。我對你就是這種感覺。我覺得,如果我們做伴兒,我就是赴湯蹈火也會與你相伴,咱們會開闢一片新天地。我知道,如果咱們倆做伴兒,咱們會事事成功。什麼也無法阻擋咱們。」
    「袋鼠也不行嗎?」
    「哦,他會跟咱們一個方向的,咱們也會同他一個方向。他可是個重情誼的人。」
    索默斯就要把手伸給傑克,發誓與他義結金蘭,不叫任何東西改變他們的結義。他想這樣,可是有什麼叫他退縮了,似乎是一隻看不見的手拉著他阻止他這樣做。
    「我不清楚我能不能當男人的伴兒。」他緩緩地說。
    「你?」傑克看看他說,「能,也不能。只要你過來——晦,你不覺得我會為你去死嗎?」
    索默斯聞之臉色變白了。他不想讓任何人為他犧牲。「沒有比這更偉大的愛了。」可他並不需要這個。他不相信,不信會有這樣的愛。
    「不說這個吧,傑克,」他笑著緩緩起身,手伸向傑克,「咱們先不要發誓許諾吧。咱們是朋友,不管咱們還是別的什麼。至於做伴兒,先等等,等我感到確信無疑了再說吧。等我見過袋鼠,等我認清了自己的路。我只感到剛上路幾步,而你卻要我到達終點。」
    「你是說剛剛起步。」傑克握住他的手,也站了起來。「別急,老夥計,慎著吧。」他的手搭在索默斯肩上。「如果你行動遲緩,還向後退縮,跟個女人似的,那全是因為你的本性如此。我可不這樣,我從來都是一躍到位,像只袋鼠那樣。我感到我有時能一下鑽過五彩繽紛的畫布,卻一點顏色都不沾。」他情緒激動地說著,臉都白了。一雙眼睛像兩個黑洞,幾乎就像蒼白臉上的傷口一樣。
    索默斯陷入了窘境之中。他想與這個男人為伍嗎?可能他有點想。但並不很想,因為當傑克把手放在他肩上並稱他「老夥計」時,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反感。這舉動絕非一般。傑克的「一般」口吻和舉止是故意為之,是殖民地人的假象。如果他願意,他本可以不裝,這一點索默斯早就領教了,以後他很快又會著實領教之。不,他的舉止絕不一般,不是那種庸俗的觸摸以接近他。傑克可是個十分敏感的人。在索默斯身上有著英國上流社會少見的優良教養,文靜而有滋力。他同樣渴求親見的友情,可他的感情又比女人還來得細膩,這樣一來,他又變得畏首畏尾的。他頗想把自己的感情給予一個朋友。一個同志和夥伴兒。可最終他又會發現自己並不需要這一切。他知道這份情誼很真也很深,可一到關鍵時候,他又會不需要它了。他一生中都珍愛著一種理想的友情,像大衛和約拿單一樣。而現在,當有人表達了要做朋友的真誠良好願望時,他卻發現自己不能獻身於此,連簡單的友誼都不能。他發現自己打心裡討厭這種情誼,這種結義,這種親暱和真正美好的愛。他無法與之共存。他並不需要朋友,他並不需要鍾愛,也不需要友愛。不,每當他往這方面想時,他的魂都會為之顫抖,為之發僵,感覺像巴蘭的驢子一樣。他的靈魂不想要友情或友愛,無論偉大與渺小,深刻或膚淺的,全不要。
    洛瓦特-索默斯想了很久才真正承認並接受了這個新的事實。他絞盡腦汁思索,才終於悟透了。直到他那與他作對的「巴蘭之驢」的靈魂向他重複了多次,他才承認了這一點。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他頭腦的一次革命。他一生中都在渴求一個絕對的朋友,像約拿單期待大衛,奧列斯特期待皮拉德斯那樣,要的是一個血誼兄弟。他一生都在悄然為自己沒有朋友而哀愁。可現在,終於有人真正表示了許諾——從離開歐洲後他已經得到了兩次——可他卻不想要了,他意識到他心靈深處從來沒有想要過這個。
    可他需要與其他男人結成某種活生生的夥伴關係,因為他孤獨。一種活生生的夥伴關係,也許!而不是感情,不是愛,也不是同志情誼。不是伴兒,不要什麼平等和交融。不要那種「血誼兄弟」。都不是這些。
    那是什麼?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永遠也不會成為任何男人的伴兒啦、同志啦之類,甚至朋友也不會是。應該有另外類型的關係。是什麼呢?他不知道。可能那些有色人種懂那是什麼,在印度還可以感受到這一點,那就是人主的神秘。白人很久以來都在苦苦地與之做鬥爭,而這又是瞭解印度人生活的線索。人主的神秘,與生俱來的、天然神聖的優先之神秘。男人間的另一種神秘關係,這正是民主與平等試圖否定並抹煞的。這不是什麼任意的種姓或天生的貴族,而是對差別和天生優越的神秘認可,是服從的快樂和權威的神聖職責。
    索默斯去喬治街找傑克並隨他去與袋鼠共進午餐之前就認定或明白,做伴兒或做同志是與他的命運相悖的。他絕不會向傑克承諾什麼,也不向傑克從事的冒險事業承諾什麼。
    他們準時到了庫利先生的事務所。這是一座漂亮的寓所,配有漂亮的桉木傢俱,顏色發暗,但很柔和,地上鋪著幾塊很美麗的地毯。庫利先生聞聲出來,他就是袋鼠了。他長著瘦長臉,像一隻鐘擺;眼鏡後,一雙眼睛長得很靠近。他身材粗大結實。很難確定他的年齡,四十歲上下吧。他皮膚黝黑,留一頭短硬的黑髮,那個小腦袋向前傾著,從他那寬大但敏感、幾乎很靦腆的身上伸出。他走起路來身子向前傾著,似乎那雙手不長在他身上。可他與人握起手來卻十分用力。他的確個子很高,可他卻垂著頭,又是溜肩膀,這使他看上去要矮幾分。他看上去比索默斯高不了多少。他似乎把鼻尖湊上來——敏感的長鼻子,目光透過眼鏡仔細打量他,身體慢慢向他靠近過來。
    「很高興認識您。」他操著一半澳洲口音一半官方的口吻道。
    午餐幾乎是隆重的:一張圓桌上,一大束紫羅蘭插在一隻奇形怪狀的舊銅碗裡,古色古香的銀器,桌布的花邊沉重地下垂著,桌上擺著威尼斯式的酒杯,威尼斯酒罐中盛著紅酒和白酒,一位中國佬伺候桌邊,先上了一銀盤餐前小吃和澆了檸檬汁的小龍蝦。
    「哦,」索默斯含含糊糊地說道,「我這人慣於隨遇而安,適應性強。」
    袋鼠銳利的目光注視他一下。索默斯發現,他坐下時,裹在深灰色條紋褲子中的大腿顯得很粗,這襯得他的雙肩秀巧多了。他的腹部雖然又胖又大,但很結實。
    「那我希望你有賓至如歸的感覺,」袋鼠說,「我相信,你到哪兒都能適應的。」說著他把一枚橄欖放進自己那雙唇厚厚的、奇怪地縮著的嘴中去。
    「可能因為這個原因,我從來不著家兒。」
    「那太可能了。喝紅酒還是白酒?」
    「白的。」索默斯說,絲毫不理會伺候一旁的中國佬兒。
    「你可是來到了一個像家一般的國家。」袋鼠毫無笑臉地說。
    「當然是個好客的國家。」
    「我們幾乎從來不鎖門。」袋鼠說。
    「而另一方面,」傑克說,「如果你說我們的壞話,我們會把你殺死在貯藏間裡。」
    「我可不會那麼魯莽。」索默斯說。
    「把你的魯莽給我們吧,我們就信這個。魯莽是勇猛的主要成分。你同意嗎,袋鼠?」傑克說著,沖主人笑了。
    「我不覺得我會介意你的謹慎,小伙子,」袋鼠說,「「不過,這個詞兒並不新鮮。」
    「甚至長了水晶眼,也無法看清井底深處,對不對?別在意,我可是像盤子一樣膚淺,不過我為此自豪。紅酒,請。」這後一句是說給中國侍者的。
    「所以,認識您很不錯呀!」袋鼠說。
    「而你就是這樣一隻淨手的玻璃碗,裡面還漂著一隻紫羅蘭花兒,你太透明了。」傑克說。
    「這可是把我說得太美了。索默斯先生,請自斟,那樣才喝得最舒服。我希望你能為我們寫點什麼。澳大利亞在等待她的荷馬或希奧克里特斯。」
    「甚至她的艾裡-斯洛波,」傑克說,「我這麼說不算老派吧?」
    「要是我眼瞎就好了,」索默斯說,「那樣我就能發現澳洲的荷馬們了。」
    「看看悉尼,荷馬仍然會感到刺眼。」傑克說。
    「悉尼的確值得一看。」袋鼠說。
    「成片成片的地盤兒。」傑克說。
    「太可惜了,佔了這麼多地。」索默斯說。
    「哦,每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兒,還享受電車服務呢。」
    「在羅馬,」索默斯說,「他們建起一層層的高樓大廈,把人們塞進蜂房一樣的小孔裡去。」
    「誰這麼幹?」傑克嘲弄道。
    「在這兒,我們可不希望有人住在自己頭上,」袋鼠說,「我們甚至不愛上樓,因為那樣我們就比腳踏實地的自我高出了一截子。」
    「只用幾根樹幹支撐我們,我們就會感到很舒坦。」傑克說,「僅僅高出地面一點點,不能比那再高,你明白這意思。澳大利亞人打心眼兒裡除了不討厭平房,什麼都討厭。他們覺得這才是根本,你發現了嗎?他們沒有你們那種上樓梯的虛假和上樓後的自以為是的感覺。」
    「是些誠實的好人啊,」袋鼠說。誰也不聽出他是否在開玩笑。
    「可做起生意來就兩樣兒了。」傑克說。
    說著說著,袋鼠就開始講起時下最熱門的也是最時髦的話題——相對論。
    「這話題很流行,當然了。」傑克說,「誰想說『我是它』准都開不了口。甚至萬能的上帝也不過是個相對物呢。」
    「這不太好了,」索默斯笑道,「咱們需要一個猶太人來帶我們邁出這通向自由的最後一步。」
    「咱們現在都是小小的它,像一群小分子一樣相對卿卿而叫。」傑克目光狡黠地盯著烤鴨說。
    一頓午飯吃得毫無興致。索默斯感到厭煩,不過他隱隱覺得那兩個人也並不真開心。他們款步進書房去喝咖啡了。屋子很小,擺著幾張淡棕色寬大高深的皮椅,鋪著一塊厚厚的灰色東方地毯。牆壁上方甚至包有古舊的凸紋高級皮鑲板,皮子是淺綠色的,畫著金邊,因為古舊而漸漸退了色。這樣子很明顯,干法律是賺錢的,即使是在一個新興國家。
    每個人都在等別人先開口說話。而索默斯當然明白不該地來開頭的。
    「考爾科特這個冒失鬼跟你講了我們的地下俱樂部了。」主人微笑道。索默斯相信這個人有猶太血統。他在緩緩地攪著小金盃子中的咖啡。
    「他只是大概地說了說。」
    「你感興趣嗎?」
    「很感興趣。」
    「我在《民主》雜誌上讀過您一系列的文章,」袋鼠說,「事實上,這些文章促使我採取了這樣的行動。」
    「我還以為沒人讀那雜誌呢!』索默斯說,「那雜誌挺荒唐的,是在海牙出版的一份國際性雜誌,據說辦雜誌的是些間諜和形跡可疑的人哩。」
    「管它呢,反正我是個訂戶,是在悉尼讀到你發表在上面的文章的。還有一個人是寫新式貴族的。可在我看來,他過於強調博愛,對上層階級過於崇敬,而對勞動階級又懷有太多的憐憫。他想教他們都友善相待,這是精神貴族嘛。」袋鼠說著,臉上漸漸露出笑容來。一當他如此這般地微笑時,他的臉上就漾起一層極柔美的迷人神情,一時間笑成了一朵花。可他這個人長得很醜。而且,索默斯肯定,他這副模樣是猶太血統造成的。這是猶太血統中最優秀的品質:純粹的無私和熱烈的肉體之愛,似乎是這些特質使得其血統閃光。而那笑容一消,他的臉就又恢復了傻氣,看似一隻袋鼠:像鐘擺一樣的長臉,下沉的長鼻子上方,一雙眼睛擠得很近。不過他的頭型很美,小巧而精緻。這個人肯定有猶太血統。他的善良幾乎是至真至純,是那種本質的善良,這一點表現在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聰慧多謀上。他這個人太精明了,可同一個無賴或下作的人在一起時,他又毫不防範。看來,任何一個表現出真摯而又脆弱的人,其心地都會是純真善良的。這真是個非凡的人。這種至純的友善頗有點耶和華之氣。每每遇到困境,他都木忘記愛,對真正的、脆弱的人的友愛。這種愛為他的心靈指出了一個絕對的方向,無論他怎樣談論相對。但是,一旦他發現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內。已冷漠、心地卑劣、缺少他那樣的熱情,他就會毫不含糊地將其擊敗。他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生氣或惱怒。他倒是更像一個耶和華。他只須轉動他那聰穎、幾乎魔鬼般微妙的意志槓桿,他就會有力量去取得勝利。他懂這一點。索默斯早年曾有過一個猶太朋友,那人也是這樣像耶和華一樣善良無比,但又沒有這種精明、魔鬼般的意志。但那段經歷對他理解庫利有所幫助。
    「想起來了,我想這個人送過我他的書,」索默斯說,「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我只記得他如此這般地對主大獻其媚並且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位老母親。那個頭戴破黑帽的老女人,披著披肩,出去用六個半便士給家裡買值一先令的日用品。」
    「是這樣,」袋鼠說著又笑了,「她丈夫肯定喝醉了。誰說不是呢,一喝准醉的人。」
    「看她那模樣就想把她趕出屋去,或者趕出這個世界。」索默斯說。
    「不,」傑克說,「她是在享受自己的苦難,可愛的老東西。千萬別妒嫉她那點愉悅。」
    「倒不是妒嫉,」索默斯笑道,「我是捨不得給她這種快樂。」
    「那你拿她怎麼辦?」袋鼠問。
    「不怎麼辦。她常在倫敦東區晃悠,在那兒你用不著煩她。她在那兒很自在,就像負鼠在灌木叢中一樣。算了,別拿她噁心我了。」
    「那好吧,」袋鼠笑道,「我倒想給人們提供些公共廚房,讓孩子們吃得好點,這些錢就讓那些做丈夫的幹點公益活兒來頂。不願意的就隨他們去。」
    「可他們的頭腦、靈魂和精神呢?」索默斯問。
    「他們必須自己照顧自己。我是想保持秩序。我想盡量減少肉體上的痛苦,對此我很自信。要做到這一點,你只能自上而下地行使強大和正義的力量。在這一點上,我們是致的。」
    「你不相信教育嗎?」
    「不怎麼相信。這就是說,教育對百分之九十的人來說毫無用處。不過,我的確想讓那九成人同樣過上完美實惠的生活,包括那些主人統治下的奴隸和生活並不完美的我們的人民。我想,這也是你的理想之一。」
    「是的。」索默斯說。可他的。已隨之一沉。「你要的是一種降尊纖貴的霸主統治嗎?」
    「這樣說並不確切。你知道的,這種霸主是受到我要建立的制度高度制約的。但在某種意義上說,他應該是個霸主。或許較為接近的說法是,一個族長或一個主教,他代表的應與生命之明智和微妙的精神盡可能接近。我應該試圖把我的澳大利亞國建成某種宗教教會,它會深切地尊重生命,尊重生命深處的衝動,視之為動力。陀斯妥耶夫斯基有過這樣的建議,我認為這是可以實現的。」
    「或許在這裡就能實現。」索默斯衝口說,「每個大陸都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需求。」
    「我同意這個說法。」袋鼠說,「我對作為一種體制的羅馬天主教會懷有最崇高的敬意。不過,它的教義和神學在我看來頗不自然。我認為我們需要某種更靈活的東西,某種不那麼正兒八經的力量,別那麼教條。我說的是,該更為寬容大度些。某種寬容大度的力量,能夠看清這裡所有的問題,而不是來世的問題。它並不關注罪惡、懺海和救贖。我要試圖教給我的人民:做一個真正的男人或女人意味著什麼。而拯救靈魂則是一件太靠不住的活兒。我想,如果一個男人的的確確算個男人,忠實於自己的生命的話,他的靈魂就能自救。但,世上絕沒有兩個人可以用同樣一種方法拯救他們的靈魂。我們應盡可能把這個問題留給他們自己。命運女神領引順其者前進,拖曳逆其者後退。」
    「我也相信這一點。」
    「但是必須有法律,必須有權威。只不過法律應更有人情味,而權威則應更明智。如果一個人熱愛生命,能感受生命之神聖和神秘,那他就會懂得,生命其實充滿著奇特、微妙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規則。聰明的人是識時務的,認準這些規則並遵從其行事。而大多數人則試圖與他們新的生命需求和陌生的新規則做鬥爭,試圖戰勝它們,從而碰得頭破血流直至夭亡。全部生命的奧秘在於服從——服從靈魂的迫切欲求,它本身就是生命,促使我們做出新的姿態、新的擁抱,產生新的感情,去進行新的合縱和創造。這種衝動是微妙而充滿矛盾的,是正常的我們所不可及的。它會帶來痛苦,因為人是自己囚在生命的舊屋中的,教自己的血流在自己鋪好的路上,而脫離舊的途徑並改變他的生命之屋就像把他自己撕碎一般,幾乎像褻瀆神靈一般。生命是殘酷的,這首先表現在:人要自信地面對自己新的問題,需要解除那種自我約束的可怕的責任——當他不知道他的需求是什麼,不知為什麼要自我約束時。人又需要一個父親了,不是一個朋友或受難的兄弟,而是一個受難的救星,人需要一個文靜、紳士氣的父親,他應以活的生命名義使用自己的權威,應該絕對嚴厲地對待與生命作對的東西。我絕不提倡什麼教義,我獻出的是我自己,是我那顆智慧的心,是一孔奇特的洞穴,那裡迴響著神諭者的聲音;我還獻出我的心智和我的意志,獻給掃除障礙的戰鬥,從而讓人毫無阻礙地回應生命的召喚並保護人類不受反生命的瘋狂與惡毒的戧害。」
    「你信惡嗎?」
    「哦,是的。惡是反生命衝動的巨大根源。所謂永恆的原則在我看來就是惡的根源。摩西聽到的『十誡』是生命的聲音。可他把這十誡刻在石碑上,變成了一塊繞著我們脖子轉的石磨。那些訓誡應該像花朵一樣凋謝才對,它們本身並不比花朵更神聖。而我的神聖的花朵——那些木模花,並不想變成永恆的石碑。如果它們變成了我桌上的石頭,我的心會為之停跳,會失去希望和歡樂。可這些花兒才不會呢,它們只會平靜地、漸漸地枯萎。為此,我喜歡它們。同樣,所有的教義、神明,都該悄然如敗花合上,待夜晚來臨,自行枯萎。在我看來,這是任何真正神聖之物的唯一出路。」
    這人真正講起話來時,他的嗓喑是很動聽的,像木笛一樣悅耳。而他的面孔,儘管有點像羊或袋鼠,卻顯得十分漂亮,似乎滿面紅光。他的眼中閃爍著神聖的光芒,那光芒透過了鏡片。但那張臉還是像袋鼠。
    索默斯望望那張臉,垂下了頭。他坐在那兒,感到受到了袋鼠的反駁。他自己本是個沒有耐心、易發火的人。這個人的熱情與智慧,教他感到難以承受,他為此感到羞愧。
    「哦,對了,」袋鼠又說,「的確有罪惡的原則,有抗拒的原則,它惡意抵抗的是生命的原則。它使用生命的力量來反抗生命,有時看上去似乎是它贏了一樣。不僅是耶穌死而復活,猶大們也會復活,還會在地球上炫耀自己。現在,猶大可是有了不少後代,他們是生命的反抗者、抵抗者和敵人,但我們倒要看看誰會贏。就生命而言,就熱愛生命而言,一個男人幾乎是不可征服的。我已經發現了這一點。」
    「我也信。」索默斯說。
    他們沉默了。袋鼠臉上帶著沉醉的神情坐在那兒,那永恆沉思的面容頗像上帝永生的羔羊變成了一隻成熟的羊。索默斯突然頭腦中閃過這樣一個刻毒的念頭——上帝的羔羊變成一隻羊。那個人就那樣大睜著雙眼坐著,一張沉思的臉垂到胸前,很英俊,像在做一個永恆的夢一般。
    對一個雕塑家來說這個人的模樣著實奇妙。袋鼠的確很醜:一張鐘擺似的猶太人臉,前傾的肩膀,身著做工昂貴的西裝背心,肚皮腆得很高;深灰條紋褲子裡著頗為粗壯的大腿。可在索默斯眼中,這人的身材算得上漂亮,而且頗招人喜愛,喜愛它每一個線條、它的渾圓和沉重。那樣子極古怪,像中國的佛像一般,可又說不上荒唐來。很漂亮,像樹上伸出枝頭的一朵熱帶鮮花。
    這時袋鼠有點開心地沖索默斯笑笑。
    「你對權力有自己的見解,是嗎?」他說著突然站起身,以一個迅速有力的動作扳住索默斯的肩膀。
    「我想我是有的。」索默斯說。
    「啊,你有,你有的。」他的語調平靜而輕鬆,圓潤的嗓音很動聽。這聲音叫索默斯產生出從未有過的震顫。
    「天啊,這人好像上帝,我愛他。」他心中說著,這想法叫他自己都感到驚奇。袋鼠的臉挨近了過來,意味深長又頗為曖昧地笑著,他知道他贏得了索默斯。
    「虎,虎,夜森林中
    燃燒的火焰。」
    他操一種奇特洪亮的嗓音像個牧師那樣引用索默斯的詩。「你有虎一樣的力量,是嗎?虎和獨角獸曾為王冠爭鬥過。我能做一隻獨角獸嗎?把一把刺刀綁在我鼻子上?」他說著開心地用力搓一把他的鼻子。
    「虎是你的罪惡之源嗎?」
    「虎?不,親愛的,豹、狼、鬣狗,還有可愛的、行將就木的人類才是。不,不,虎站在盾的正面,獨角獸站在反面,他們並不為王冠而爭鬥。他們讓王冠居於他們中間。世界的支柱!老虎和袋鼠!」他用一種故作英雄氣的口吻喊出這幾句,然後他笑了,笑嘻嘻地看著索默斯。天啦,他這樣子真叫漂亮!
    「虎,虎,燃燒的火焰。』他又若有所思地吟起來,「我知道,你會來的,我自打讀了你的第一部詩集,就知道你會來的。那是什麼時候?十年還是十一年前的事片
    「你手上燃著五束火柱
    如同一朵鳳仙花。」
    「沒錯,你終於來了。」
    「嗯,我反正是來了。」索默斯說。
    「你是來了,是來了!」他大叫著,很讓索默斯膽怯。隨後袋鼠又笑道:「起來,站起來讓我看看你。」
    兩個人仁立著,面面相覷。大塊頭的袋鼠,大腹便便,臉上的肉垂著,目光分外明亮。而索默斯則顯得細巧,人也超脫。庫利上下打量索默斯一番道:
    「有點像個夥伴,不過配我這個粗人兒顯得太纖巧了。」說著他又開始吟誦索默斯的詩了:
    「你手上燃著五束火柱
    如同一朵鳳仙花。」
    「我是讓那些我從未寫出來的詩給撐胖,撐成了個大塊頭。您怎麼樣,索默斯先生?你喜歡澳大利亞和它的國寶動物袋鼠嗎?」他說著又笑了,黑色的瞳孔中忽地閃過一道熱烈的光芒,驚人的漂亮目光。
    「澳大利亞是個神奇的國度,而它的國寶袋鼠則讓我無法接近。」索默斯淡淡地笑道。
    「哦,不,不會。你伸出手就可以拍拍它的背。」
    他兩腳叉開,默默地站了些時候,眼睛透過夾鼻眼鏡兒打量著索默斯。
    「唉,」他終於歎口氣道,「走著瞧吧,走著瞧吧。不過,你能來,我很高興。你會明白的,我是說,當我說咱們是同類鳥時,你懂這話的意思。不是嗎?」
    「在某些方面,我們是的。」
    「對,咱們的羽毛是一樣的。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
    「週六我們要回南海岸去。」
    「那明天見面吧。我去你府上接你進城共進晚餐,可以嗎?」
    「謝了。」索默斯說。
    「謝了,是什麼意思?謝謝,不,謝謝你。」
    「對,謝謝你。」索默斯說。
    「別謝我,」他突然叫道,「該我謝你。」
    索默斯被這一聲叫幾乎嚇了一跳,那麼大的聲音,在街上都能聽得見。
    傑克和索默斯終於走了。傑克感到他的任務就是保持沉默,他太瞭解他的頭兒了。直到現在他才開口。
    「你覺得袋鼠這人怎麼樣?」他問。
    「實在說不上。」索默斯說。
    「我知道,他這人向人進攻之後總給人這種印象。不過他可是個極好的人。他在你的心胸空空如也時把他的心放進你的胸膛裡。他是個奇人,袋鼠是個奇人,永遠是個奇人。」
    「是的,當然是個奇人。」
    「天啊,這人的腦子可真叫絕了!說起老虎和袋鼠來,倒讓我想起我見過的一個東西。那是在北方。我正走著,忽聽到深深的野牛草叢裡傳來了怪叫,令我毛骨悚然。可我還是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在叫,就走進草叢中去。我看到的是一隻公袋鼠,靠在一棵樹上,一條腿上的肉全沒了,露出了骨頭。可它仍然在氣喘吁吁地掙扎著。另一方面是一頭大貓,我們稱之為虎貓的動物,像一頭小豹子那麼大。那東西很好看,一身的灰黑條紋,比豹子身上的紋路要直。還沒等我喘過氣來,就看見一道灰黑色的閃電直取那袋鼠的喉嚨,似乎在半空中打了個轉兒,袋鼠就摔在地上,內臟全甩了出來。我著實嚇呆了,朝草叢裡邁了一步。那大貓停了一下,它一直在頭也不抬地吃那一堆熱乎乎的內臟。它站在袋鼠上方,直直地盯著我的眼。隨後它聳聳鼻子,露出了死屍樣的白牙,醜陋的喉嚨中發出低沉的吼叫,分明是在說:『來呀,你這蠢豬。』我沒過去,趕忙退出了那些該死的草地。
    第二次我看到的是一頭死的。它邊上躺著老闆最好的鹿狼提,從小兒就被訓練來對付野豬的,也死了。是那種大貓咬的,它一直在我們河邊的帳篷旁覓食。
    「我的天啊,那東西個兒那麼大,那身肌肉,別的動物中找不出這樣的來。我一看它掌上的爪子,就像刺血針一樣尖,完全能把人的五臟掏出來,來不及叫喚就能全掏出來。」那頭袋鼠死了。
    「他們把這事兒登在報紙上了。有個人寫文章說那是只死物兒。那頭野貓是從一群逃跑的馴養獸中跑出來的,因為這個國家沒有野生的。我也說不準,除非我看到了那頭貓虎。看來不像馴養的虎。也不知道怎麼想起這件事的。可能是看到袋鼠的胖肚子才想起這事。」
    「他並不太胖嘛。」索默斯說。
    「是的。他可是沒有建立起你說的那樣的公司和城市理事會。但也不像你我這樣平凡。」
    袋鼠第二天來到了托裡斯汀,手中捧著一大束紫羅蘭,是那種淡淡的冬季紫羅蘭,很昂貴。他摘下帽子,沖哈麗葉深深鞠了一躬,代替了握手。他可是在慕尼黑上過學的。
    「哦,你好啊!」哈麗葉叫道,「千萬別看這間可怕的屋子,我們明天一早就要離開這兒。」
    袋鼠似看非看地打量一下屋裡,因為無心看,所以也就什麼也看不出來,如同盲人一樣。
    「這屋子不錯嘛。」他說,「這束紫羅蘭送給你行嗎?咱們的詩人說你喜歡屋裡擺擺這種花兒。」
    她雙手接過花兒,嗅著它們淡淡的香味兒。
    「跟英國紫羅蘭不一樣,也不像意大利那種深黃的大朵紫羅蘭,」他說,「可我們還是說服自己,認它作紫羅蘭。」
    「很可愛。我覺得它們溫暖了我的手。」她說。
    「那這些花兒可就太幸福了。」他說著,衝她綻出少有的漂亮笑顏,「怎麼,你這是要把我們的詩人從悉尼帶走啊?」
    「洛瓦特?是他想走的。」
    「洛瓦特!這名字多麼好聽啊!」他轉向索默斯,細細盯住他問,「我能叫你洛瓦特嗎?」
    「比叫我『詩人』強多了。」索默斯說著頗為反感地聳聳鼻子。
    袋鼠笑了,很輕柔,很快活。
    他喃喃自語:「他並不愛他的繆斯女神。」
    「是的,他喜歡自己的名字。」索默斯說。
    「那麼,」袋鼠似乎頗有興致地說,「假設你的名字是庫利——本傑明-庫利,簡稱本。你會更喜歡袋鼠這個名兒,而不是本。」
    「在澳大利亞,袋鼠是萬獸之王。」索默斯說。
    「袋鼠是萬獸之王,
    請萬獸出來赴宴。」
    大塊頭的人吟唱著,又說:「您二位能不能與萬獸之王共進午餐?索默斯太太,也來吧?」
    「你其實只需要洛瓦特去談你們男人的事。」
    「我不是人,是只袋鼠。再說了,昨天我沒能見到您。親愛的索默斯,如果我知道此時你的太太在屋裡匆忙換裝,知道她是這樣美麗的人,我會為了她而請你,而不是為了你請她。」
    「那我就不來了。」索默斯說。
    「聽聽,這是多麼傲氣十足的一對兒呀!我想你們是希望萬獸之王跪下來,像那些民主的國王一樣跪在他的選民面前。準備好了嗎,索默斯夫人?」
    「你真的想要我也來嗎?」哈麗葉疑慮地問。
    「哦,如果您不來,我會要求洛瓦特——幸好不是洛夫萊斯,讓我在這喝茶,用中餐或晚餐,總之,直到下一頓飯。」
    聽他這樣說,哈麗葉才出去換裝。
    「一準備好,我們就走。」袋鼠說,「咱們可以全擠進門口那輛車。」
    哈麗葉再次出現時,男人們站了起來。袋鼠艷羨地看著她。
    「您可真是美麗出眾的一個人,」他說,「不過請注意我說的是人,而不是女人。」說完他快步向門口走去。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袋鼠並非十分機智,可他的純真很迷人,十分迷人,這樣子比機智要討人喜歡。他在場就令人感到溫暖,讓你感到像被擁抱的孩子一般,伏在他的懷中,感到他火熱的胸懷;你的腳蜷縮在他那大大的「肚肚」上。
    「我猜您從未結過婚吧。」哈麗葉說。
    「我結過好幾次了。」他回答道。
    「真的呀?」她叫了起來。
    「第一次是同本尼-庫利,然後是同木朽的詩,再其後是同法律,再就是同一位趾高氣揚的貴婦,現在是同我的理想。這一次算永久性的了。我不再會有另一個太太。」
    「別的我並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是否真的結過婚?」
    「同一個女人嗎?僅僅是個女人?呢,當然,還是個年輕的女男爵呢。七個月後她告訴我說她一分鐘也無法忍受我了,就跟馮-魯姆皮爾道夫跑了。」
    「真的?」
    「千真萬確。」
    「那現在還有一位袋鼠夫人嗎?」
    「沒了!像獨角獸一樣,這個家族中沒有女性。」
    「她為什麼不能容忍你?」哈麗葉叫道。
    「你可以想想,哪個女人能容忍我?」他說著微微聳了聳肩。
    「我覺得她們應該崇拜你。」她叫道。
    「那當然。可她們還是無法忍受我。我為此太同情她們了。」
    哈麗葉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是的,」她緩緩地說,「你簡直就是『阿伯拉罕之懷』——天堂呀,讓人手足無措。」
    聞之,袋鼠扯下他的餐巾,向後頂開椅子,狂笑起來。這副癲狂的樣子嚇得那個中國侍者直往後退。哈麗葉的臉也紅透了,顧不上吃飯。突然,他又一下子安靜下來,開。心地望著哈麗葉,仍然遠離桌子坐著。隨後他張開雙臂,攤開手,把頭歪向一旁說:
    「毫無辦法。」語調有點嘲弄。
    她沒說話,他轉身向侍者道:「約翰,我的杯子干了。」
    「啊,」他又說,「如果你討一個女人開心,你就不能討所有的女人開心。」
    「而你必須討所有女人的歡心,」哈麗葉若有所思地說,「是的,可能你非得這樣不可。或許這就是你的天職。」
    「天職!我的老天爺!我成了一個胖傳教士了。親愛的索默斯夫人,請吃飯,不過別一口把我也吞了。把你的東道主當成餐前小吃,你可真是個頭髮藏在帽子裡的吃人妖魔美杜莎。還是說說桃仁烤麵包吧,你們吃過的,哪兒的最美味廣
    這之後他安靜不語了,還有了點拘謹。撤桌子喝咖啡時,談話變得有一搭無一搭,甚至談不下去了。
    「我估計,你丈夫對你講過,索默斯太太,我們的神授計劃,把澳大利亞從竊賊、野狗、野兔、老鼠和野鳥兒那裡拯救出來。」
    「沒有,他沒說過。他只是說過有什麼政治勾當。」
    「他可以那麼說,怎麼說均可。是不是你出主意讓他別染指這類事?」
    「沒有,」哈麗葉說,「他愛做什麼我從來不管。」
    「真是個好女人!隨他去。」
    「他就是這樣。」
    「那也得您允許才行。」
    「連風都得獲得允許。」哈麗葉說,「任何一件事都要獲得別的什麼事的允許才行,這世道。」說完她又臉紅了。
    「好,正直的法官發話了!」隨之他的聲調又變得輕柔而迷人。似乎他想起來他該以自己的方式愛她。「這並不是什麼政治上的事兒。」他說,「我們想除去生活中的窘迫和緊張,讓人們獲得無意識的幸福而非有意識的不幸。您不會說這樣做是錯的吧?」
    「不會。」她很不情願地說。
    「如果我是個又胖又老的袋鼠,又沒有亞伯拉罕的胸襟而只有袋鼠的口袋來攜拖年輕的澳大利亞,您對此反感嗎?」
    哈麗葉笑了,不覺瞥見他馬甲最下面的扣子。它看似一個人的模樣兒。
    「我幹嗎要反感?那不關我的事。」
    「那就讓它成為你的一件小事吧。我需要你的同情。」
    「你是說你需要洛瓦特?」
    「可憐的洛瓦特。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我確實需要他,可我同樣需要你的同情。」
    哈麗葉高深莫測地付之一笑,此時她已經厭煩到極點了。那男人臉上掠過一絲幾乎惡毒的怒氣,他朝後靠在椅背上,漫著眉,腹部似乎抽搐了一下。但他馬上就恢復了平靜,似乎忘卻了一切。好一會兒,他沉默地靠在椅子中,像是沉醉了似的,似乎在遙想很飄渺的事。這讓哈麗葉和索默斯深感被他迷住了。這時,他開口說話,那聲音似乎來自遙遠的天際。
    「凡是人生母親養的男人都會厭惡自己,一天天對自己產生厭倦。而女人則像攜著一個煩人的孩子的母親:她能拿他怎麼辦?怎麼辦?男人,是女人生的。
    「而那些生來如螞蟻的男人,在冷漠的瞬間出生的、沒有女人的男人,他們並不厭煩自己。他們渾身充滿了冷酷的能量,在蟻山上燃著冷酷的火焰忙碌著建造新的走廊、新的樓閣,只有他們知道為什麼。他們有那些冷酷、蟻酸般的女性與之相伴,與他們一樣躁動不安地活躍在蟻山上,同房舍上乾涸的泥巴一樣。那些所謂活躍而重要的女人和那些活躍的冷血男人,他們把一根根枝子搭起來,一把把泥土堆起來,做了窩讓那些女人在上而產下冷漠蒼白的年輕一代。這就是世界了,這就是世上的人們了。就是這些螞蟻般的男女,他們那冷酷但活躍的身體充斥了這個地球的表面。
    「可是男人的兒子在哪兒?男人的兒子和女人生的男人在哪兒?女人生的男人是蟻山上冷酷通道裡的奴隸。如果他還要出來的話,外面的空間也只是蟻山與山的空間而已。他會聽到召喚他的聲音:『你好,你的螞蟻兄弟來了。』他們把他喚作螞蟻兄弟。他無法逃離這樣的境遇。不能,甚至跳不出女人的懷抱。
    「可我是男人的兒子。我曾經為女人所生。儘管生我的母親用溫熱的心暖著我,即使五十個老婆拒斥我,我還是要一心一意地去爭取打碎那個蟻山。我可以用他們的武器來跟他們打:用他們堅硬的喙和蟻酸。但我不這樣,我是用熱烈的心與他們鬥。深淵換來深淵,火焰引來火焰。而為了溫暖,為了同情之火,就該用活生生的心之火去燒掉蟻家。這就是我的信念。
    「我是不能讓一個女人幸福,但我肯定不會讓所有女人都不幸福。我會引導出女人養的男人和男人養的女人們身心中真正的幸福之火來。」片刻,他突然說,「不管能不能,我都愛他們。」他突然提高嗓門激情地叫起來,「我愛他們。我愛你這樣男人的女兒,是的,你不能阻擋我這樣做。火一樣的你,火一樣的我,火應該與火成為朋友。若是你像螞蟻那樣妒嫉、猜疑,引我發怒,我會提醒自己說:『看她身上火焰有多美!看螞蟻把她折磨成什麼樣了,教她充滿了恐懼!』這樣我的火氣就平熄了,我知道我愛你,火總是愛火,因此你也愛我。我會再一次記下那些用冷酷的能量和火一樣的蟻酸折磨你的螞蟻,記他們一筆賬。我愛你,是因為你和我一樣受了他們的折磨。我愛你,是因為你和你丈夫珍惜你們之間的聖火,遠離那些蟻類。殺死那些螞蟻。
    「我一直在蟻堆中被埋著,理到了脖根子,被埋在日常的紅塵俗世中,一遍遍被他們叮咬著,因為我不肯改變,不肯變冷,直到最後,他們的毒藥失效,社會人的蟻酸對我毫無作用。而我則保持著那股熱情。我會保持住它,直到某一天讓它從我這碩胖的軀體中釋放出來,給與未知的世界。這是我的旗幟,而我的妻兒和我的上帝則是我心中的火星,我靠這些生存著。我無法探測上帝,做不到。對我來說,它不過是一個冷漠的螞蟻伎倆。只有我心中的火才是上帝。我不會發誓拋棄它,不會,哪怕你許諾我整個兒世界我也不幹。火裡有無數的種子,全是種子,讓它們散開吧。我不會把它保留在自家的壁爐中的,絕不會。我會用它來燃那些蜂擁的螞蟻。我會用我的火引來火焰,最終把蟻堆燃著,就像澆上煤油一樣。會的。會的。別反駁我。相信你自家心中的火焰,與我站在一起吧。記住,我是同你們站在一起反抗螞蟻的,記住吧。如果我有亞伯拉罕的胸懷就好了。不過,在這個螞蟻橫行的世界上,是否沒有胸懷會更好?你們願意讓年輕、熱烈、赤裸裸的一切留在地面上讓螞蟻啃噬嗎?願意嗎?」
    他審視著她。她臉色蒼白,動心了,但仍然懷有敵意。他在椅子中扭動著,沉沉的臀部斜坐在椅子中。
    「我想告訴你一件聽來的事兒。那人是聽一位夫人親口說給他的。那是威爾士親王到印度去的事。先是有一場表演,隨後那個首府的市長宴請。王子與市長夫人比肩而坐,悶悶不樂,一言不發,被他們鬧得難以忍受了。市長夫人覺得應該開口說句話,僅僅是應景而已。可她又不知道說什麼才能讓那孩子打起精神來。她忽發奇想。『您知道上星期我遇上什麼事了?』她說,『您已經看到了我那只愛煞人兒的小獅子狗了吧?她養了四隻可愛的小東西——小得呀,真叫驚人的小。我們太愛這些小玩藝兒了。半夜裡我聽到它們叫喚了,但我不很相信自己的耳朵。後來我決定下去看看。你猜怎麼著?來了一群大白蟻,正在吃最後的幾塊狗肉。你說可怕不可怕?』小王子聽得臉色慘白如死人。偏偏這時有一隻白蟻爬上了桌子,他便摘下眼鏡砸死了它,從此一晚上沒說一句話。這故事是那夫人親口講的,這就是她對一個神經脆弱的可憐孩子所做的事,其實她本意是要敬重他的。我現在要問你們了:「她那活生生的人心哪兒去了?她也是只螞蟻,一隻白蟻。」
    他在椅子中輾轉反側一番,那龐大的身軀頗顯痛苦,最後是背對著哈麗葉了。哈麗葉坐在那兒,臉色蒼白,眼中噙著淚花。
    「真太殘酷了!」她說,「她一定是個蠢貨。」
    「惡毒!惡毒!不是蠢!這是螞蟻使出的高明手腕兒。那孩子的心中還有熱情,於是她就偏偏要盡她的力量去熄滅這團火。她就是這樣咬了他,嚇了他。螞蟻,社會螞蟻!社會動物!冷酷,是的,對他們,我像他們一樣冷酷,也像他們一樣狡猾、惡毒。不過,我並不在乎那些。我想收集所有澳州人心中燃燒著的火焰。儘管有那些小丑和螞蟻般的詭計,我還是想這樣做。『我們今天點燃了這麼一大堆火,拉迪莫主教。』是的,我們還會點燃另一堆。如果您不想這樣,您不必與我在一起——如果你怕失去對你寶貝丈夫的獨佔。那就帶走他,帶他回家吧。」
    他扭過身去,背朝著她,氣惱無望中他的話音易然而止。他半躺在椅子中,奇大的身軀在椅子裡晃動著,臉幾乎埋到皮椅中,臀部突在椅子外面。哈麗葉的臉部抽動著,要哭。她突然大笑起來,抖著聲音刻毒地說:
    「其實你用不著不分青紅皂白冤枉我。」
    「你怎麼知道是冤枉?」他突然坐起身,愁眉苦臉地垂下頭。
    「你說話的口氣唄。」她苦笑著。
    索默斯沉默著,一直沉默到底。袋鼠這樣有鬥勁兒,他為此心存感激。
    男主人用汽車把他們送回家中,誰都無話可說。關上托裡斯汀的門,兩人單獨相處後,哈麗葉才說:
    「嗯,他是對的,我絕對信他。他要與你一起做什麼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索默斯說。
    第二天他們就去了馬倫賓比。到後,他們分別給袋鼠去了一封信。
    哈麗葉的信是這樣開始的:「親愛的袋鼠皇帝,我必須說謝謝您的午餐和送我的紫羅蘭,那藍花兒仍然在『咕咕宅』盛開著。我覺得你很可怕,但也很不錯。因此,我希望您別記住我壞的一面。我想告訴你,我十分同情你,如果我在哪方面對您有用,我將為此高興。從聽到你講話,我就被螞蟻嚇怕了,但我明白你說的火是什麼意思。洛瓦特去看望您時,會轉贈我的財產。而我自己則要變成一支消防隊了,因為我相信,你會到處放火,在桌下,在衣櫥中,我這個看家婆就得衝上去滅火。身為家庭婦女,任何地方著火都會讓我感到不安全,除非那火燒在壁爐中和火爐中。但我想讓你知道,你得到了我的同情,還擁有了我的洛瓦特的同情。」她自己的簽名是哈麗葉-索默斯。簽這個夫姓時,她甚至心跳加快了。
    不久她收到了回信:
    「親愛的索默斯夫人:能獲得您的同情,我深感榮幸,心存感激。我在您的簽名下貼了一張一鎊六便土的政府郵票,以使它成為一份法律文件;還進一步偽造了兩個證人的簽名,證明您把淚瓦特贈給了我。這樣,你在新南威爾士州就找不到一家法院幫你再得到洛瓦特了。對不起,我這樣利用您很不光彩。但我們干律師的,從不知躊躇。
    「如果我能在悉尼再一次——就定在下週二吧——有幸款待一位美麗而出眾的女人,聽她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是個猶太人,我的名字不該叫本傑明而該叫亞伯拉罕,我會感到萬分高興。一定再光臨,再把我稱作亞伯拉罕的胸膛,並且千萬帶您丈夫同來。」
    「這個袋鼠是個好鬥的野獸,我肯定。」索默斯說著看看哈麗葉笑了。他並不因為另一個人挖苦了她而感到不快。
    「我覺得他十分蠢。」她只說了一句。
    這些日子以來,索默斯也很感憤懣。什麼熱愛人類,什麼心存愛之火,全是廢話。他感到十分冷漠。他喜歡這大海,晶瑩淡綠的海水湧起,泛起冷冷的泡沫。火一樣燃燒的冰冷的海,火一樣的魚。他走出去,下到低矮的平緩石頭上,看那緩緩的海浪沖刷著石岸,看那一孔孔深深的石洞穴中清亮亮的水、淺顏色的貝殼和猩紅的小海葵。石板上面讓海水沖刷得坑坑窪窪,奇形怪狀,又像海一樣粗獷。他站在海邊看著浪頭,那海浪恐怖地向他滾來。他站的地方遠離海岸,他眼看著塘鵝渾身閃著白光,像白色的雲雀呼啦啦落在浪尖上,這時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望,那就是渴望自己像海生物一樣冷漠、一樣暴烈。讓一個人全然冰冷下去,讓這可憐的熱乎乎的肉體一點不剩地變冷,去獲得一條魚那樣冰冷的力量。以一個海生物冰冷的激情去湧動!現在他能夠理解那海豹女的歌吟了,她一邊低吟一邊回到大海中去,把她那有著熱血肉體的丈夫和孩子甩在岸上。再也沒有教人發膩的溫暖了。再也沒有人類這可怕的窒息的熱量了。去做一條疾游的魚兒,在比陸地更廣闊的大海中暢遊,渾身充滿著冰冷的生命,暢遊在水下的薄暮中,不教任何同情心來糾纏我們。
    他現在有的就是這樣的感受。人類?哈,他把臉從陸地下轉開,面向大海中央。海的喧囂和沉默恰像一條魚。這冰冷而可愛的岑寂,沒有咆哮與喧囂。他感到口中的舌頭十分沉重,似乎它早已遠離了任何言語。
    他毫不在乎袋鼠的所言所感,不在乎任何人的所言所感,包括他自己。他沒有感覺,言辭也已離他而去。他只想變得冰冷,像一條魚兒那樣孤獨,心中毫無感情,只有某種冰冷的狂喜和魚的兇猛。「一丘之貉!」好吧,誰規定了人的界限?人也可以是一個魚一樣冷酷的狂暴魔鬼,充滿了冷酷的怒氣,一心想逃離令人發膩的人類生活,不是逃向死亡,而是要獲得魚兒那自足冰冷的力量

《袋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