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比西怎樣去尋找夢境,卻越來越相信不是夢境,而是現實

    比西同安茹公爵正在回家的途中,兩個人都在沉思:公爵害怕這場激烈的爭吵會帶來的後果,他是有點被比西逼著才去爭吵的;比西則全部心思都放到昨晚所發生的事件上。
    比西對安茹公爵說了許多好話,恭維他表現出有堅強的毅力,然後回家去了。他一邊回家一邊想:「總之,可以肯定的是,我遭到襲擊,被人打倒,受了傷,因為我現在還感覺得出右邊有一個十分疼痛的傷口。我在打架的時候,明明看見日內勒王宮的牆壁和巴士底城堡的築有雉堞的塔樓,就像我現在看見小廣場的十字架一樣。我受襲擊的地方是在巴士底廣場,在圖內勒王宮稍前面一點,聖卡特琳街和聖保羅街之間,因為我當時是去聖安托萬郊區取納瓦拉王后的信。我就是在那裡受到襲擊的,那裡附近有一扇開有小窗眼的門,門在我的背後關上以後,我就是從小窗眼裡望見臉色十分蒼白而雙眼炯炯發光的凱呂斯。然後我發現我在一條小徑上,小徑盡頭有一道樓梯。我只覺得我踏上了第一級樓梯,然後一個趔趄我撞倒在樓梯腳下。我昏了過去,接著就開始做了一場大夢,後來一陣涼風把我吹醒,我發現自己躺在聖殿修院的濠溝邊上,圍著我的有一個修士,一個屠夫和一位老大娘。」
    比西繼續想:「現在,問題是為什麼別的夢我很快就完全忘記了,而這一個夢離做夢的時間越遠,我就越記得清楚?這真是一個謎。」
    這時候他到了他的公館門口,他停了下來,背靠著牆,閉上了眼睛。
    他對自己說:「見鬼!一個夢不可能在心中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我看見那間有人物掛毯的房間,我看見繪了畫的天花板,我看見我躺在上面的那張橡木雕花床,床上掛著金線白錦緞幃幔;我看見那幅畫像,我看見那個金髮女郎;我只不能確定女郎和畫像是否一回事;最後,我還看見了那個大夫的善良而和悅的面孔,大夫是被人綁著眼睛帶到我的床前來的;這一切,作為跡像是夠多的了。讓我們從頭再重述一遍:一張掛毯,一個天花板,一張雕花的床,金線白錦緞幃幔,一幅畫像,一個女郎和一位大夫。好啦!好啦!我必須把這一切都找出來,如果我不找出來,我就不算是一個人。」
    比西又想:「要做好這件事,首先必須穿著一套合適的夜遊人服裝,然後向巴士底進發!」
    對於一個人來說,昨夜差點兒在某個地點遭到暗殺,第二天在幾乎相同的時刻又到那同一地點去勘察,這樣的決定是不大合理的,然而比西就採取了這樣的決定。他回家上樓,叫一個略懂一些外科知識的僕人給他把繃帶結紮好,以保證他的傷口能收回;然後穿上一對高到大腿的長靴,拿了一柄最堅固的劍,披上斗篷,登上馱轎,叫人抬他到西裡國王街去,到了那裡他走下轎子,命令手下人在這裡等他,他一個人沿著聖安托萬街,向巴士底廣場走去。
    當時大約是晚上九點鐘;宵禁的鐘聲已經響過,巴黎街道上空無一人。由於白天曬過一陣子太陽,氣溫轉暖,帶來瞭解凍,巴士底廣場上的冰水塘和泥潭都變成了湖泊和深淵,東一處西一處佈滿廣場,我們上面說過的那條開闢出來的道路,像河堤一樣繞著它們透達前進。
    比西在辨別方向;他尋找他的馬倒下去的地方,他自信已經找到;他根據回憶出前進和後退種種擊劍動作。他一直退到牆邊,然後仔細審視每一扇門,以便找到他倚靠在那裡的隱蔽角落,和他張望凱呂斯的小窗眼。門後面有一條小徑。彷彿命運在作弄人,四分之三的門後面都有一條小徑;不過如果我們想到在那個時代,一般市民的房子都沒有雇一位看門人,這也就不足為奇了。
    比西十分氣惱地自言自語:「真見鬼!我得敲每一扇門,得詢問每一個住戶,得花上一千埃居才能叫僕人們和老太婆們開口,然後我才能知道我想知道的東西。這裡有五十間房子,每晚查問十所房子,我就要浪費五個夜晚;不過我必須等天氣稍為乾燥一點再說。」
    比西正在那裡自言自語的時候,忽然瞥見遠處有一道朦朧而搖曳著的亮光,由遠及近逐步過來,反映在水潭上閃閃發光,宛如大海裡的一盞標誌燈。
    這道亮光慢慢地然而不很則規地前進,不時停下來,有時偏向左邊,有時偏向右邊,有時突然打了一個趔趄像鬼火似的猛烈跳動起來,然後又恢復原狀平靜地前進,最後又像以前那樣忽左忽右地挪動。
    比西對自己說:「巴士底廣場毫無疑問是一個古怪的地方,可是管它呢,我們等著瞧吧。」
    比西為了等得更舒服一點,把斗篷往身上一裹,躲進一個門角落裡面。夜色完全漆黑,四步以外就看不見人。
    那燈光繼續走過來,像發神經病似地不停改變位置。比西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他堅信他所看見的燈光並不屬於那種在中世紀時期使旅客嚇壞的鬼火,而只不過是一盞手提燈,由一隻手拿著,這隻手連接在某個人的身體上。
    的確,等了幾秒鐘以後,比西的猜測得到了證實。比西看見離他大約三十步遠有一個黑色的形體,又長又瘦像根木樁一樣,這形體漸漸有了一個人的輪廓,這個人左手持著一盞燈,有時把燈伸向前面,有時伸向旁邊,有時停在腰部。從目前情形看來,這個人似乎是醉鬼俱樂部的成員,因為只有喝醉了才能解釋他前進的路線為什麼這樣古怪地七彎八轉,才能解釋他為什麼這樣達觀地踏進泥潭和在水塘裡跋涉。
    有一次他甚至還在一潭沒有完全解凍的冰水裡滑倒,響起了一下沉重的跌跤聲,手裡的燈也隨之不由自主地從上面迅猛地落到下面來,這就使比西知道這個夜行人雙腳站不穩,剛才想另找一個重心,所以跌了一跤。
    像所有心地高尚的人一樣,比西開始對這個返歸的醉鬼有點敬重,正想走上前去幫這個被大詩人龍沙[注]稱為酒神[注]的入門子弟的人一把,忽然看見那盞燈很快地又舉了起來,說明拿燈的人雖然拿得不好,但並不像從表面上看來那樣站立不穩。
    比西嘴裡嘀咕著:「咦,看來又遇見一件怪事了。」
    那盞燈又繼續前進,看來是直接朝他所在的方向走來,他把身子再向門角縮進一點。
    那盞燈又走了十步左右,這時比西藉著燈光,看見了一件怪事:拿燈的人眼睛上綁著一塊蒙眼布。
    比西說道:「真見鬼!拿著燈籠捉迷藏可是一個怪念頭,尤其是在這樣的天氣和這樣的地面上。不好,難道我又開始做夢了嗎?」
    比西繼續等著,蒙眼人又走了五六步。
    比西說道:「天主饒恕我,我相信聽見這人在自言自語。那麼,他既不是醉鬼,也不是精神病人,他是一位數學家在思索一道數學題的答案。」
    比西為什麼這樣想,那是因為他聽見了拿燈的人自言自語的最後幾句話。
    拿燈的人喃喃地說:「四百八十八,四百八十九,四百九十;唔,一定就在這裡附近。」
    說著,這個神秘的人就用右手將蒙眼布向上一抬,看見面前是一所房子,他走到房子的門前。
    走過大門以後,他仔細地察看大門。
    他說道:「不,不是這扇門。」
    於是他把蒙眼布又放下來,繼續一邊走一邊數。
    他說道:「四百九十一,四百九十二,四百九十三,四百九十四,我找到了。」
    他又抬起蒙眼布,走到比西躲藏的那扇門隔壁的一扇門前,像察看第一扇門那樣仔細地察看那扇門。
    他說道:「嗯!嗯!這一扇很可能就是;不是,是,是,不是;這些該死的門都是一模一樣的。」
    比西心裡想:「他想的同我剛才想的完全一樣,這倒叫我敬重起數學家來了。」
    那人數學家又放下蒙眼布,繼續向前走去,嘴裡說道:
    「四百九十五,四百九十六,四百九十七,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如果我的面前有一扇門,那就一定是這一扇。」
    事實上他的面前的確有一扇門,就是比西躲在裡面的那扇;結果是那位假定的數學家抬起他的蒙眼布時,他正好面對著比西。
    比西說道:「怎麼樣?」
    那個夜行人吃驚地後退了一步:「啊!」
    比西又說:「是您!」
    陌生人喊道:「這不可能!」
    「可能是可能,不過這種情形非常少見。原來您就是那個醫生?」
    「而您就是那位貴族?」
    「正是。」
    「耶穌啊!多麼巧啊!」
    比西繼續說:「就是這位醫生昨天晚上為一個貴族包紮了傷口,這貴族的肋部吃了一劍。」
    「是右肋。」
    「一點不錯,我馬上就認出了您,您的手多麼柔軟,多麼輕快,同時又多麼靈巧。」
    「啊!先生,我真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您。」
    「您到底在找什麼?」
    「我找那房子。」
    比西說道:「啊!您找的是房子?」
    「是的。」
    「您不認識這所房子?」
    年輕人回答:「您叫我怎能認識這房子?人家是蒙著我的眼睛把我帶來的。」
    「人家蒙著您的眼睛把您帶來?」
    「一點不錯。」
    「那麼您是真的到過這所房子裡來了?」
    「到過這所房子或者鄰近的房子,我說不出是哪一所,因為我正在找它……」
    比西說道:「好呀!這樣說來我不是作過夢了!」
    「怎麼?您不是做過夢?」
    「我得告訴您,親愛的朋友,我原以為除了我吃的那一劍以外,這全部奇遇都是一個夢。」
    年輕的醫生說道:「嗯!您這樣以為並不使我驚奇,先生。」
    「為什麼這樣說呢?」
    「我自己也懷疑這裡面藏著一個秘密。」
    「對呀,我的朋友,我正想弄清楚這個秘密,您肯幫助我嗎?」
    「很願意。」
    「好;那麼先聽我說一句話。」
    「請說吧。」
    「請問人家怎樣稱呼您?」
    年輕的醫生說道:「先生,承您下問,敢不誠心誠意地回答。我知道按照規矩對這樣一個問題時髦的作法是一手叉腰,擺出神氣活現的姿態對您說:您呢,先生,怎樣稱呼?可您有一柄長劍,我只有一把柳葉刀;您看來是個可敬的貴族,我在您的眼中一定是個癟三,因為我渾身濕透,前後都沾滿污泥。不過我仍然決定要坦率地回答您的問題:我叫奧杜安老鄉雷米。」
    「很好,先生,感謝感謝。我是路易-德-克萊蒙伯爵比西。」
    年輕的醫生聽了後明顯地表現出十分快活,他喊道:「比西-德-昂布瓦茲,大英雄比西!哈!先生,原來您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比西,那個上校,他……他……啊!」
    貴族謙虛地說道:「那就是鄙人,先生。現在我們兩人既已弄清楚彼此的身份。我請求您,儘管您渾身濕透而且前後都沾滿泥漿,請求您滿足我的好奇心。」
    年輕人張望了一下自己沾滿泥漿的燈籠短褲,說道:「不瞞您說,事實上,我只有一條短褲,只有一件緊身上衣,我不得不像底比斯人埃巴美農達斯[注]一樣,躲在家裡三天不出來。對不起,您好像有話要問我,對嗎?」
    「是的,先生,我剛才正想問您,您是怎樣到這房子裡來的。」
    年輕人說道:「這件事既簡單,又很複雜,您聽下去就知道了。」
    「我在聽著。」
    「伯爵先生,對不起,到目前為止,我精神非常混亂,簡直忘記了用您的爵位尊稱您。」
    「這沒有什麼關係,請您繼續講下去。」
    「伯爵先生,事情是這樣的:我住在博特雷伊斯街,離這裡一共五百零二步。我是一個可憐的外科實習醫師,不過我向您保證,我的醫術並不差。」
    比西說道:「我已領教過一二了。」
    年輕人繼續說道:「我對醫學很有研究,可是沒有病人光顧。我跟您說過,人家管我叫奧杜安老鄉雷米,因為我洗禮的名字叫雷米,而我出生在南特伊-勒-奧杜安。大約一星期以前,一個男子在兵工廠後面被人捅了一刀,我替他把肚子的皮膚縫好,而且把散落得亂糟糟的五臟六腑整整齊齊地在肚內重新擺好。這件事使我在附近一帶出了名,就是這個名聲給我帶來了幸福,昨天晚上,一個尖聲細氣的聲音把我叫醒。」
    比西大聲說:「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的,不過請注意,我的貴人,我雖然是個老鄉,我敢肯定那是一個女僕的聲音,因為我熟識她們的聲音,她們的聲音我聽得多了,比女主人的聲音更多。」
    「那麼您怎麼辦?」
    「我起來開了門,還沒有走到樓梯平台上,就飛來一雙小手,一雙既不太溫柔,也不太粗暴的小手,把一條蒙眼布朝我的臉上一按。」
    比西問道:「沒有說話嗎?」
    「有,她對我說:跟我來,不要設法偷看您到哪裡去;請您不要亂問亂說。這兒就是您的報酬。」
    「這個報酬是……?」
    「她放在我手裡的一個錢袋,裡面裝滿了皮斯托爾[注]。」
    「好傢伙,您怎樣回答?」
    「我回答說我準備跟隨那位可愛的領路女人走。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可愛,不過我想,加上這個形容詞,縱使有點過分,也只能是有益無害的。」
    「您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也不要求任何保證,就跟著她走嗎?」
    「我在書本裡常常讀到類似的故事,我發現結果對醫生來說總是愉快的。因此我就跟著她走,正如我對您說過的那樣。她把我帶到結實的地面上,地上結了冰,我一直數著腳步,從四百,四百五十,五百,最後數到五百零二步。」
    比西說道:「很好,您這樣做是小心謹慎的。後來您就來到這扇門口?」
    「這一次我一直數到四百九十九步,雖不中,也不會太遠了;除非那位狡猾的傻大姐帶著我兜了幾個圈子,我懷疑她可能做這樣惡毒的事。」
    比西說道:「很可能;不過即使她想到了採取這樣的預防措施,她也很難不露出一點口風,說出一個姓名呀?」
    「她什麼都沒有說。」
    「您自己也應該注意到一些跡象呀!」
    「凡是一個有時習慣於用手指來代替眼睛觀察的人所能夠注意到的一切,我都注意到了,換句話說,我注意到一扇有釘子的大門,門後面是一條小徑,小徑的末端有一道樓梯。」
    「是左面的樓梯嗎?」
    「不錯。我甚至數了梯級。」
    「多少級?」
    「十二級。」
    「馬上就進入房間?」
    「進入一條走廊,我相信,因為我聽見打開了三扇門。」
    「很好。」
    「後來我聽見了說話聲。啊!這個嗓音又甜蜜又悅耳,肯定是女主人的嗓音。」
    「是的,是的,就是她的嗓音。」
    「對了,是她的嗓音。」
    「我敢保證。」
    「您敢保證一件事已經很了不起了。當我被推進您躺著的房間裡的時候,人家叫我把蒙眼布取下來。」
    「是這樣。」
    「我馬上就看見了您。」
    「我在哪兒?」
    「躺在一張床上。」
    「躺在一張金線白錦緞的床上嗎?」
    「是的。」
    「在一問張掛著掛毯的房間裡嗎?」
    「一點不錯。」
    「天花板上繪有人物畫嗎?」
    「是的;還有,在兩扇窗戶之間……」
    「有一幅畫像。」
    「對極了。」
    「畫的是一個十八到二十歲的女郎。」
    「對呀!」
    「金頭髮的?」
    「一點不錯。」
    「像天仙那麼美。」
    「比天仙更美。」
    「好極了!後來您幹什麼?」
    「我給您包紮傷口。」
    「實話對您說,您包紮著非常好。」
    「我盡我的能力去做。」
    「做得真好,親愛的先生,做得真好,因為今天早上傷口差不多完全癒合,而且呈現了粉紅色。」
    「這是得力於我配製的藥膏,我覺得這藥膏真是靈丹妙藥,因為有好多次我找不到病人試驗,我就在自己身上好幾處地方戳破了皮膚,兩三天以後傷口會自己癒合。」
    比西大叫起來:「我親愛的雷米先生,您真是一個可愛的人,我非常傾慕您……後來呢?請說下去。」
    「後來?您就再度昏迷過去。那女郎的嗓音在詢問您的情況。」
    「她從什麼地方問您?」
    「從貼鄰的房間。」
    「那麼您就見不到那位女郎了。」
    「我沒有看見她。」
    「您有話回答她嗎?」
    「我回答她說傷勢並不嚴重,再過二十四小時就可以完全好了。」
    「這回答她滿意嗎?」
    「她很高興,因為她叫起來:我的天主,運氣多好!」
    「她說:運氣多好!親愛的雷米先生,我一定要幫助您發跡。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一切都結束了,既然您的傷口已經綁好,我在那裡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那嗓音對我說:雷米先生……」
    「她知道您的名字?」
    「知道;原因就是我給您說過的那樁刀傷事件。」
    「這話不錯。那嗓音對您說:雷米先生。」
    「她說:請您做好人一直做到底吧,不要給一個過分熱衷於救死扶傷的可憐婦女惹出是非來;請您重新套上蒙眼布,不要作弊偷看,讓下人們把您送回家。」
    「您答應了嗎?」
    「我發過誓答應了。」
    「您遵守您的諾言嗎?」
    年輕人天真地回答:「您自己不是看見了嗎?既然我在找那扇門,我就是沒有偷看。」
    比西說道:「好呀,這是高尚的行為,有教養人的行為;雖然我實際上深感失望,但是我仍然要對您說:請握握我的手吧,雷米先生。」
    比西熱烈地向年輕的醫生伸出手來。
    雷米顯得侷促不安,叫了一聲:「先生!」
    「握吧,握吧,您稱得上是個貴族。」
    雷米說道:「先生,能夠握勇士比西-德-昂布瓦茲的手,這是我一輩子的光榮。目前,還有一件使我過意不去的事。」
    「什麼事?」
    「給我的錢袋裡有十個皮斯托爾。」
    「那有什麼?」
    「對於一個有時出診要收費,每次只收診金五個蘇的醫生來說,這筆報酬太多了,因此我尋找那所房子……」
    「去退還那個錢袋?」
    「一點不錯。」
    「親愛的雷米先生,我向您保證,您太客氣了;您光明正大地賺了這筆錢,應該歸您所有。」
    雷米內心十分高興地說:「您認為這樣嗎?」
    「我敢向您保證;不過付給您這筆錢的不應該是那位貴婦,因為我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我。」
    「您瞧,這又是一層不該收的理由。」
    「我的意思只是想說,我自己也欠您一筆債。」
    「您?欠我一筆債?」
    「是的,我要還您這筆債。您在巴黎幹什麼?告訴我……說呀……把您的心裡話全部告訴我吧,親愛的雷米先生。」
    「我在巴黎幹什麼,什麼也不幹,伯爵先生,可是如果我有病人我就有事可幹了!」
    「很好!您來得真巧,我先給您介紹一個病人:這個病人就是我,您要嗎?咳!我是一個了不起的主顧!沒有一天我不在別人身上,或者別人在我身上,破壞造物主的最美好的創造物。我說……您願不願意負擔起這個責任:專門縫補別人在我皮膚上所戳的洞,以及我在別人的皮膚上所戳的洞?」
    雷米說道:「啊!伯爵先生,我沒有什麼長處……」
    「不,恰恰相反,您就是我所需要的人,一點不錯!您的手輕得像女人的手,您還有費拉古斯[注]的靈丹妙藥……」
    「先生!」
    「您來同我住在一起……您有單獨的住所,專門伺候您的底下人;請接受吧,否則,相信我,您會使我心碎的。再說,您的工作還沒有完,必須再包紮一次,親愛的雷米先生。」
    年輕的醫生答道:「伯爵先生,我高興得都不知應該怎樣對您表達我的快樂。我會好好工作,我一定有主顧的。」
    「不行,我不是跟您說過我一個人把您包下來了嗎?……當然,我的朋友們也是您的主顧。現在,您想不起別的事情了嗎?」
    「想不起了。」
    「那麼,好!幫助我重臨舊境吧,要是可能的話。」
    「這話怎麼說?」
    「是這麼一回事……您既然是一個有觀察力的人,您會想到數腳步,摸牆壁,分辨嗓音,您應該知道,我被您包紮以後,怎麼會從這所房子裡到聖殿修院的濠溝邊上的?」
    「您?」
    「是的……我……您有沒有幫忙抬過我?」
    「沒有!恰恰相反,如果他們徵求我的意見,我一定會極力反對……這麼冷的天氣會使您大受其害的。」
    比西說道:「那麼,我就搞糊塗了。您願不願意幫助我再找一下?」
    「我願意幹您要我幹的一切,先生;可是我害怕得不到什麼結果,因為所有這些房子都是相似的。」
    比西說道:「那麼,應該等到大白天再來辨認一下。」
    「好是好,可是大白天人家就會看見我們。」
    「那麼,就應該打聽一下。」
    「我們會去打聽的,先生。」
    「我們一定會達到目的。請相信我,雷米,現在我們是兩個人了,而且我們面對的是現實,不是夢幻,這已經夠好了。」

《蒙梭羅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