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童年

  伊達邦彥出生在哈爾濱,希臘正教寺院的塔尖上燃燒著金黃色的夕陽,街道的兩旁是高大的刺愧樹,三駕馬車的鈴聲輕快地響過。這一切都像是在夢中一樣。
  在他的記憶裡,剩下的就是各個民族的垃圾堆。伊達邦彥的父親在那裡經營一家精煉石油的公司。
  下雪的時候,街上一片銀色的世界。透過裝有兩層玻璃窗的窗戶,幾縷陽光可以照進室內。在寒冷異常的冬天俄,大大的火爐成了生活的中合。開了膛的野雞和野鹿被捆起了腿在廚房長長的屋槍下吊成了一排。
  但是,在邦彥很小的時候,父親的公司被別人強佔了,父親又在建設部謀到了一個官職。全家隨著父親所在機關的遷移,從北京到奉天,又從奉天到新京。戰爭1開始的時候,全家已經到了北朝鮮的平壤。隨著大戰的迫近,父親也應徵入伍,很快就被派到南方的戰場上去了。
  1指第二次世界大戰。
  那天也下著雪,大大的雪花在北風中瘋狂地飛舞著,使離得很近的景物都變得棋栩不清。母親到車站去送父親,回來的時候頭上落滿的雪片已經凍成了冰,邦彥正要用手為母親撣去雪花的時候,母親昏倒在大門旁,不省人事。
  學校停了課,大家一起被派到山下去採松根油作為汽油的代舊品。
  終於死亡邁若重重的腳步,一天一天地臨近了。每天都有形狀短而粗的蘇聯飛機投下數不清的燃燒彈和小型炸彈,或者用機槍在低空掃時。當他們漸漸習慣了這些之後,死就成了家常便飯了。
  朝鮮傭人們的態度天天地變得粗暴起來,然後就是戰敗。軍隊在撤退之前炸毀了彈藥庫。爆炸濺出的火團在居民街的角引起火災,持續了好幾天才熄滅,一團團滾滾的黑煙在頭頂上飄蕩,讓人覺得世界未日即將來臨。就在這個時候。蘇聯神氣洋洋的機動部隊驚天動地地開了進來。
  緊接著,扛著七十連發轉盤機關鎗,脖子上掛著三絃琴的盯薩克士兵也蜂擁而至,他們的坐騎踏碎了街道的積雪。不久開始實行戒嚴令。晚上十點之後出去的人就會被子彈打成蜂窩煤。街上到處是象西瓜樣腫脹的屍體。但是不管怎麼說。隨著軍官和俄國女人的大量到來,治安還是漸漸好轉起來了。
  面積很大陽台上種著野籐,散發著紫花地的芳香,鄭彥家磚制的房子競然奇跡般地躲過了軍隊的徵用,保存了下來。而因戰亂或是徵用而流離失所的人們則佔居了邦彥家。
  亂成一團的日本人除了靠典當賣物來餬口之外。已經別無他路了,那些代表他們輝煌的過去的紫紅色的衣服,祖傳的鑽石都被很便宜地典當。再用換得的很少的一點錢,去買少得可憐的米。
  邦彥到街上跟在俄國兵屁股後面纏著他們討食物,「給點土豆吧,給點香煙吧!行行好吧!」藍眼珠的年輕俄國兵,靈巧地吐著瓜子皮,把碩大的黑麵包和厚厚的油層上漂著菜葉的湯遞給邦彥,還要順手撫摸一下他那滿頭移曲的黑髮
  邦彥和母親一起沿街叫賣豆腐、糖果和香煙,但是收入卻少得可冷。妹妹晶子在黑暗的香煙工廠裡做拆煙頭的工作,臉被尼古丁熏得變了顏色。
  邦彥白天在露天市場裡東藏西躲,時不時還偷一點吃的,也就填飽了肚子。
  空氣中職蕩著燒焦了的屍體、辣椒和各種各樣的肉混合起來的嗆人的氣味。
  夜裡,邦彥就到軍營的糧倉裡去偷大米和豆子。
  衛兵不時地朝著滿天星斗的夜空進行射擊。從短機關鎗中射出的綠色的、紅色的光彈,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分明胭眼的線條,顯得格外美麗。
  被伏特加灌得爛醉的士兵,用低低的掛在腰際的槍,朝著背著口袋趴伏在地上向前爬行的日本人,一個勁兒地胡亂射擊。
  邦彥憑著自己的可愛之處,開始給俄國人作男傭。從那時起,他記住了幾句俄國話。
  當他把俄式茶炊端進主人臥室的時候,就會看到兩個長著金色汗毛的人赤身裸體地樓抱在一起,嘟嘟咬吸地發出聲音。
  黃昏的時候,邦彥就可以靈巧地用報紙捲起支馬合煙,一邊盡情地吸著煙,一邊沿著鮮花盛開的刺槐林立的街道,急急忙忙地趕回家。
  邦彥的衣袋裡,裝著花花綠綠的嶄新的盧布。政府總也不派船來接他們,日本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們變賣了所有的東西,換成錢之後,就成幫結伙地向鴨綠江口的新義州集中,準備先逃到南朝鮮的仁川去。
  一望無際的江面上漂著幾隻小機帆船,很多日本人擠在上面,落日的餘暉把他們土黃色的皮膚染成了血紅色。大家都懷著同一個想法——只要能回到日本,怎麼都行。大海逐漸地變成了暗綠色,海上的波浪也越來越大,小機帆船被巨浪時而拋起,時而拉下,劇烈地頗旅著。在昏暗的黑色中,海魚不時從海面上躍出,慘白的魚肚皮令人毛骨聳然,偶爾有一兩條海魚還會竄到機帆船上。大家都開始不停地嘔吐,但因為船上的人太多,甚至連橫躺下去的空隙也沒有。
  在船上大家吃的食物都是腐爛的,飲用水也少得可憐。
  在決接近海岸的時候,機帆船的桅桿被岸上猛烈的機關鎗掃射打斷了,感覺到死神臨近的人們都瘋狂了,絕望地慘叫著,往波濤洶捅的海裡跳去。
  船長不時地停下船要求給養。大概過了一個星期,頑強地活了下來的邦彥和母親以及妹妹晶子那疲憊無神的眼睛,終於看到了遠處仁川港那閃爍的燈火。
  美國軍隊的高速摩托艇在小機帆船的周圍象支母蟲似的不停地盤旋,巡洋艦擊起的波浪險些把小船打翻。
  上了岸之後,大家又開始向設在山溝裡的收容所開始了艱苦的行軍。那時大家都已經精疲力竭連開口說話的力壯都沒有了,只是憑僅存的一汽點意志,一步一步地向前。落伍的人混身泥土地癱倒在路邊,把絕望的目光投向難友們。
  終於到達了收容所。身上被灑滿了DDT藥水,又被粗得足可以給馬注射的針頭插進體內,打防預針。邦彥躺在胡亂鋪在地上的毯子上,許久不願起來。只有那些意志堅強,生命力旺盛的人們才活了卜來。
  由於一直吃的是連殼一起煮的小麥和罐頭食品,公用廁所的門前總是排滿了患了慢性痢疾的人。
  接著,他們這些人被上面還沾著類便的馬車運到了釜由,然後又被自由輪1運到了佐世保。
  1自由輪: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大量建造的一種萬噸級商船。
  首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祖國綠色的山脈。
  在清澈的內海裡,可以看到成群結隊巡遊海底的小魚和透明的海蠻,甚至可以看到海底的沙粒。
  但是。隨著輪船不斷往東航行,都市的殘骸向人們展示著戰爭造成的創傷,殘垣斷壁之處越來越多了。
  到了故鄉四國島,從戰場上先歸來一步的父親去迎接他們母子三人。
  分別了很長時間之後,彼此相知相親的父子的再次相逢,多少給人一種故友重逢的感覺。父親這次是在縣廳的上木課任課長。
  邦彥也進入了中學一年級,但真正開始讀書,卻是兩年以後的事了。
  被當作外國人的邦彥,為了爭取到生存的權利,不得不一步一步地力爭。
  當他那被自行車鏈條劃破的皮膚剛剛痊癒,操著口悠長的方言說話的時候,他被認為是一個小流氓。學生中有十分之二是痞子,不吸煙的學生很少。
  從學校逃出來,大家就一起到大阪去用關西汽船運米和蔬菜回來賣錢,或者換取非洛澇1。
  1非洛澇:PHILOPoN一種興奮劑。
  從舊書中看到的知識,就像落在滾燙的沙地上的雨水一樣融進邦彥的頭腦裡。
  邦彥從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開始走進俄國文學的大門,然後就從舊書店不斷地買俄國文學作品來讀。他從這些文學作品中,認識到了反權力的意識和人民大眾那種令大地震撼的能量。從伊凡·浦洛馬佐夫筆下的大法官那裡感受到了人生真諦的邦彥,在寧靜的黃昏中沉思限想,殘酷的戰爭蹂踐了人性,但是以後的戰爭又是不可避免的。當他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開始感到絕望了,「神已經死去了,因為神已經對人類失望了……。」這並不是尼采主義的那種哲學思想,而是他通過親身經歷而感受到的。
  但是,當邦彥遇到用自行車鏈條或是小刀子什麼的打架這類事情,他肯定是要參加進去的。
  邦彥堅信自己是出類拔萃的。正因為如此他才那麼膽大妄為,而他在與別人爭鬥時所表現出來的狡猾,敏捷與冷靜,也確實是無與倫比的。
  他可以毫不費力地通過名牌高中的考試,但在這裡,他只能算是一個痞子。
  他知道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即便是宗教,也不可能創造出這麼完美的人即使來世沒有任何補償,但只要能堅持那種強烈地在腳中燃燒的共產主義與蘇維埃的信念,完成那嚴峻的使命,邦彥就別無他求了「為了美好的明天!共產主義是世界青春。」
  「流吧,那悲傷的淚,哭泣吧,俄羅斯的人們!
  看著反抗法西斯的共產主義戰士們四散逃亡,邦彥的心中充滿了苦澀,腳中像是有一團烈火在燃燒。他如饑似渴地閱讀在圖書館裡無人問津的馬恩全集。進入新聞系之後,他用激烈的調子寫出論文,稿子卻被審批的教師用紅色塗改得亂七八糟之後退了回來。然後被不斷地叫到教員辦公室,遭到訓斥與恫嚇,但邦彥仍舊毫不退縮,在文化專欄的文藝批評上發表文章,號召大家靠近革命陣線,支神革命。
  報紙發行的日子臨近了,為了躲避審查,他守在充滿鉛與揮發油的惡臭的印刷廠裡,在報紙印之前讓工人把他的文章排版印刷。
  然後他把還散發著強烈的油墨的清香的報紙用自行車馱著,帶到學校,在學校門口親手送給來上學的同學們。這些載有責罵天皇的文章的報紙很決被沒收了,然後被澆上汽油,在校園裡當眾燒掉。
  凝視著上升的火焰,傲慢的蔑視與痛苦交織的複雜感情深深地刻在邦彥的眉宇之間,邦彥心中所有的感情和作為人的那些東西,都隨著淚水一起流走了,他決心要做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邦彥被勒令停學一周。就在這個時候,邦彥的父親死於腦溢血。這是一位飽嘗了人生的甜酸苦辣、和藹可親而又持有自由主義思想見解的老父親。
  父親死後,在他留下來的保險櫃裡,存放著足以使他們母子三人生活好幾年的現金和相當可觀的有價證券這些都是父親來者不拒地收受建築商們的賄路。
  很長一段時間沉侵於對亡夫的懷念與悲傷中的母親,後來終子變得樂觀起來。她把家務都交給新雇來的女傭人操持,而自己就像是又回到了少女時代一樣,每天梳妝打扮得高責而優雅。
  而在失意中徘徊的邦彥身上,逐漸地表現出俄國惡魔派的天才很年輕的時候就在決鬥中死去的萊蒙托夫的那種堅毅的品性。在高貴優雅的舉止下面,邦彥的身體裡流淌著萊璐不馴的血液。在絕望中疲憊地掙扎,一步一步把自己引向毀滅只有在不斷的作惡中才感覺得到生存價值的柏契林已經成了邦彥的偶像。
  人生就是一場戲劇,人只不過就是幕間的小丑。邦彥信仰這種理論,他開始學習戲劇方法論。
  他把眾人都竟相模仿的斯坦尼拉夫斯基、葛雷哥、克雷格的導演方法都默記於心中。這些體系逐漸在他的頭腦中變成一種東西已經被人們揮霍待盡的自然化。通過在文藝部工作的熟人介紹邦彥終於千方百計地走入演劇部。
  演劇部是一個絢爛多彩的世界,在那裡,自命不凡的高傲與不安和嫉妒交織在起。
  到了晚上,邦彥換上西裝,和指導教師、老前輩以及女演員們起家接一家酒館地不停地喝酒較量。隨著一次次的嘔吐,邦彥的酒量也越來越大了。喝得爛醉如泥的時候,他總是臉色蒼白,神情淒涼而絕望。
  邦彥和演劇部部長小林久美子幾乎在每件事上意見都不一致。
  久美子是一個象火一樣的女人,她那近乎於緊色的頭髮被她剪成很短的髮式。久美子在大阪已經有了未婚夫。
  自從邦彥在文藝欄裡對她的小說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批駁之後,久美子就對他產生了一種很執著的興趣在尾島寒冷的初冬,旅行者已經沒有了。邦彥因為有事,到久美子住的「無月莊」旅館去找她。
  兩個人坐著纜車,一直上到最高處的瞭望台。
  一片滕滕霧靄的內海展現在他們眼前,在霧靄中鳴著汽笛的客輪往來穿梭,甲板上的燈光在靜靜的徽波中閃爍跳躍。就像無數的寶石發著神秘的光。
  夜更深了,漸漸刮起了海風。
  邦彥覺得自己體內的血在沸騰騷動,頭腦也一陣陣地發熱。
  在靜靜的月光中,一陣令人難耐的沉戮。準備告辭回去的邦彥剛剛站起身,突然被緊緊地抱住了,不知不覺地,兩個人滾通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在昏暗的青春裡,瘋狂地開放著朵不含人倫的戀愛之花。
  令人難以抑制的感情的狂濤平靜下來之後,久美子把身體緊緊地貼著邦彥,在他身邊呢喃道:「不知道你的什麼地方,總讓人感到和別人不一樣」這句被人們用了又用的餡媚的話,卻每次都讓人聽了之後甜滋滋的久美子畢業之後就到大阪結婚去了。這以後,兩個人只是書信往來,漸漸地也決相互淡忘了。
  世上更漂亮的婦人還有很多呢,邦彥這麼安慰自己。
  在他細緻體貼的外表下面。有一顆極其固執的心。
  在他那個年齡,冷酷往往是存在於強烈的自尊心當中的。
  真船豐的《並肩的兄弟》是他正式導演的第一個劇本。這是一個舞台效果設計得很好,很灑脫但又沒有實際內容的喜劇。劇本是手寫的,字的顏色已經變了。
  邦彥宣佈他要迫求劇中的女主「角雅子」這是因為雅子正和其他的男人談戀愛。這可以表現邦彥那種不制服對手決不罷休的凶暴的支配欲和破壞欲。不用說,為了達到目的,他會不擇手段的。
  出神入話的演技不起任何作用,不管演什麼樣的人,只要化了妝就可以了。
  夏天的夜空下,滿天的星斗好像要落下來樣的,周圍空無一人的河岸邊,草叢裡的蟋蟀的叫聲讓人心煩意亂。
  「我真恨久美子l」雅子閉著眼睛,傷心地說。
  夜霧漸漸籠罩了大地,邦彥的心裡一陣發涼。
  她那微微張開。輕輕翹起的豐滿的嘴唇尤其讓人喜愛。
  對於堅貞不渝地愛著羅米歐,寧願選擇艱難的生活道路的朱麗葉,邦彥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新鮮感。
  「啊,羅米歐,羅米歐。」千佳子呢喃著,由於興奮,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她那壓在邦彥嘴唇下面,滲著芳香氣息的Rx房膨脹起來。
  千佳子挺起她那肌膚潔白的身休,眉毛下面的眼睛望著遠方,彷彿還在夢中。
  兩個人一起度過了幾個難忘的夜晚,緊接著就是分手的時候了。
  「我父親是絕對不肯同意的,他說要是再看見咱們兩個在一起,就把咱們都撕成碎片。另外我也聽說了,你還有很多別的女人,現在我什麼都不明白了。已經不行了什麼也別說,忘了我吧!」
  燈光幽暗的咖啡廳包廂,一片寂靜。只有懶洋洋的音樂聲在流動。邦彥呆呆地望關千佳子的嘴。
  邦彥陷入了一種錯覺,他覺得和現在一模一樣的場面已經無數次地出現在他眼前了。
  他久久地把手交織在一起,無言地坐在那裡。
  在千佳子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中,留聲機裡傳來小號演奏的爵士舞曲。邦彥突然像被彈起來一樣站起來,走出咖啡廳。走向燈光輝煌的街道。
  經歷了一種像是虛脫一樣的狀態之後,一種感到被拋棄的劇痛向邦彥襲來。
  那劇痛產生的同時,殘存在十九歲的邦彥心靈深處的一種無可明狀東西暴響著崩淡了。側覺得自己看到了死亡的深淵。
  兩天以後,邦彥聽到了千佳子服毒自殺的消息。
  她沒有留下遺書。邦彥躲在暗處用陰鬱無神的目光望著葬儀車,像是要把那車吞下去。那個時候,邦彥第一次在幻覺中聽到了那令人毛骨聳然的「野獸必死」的不協和。
  邦彥的「流氓行為」的結果,是演劇部被學校當局勒令解散。演劇部以福田恆存的《摸龍的人》為告別公演,從此拉上了喜劇的帷幕。
  在準備入學考試期間,邦彥把一直積存於心中,並且記有筆記的《基督教譯傳》整理之後。發表了一篇百餘頁的文章。
  這是一篇褒讀性的文章。在文章中,他提出,只有耶酥才能拯救受盡苦難與虐待、疲憊不堪的猶太民族嗎?從文章中可以看到革命家的那種悲壯的美。
  他本來是可以進人東京大學的,但終於還是被拒之門外。於是他進入了由美國的神學者擔任教授的新教的神學院。即使在開始住宿生活之後,他們還是不允許去小教堂。對於舊約全書和新約全書,邦彥是越學越栩塗。他明白的只是:並非由奇跡而產生信仰,而是信仰產生了奇跡。神學校的教授們對住校的學生說:「貧苦者自會有幸福。」給他們吃難以下嚥的食物,自己卻在夜裡離開豪華的注宅,開著車到街上去尋求決樂。
  邦彥迷上了足球。
  校園裡那寬闊的草坪。
  面對著草地上旋轉跳躍、猛烈襲來的足球,深吸一口氣,用盡力氣,一腳怒射。這一腳恰到好處,隨著一聲明決的響聲,足球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把天空清晰地分成兩片。對邦彥來說。足球就像是極端偽善的美國院長的臉,就是那應該被徹底擊潰的權勢。
  另外他還一個人在美術部裡做畫。他用雕刻刀把顏料用力地塗在畫布上。
  在厚厚的畫布上,他把乾燥了的顴料刮下來。刮下來之後再塗上一層顏料,就這徉重複幾次之後,一幅底光重而厚的作品就出來了。在紫色的河裡,映出一棟棟赫燒的家園,祖國那被蹂肺的原野姍燒著。一位騎著白馬的勇士毅然昂首於蔚藍與深綠交織的天底之下。
  「笛子吹起來了,但卻沒有人跳舞。」在昏暗的天空中,鉻黃色的斜陽西下,以深藍色的凱那斯萊湖為背影的耶酥眼中公出悲傷的光芒。
  在一身戎裝倒在地上的巨人歌利亞的戶體旁邊,蹲著赤身裸體的青年大衛。
  從那身體上,可以看到那種只有如願以償的人才會表現出來的如釋重負的感覺在鮮亮的、明黃色的太陽下,噢到了死屍的惡臭的禿鷹支起了羽毛。那是他所崇拜的夏加爾、布拉蒙多和魯奧喜歡用的顏色,一一那裡面還有幽靈發出的鬼火。
  隔壁的房間經常談論一些諸如夾克外衣、赤巖、內衣之類的無聊問題,這些新教徒簡直要令他嘔吐,他突然想見一見久美子,於是就去了大阪。
  很幸遠,久美子的丈夫出差了。
  兩個人牽著手,很長時間一句話不說地走著。
  水掘的霓虹燈握動閃爍著,十分安靜。
  從心齋橋拐彎,一直走到法善寺橫街。人生的黃昏在鳥居的陰影中,兩個人長時間地親吻。在小餐館的炕桌旁,兩個人喝著交杯酒,那酒帶著複雜的感情一起流進身體中。
  把頭髮往上掠了一下,穿著藕荷色和服的美久子輕柔地埋怨道「當初真想殺了你,後來忙起來也就忘了,我丈夫是個親切和蕩的人,我可真是太幸福了!」
  因為醉了,久美子那略帶瘋狂的眼睛給人一種成熟的感覺。漸漸地,兩個人合在了一起,共同建造一個嫻靜、幸福的家庭。這是人生的最大快樂,但卻不知能否實現。但在今天,邦彥卻成了一個破壞者,而不是建設者。
  但是至少從今以後,可以有一個能把自己心中那狂暴的自我講出來給她聽的人了。用自己的才能與死神打賭,直至嘗盡今生今世的苦與樂。
  如果時機到來的話,就娶一個楚楚動人、純潔無暇的少女為妻,把那天真爛漫的海中的女神,變成真真切切存在於生活中的美神。
  邦彥在大阪待了兩天就回到了神學院。
  神學院考試的時候,由他用科學的態度論證了割禮儀式,被學院開除了。但他在這裡知道了雷蒙多·潘多拉,而且還從留學生那裡學會了用撲克牌耍花招賭錢。
  第二年,邦彥進人了一家私立大學。
  在入學金收納室,當邦彥看到隨隨便便堆放在那裡的成捆成捆的鈔票的時候,心裡有一種無法壓抑的焦躁與興奮。進入大學之後,他很長時間被這種情緒所困擾。
  他每天夜裡都泊漸宿西口痛飲一番才回學校。
  夜裡。早稻田大學與慶應大學的學生打了起來。爛醉如泥的學生們為母校的勝利而張牙舞爪地慶祝,他們折斷汽車上收音機的天線,砸碎酒吧的玻璃窗。這是青春中充滿欺騙而又漁毫沒有幻滅之感的一代人。對於在戰爭中受過傷害,滿身血污地自己摸索著活到戰後的倖存者邦彥來說,這些人是不懂得戰爭的,他與這些人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那是一群拚命地記著那些愚蠢乏味的筆記,為考試成績時優時喜的可憐的小鼠。有了工作,就只想著把男人化妝成女人,把女人化妝成男人,考試的時候,在學習好的學生旁邊,總是有一群如同街頭的娟妓一樣的女學生。從那些胡亂跳著舞的人們的假面下望過去,是一張張冷酷的、利已主義的渺小的臉。在他們那可憐的腦子裡,只適合去做一些吝音的夢。邦彥對於學習,已經完全失去了興趣但他的頭腦中還沒有失去自制力。
  考試不過是一場醜劇。他喜歡躺在宿舍時看美國冷酷無情派的偵探小說。書中描寫的是一群把自己的痛苦當作他人的痛苦來接受只相信自己的虛無而又堅韌不拔的冷面男人是由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禁慾主義而產生的無情的詩。
  在邦彥的房間裡,裝訂簡陋,二十五分一本的袖珍小書一下子堆得老高,他以飛快的速度讀著這些書。
  於是,經過嚴密推敲的冷酷而完美的犯罪計劃開始在邦彥的頭腦中醞釀,最後終於成熟起來了。在他的阻謀中,終於看到了他犯罪的對象,最後成為個堅定不移的目標。終子又找到失落的自已以後,邦彥從絕望的深淵中甦醒過來,要帶給這世界以死亡和破壞。
  大學生活成了他犯罪的準備期。
  星期和星期三的傍晚,他就到東洋舉術館去,拚命地練習拳術。他像是要讓自己心中的陰謀同汗水一起流出來一樣,在拳術練習上傾注了令人難以至信的熱情在足球場上鍛煉出來的堅韌柔軟的腳,跳動著靈活的步法,冷靜的頭腦總是可以預先判斷出對手出擊的方向,並做出敏捷決速的反應。三年之後,在那家拳術館的次中量級選手中,能和邦彥過招的人已經不多了。
  另外,他還加入了學校的射擊俱樂部練習射擊,熟悉槍支。
  在昏暗的射擊隧道中。邦彥蹲在那裡,通過漢梅力小口徑步槍的瞄準鏡,瞄準五十米之外那在螢光燈的照射下浮現出的靶子。汗水從他的身上成串成串地落來。
  他那放在雙層扳機上的食指第二個關節輕輕一扣,隧道中響起槍聲的回音。
  射擊所產生的後座力幾乎讓人感覺不到。
  邦彥拉上槍栓,打開彈倉,空彈殼被彈了出來,無煙火藥的氣味嗆鼻。他舉起望遠鏡一看,靶子中心的十環上開了一個小鬧。邦彥滿足地吐了口氣,走回鋪著蓆子的水泥地板上,躺到蓆子上閉目養神。
  只有在這個時候,那不斷折磨著他的痛苦與憤怒才會平靜下來。
  在離開射擊俱樂部之前,邦彥偷出了一支防衛大學送給俱樂部的柯爾特自動手槍。並且以每箱五十發六百日元的價格,買了許多和手槍相同口徑的雷明頓和溫切斯特子彈。
  休假的時候邦彥返回日本,小心地維持家庭的幸福。他竭盡全力地為母親和妹妹做事,從中感受種近乎於自虐的幸福。
  為了買子彈,去拳術館練習和取得汽車駕駛執照,他不得不拚命地打工掙錢。
  打工回米,拉著電車吊環的邦彥耳邊,一遍一遍地響起「野獸必死」的瘋狂旋律。這時候他已經學會了用萬能鑰匙和金屬針打開汽車車門了。
  除了自己的駕駛執照,他還偽造了許多假執照。
  深夜,他打開停在路邊的新型進口車的車門,穿進汽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以接近一百公里的時速駕車飛駛,不時地撤下一些白粉,然後再沿著白粉把汽車開回去。
  還有女人。
  邦彥對女人的態度是和藹而幽歌的,但他卻掩飾不住對她們的輕視。
  他只對美貌的女人和有錢的女人感興趣。從女人那裡尋求精神上的滿足之類的傻事他是再也不想幹了。他不會和任何一個女人維持很長時間。
  當他真的愛上一個女人時,想到自己是通過愛情來利用她,邦彥就會感到一陣噁心,但他是不能容忍自己的破壞欲在任何一個地方停止下來的。他追逐著雌鹿,再用槍瞄準她,然後就再見。
  失去女人之後的愛惜感他現在已經一點兒也沒有了。
  所謂孤獨只是因為失去了自己。對於只相信自己,憑借自己的力量向目標突進的邦彥來說,那種蒼白的孤獨感是不可能存在的。
  即使是沒錢買課本了,他也要把自己打扮得瀟灑漂亮。
  朋友們拿他打趣「你這樣的自戀狂,大概有一種潛在的同勝戀意識。」對此邦彥只是報以無所謂的微笑。到了四年級,在通過一個在翻譯界很有影響,發表過許多作品的教授的關係,開始翻譯英國小說。
  他的畢業論文題目是嗒哈麥多·多拉·麥克唐納派中《存在的禁慾主義研究》。然後他就留在大學的研究生院,專攻美國文學。
  他心中那從未休止的質怒,越來越強烈地驅使著他,如果沒有仇恨,他就無法生存。
  對於犯罪,特別是殺人,他能從中感到一種生命的昇華。
  為了實踐自己的思想,他巧妙地掩飾自己搜尋的目光,窺視那生命並不值錢的人們,從那種冷靜地掠奪而去的行動中,他可以感到一種無情至美的決樂。
  從剛剛記事的時候起。邦彥就在戰爭中,不可迴避地見到了數不清的死屍,所以對他來說,旁人的生命連一點兒特別的價值也沒有。
  他在戰爭中失去的幻想,現在更是點兒也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是這一代人最後的醜陋的戰爭傷疤。
  另外。毫無疑問,對於邦彥來說,金錢是很有魅力的除了自己之外,他所感興趣的東西,只有金錢和武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都是毫無用處的東西。
  一但有打工掙錢的機會,他就毫不猶豫地出去掙錢。為了掙錢,誰死了都與他無關。
  邦彥租借來的公寓是用家中保險箱裡的有價證券換來的。
  齒輪發出清晰的聲音開始旋轉,隨著不斷加速轟轟作響。即使是死亡的威嚇也不能令那汽車停下來。

《必死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