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屍體

    1
    現在的大都市橫濱因為推行「大家的未來」規劃,開始越來越具有現代化都市的氣質。但一九八四年的時候,質樸的橫濱市井也就相當於地方性城市的水平。
    在那裡,尤其是在京濱急行鐵路戶部站的西南方向,黑暗坡的附近,這種質樸的傾向更加明顯。向伊勢町的方向去,又長又陡的坡道從很久以前就叫這個名字,關於這個讓人不快的名字的由來始終不明確,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個名字更是說法不一。
    最通常的說法,顧名思義,說明這裡很昏暗。到今天,已經變成了失去格調的瀝青鋪裝路面,八四年的時候,這個坡道還能勉強找到江戶時代的舊影。
    在攀登坡道的途中駐足,右邊緊靠著用黑色大石頭砌成的石垣。那上邊有一株樹齡不知有幾百年的楠樹,巨大枝杈伸展開來就像一小片森林,就算是白天樹下也很昏暗,到了晚上就更是漆黑一片了。
    今天已經有了螢光燈,八四年時路燈還很少,夜晚只有附近住家的燈火和月光照亮這裡。可以肯定的是,從江戶時代開始,這裡就是漆黑一片。
    如果知道江戶時代坡上是牢房和刑場,加上這裡的地貌,黑暗坡名稱的由來也就不奇怪了。據說,行刑後就會在示眾台上將罪犯的頭顱排開。這裡集中了很多犯人,關一段時間後就送他們踏上不歸路。黑暗坡就是鬼門關的入口。
    從前,在江戶時代,大白天在黑暗的坡道上停留,耳朵靈敏的人就能聽見坡上牢房裡詛咒悲慘現實的犯人發出的呻吟和哭泣。因為害怕,沒有人會湊得太近。如果必須要去那裡的話,也是盡量遠遠地繞開坡道。這個地方居民單純的畏懼心理,正好與這個陡坡的名字不謀而合。
    面對著坡道的懸崖上邊,大楠樹茂密枝杈覆蓋的開闊地帶如今已經消失了。八四年時,大楠樹下建起一座長滿常青籐的西洋建築,但它卻總是給人一種奇異的黑暗印象。
    實際上這幢洋樓已經建了很多年了。戰前這裡就有一座玻璃工廠,洋樓正是工廠董事長的家。工廠創辦於昭和七年,所以這幢建築也有五十年的歷史了。
    戰後,工廠被一個叫詹姆斯?培恩的富有的蘇格蘭人收購,直到昭和四十五年都是做外國人子女的學校。這期間,這座三層高的長滿常青籐的西洋建築作為校長宿舍,被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其他玻璃工廠和倉庫的建築都被廢棄了。在俯視黑暗坡的開闊地上,建造了校舍和操場。
    但是到了昭和四十五年,培恩不知為什麼突然關閉了學校。只有校長宿舍保持原狀,其他的校舍和體育館都被拆毀,變成一座兩層的木屋和一處澡堂。
    據說,校長詹姆斯?培恩和他的日本妻子籐並八千代的離婚是學校關閉的直接原因。可是,離婚的同時一定要放棄學校的經營,這麼做的必要性確實值得推敲。
    昭和五十九年時,澡堂已經關閉三年了,牆壁上高高的窗戶都破碎了,浴場的瓷磚也裂開了,長出了雜草,一片荒涼。
    二層的木屋兩年前被一座五層的鋼筋混凝土公寓樓所取代。宅基的一部分成了收費停車場。從玻璃工廠到外國人的學校,再到木屋和澡堂,只有長滿常青籐的西洋建築和那株大楠樹,沉默地面對著時世變遷。尤其是大楠樹,一直無言地觀看從江戶時代的刑場開始的歷史。
    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一日,颱風橫掃橫濱一帶。當初原本預計颱風可能與日本列島保持一段距離並向北挺進,於北海道登陸,但結果卻是在三浦半島附近改變了方向,在神奈川就登陸了。
    所以在二十一日一整天和二十二日的早晨,橫濱完全陷入了暴雨圈。整整一夜,就是不停地下雨。
    二十二日天明,由於黑暗坡上刮過大風,懸崖上面的大楠樹上無數枝葉都散落下來。
    早晨七點半,黑暗坡下邊經營模型玩具店的德山涼一郎像往常一樣打開了面對道路的窗戶,並把窗戶外邊的木板卸了下來。
    進到店裡,陳舊的木質窗板難抵大雨,內側的玻璃窗也不是鋁質窗框,而是發黑的木窗框,因此也沒能擋住雨水,店內的地面都濕了。電視裡正在報道颱風帶來的暴雨,現在才知道昨夜的雨確實相當猛烈。
    陳列模型玩具的平台上都蓋著塑料布,看來這次做對了。塑料布上全都是水滴。
    德山把窗板收好,把玻璃門敞開,從平台上摘下塑料布,把上面的水甩掉。混凝土的街道上雜亂地堆著落葉。散落的報紙、紙袋和塑料布述說著昨夜狂風的肆虐。大風過後的早晨,空氣特有的潮濕裡飄散著植物濃郁的氣息,恐懼過後釋然的獨特心情充斥在早晨清爽的空氣中。
    德山涼一郎從後面取出笤帚,開始清掃店門前的落葉。清掃因為潮濕而變得沉重的落葉需要格外大的臂力。用了十五分鐘,德山把狂風的惡作劇集中到坡上的一處,然後把笤帚靠在牆上,一邊捶著胳膊一邊伸了個大懶腰。
    德山從年輕時就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可能是因為高中時代做過早報投遞員的緣故吧。
    老習慣,體操活動的同時眺望周圍。啊!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是昨晚那個意想不到的夢!
    德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起這個夢,說起來是很奇怪的夢呢。可能是因為聽著外邊勁吹的風聲入睡,所以有那樣的夢吧。德山的家是很破舊的木屋,越修理越壞,到處都吱吱嘎嘎響,很難睡熟。
    夢見的是德山家的鄰居,山崖上籐並家的事。
    在籐並家祖屋的洋樓房頂上,有一個風向標,是一隻青銅製成的雞。風向雞在西洋風格的建築中比較常見,一般都是在房頂的正中傲然聳立,就像京都金閣寺上面的鳳凰一樣。
    這個風向雞並不是早就存在的,而是戰後購買了這周圍土地並開設學校的英國人從國外帶來,安裝在房頂上的。
    這個風向雞並不只是一般的裝飾,它體現著西洋的精巧和智慧,是非常有趣的裝置。每天中午十二點的時候,風向雞就呼啦呼啦地扇動兩個翅膀,頭部前後搖動,高奏一曲。那奇妙的旋律,有點像八音盒。
    說起這個機械式的風向雞,那可是這一帶很有名的東西。但早在十多年以前的昭和二十三年的時候,風向雞就不會動了,至於音樂更是早就不演奏了。
    德山是在現在的房子裡長大的。從孩提時代至今,他有兩三次看見風向雞在中午搖著腦袋伸展開翅膀,同時還有美妙的旋律相伴隨。
    為什麼只看見兩三次呢?因為日本人的小學距離這裡比較遠,他上學時就沒法看見。只有在培恩學校的學生上學的時候,風向雞才運轉起來,星期日這只風向雞是不肯動的。因此,只有在患病或者德山的學校校慶的時候,他才能看見這只在奇妙樂曲中舞動起來的風向雞。
    但是在德山上中學的時候,已經失去音樂伴奏的風向雞的機械裝置就出了問題,翅膀不能展開,終於壞掉了。可能是因為沒有日本人會修理它,風向雞直到今天就這麼放著。德山繼承了家裡的模型玩具店,一直在這裡營業,從店門前就可以仰望到風向雞。時光流逝,德山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但怎麼回事呢,昨天晚上卻夢見了這東西。
    德山夢見這只全身青綠的風向雞,呼啦呼啦地扇動著翅膀,向佈滿星斗的夜空飛走了。
    真是不可思議,怎麼會有那樣的夢。或許因為自己是模型玩具店的店主,很久以前就對機械裝置感興趣吧。一般來說,夢境都會在早晨起床時完全忘記,怎麼會在清掃完店門口之後又一下子想起來了呢?
    從店門口就可以望見用大谷出產的巨石建造的籐並家,所以德山就三步並作兩步地出來向籐並家的方向仰望。道路上滿是因風暴而散落的樹枝,坡道上邊也不會有車子衝下來,就是站在馬路中間也不用擔心。
    德山向上張望。難道夢要應驗嗎——那裡沒有風向雞。籐並家屋頂上的風向雞真的不見了!
    但如果只是如此,德山還不至於那麼吃驚。因為並不是每天都會特地向那邊望,風向雞也許是在德山不知道的時候被人摘走了。德山看到的不只是這些,他看到在放置風向雞的屋頂上,有一個很奇怪的東西。
    那東西不管怎麼看也只能是人。他像騎馬一樣跨在三角形的屋頂上,坐得筆直。
    德山感到緊張。他關好店裡的玻璃窗,向黑暗坡上走去。德山近來好像患了老花眼,花眼對遠處的東西能看得尤其清楚,儘管如此,因為離籐並家太遠了,他想湊近了看。
    這個時候,怎麼會有人爬到屋頂上呢?開始他還認為是有人要把風向雞拆下來拿去修理,但是現在屋頂上的人卻一動不動,一直坐在那兒,就好像人形風向標代替了風向雞。
    那個人的身體呈綠色,感覺很鮮嫩,像是穿著綠色毛衣,與他面前常綠的大楠樹相呼應。
    那個人的姿勢非常奇特,應該不是個早起上屋頂幹活兒的人。
    上了坡道,越往前走德山越是感到不安的氣息。近了,更近了,屋頂上到底是什麼?只能認為這是一個人,並且他像騎馬的人偶一樣一動不動。
    這時,大風刮過街道,石垣上大楠樹的枝丫也顫動起來。德山的心臟像是發了瘋一樣猛跳著。天上雖然還在颳風,但是已經打著漩平靜下來了。
    很接近了,面向黑暗坡的石垣延伸到懸崖上,跨在屋頂上的不可思議的物體看不見了。
    登上坡道,德山從籐並家後面的小路繞過去,庭院裡鬱鬱蔥蔥的植物有些遮擋視線,還是不能很順利地看見屋頂。德山就圍著籐並家的房子轉來轉去,但有意思的是,能清楚看見屋頂上奇怪東西的最佳位置,居然只有德山的店前邊的坡道。
    如果從籐並家的地基上建造的那個五層的公寓樓上的陽台觀看,無疑位置會更好。但是從那陽台上看和從德山店前的坡道上看,距離其實差別不大。最後,德山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店門口。
    再次觀察那個屋頂,只見奇怪的綠色人仍以一成不變的姿勢跨坐著,沒有絲毫變化。和狂風相比,他的時間是靜止的。現在可以清楚地看見他慘白的臉上毫無表情。
    德山站在坡道上望著屋頂。在路上散步的老人順著德山的視線望去,也都呆立不動了。
    路過的人紛紛止住腳步,德山的周圍,聚集了一群眺望籐並家屋頂的人。接著就出現了恐慌,其中一個人說,那不是籐並家的人嗎?那樣子看著眼熟。
    無論如何,紋絲不動的模樣很奇怪。到他家裡去看看?要不要報告警察?人們議論紛紛。
    2
    「石岡君,過來看看這個!」
    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三日早晨,在陽台的桌前讀報紙的御手洗大聲地召喚我,語調少見的認真。我走了過去。
    御手洗所注意的報道並沒有占很大的版面。橫濱西區西戶部町一處民宅的屋頂上發現了一個死者。屍體不知什麼原因竟然在屋脊上保持著騎跨的姿勢。御手洗對這件事很感興趣。不過他叫我過來,原因不止是這些。
    「這個死者的名字……瞧!你讀讀看。」
    御手洗指著一段新聞報道,我把臉湊近,讀出聲來。
    「無業……籐並卓……」
    離我聽說這個名字已經過去十天了,所以我沒有立刻反應過來。我以前只談論過他一次,這是第二次聽說。
    「籐並卓……啊?!」
    我想起來了,這是自稱是我的書迷、給我打過電話的森真理子七年來一直嚮往的男性。據說他頭腦聰明,是個美男,總是撒謊。他——死了?!
    我嚇了一跳,從御手洗那裡搶過報紙。
    「在西區西戶部町居住的無業男子籐並卓,二十二日早晨在他母親籐並八千代的屋頂上被發現猝死。推測死因是心功能不全……心功能不全是什麼意思?」
    「就是心臟麻痺。」
    「為什麼……真難以置信。那個森小姐的男友……森小姐,能經受住這個打擊吧……」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慢慢平靜下來。
    「但是,為什麼到屋頂上去死呢?在昨天被發現……」
    「推測死亡時間是前天晚上十點左右。」
    「如果說是前天晚上十點的話,那正是颱風最肆虐的時候。」
    「對!」
    「那時候,他為什麼到屋頂上去呢……」
    「石岡君,你再仔細讀讀報道。籐並卓,穿著綠色的薄毛衣,園丁的褲子,暴風雨中既沒穿大衣、掛斗篷,也沒有打傘,輕裝爬上屋頂。還有這個,在房子背後的應急出口旁邊立了個舊木梯,但是有證詞說在二十二日早晨七點四十分發現籐並卓時,並沒有這個梯子。」
    御手洗像是很高興地搓著手掌。
    「怎麼回事呢?」我問。
    「啊!」御手洗興致勃勃地答道。
    「不把材料收集完整就做不成大菜。我們不要魯莽行動,先這樣吧,石岡君,請我出去用餐。早餐不做也可以,我們去伊勢佐木町吃點什麼。」
    「我們是在準備到現場去看看嗎?」
    我到自己的房間裡去拿外衣。
    「現場已經被警察和採訪隊伍包圍了,正仔細地勘察犯罪的痕跡。現在出手已經晚了,我們去伊勢佐木町吧。」
    「去伊勢佐木町幹什麼?」
    「哎呀,石岡君,你怎麼忘了你的頭號書迷啊!」
    我一頭霧水。
    「難道你……這個……」
    「……我們去看看那個森小姐吧。你不是擔心她經受不住這個打擊嗎?」
    「我可不想見她。」
    「不要這樣。她能助我們一臂之力。」
    「但是……」
    「我在下面的長椅上等你。要關好窗戶,注意燃氣,然後來找我。」
    御手洗麻利地先走了。
    森真理子曾對我說過她在百貨店工作,作息時間和一般的職員不一樣,但現在待在家裡的可能性也並非沒有。如果她不在家,到她的工作場所去拜訪也可以吧。但是,我沒有問過森真理子的詳細地址和電話號碼。
    「石岡君,下次你可要問清楚女讀者的電話號碼,誰也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
    「等我真的開始製作通訊錄時,誰知道你又會怎麼說。」我回答。
    「可現在我還什麼都沒說啊。只要和你在一起,用不了一個月,誰都會知道你很好色。」
    「怎麼知道的?」
    「你收藏的都是女歌手的專輯唱片,欣賞的都是女明星主演的電影,枕頭邊關於女明星和大美女的圖書堆積如山。還喜歡去女侍者漂亮的茶室去喝茶。哦,是這裡吧?不是說在這個M百貨店後邊的公寓樓嗎?就是那座吧?」
    御手洗毫不猶豫地拐過街角,加快了腳步。他只要接近目標,往往就變得性急起來。
    眼前立刻出現一座公寓樓。如果是喜歡一夜情的人,有御手洗這樣的朋友倒是不錯。只要有一點線索,便可以坐等他代勞找到目標的住處。但是,有御手洗這樣才能的人多半不是登徒子吧。
    森真理子的家在一樓。公寓的一樓很不安全,所以我們總認為一樓不能算高級住宅。而森小姐的家陽台一側是挨著庭院的,看起來居住環境相當不錯。但是到萬木凋零的季節或者是颱風過後,狹窄的院子裡就是一副破敗景象。
    在一樓水泥過道對面的門上,有一個寫著「森」的門牌。試著按動門邊的對講機,雖然有話筒,但卻沒有聲音。突然,門開了,出來的是真理子。
    「森真理子小姐吧?你恰好在家啊。如果你還沒有忘記這位朋友的話……」御手洗指著我說。真理子看了我一下,顯出吃驚的樣子。
    「嗯,你們是……」
    御手洗聽到這裡,高興地朝我使了個眼色。
    「森小姐最近好像讀過一本叫《斜屋犯罪》的非常有趣的書吧?」
    「斜屋……嗯……」她稍稍皺了下眉頭,思索著,「啊,是啊!想起來啦!」
    「那就請辨認一下,寫書的人是不是現在出場的這個小丑?」
    「啊,石岡先生,這不是石岡先生嗎?真想不到,我現在沒有戴隱形眼鏡,所以……那麼,這位就是御手洗先生啦?」
    「過了這麼長時間了,我還以為你不會再記得我了。實際上,我們擔心你會難過,所以特地趕過來,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
    「我有什麼事要難過呢?我只是因為沒有料想到你們突然來訪,所以嚇了一跳……」
    「我們的來意你多少能知道點兒吧?是關於籐並卓的事情。」
    御手洗犀利的目光注視著森真理子。
    「籐並嗎?我對石岡先生談論過他。石岡先生人真壞。籐並怎麼了?」森真理子胖乎乎的臉有些微微泛紅,她問。
    「你什麼也不知道嗎?」御手洗眼神沉著地看著森真理子。
    「嗯,什麼呢?」她的嘴唇浮出一絲微笑。
    「昨天早晨,發現了籐並的屍體。」
    「啊?!」森真理子含混地低聲驚呼,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你真的什麼也沒聽說嗎?」
    「是,什麼也沒有……是真的嗎?」
    「是真的。今天早晨的報紙上刊登的。另外,關於籐並,我們想聽森小姐談談他。」
    森真理子的眼神驚恐而茫然,好像根本沒聽見御手洗在說話,只是精神恍惚毫無反應地站著。
    「聽我……」
    「在伊勢佐木的林蔭道那裡,有一家叫P的茶室,就是上周你和這個石岡先生談話的地方。我們先去那裡,一邊吃早餐一邊等你。你情緒平靜一下之後,我們希望你能過來。你今天幾點上班?」
    「哦……我今天休息,可是……」
    「那就太好了。那你能來吧?」
    「是。」
    御手洗一副不容分說的樣子,而森真理子一直茫然若失,仍舊握著門把手站在那裡。我們安靜地離開了。我回頭看了看她,忽然感到內心隱隱作痛。
    3
    男人藉著煤油燈的光亮在牆上作畫。非常奇怪的畫。一株大樹,粗粗的樹幹就像修長的人體。
    樹幹縱向裂開,從裂縫處綻出了骸骨。居然是人的骨頭。
    一、二、三、四,骸骨的數量一共是四塊。
    最上邊的樹幹,像一條張著血盆大口的鱷魚,正在吞噬一個抽動著的人。人的上半身已被吞進去,只剩下半身仍在空中掙扎,就像一條大蟒蛇正把人從頭到腳整個吞下去。
    裂縫裡可怕地排列著鋸齒狀的尖牙,這是樹正在吃人的情景。從它肚子裡溢出的屍骨,正是以前被吃下的人的骨骸。
    緊挨著大樹旁邊有座破舊的洋樓,一個人像騎馬一樣騎跨在洋樓的屋脊上。他恰好看見了樹吃人的情景。
    這幅畫到底畫的是什麼?作畫的人非常認真。黑暗的房間裡,只見他目不斜視,聚精會神地揮動著畫筆。
    4
    我和御手洗吃完早餐的時候,森真理子終於到了。她紅腫著眼睛,可見在我們離開後痛哭了一場。她比上周見面時還要萎靡,無精打采地抽了把椅子,在我們面前坐下。御手洗毫不客氣地盯著她,突然說:「石岡君說他很想見你。」
    「真的嗎?」森真理子有氣無力。儘管如此,嘴角還是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不分日夜地述說你的故事。連早上的問候都換成了你的名字,總是強調你是他至今遇到的所有女性中最溫柔、最美麗的一個。」
    御手洗一貫這樣,一開口就天花亂墜,信口開河。
    如果御手洗對我的揶揄能夠緩解森真理子的痛苦,我願意保持沉默。
    「那樣評價我真是深感榮幸,可是現在看見我本人您失望了吧?」
    「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對不起,石岡君他因為緊張而說不出話來,另外耽誤你的時間也很對不起。還是言歸正傳說說籐並吧。我們這次想弄明白這件事。」
    「真是沉重的打擊啊。」
    「關於他的死因,你有什麼線索嗎?」
    「不,完全沒有。」
    「他有什麼煩惱的心事嗎?或者對什麼事情有著超乎尋常的執著,直至廢寢忘食的程度……」
    「那些情況啊,我想恐怕沒有……但是我也不清楚。」
    「但是我聽說你們有七年時間待在一起。」
    「但我們並不是每天都見面啊。籐並那個人啊,他也不怎麼說自己的事。」
    「他有女人緣,或者地位顯貴的朋友嗎?」
    「不,雖然大家都那麼說,但實際不是那麼回事。我認為還不如說他對女性不怎麼感興趣。」
    「但是,他可是個有女人緣的人,對不對?」
    「那個嘛,只因為他是高個子的美男。籐並自己對於追求女性並不執著……」
    「可是他卻和你建立了那麼親密的關係。」
    「啊……那不過是在路上和在百貨店裡的幾次偶然相遇,喝茶聊天之餘漸漸親近起來的。」
    「自駕車旅行之類呢?」
    「不,那是我的車。他沒有駕駛執照。」
    「哦。那籐並的性格如何?」
    「我認為他性格多變。」
    「怎麼多變了?」
    「正像其他頭腦聰明的人一樣,比較難以接近。他孤傲,唯我獨尊。我感覺他對周圍的人都有些輕蔑。」
    「原來如此。他是那種性格陰鬱的人嗎?」
    「恐怕是吧。同周圍的人也不說話。並且時常……不,恐怕也不能這麼說……」
    「為什麼呢?」
    「我沒法去說一個逝者的不是,我不能這樣……」
    「森小姐,我們急急忙忙特地趕到這裡,不是為了閒聊。籐並以前有心臟病嗎?」
    「沒有啊……我沒有聽他說過。」
    「那是怎麼回事呢?在風雨大作的夜晚,一個人爬到屋頂上,然後在那上面死於心臟麻痺。」
    「哎呀……」森真理子歪著腦袋。
    「你怎樣揣測他這樣不可理喻的行為?」
    「我嘛……」
    「他有偷窺癖吧?但是在颱風襲來的深夜爬到屋頂上去看什麼呢?」
    「嗯……但是他可不是有偷窺癖的那種人。」
    「如果沒有,那籐並就有可能是被殺死的。我們怎麼也不能坐視不管。」
    「被殺的?」森真理子再次張口結舌。
    「我不知道警察是怎麼判斷的,但我認為他殺的可能性很大。」
    「啊?是嗎?」森真理子聲音嘶啞,「但是在那屋頂上怎樣才能把人殺死呢?兇手也得騎跨在那裡……」
    「就是不可思議啊,森小姐。」御手洗興致勃勃地說。
    「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把真相和兇手揭露出來。」
    「當然!那就請把所有的東西都告訴我們,包括瑣碎的小事,還有哪怕他見不得人的事情。只有都說出來,最後才能報仇雪恨。」
    「是。但是我能說出來的,恐怕不是什麼大事啊……他,不怎麼喜歡動物。」
    「動物?貓狗之類的?」
    「是啊,那也是動物。在公園裡散步,如果池塘裡有浮到水面上的鯉魚,他就會抓起塊石頭砸過去。曾有過這樣的事。」
    「池塘裡的鯉魚?用石頭砸?」
    「嗯,他臉色嚴厲,恐怕是真想砸死它。」
    「籐並肚子餓了,想吃鯉魚做的生魚片了吧,石岡君。其他事情呢,森小姐?」
    「我愛他,思慕已久。」
    「這我知道。」御手洗頻頻點頭。
    「所以,他不好的一面我不願意說。相處時,他情緒淡漠,但的確是很優雅的人。我想他頭腦聰明,對周圍的人難免輕蔑,可能招致他人反感,但是特別招人怨恨的事情似乎沒有。」
    「你沒有提醒過籐並嗎?他這樣可能招來災禍。」
    「沒有提醒過。他不喜歡和人交往,所以不會討人嫌,就算討人嫌也不至於引來殺身之禍。」
    「沒有欠債吧?」
    「他確實不是對工作有耐心的人。可能因為有女人緣,容易遭到公司裡其他男同事的妒忌,所以經常換工作……收入也就不太穩定。但是,他並不為錢而發愁,總是著裝體面地在很昂貴的飯店裡進餐。我對這種事情也沒多加考慮,他畢竟是個頭腦聰明的人,一定是持有股票或在彈子房裡能贏到錢,事實上我們談過這件事,現在我想可能還是他家裡很有錢。」
    「會不會有曾被他冷落的女性心懷怨恨?」
    「哎,我想不可能。我最初和他在一起時,感到他好像對女人沒有興趣。」
    「這麼說他並不是個花花公子。」
    「確實與眾不同。」
    「你也對他沒有怨言?」御手洗眼睛閃著犀利的光。
    「我確實對他沒有什麼怨恨。」
    「他不是經常對你撒謊嗎?」
    「是有那樣的事情發生過,但這沒有辦法,世上沒有完全不說假話的人吧。其實,我比較討厭他的地方在於……」森真理子這時言語開始含混了。
    「在於什麼?」
    「是他殺害動物的事情。」
    「動物?」
    「對啊,貓呀狗呀什麼的……」
    「殺害貓狗?」
    「他說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抓到附近的貓就活活給解剖了,或者把貓用繩子吊在樹上,用球棒打死。」
    「嘖嘖嘖嘖……」御手洗頻頻咋舌。
    「但是,男孩子小時候都可能那樣啊……」
    「不能說都可能吧?但這一次,不會是被虐殺的貓狗來尋仇吧?」
    「是啊……」森真理子附和著。
    「那麼森小姐,籐並對你不錯,下一步,他會和你結婚吧?」
    「不,我根本不考慮結婚。」
    「但你不是希望他和他老婆分手嗎?」
    「是啊是啊,但說實在的,我沒有提那種要求的資本……」
    「但你仍然對籐並念念不忘。」御手洗一針見血地說。
    森真理子像是被施用了催眠術,對著御手洗點頭贊同。「是啊。」她回答。
    「所以,對你親密的朋友——籐並卓——的死,你感到懷疑,對吧?」
    「對。」
    「哎,不要太咄咄逼人了。」我看不下去了,開始打圓場。
    「他說的對,並沒有咄咄逼人。」森真理子很乾脆地對我說,「剛才說到籐並的死,報紙上已經明確了,我心裡空落落的,腦子完全混亂了。但是現在說了這些話,我已經漸漸清醒,的確像你們說的那樣。我想知道籐並的死因,如果籐並真是被殺的,我怎麼也要弄清兇手是誰。」
    「如果你能這麼想,那麼這次就是打擾你,我們也心安了。」御手洗邊點頭邊說,「首先,沒錯,籐並是因為心臟功能不全的原因而自然死亡的。但是警察沒有更進一步去瞭解,沒有去探討一個人為什麼在夜晚的颱風中爬到屋頂上去。居然有這樣的怪人,恰巧在屋頂時心臟麻痺,而警察就這樣草草收場了。」
    「那麼,我該怎麼辦才好呢?」森真理子問。
    「我告訴你一個最簡單的辦法。把調查真相這個任務委託給你眼前的人。」他說,「而你眼前的人,就是我御手洗……和石岡君。」
    「啊……」森真理子好像很驚訝,一時陷入了沉思。
    「如果我委託二位的話……應該通過什麼手續呢?」
    「你只要現在說『YES』就可以了。」
    「那麼費用之類的……」
    「費用嘛,如果這件事以後被石岡君寫成了書,出版時你買一冊就可以了……現在,讓我們一起到黑暗坡的現場去走走看看,如何?」
    御手洗說得很快,毫不遲疑地站了起來。
    5
    我們三個人穿過長者町,過了大岡川,到達京濱急行鐵路的日出站。從這裡坐一站車就是戶部站了。橫濱西區西戶部町的黑暗坡就在這個戶部站的西南方向。
    走過站前的商業街,上了寬闊的馬路,在寫著「御所山」標誌的交叉路口向右拐,在商業街和住宅區之間曲曲折折地向前走。雖然坐出租車前往也可以,但御手洗說他還是願意步行。其實這裡不管是距離橫濱站還是距離櫻木町站都不太遠,但民居風格古樸,已經是地方城市特色了。高層建築消失了,躍入眼簾的都是古舊的木屋和油漆剝落的告示板等褪了色的東西。那雖然是不錯的風景,但我像是陷入了乘坐列車進行懷舊旅行的錯覺裡,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不安。我在橫濱住了三年多了,一點兒也不知道附近還有這樣的地方。看來橫濱和東京相比,仍然是地方城市啊。
    夾在我和御手洗中間的森真理子一直默默地走。這時她用低沉的聲音問:「剛才的交通信號燈那裡寫著『御所山』對吧?」
    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漠然地望著天空。烏雲低垂,天空陰沉沉的。
    「我以前什麼時候聽籐並說過,那個交通信號燈對面是御所山町,因為保留著一個叫御所五郎丸的人的寬闊院落和墓地而得名。御所五郎丸是賴源朝時代的武將,以前戶部村的年輕人猜測五郎丸的墓地裡存有財寶,挖開了看,結果什麼也沒有,就把墓石放倒在那裡不管了。到了現代,據說有一個人在那附近安了家,經營了一間果菜店。他認為翻倒的墓石上面恰好可以放置攤床,就在上面排上蔬菜,經營起果菜店了。有一天夜裡,武將五郎丸出現在果菜店老闆的枕頭邊,他命令說:『你必須把在我墓石上叫賣的那些不乾不淨的東西清理掉,立刻給我恢復原樣』。
    「果菜店老闆驚醒了,原來是一個夢。老闆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仍然照舊經營著果菜店。結果先是自己的小孩病死了,他老婆因此長期臥床不起,買進的果菜開始大批腐爛。果菜店老闆反覆哀歎,但是仍然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己無視神諭的罪過。接著從懸崖上落下了一塊大石頭,把他的果菜店壓扁了,老闆也死在裡邊。挪開石頭看,大石頭的內側浸透鮮血,刻著『御所山』三個小字。
    「附近的人都嚇壞了,跑去和這片土地的產權人商量,把墓石整齊地砌好,請來和尚誦經超度。於是經常在附近出現的怪事漸漸沒有了,果菜店老闆娘的病情也好轉了。據說從那以後,那一帶就叫御所山町了。」
    森真理子用平淡的語氣講了這個讓人鬱悶的故事。微風徐徐,行走在街道上,仍能看到昨天颱風殘留的痕跡。庭院中折斷樹幹的裂縫彷彿在向外偷窺,馬口鐵的告示板也損壞了。
    「這一帶流傳著的古老傳說和可怕的故事很多啊!」
    「這裡是橫濱的神秘地帶。」御手洗隨口說。
    「黑暗坡就在前面,坡上是以前砍頭的刑場。據說,在幽暗的森林裡,有一個土台,上面排列著被砍下的人頭,被人用黏土固定在木棒上邊,不讓它倒下來,那真是可怕的場景。據說以前附近的居民絕對不敢接近黑暗坡。入夜,要是一個人在坡上走,一個小廝就會提著燈籠,從旁邊茂盛的樹叢裡湊上來,不緊不慢地走在你前面,不時地回頭笑一下,模樣十分可愛。人們都說,這個小廝肯定是條狐狸。直到戰前,還常發生這種事情。據說本地的老人都見過好幾次。」
    「你知道的相當多啊!」御手洗說。
    「是籐並告訴我的。他的弟弟對這種事有專門的研究。」森真理子小聲說。聽著她講話,我逐漸感到後背有些發涼。
    道路的前邊可以遠遠地望見一個寫著「籐棚商業街」的告示板。
    「這裡就是黑暗坡。」
    森真理子用左手指著說。
    我們走到道路盡頭,向左拐了一個彎,然後是上坡道。我們現在位於坡道的最底下。
    坡道相當陡,我原以為坡道兩邊一幢民宅也沒有,結果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民居和木屋在坡道兩側建造得相當多,但是沒有一處是新建的。所有的民居都很破舊,好像是戰前建造的,還有的好像是戰後不久建造起來的,鱗次櫛比地排列著。
    那景象滿載鄉土風情,很是不錯,但是我卻感到了一種奇怪的陰冷氣氛。從坡道上看不見庭院,也沒有居民的身影。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裡古老空曠的民居了無生氣。
    我覺得,這條百年前通向死亡的坡道就是現在仍然還像條幽靈出沒的鬼街。
    登上坡道,右手邊是一家少見的模型玩具店。木框的玻璃窗緊緊地關閉著,窗台上擺放的玩具向外偷窺著。經過玩具店,透過左側建築物的空隙可以看見一小片草地。草地邊是破舊得像公營住宅或者職員宿舍的一幢水泥二層樓房。它的對面,就是像海洋般一望無際的民居屋頂。
    繼續向上走,真是個長坡。如果是在以前,對滿載行李的人力車來講,這裡想必是道難關。
    在坡道途中的左側,有一塊小石碑立著,上邊用平假名寫著「黑暗坡」。
    「啊,是這裡吧?」御手洗出聲了。
    石碑過去一點的右邊,整個黑色的石垣像城牆一樣聳立著。那是用大谷石加工成的磚形條石堆砌起來的。
    長時間的風吹日曬使石垣整體發黑。只有靠近看才能看出大谷石的原貌,爬山虎的葉子陰氣森森,爬滿了大半個石垣。
    但是讓我們吃驚的還不是古老的石垣。在石垣上,聳立著一株巨大的楠樹,枝杈撐開像一小片樹林。雖是秋天,卻仍然枝繁葉茂,綠意盎然。
    石垣上除了這株大楠樹以外,還有幾株小樹,就像孩子在巨人父親的腳邊整齊地排列著。這株大楠樹把枝杈伸出來,樹葉密密匝匝,遮住了坡道的上空,有一種奇怪的陰冷感覺。黑暗坡,果然名副其實。
    在大楠樹的旁邊,可以望見洋樓屋頂上的板材。因為樹枝的阻擋,從坡道上看不到洋樓牆面的全部,而窗子以外的牆面也都被爬山虎擠得滿滿的。
    「那是籐並母親的房子嗎?」我問道。森真理子向上仰望著,緩慢地點了點頭。
    「這麼說就是那邊的屋頂了?」
    對於我不加思索的直率提問,她悲哀地頷首。
    坐落在陰森坡道上的洋樓,同樣陰森的屋頂,一個身穿綠色毛衣的男人直挺挺地坐著死在那裡,這是多麼詭異的景象啊。我邊往上看邊想像當時的情景,禁不住偷偷發抖。
    我們終於來到大楠樹寬闊幽暗的樹影裡。坡道這麼長,我有點氣喘吁吁。我停下來觀望,御手洗和森真理子也都停了下來,三個人同時望著天空。
    這時能隱約感覺到濕氣、樹葉和大谷石的潮濕氣味。颱風過後,黃黃綠綠的枝葉散落一地。
    「真是棵大樹,石岡君。」御手洗收回朝天的下巴,驚歎道。
    我由衷地點頭稱是,記憶中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大的樹。
    我們在黑暗坡的大樹下站了足足一分鐘。現在想這真是具有象徵意義的一幕。這株大楠樹正是一系列慘案的主角。
    6
    在大楠樹茂盛的枝葉遮蓋下,沿著幽暗石垣下的坡道一路登上來,到了黑暗坡盡頭。坡上是一片開闊的平地。
    據說當年培恩學校的位置就在石垣上邊的坡道向右拐,看來就是這片長著大楠樹的黑色石垣上的平地。但更多的東西,我和御手洗還沒有充分瞭解。森真理子所知道的是否全部告訴了我們,還有關於黑暗坡的大楠樹的歷史,以及我們從她那裡能領會多少,這都是問題。並且,她從籐並卓那裡得到的東西也的確不詳細。
    石垣上邊相當開闊。與大楠樹的樹影下陰森森的洋樓和廢墟一樣被荒棄的澡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嶄新的五層公寓樓和建造在鬱鬱蔥蔥的樹木間的停車場,給人的感覺好像是所有東西都聚集在了這樣一個角落。
    現在洋樓的屋頂上當然什麼也沒有了。兩天前剛剛發生了那麼離奇的事情,這時籐並家的周圍卻出人意料的安靜,根本看不到附近的居民、警察,還有記者的身影。
    低矮的紅磚牆圍繞著出事的洋樓,牆根邊栽種著枸橘。除了黑暗坡上的石垣部分過不去之外,我們沿著牆根圍著院落轉了一圈。因為紅磚矮牆的阻擋,看不清院落裡邊。這堵牆邊的小路,因為建在籐並家的土地上,恐怕是一條私用道路。
    正對著黑暗坡的,是陰森森的鑲有獅面的精美的黑色金屬大門。只有透過這扇大門才能看見庭院和裡邊的建築。庭院裡有點不正常,地上好像撒了一層銀粉一樣泛著光。「這是什麼呢?」我猜想著。但是此時,御手洗正注視著洋樓。
    洋樓是座三層的建築,屋頂是暗灰色的板材,閣樓的窗戶在屋頂上凸出來,三樓屋頂的下面應該有閣樓,正是西洋風格建築中常見的式樣。
    「在那屋頂上,如果屍體是朝向那一側坐著,那是在盯著大楠樹吧。」
    御手洗用右手摸著黑色的金屬門,一個人自言自語。從他的言語中,我也注意到這個事件的詭異,又禁不住發抖。
    「為什麼呢?坐在那裡能看見什麼呢?如果和死者一樣坐在那裡的話……」御手洗嘟噥著。
    我可不想讓御手洗坐上去。
    「只是想和大楠樹面對面嗎?那裡有茂密的枝杈阻擋,在楠樹對面的屋子裡什麼也看不見,看來他上屋頂除了看楠樹以外沒有其他可能。籐並為什麼要爬到屋頂上?並且是在狂風大作的夜裡……森小姐,你怎麼想的?」
    「啊,我也正在想。」森真理子側著頭。
    「籐並這麼耍過酒瘋嗎?」
    「沒有。雖然他脾氣古怪,但不管從哪方面來說,他都是個虛無主義者,不是個實幹派,耍酒瘋之類的事更是從來沒有過。」
    「嗯。」御手洗點點頭。
    「那樣性格敦厚的人,為什麼在狂風之夜爬到僅有楠樹葉的屋頂上去呢……啊,可能只有找其他有關係的人才能慢慢瞭解真相。」
    御手洗說著,從鐵門的欄杆前離開了。
    「森小姐,這一家子裡你見過面的人,只有籐並卓的老婆吧?」
    「是啊……」森真理子點點頭,瞬間的表情裡有一絲戒備。
    「那你不認識這起事件的其他當事人嗎?」
    「是啊,不認識別人。」
    御手洗表示理解,默默地走著。
    「那個……我必須和籐並的老婆會面嗎?」
    「我們在這裡誰也不認識,和橫濱警察也沒有聯繫,除了接受你的委託調查以外,沒有其他途徑了。」
    「是。」森真理子憂鬱地點點頭。
    「但是,你只要介紹一個人給我們認識就行了,之後的事情就交給我們來做。籐並的老婆叫什麼名字?」
    「我記得叫郁子。」
    「籐並郁子嗎?知道了。在那邊的公寓樓是吧?」
    御手洗轉過身,目光跳過澡堂的屋頂和煙囪,望著那五層的公寓樓。
    「是啊。」森真理子小聲說。
    公寓樓像是嶄新的,我們正面對著無數的陽台。
    「我們從這邊走過去看看。」
    御手洗隨意地說,開始向那邊遛達過去。
    坐在屋頂上死去的籐並的家在長滿枸橘的用矮牆圍起來的一隅後邊,靠南面的地方。他家對面就是澡堂。和籐並家不一樣,澡堂並沒有圍牆,就是在水泥地面的一隅建起來的。屋頂上還有澡堂常見的獸頭瓦當,就像城池一樣莊嚴肅穆。現在這個高大的建築全部變成了荒涼的廢墟,白牆上的塗鴉十分顯眼,高高排列的采光用的窗玻璃不知什麼原因,絕大部分都破碎了,可能是附近的淘氣孩子投擲石塊打碎的。
    在面對道路的入口處,寫著「籐棚湯」幾個字,入口用木板牢牢地封住了。繞到西側的後門,門好像壞了,蜷下身子從木板的縫隙中鑽過去,就可以很容易地到達|福$哇%小!說@下*載&站|浴場的深處。
    在貼著白色瓷磚的廣闊空間裡,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震撼。深紅色的銹痕正一點一點地侵蝕著畫有富士山的壁畫,油漆也紛紛剝落,塗料的色彩正在失去意義。我大體上可以說畫過畫,當時的情景恰巧觸動了我傷感的心情。作為在平面上表現的藝術,不管畫家在上面傾注了多少心血,總有一天會變成現在的衰敗模樣,被人遺忘。
    從天窗上射進的混濁光線照在浴池內白色的瓷磚上,正像我猜測的那樣,瓷磚上有無數小孩子留下的腳印。整個地面都被灰塵和泥水弄髒,木片和石塊散落一地。到處都是裂紋,瓷磚的龜裂處長出了青草。
    一排水龍頭,表面的鍍銀已經脫落,可以清楚地看到裡面的黃銅,黃銅上邊變成了白色。
    浴缸的底部破碎了,除掉這些東西,就只剩下雜草了。
    「羅馬帝國的遺跡啊。」御手洗在我旁邊嘟噥著。
    「這麼看,這裡就是一個微型王國啊。」
    從浴場的後門出來,風吹著臉頰。左邊有一個巨大的煙囪,我們在煙囪腳下的鍋爐前停住腳步。御手洗的視線順著煙囪向上看,然後又仰視了天空好半天。
    到了煙囪底下,我們發現它異常粗壯,三個人張開胳膊,手牽著手,勉強才能合抱。我們仰視煙囪頂,那是遙遠的高處。眼前巨大的鍋爐讓人聯想到了火葬場,而煙囪就坐落在這樣的鍋爐上。
    鍋爐旁邊有一個小屋。御手洗抓住木質的門把手順利地推開了門,原來並沒有上鎖。
    「哎,這裡還有這麼多煤和木炭呢,真少見啊。這個澡堂不是用重油來燒熱水的。」
    接著御手洗到了鍋爐的小鐵門前邊,打開它向裡邊看。他正要從容不迫地進去,被我慌忙制止了。我們下一步就要到別人家裡去拜訪,不要讓身上粘了煤灰。
    籐棚湯澡堂是水泥鋪裝的地面,而到籐並家的門前以及種滿枸橘的矮牆間的路面上並沒有鋪裝什麼,白色的地面上散亂著細小的砂粒。這些小砂粒是從澡堂後邊一個寬闊的包月停車場上一點一點飄過來的。籐棚湯和籐並家的西側就是寬闊的用砂粒鋪裝的停車場,幾株楠樹聳立在那裡。樹下稀稀落落停泊著汽車,其中一輛紅色保時捷994吸引了我的目光。
    必須在登上黑暗坡後才能看見這個停車場,當時還以為是一片長滿爬山虎的平地。
    在坡上這片開闊地徘徊,就知道了這塊土地的奇怪形狀。不能說這不是個四邊形,但如果把籐並家的公寓樓包括進去的話,更像一個不規則的三角形。
    這片形狀怪異的土地上,以前是個玻璃工廠,後來是外國人學校,現在成了停車場。(見圖一)
    一個建築專業的大學同學曾經告訴過我,從風水上看,三角形的土地很不吉利。
    在開闊地附近,能感受到濃郁的草木氣息。颱風過後,仍是一片肅殺的景象。或許是因為這裡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死者,所以讓我有先入為主的厭惡之情,還有建築學家的說法,此時都斷斷續續地想起來了。
    要想說明白黑暗坡上的這塊土地,其實很難。這裡絕不是只有不尋常的氣氛,而是一個人難以抗拒的恐懼源。
    陰天裡的烏雲下,大風不停地搖動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音。
    「這個停車場,整個就是在樹林裡,真有意思啊。」御手洗一邊在砂粒鋪就的地上走一邊說。
    「說起橫濱的黑暗坡,它和江戶的鈴森、小塚原同樣有名,都是梟首示眾的場所。一百九十年前,這片土地上,可能典刑官正瞄準罪犯的脖子,把罪犯一刀兩斷。眾多的惡鬼都在這一帶彷徨漂泊。」
    御手洗的話讓人後背發涼。
    「文明開化的時候,外國人拍攝的砍頭示眾的黑暗坡的照片數量比鈴森要多得多。」
    「不要說了,讓人不痛快啊。」我這麼說,御手洗就止住了聲音,偷偷地笑了。
    「你很苦惱吧,這次的事件好像和本地特有的風俗連在了一起。沒有辦法啊,石岡君,我們只有盡可能地多學些歷史知識。」御手洗說著,把兩手插在兜裡。
    「籐並家和籐棚湯都很古老,澡堂已經是廢墟了。死者騎跨的洋樓在戰前就有了,特別是那株大楠樹,見證了社會文明的前夜。那以後,這個國家的民眾走向文明,愚昧的暴行也越來越少。這種地方的一切事物都能讓人感覺到時光的流逝啊。
    「石岡君,時光的流逝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鑰匙,我們每天都會遇到像水面上的泡泡一樣的謎團,我們總是為一個一個的謎團所困擾。表面上解開了謎團,但實際上什麼問題也沒有解決。我們只是在歷史的傷口上盡量塗抹些藥膏。儘管如此,歷史是一個巨大的傷口,而我們的藥膏還不如小指甲蓋大,謎底永遠也解不開,從而被封進時空的迷宮。我們為解開謎團而傾注的心血,就像岩石中鸚鵡貝的化石。歷史的巨樹上驕傲地刻著一圈一圈細小的年輪,而我們仍然只是一個浮在水面的泡泡。
    「看來,附近只有籐並家的房子是嶄新的。時間不早了,讓我們見識一下籐並夫人吧。
    「森小姐,籐並卓有幾個兄弟,他排行第幾,他父母等一大家子的關係怎麼樣,你知道嗎?」
    「知道,他好像只有一個弟弟。關於籐並家族的事情,我們談論過幾次。
    「每次聽兄弟的數目都有改變,家的位置從石川搬到了橫濱,接著又成了玻璃工廠,又變成寬敞宅邸,但當你親自跑去一看,卻又變成了一座新的公寓樓。」
    「啊……」
    「好,可以了吧,現在到真正的當事人那裡去考證,爭取能得到正確認識。」
    御手洗走在前邊,我們向籐並家的豪華公寓樓大步前進。
    7
    進入籐並公寓的玄關,門廳的牆面上像屏風一樣排列著郵箱。「401」的數字下邊寫著籐並卓的名字,他的家應該在四樓。
    走向門廳盡頭電梯的時候,森真理子的腳步忽然慢了下來。怎麼回事?我注意到了她的變化。
    「嗯……一定非要我上樓嗎?」
    「和她見面很讓人為難嗎?」御手洗拿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唉,還是有點兒……」
    「籐並沒有孩子嗎?」
    「對,我猜沒有。他對我說過沒有。」
    御手洗按下了電梯按鈕,臉上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
    「我僅有的一次拜訪也沒看見過,房間裡的模樣也不像有。」
    「他老婆很敏感嗎?」
    「不,很沉穩,是個溫和的人。但是……」
    「她丈夫就那麼死了,誰也不能保證她現在仍然是個溫和的人。一切由我來安排吧。誰也不知道籐並的家現在是什麼樣子。準備葬禮是很麻煩的,一定會有很多人忙碌著,他老婆肯定因為懷念丈夫正懵懂發呆吧,我來見機行事吧。總之,你盡量不要和她發生口角,場面上過得去才行。」
    御手洗說著,用手推著森真理子的後背,最後終於將遲疑的她弄進了電梯。電梯裡,森真理子因為緊張而始終沉默著。
    四樓的走廊裡靜悄悄的。聽不到有人說話,怎麼也看不出這裡還有其他什麼人。
    籐並家似乎在西北角。緊靠著安全門的右邊,有一扇和其他房間不一樣的門,旁邊的對講機上面,有一張名片大小的標牌。
    本來是去一位逝者的家,但是御手洗卻非常不適時宜地開始用鼻子哼起歌來。聽旋律,好像是莫扎特《安妮?克萊妮》中的一節,具體的名稱我忘記了。御手洗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房門對講機的按鈕,旁邊的森真理子則哭喪著臉。一般來說,御手洗開始哼歌,就是他信口開河的前兆。
    「喂?」一位女性低沉的聲音從對講機中傳出來。御手洗終於不再哼歌了。
    「非常冒昧,我是私家偵探御手洗。關於死去的籐並卓先生,您能和我們談談嗎……」
    「我現在誰也不想見。請回吧。」
    「我們非常理解您現在的心情,但是的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您如果不出來和我們交流,殺害籐並卓的兇手就有可能逃脫啊。」
    「兇手?」
    「對,郁子夫人。您還不知道您丈夫是被殺死的嗎?」
    「不知道啊……但,是真的嗎?」
    「警察什麼也沒告訴您嗎?」
    「沒有。警方說這是一次意外事故……」
    御手洗聽了嘖嘖有聲。「哼!那是警察們的慣用伎倆,絕不肯將真相向外行人據實以告。他們歸還籐並卓的遺體了嗎?」
    「還沒有啊,說是今天返還。但,說我丈夫是他殺,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們帶來了一位證人,您一看就知道是誰。」
    「誰啊?」
    「您打開門就知道了。」
    對講機的那一端沉默了。不露聲色的御手洗此時瞥了一眼房門。這扇門好像是入住以後更換過,和其他房間的鐵門不一樣,是精心製作的木門,而且沒有門鏡。
    這時,鏈鎖一陣窸窸窣窣,門被打開了。郁子夫人的面孔出現,敏銳地打量著並排站在走廊裡的三個人的臉。她一認出森真理子,就小聲地「啊」了一聲。兩個女人不幸再次會面,只有相互微微頷首。
    「如果可以的話,您能把門上的鏈鎖摘下來嗎?我們為了消除籐並先生的遺憾而來。請您幫忙,您將來絕不會後悔的。」
    稍稍遲疑之後,籐並郁子摘下了鏈鎖。手指寬的門縫為我們又開大了一些。
    「森小姐,如您所言,您掌握有我丈夫被殺的證據,是真的嗎?」
    籐並郁子一開口,就緊緊盯住了森真理子。
    「我們的確掌握了。」御手洗趕緊在旁邊說,「但是現在還不能說出來。如果夫人您能先和我們談談,也許我們立刻可以向您表明證據。」御手洗是循循善誘的天才,總能完美地把對手的興趣吸引到自己眼前的話題上來。
    「我叫御手洗,這是我的朋友石岡君,這邊的森小姐您是早就知道的。本來是森小姐委託我們進行這次調查,她對籐並卓先生的死始終持有懷疑態度。」
    「但是,在這裡,是不是作為妻子的我更有資格對他的死存有懷疑?」
    「夫人,這麼說您對籐並卓先生的死也持有疑問。警察說他自己爬到了母親的屋頂上,從容不迫地騎跨在那裡,然後休剋死亡,您接受這種解釋嗎?」
    「這個……」
    「是不是很可疑?」
    「對。」
    「很想解開這個疑團吧?」
    「當然。不過,這是森小姐應該插手的事情嗎?」
    「夫人的意思是這應該由您來主持?」
    「我正是這麼認為的。」
    「那麼,不要遲疑了,我們也可以接受您的委託。至於費用,完全不用擔心。」
    「您是認真的嗎?」
    籐並郁子三十五歲左右,有著文雅知性的面孔。此時她態度嚴肅,目不轉睛地盯著御手洗。
    「我非常認真,森小姐也是如此。她正和我的這位朋友沉浸在熱戀的幸福之中,完全是為陰陽兩隔的籐並卓先生感到痛心,才委託我著手進行調查。」
    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森真理子也瞠目結舌。但此時籐並郁子的臉色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表情眼看著變得柔和了,臉上甚至浮出笑容。
    「那麼,你們要結婚嗎?」
    「這只是時間問題。另外,在這裡這麼站著說話,隔牆有耳,我們可以進去稍稍談一談嗎?」
    御手洗的半個身子已經進了門,籐並郁子也不再阻擋,微微點頭讓開了門。
    籐並家的房間內部裝修豪華,超出了人們對一般公寓樓的想像。一進玄關,就看見地板擦得珵亮。過道向前延伸,左右兩側是西式門與和式拉門。粗略地觀察,應該是四居室的住宅。
    籐並郁子打開右邊最近的一扇門,招呼我們進去。這裡是籐並家的客廳。不管是地毯,還是天花板和牆壁,都還是嶄新的。籐並夫人讓我們三人坐在沙發上就去泡茶了。
    「喂!你怎麼那麼說話?」我小聲責問御手洗。
    「什麼話?」
    「我戀愛之類的……」
    「啊,難道不像嗎?森小姐,你以前和夫人也是在這間客廳裡談話的嗎?」
    「是的。」森真理子神情緊張地點頭。她的臉有些潮紅,可能還在為剛才御手洗的胡言亂語感到不知所措。
    旁邊一扇鑲著烏玻璃的小門打開了,籐並郁子端著茶盤走了進來。
    在我們面前擺好茶杯後,郁子在椅子上剛一坐下,御手洗就迫不及待地發問。
    「警察說籐並卓先生死於心臟麻痺吧?」
    「對。發現屍體時,還有以後的電話裡,都這麼說……」
    「所謂以後的電話,指的是解剖後吧?」
    「對。」
    「你丈夫以前心臟不好嗎?」
    「完全沒有的事。」
    「那為什麼會因為心臟麻痺而休剋死亡呢?您有什麼線索嗎?」
    「我完全沒有。」
    「無論多麼瑣碎的情況都可以。平時和籐並卓先生日常生活中察覺到的各種事情,什麼都可以。」
    「警方也這麼問,但我的確沒有什麼線索。我丈夫可能有討人嫌的地方,但是與人交惡的時候從來……特別是違背常規以及其他不正常的癖好,都沒有。」
    「那麼關於爬上屋頂這一點怎麼解釋呢?」
    「是啊,警察也反覆地問這個。但是我也不明白……」
    「您也不知道原因嗎?」
    「是啊,我完全不明白。」
    「以前他爬上過母親的屋頂嗎?」
    「從來沒有聽說過。」
    「是嗎?」
    御手洗的眼睛直視著籐並郁子,數次遺憾地點頭。
    「我丈夫曾說自己患有恐高症,就是不患恐高症,上到那樣的高處也很困難……他完全不是一個擅長運動的人,總是沉默,喜歡一個人讀書或者釣魚。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到屋頂上去的……」
    「恕我冒昧,請問你們是哪一年結婚的?」
    「昭和五十一年。」
    「哦,是自由戀愛嗎?」
    「是的。當時我在Y銀行工作時的上司帶我相的親。」
    「Y銀行和籐並家有來往嗎?」
    「我想有的。」
    「那麼說婚姻生活已經將近十年了。」
    「是啊是啊……」
    說到這裡,籐並夫人抽抽搭搭地哭出聲來。場面好像開始變得難以控制,我看到夫人的眼睛濕了。
    但是御手洗這個人根本就不懂女人的感情,繼續用散漫的語氣問道:「那麼籐並卓先生的性格和為人您是完全瞭解的。這九年多的時間裡,他從來沒有爬過屋頂對吧?」
    「從來沒有爬過。」
    「他沒有爬過,但是想過要爬上去嗎?」
    「我從沒聽他說過。」
    「那邊的老屋,是籐並卓的父母親居住著嗎?」
    「是的,可是……」郁子夫人的淚水湧了出來,說話開始模糊不清。
    「有什麼不對嗎?」御手洗的聲音也有些困惑,「可是什麼?」
    「您不知道嗎?嚴格地說,他們不是我丈夫的親生父母。」
    「為什麼這麼說?」
    「那是我丈夫的母親籐並八千代的家。」
    「那麼他父親呢?」
    「我丈夫的父親叫詹姆斯?培恩,是個英國人。」
    「啊?」森真理子在我旁邊小聲驚叫。
    「他是混血……」
    「對。」籐並郁子稍顯冷淡地回答。
    「那麼培恩呢?」
    「據說昭和四十五年他和我丈夫的母親離婚,然後回英國去了。」
    「原來如此。那麼現在老屋裡居住的是誰?」
    「我丈夫的母親,還有她再婚的丈夫。」
    「名字是……」
    「名叫照夫,好像以前姓三本。」
    「這座公寓樓,還有旁邊的包括澡堂、停車場的土地,都是籐並家的財產吧?」
    「對。以前這裡全都是培恩學校。」
    「原來如此。這塊地到現在仍然保留完好,成了籐並家的私人土地吧?」
    「對。」
    「籐並家的土地就是這些嗎?」
    「對。那邊是從與黑暗坡相接的石垣開始,被小路圍繞起來的,三角形或者說是不規則的四角形土地,這是以前學校的舊址。」
    「這麼寬闊的土地可是一大筆資產啊。當年學校的校長就是籐並卓先生的父親吧?」
    「對。據說這是籐並卓先生已經回國的父親為外國人的子女建立的學校。」
    「在那以前呢?」
    「以前據說是間玻璃工廠。」
    「再以前是殺頭示眾的刑場,是真的嗎?」
    「那些讓人毛骨悚然的事,我不知道。這些你們可以去問讓,讓對這些東西有專門的研究。」
    「讓是誰啊?」
    「他是我丈夫的弟弟。」
    「他住在哪裡呢?」
    「也在這幢公寓樓裡住。」
    「哪個房間?」
    「三○一,就在樓下。」
    「樓下?完全同樣位置的房間?」
    「對。」
    「你丈夫家裡有幾個兄弟姐妹呢?」
    「有三人。」
    「卓先生,讓先生,還有一位是誰?」
    「最小的是個妹妹,叫玲王奈。」
    「玲王奈?真是奇怪的名字。」
    「您不知道玲王奈嗎?她是個模特啊。」
    「我不知道。」
    御手洗平時根本不看電視節目,他對娛樂圈的知識基本為零。
    「她很有名嗎?」
    「最近很走紅,影響越來越大。」
    「如果是這樣,稍後我可以問問我的朋友。」御手洗邊說邊向我示意。
    實際上我一聽到玲王奈的名字,心臟就幾乎停止了跳動。
    「玲王奈小姐,就是那個松崎玲王奈小姐嗎?」我問。
    「對。」
    我開始慶幸參與了這次調查活動。松崎玲王奈小姐從一個美少女模特開始,最近成為一個超級娛樂明星,經常在電視台的流行音樂節目和很多雜誌的封面上出鏡。
    「嗯?松崎玲王奈小姐?」森真理子也很驚訝。她似乎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名字。
    「玲王奈小姐也在這幢公寓樓居住?」我問。
    「她在這裡也有房間,就在五樓……但她好像不回來。她在東京有房子。」
    「是在東京南青山的公寓……」我說。
    「那些女性的話題就免了吧,恐怕我的朋友知道得很詳細。那麼他們分別是哪一年出生的?」我剛一開口,御手洗就打斷了我的話。
    「讓先生是昭和二十二年出生。」
    「您知道生日嗎?」
    「那可不知道。」
    「玲王奈應該是昭和三十八年或三十九年。」
    「她比哥哥小了很多啊。」
    「是啊。」
    「他們的母親和後來的丈夫照夫沒有孩子嗎?」
    「沒有。他們再婚的時間是昭和四十九年,我婆婆八千代是大正十二年生人。」
    「這麼說,再婚時已經超過五十歲了。」
    「對。」
    「為什麼再婚呢?」
    「我不知道。」
    「照夫多大年紀了?」
    「聽說是昭和七年出生的。」
    「他的來歷是……」
    「這我不太清楚。聽說以前曾在附近經營過麵包房。」
    「讓先生結婚了嗎?」
    「沒有。」
    「一直獨身?」
    「對。」
    「籐並兄弟的母親對於兒子的婚姻,好像不是很關心啊。」
    「她可以說毫不在乎,就連對我丈夫也從來沒有說過哪怕一句『你該戀愛了』之類的話。我們還是在我丈夫公司同事的撮合下結婚的。同樣,婆婆也從未催促過讓的婚事。」
    「這實在是女性正確的人生觀。」御手洗感慨地說。
    「婆婆絕對是個怪異的人,從來沒有鼓勵過我們生孩子。」
    「哦。」
    「其實我丈夫曾表達過,很想要個孩子。」
    「嗯?您婆婆她自己不是生了三個孩子嗎?而且過了五十歲還再婚!」
    「是啊。」籐並郁子只有用苦笑回應御手洗的話,「婆婆的想法真令我難以理解……就是對讓先生的戀愛,她也是採取消極的態度。」
    「那麼,現在讓先生的生活中沒有女性嗎?」
    「不……」說到這裡,籐並郁子奇怪地笑了一下,「他現在和一個女人同居。」
    「哦。同居很長時間了嗎?」
    籐並郁子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直視著御手洗。
    「是和現在的女人同居,是這個意思嗎?」
    瞬間的沉默後御手洗這樣問:「啊,換句話說,就是先後與好幾個女人同居過吧?」
    「從我和我丈夫同他住在一起的那一天開始,到現在已經是第三個了。」
    御手洗搓了搓手,對這樣俗不可耐的人他總是很注意。
    「天生就是好色吧?」
    「是啊,但是婆婆對此不聞不問。」
    「沒有小孩吧?」
    「說的是讓先生嗎?他沒有小孩。」
    「籐並家的兄弟,都沒有小孩啊。」
    「是啊,我們也沒有。」
    「為什麼不生一個呢?如果可能的話……」
    「我可不想說這些事情。」
    籐並郁子斷然拒絕回答這樣的問題,而御手洗卻沒有絲毫掃興的樣子。
    「和讓先生同居的女人,是什麼人呢?」
    「歡場之類的吧……」
    「哦,怪不得!哎呀哎呀,這不是一筆巨大的支出嗎?就好像在庭院的水池裡養一條價值百萬的鯉魚。維護費用負擔也太沉重了吧……」御手洗此時打了個極不恰當的比喻。
    「所以……」籐並郁子的話稍稍停頓,但是接著又有不吐不快的架勢。御手洗就是有這樣的才能,可以讓女性對他推心置腹。
    「這還只是我個人的抱怨。我丈夫和讓先生幾次因為金錢問題發生衝突。比如,停車場就是一個問題。停車場的收益本來是兄弟二人平分的,但是讓先生經手管理的時候,毫不遲疑就把錢揮霍掉了……」
    「原來如此。把錢花在女人身上了吧?」
    「唉,是啊!」
    「這座公寓樓的收益呢?」
    「因為是新建的,仍然在償還銀行貸款,目前還沒有什麼收益。將來一旦有了收益,就會出大亂子。我們都很擔心啊。」
    「和他同居的女人叫什麼?」
    「名叫千夏。」
    「是什麼樣的人呢?」
    「她總是不停地喝酒。」
    「原來如此。」御手洗點了點頭。
    「讓先生現在的工作是……」
    「以前在Y私立大學有一間研究室,在那所大學工作。另外還在另一所女子高中擔任講師。但是我又聽人傳言,現在他已經失去了那個職位。」
    「這麼說,他賦閒在家了?」
    「是啊。據說他在這幢公寓樓,還有那邊的老屋裡建造了研究室,專門從事自己喜歡的研究。」
    「什麼研究呢?」
    「歷史與民情之類的,還有關於死刑的研究……」
    「死刑?」
    「對。以前這一帶是有名的刑場,我想他一定是因此產生了興趣。」
    「讓先生經常出入老屋,對吧?」
    「是這樣的。」
    「那麼籐並卓先生去嗎?」
    「我丈夫從不魯莽地到老屋去。」
    「那麼,老屋日常的管理、清掃、洗滌等由誰來完成呢?」
    「是我婆婆再婚的男人照夫先生。附近照相館的牧野夫妻也定期來提供服務,還有照夫的女兒,從學校回來後……」
    「照夫先生的女兒?是他以前帶過來的吧?」
    「是的。」
    「他女兒叫什麼名字?」
    「叫三幸。」
    「她年齡多大了?」
    「我猜她昭和六十三年出生,到現在應該有十六歲了。」
    御手洗的過人之處在於,像這樣的提問,他從來不用做筆記或者錄音。
    「照夫先生帶過來的人,只有三幸小姐一個人吧?」
    「對。」
    「照夫先生的前妻怎麼了?」
    「據說是死了。」
    「三幸小姐也和照夫先生一樣總是待在家裡嗎?」
    「三幸小姐是高中生,每天都要去上學。」
    「那麼在外工作的,現在只有玲王奈小姐啊!」
    「是的。雖然大家都曾經有過工作,但是沒人能持續工作很久。玲王奈小姐也反覆無常,有時一連一個月待在她公寓樓的房間裡。」
    「她的房間是幾號呢?」
    「是五○一號。」
    「這幢公寓樓還有沒有空房間?」
    「您想租住嗎?」
    「我的朋友正在尋找新的住所。」
    「隔壁還空著,但是已經預訂出去了,很遺憾……所以可以說現在已經全部住滿了。」
    「遺憾啊石岡君,還是在馬車道或者伊勢佐木町周圍找找吧。另外,籐並夫人,您丈夫絕對沒有自殺的理由,是吧?」
    聽御手洗這麼說,籐並郁子抬起頭來,凝視著牆上的法國印象派繪畫。過了一會兒,她才緩慢而謹慎地說:「我丈夫是頭腦非常聰明的人。」
    森真理子也表達過類似看法。
    「他好像有我們普通人無法理解的煩惱。他雖說也是朝九晚五地從事平凡的工作,但似乎總與平凡的生活格格不入。他平時沉默寡言,可能是受累於人所不知的苦惱吧。我看您也是頭腦機敏的人,您能理解他的苦惱嗎?」
    「我完全不瞭解他的那些苦惱。」御手洗挺起胸來回答說。
    「是嗎……」籐並卓遺孀的聲音顯得孤寂淒涼。
    「是誰最先發現了您丈夫的遺體呢?」
    「是附近的人。」
    「附近的誰啊?」
    「黑暗坡下邊有一家叫『獅子堂』的模型玩具店,我聽說是那裡的老闆最早發現的。」
    「啊,那家模型玩具店我們在過來的路上看見過。老闆怎麼稱呼呢?」
    「叫德山。」
    「哦,德山先生。發現遺體的時候,聽說附近沒有梯子,是真的嗎?」
    「梯子……什麼梯子?怎麼回事?」
    「籐並卓先生只有踩著梯子才能爬到老屋的屋頂上去。有人說發現遺體時那裡並沒有梯子,但是後來梯子不知怎麼又出現了。」
    「嗯?是嗎?我沒聽說過這件事,現在是頭一回聽到。」
    「哦,是這樣。」御手洗看上去有點失望。
    「我已經大體知道了籐並先生的家庭狀況了,打擾您真是過意不去。但是我敢說,您的幫助非常重要。關於讓先生,我們現在去能見見他嗎?」御手洗好像對讓先生很感興趣。
    「啊,讓先生可能到醫院去了。」
    「醫院?什麼醫院?」
    「您知道這前邊有一家籐棚綜合醫院嗎?」
    「我不知道。怎麼了?他受傷了嗎?」
    「嗯,不過受傷的不是讓先生,而是我的婆婆。」
    「您婆婆?籐並八千代?」
    「對。」
    「老夫人怎麼受傷了?」
    「她頭蓋骨粉碎性骨折,現在命懸一線。雖然還有意識,但籐棚醫院的醫生說,就是活下來也會半身不遂或者產生語言障礙。」
    「怎麼會這樣呢?」御手洗眼神銳利起來。
    「詳細的情況我也不清楚。您回頭不是也要和讓先生等人見面嗎?直接問他就可以了。我的消息恐怕……」
    「不會是被什麼暴徒襲擊了吧?」御手洗狡獪地問。
    「是的。」籐並郁子垂下眼睛,躊躇著點頭低聲附和。
    恐怕對於籐並郁子來講,老太太出了這麼大的事,包括她自己在內的所有親屬,都有說不出來的慚愧吧。但是,出了這麼嚴重的事情,她居然不去幫家人的忙,而是在家裡作壁上觀……
    不管御手洗怎樣循循善誘,籐並郁子始終對婆婆負傷的事情三緘其口。我和御手洗都明顯感受到她沉默到底的決心。就這樣默不做聲地偷眼觀察籐並夫人的臉,最後我們終於徹底死了心,重新靠在了沙發上。
    「明白了。正像我們判斷的那樣,這個事件有很深的背景,而且可能很不容易查明。既然這樣,我們可不能糊里糊塗的,要迅速判斷和行動。給您添麻煩了,以後我們可能還會來打擾您。您這邊出現了什麼變化,如果願意的話,請打這張名片上的電話號碼。」
    御手洗站起來,遞上了名片。
    「最後一個問題,夫人。九月二十一日晚上十點前後您在哪裡?」
    「我就在這裡。」
    「籐並卓先生那天晚上在哪裡呢?」
    「晚上八點左右他出去了,沒有說去哪裡。」
    「他經常這樣嗎?」
    「是啊。」
    「會不會是有人打電話把他叫出去了?」
    「電話確實響過,我丈夫出去接聽電話。但不知道那是不是請他出去的電話,而且也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
    「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是幾點?」
    「大概七點吧。」
    「原來如此。」御手洗點著頭。
    8
    「石岡君,我知道下一個你想找誰,但是我們還是先到籐並讓先生的家去好不好?」御手洗按下了去三樓的電梯按鈕,戲謔地對我說,「我有個預感,如果見到他的話,將會是一次與眾不同的交談。紅顏禍水啊,好色的惡果是遭到大學和女子高中的辭退,這個所謂的死刑研究專家和暈船的水手、恐高的飛行員、不識字的作家等都是同一類人。這種人行為的背後肯定隱藏著真相……」
    電梯門打開了,御手洗喋喋不休地率先走到走廊裡。「唉,你想想看,沒有金剛鑽偏攬瓷器活,難道想當哲學家?啊,到了。」
    「這個……」
    森真理子剛要開口說話,就被御手洗麻利地制止了。
    「森小姐,麻煩您再陪我們一下,恐怕要辛苦您一整天了。請您把我引見給這裡的當事者,您的工作就可以結束了。接下來需要我這個大廚做真正的大餐了,您只要等待就可以了。」
    御手洗高興地說著,歡快地按下了門鈴,接著就斜靠在牆上。
    屋內只有沉默。門鈴的上邊有一個小喇叭,但卻一聲不響。御手洗又按了門鈴。
    仍然沒有回音。御手洗像往常一樣,瞪圓雙眼朝我做了個鬼臉。好像沒有人在家。
    就在不死心的御手洗再次把手伸向門鈴的瞬間,「喀嚓」一聲,好像是裡面把門鎖打開了。
    門終於開了一點。這扇門沒有鏈鎖,但是只開了個小窄縫就停住了。一個披頭散髮的腦袋向外張望。腦袋的位置比較低,可見房間裡的人是個矮個子。
    「誰?」一個嘶啞的聲音。單憑低沉的聲音無法分辨這個小個子是男是女。
    「我是這個人。」御手洗習慣性地彎下身子掏出了他那虛張聲勢的名片,問道,「讓先生在嗎……」
    「不在啊。」
    「是去籐棚綜合醫院了嗎?」
    「是啊。嗯?你是偵探?你?」
    聽聲音好像是女性。她盯著名片問道,嘶啞的聲音一下子就提高了。
    「我是偵探。」
    「嗯?日本也有偵探!讓我仔細看看你們,我近視,沒戴隱形眼鏡。」
    屋子裡的人說著話,仔細地端詳著御手洗的臉,從門縫裡鑽出來到了走廊上。終於,我們看出她是個女性。
    這真是個很有特點的女性。意外地有張漂亮的臉,化了濃妝,並且粘著今天已經比較常見的假睫毛。讓我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她只有一隻眼睛上粘了假睫毛。
    她靠近時,我下意識地動了動。從她的氣息裡,可以清楚地判斷出她正在喝威士忌。
    「嗯,都是很精神的男人啊。」在距離御手洗二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她用風月場所的典型問候表明了她的出身。
    「偵探,喜歡女人吧?」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啊,外國的電視節目上常有的嘛。偵探和女客戶上床,然後救出被綁架的女兒。」
    「只有墮落的美國偵探才那樣呢。」
    「你不那樣?」
    「我們內部有分工,上床是那個人的任務。」御手洗指著我說。
    「哦,還有你?」
    戴著假睫毛的眼睛第一次開始上下打量我。
    「你還行,但是,我想還是這個好。你,不進來喝一杯?」
    「當然願意。」御手洗毫不猶豫地答應,走在前面進了房間。
    我想制止他,但是這樣的拜訪機不可失,我們緊跟著走了進去。
    和樓上的兄長家不同,籐並讓先生的家相對樸素。進屋立刻就是廚房,看起來耗費金錢的只有一個厚重的實木大桌和幾把配套的椅子,其他的都是普通的廚具,四周牆上貼著的壁紙也並不高級。
    「你們坐!」
    她說著隨意地把沉重的椅子拉到面前,接著打開玻璃餐櫥,拿出三個杯子,又從冰箱裡拿出冰塊。大木桌上已經擺著開了蓋的白馬牌威士忌。
    「乾杯!」她高高地舉起自己喝剩一半的杯子,隨便地發出號召,像是開朗隨意的人。
    「雖然我不認識你們,但是,乾杯!」她再次說。
    杯中的威士忌一下子就被她喝掉了一半,御手洗給她的名片也掉在了地上。
    「千夏小姐,關於籐並讓先生,想問你點事情。」這麼一說,千夏的眼睛立刻就瞪圓了。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很有名,我當然知道啊。」御手洗這樣回答。
    她用右手拿著酒杯,左手摟著御手洗的脖子。「真高興啊!」
    「千夏小姐,千夏小姐,你也照顧一下這位哥哥。」
    「行啦!我就這樣!」她說。
    「唉,石岡君,你倒是拉我一把啊。」御手洗向我求救。
    「可是我怎麼救你啊?」
    「你把她給我扯下去。」
    「那我無能為力。」我回答。
    「千夏小姐,讓先生會發脾氣的。你這樣也沒法說讓先生的事了。」御手洗努力地把自己掙脫出來。
    「那個變態,無所謂!」她喊道。
    「變態?」
    「是啊,變態啊,腦子很奇怪啊!」
    「也有人總叫我變態啊。怎麼才是變態?」
    「他啊,研究世界和日本古代的死刑。討厭啊!我怕自己什麼時候就被殺掉了。」
    「他怎麼奇怪了?」
    「那些啊,能講到口乾舌燥。但是,我願意只剩我們兩個的時候才慢慢告訴你。」
    千夏又笑著靠在御手洗身上。看來她對御手洗真的很滿意。御手洗始終坐懷不亂,但的確是哭笑不得。
    「那個人啊,他以別人的痛苦和屠殺動物為樂啊。怎麼說呢,以前他在我眼皮底下殺死了一隻小鳥。」
    「小鳥?」
    「是啊。你猜他怎麼殺的?他把鳥泡在酒裡。哈哈哈哈!」
    千夏尖著嗓子笑起來。她和讓先生可能腦子都有問題吧。當然,現在她醉了。
    「你認識死去的籐並卓先生嗎?」
    「卓先生?讓先生的哥哥?讓人受不了的傢伙。」
    「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傢伙?」
    御手洗滿不在乎地問千夏。
    「是啊,那也是個變態的傢伙。有話不說,自以為是,鼻孔朝天。認為女人都會被自己迷住,做夢去吧。天啊,我還是看好你呢。」
    「不喜歡他?」
    「不喜歡啊。我喜歡你。」
    「卓先生什麼脾氣呢?」
    「只有一句話,陰險毒辣。」
    「哦!」
    「這個家族的人全都一個德性,都是瘋子。表面上一副通情達理的模樣,實際上藐視他人。這麼一比,讓先生還算正經文雅的人呢。這一家子裡儒雅的人只有讓先生一個。」
    「他們都很冷酷嗎?」
    「冷酷啊。他們都把我當成垃圾一樣。『喂,滾開。』就是這種態度。」
    「所以如果連酒也不喝的話,根本招架不了啊。」
    「真的啊。我在川崎的夜店喝得更多,無非是在衛生間按著胸膛吐出來而已,在這裡我已經很收斂了。真是瘋子窩。」
    「玲王奈小姐也一樣?」
    「那個傢伙?她最瘋狂,真的很瘋狂。年紀輕輕那麼傲慢,她以為自己是誰!」
    「籐並卓的夫人怎麼樣?看上去相當嚴謹啊……」
    「那也是個寄生蟲!表面上還算正經,其實也不是省油的燈。老公死了,可是你看她卻毫不退讓,正磨刀霍霍地謀劃著搶奪家產呢。」
    「籐並家擁有很多的資產吧。八千代老夫人怎麼樣啊?」
    「那個人我可不知道。我到這裡來以後還沒有和她打過交道,沒有說過話。不過看她兒子就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了。」
    「照夫先生怎麼樣?」
    「他還算老實。我看也就是個普通人。」
    「照夫先生帶過來的三幸姑娘呢?」
    「是好孩子啊。還小,的確是個孩子。這一家子啊,就老屋那邊的這對父女還行,沒有他們兩個就更亂套了。」
    「八千代老夫人和照夫先生結婚的事情,您還知道哪些啊?」
    「我不知道,不過是男女之事吧。」
    「關於八千代老夫人的前夫詹姆斯?培恩呢?」
    「據說是個真正的紳士,教育家,道德家,對誰都很和藹,生活節制守規矩,在這周圍散步的時間也是固定的。附近的人看見培恩先生出來散步,就可以去對表了。」
    「這樣的人不時也能見到啊。從用餐時間,到每週規劃,再到洗澡的水溫都有例行規矩。這樣的人啊,甚至為自己準備好葬禮的規範,從經濟預算到墓石的尺寸都立下遺囑。不給別人增加負擔,這很好啊。」
    千夏哈哈地笑了起來。她的生活中充滿了笑聲。
    「你啊,說得真有意思。太可笑啦!我很久沒這麼笑過了。我以前常去川崎的夜店,還沒見過你這麼有趣的男人。」
    對這等奇妙的誇獎,御手洗無言以對。
    「據說培恩先生來自蘇格蘭?」
    「好像是啊。」
    「知道是蘇格蘭的什麼地方嗎?」
    「好像是一個叫因弗內斯的地方,我記不清楚了。讓先生也不怎麼說起這些,說的都是殺人的故事。」
    「殺人的故事?」御手洗仍然追問,「死刑的故事嗎?」
    「當然是這類內容,被動物或者植物殺害之類……」
    「植物?」
    「嗯,我記不清楚了。為什麼要說這些呢?」
    「培恩先生和八千代老夫人離婚後就回英國了,因弗內斯對嗎?」
    「不,他只是生於蘇格蘭,到日本來之前,據說住在倫敦郊外。」
    「什麼地方呢?」
    「我不知道了,問問八千代老夫人應該可以知道。」
    「她還能說話嗎?不是受傷了嗎?」
    「啊……是啊。」
    「除了八千代老夫人,還有誰瞭解培恩先生呢?」
    「沒有啦!籐並卓先生知道得很多,但是他死了。」
    「讓先生呢?」
    「他好像不清楚。」
    「他們是昭和四十五年離婚的,昭和二十二年出生的讓先生那時已經二十三歲了,是吧?他應該清楚吧?另外,千夏小姐,|福$哇%小!說@下*載&站|八千代老夫人受的重傷你怎麼看啊?」
    「怎麼?」
    「她為什麼會受傷?是不是已經快死了?如果只是摔倒不會受那麼重的傷。」
    「嗯,是啊。」
    「為什麼傷得那麼重?」
    「我不知道啊。我怕因為胡說八道被抓起來。」
    「我不是警察,你不用擔心。老夫人是什麼時候受傷的?」
    「肯定是那個颱風的夜晚。」
    「啊,和籐並卓先生死亡時間一樣!」
    「對。」
    「在哪兒?」
    「那棵大楠樹底下。」
    「楠樹?老屋院子裡的?」
    「對。大樹的殘根那裡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怕。當時她在雨中躺倒在地,被照夫先生發現。如果再晚一些,肯定就死了。」
    「她去那裡幹嗎?」
    「我不知道啊。」說著話的千夏仍然咕咚咕咚地喝威士忌。
    「幾點呢?」
    「我想我說的是十點——我告訴了警察。」
    「十點?」
    御手洗神情認真,表情堅定,兩眼放光。
    「這個對籐並卓死亡時間的判定有重要意義……那時候,籐並卓先生已經死在屋頂上了。」
    「但是,照夫先生和三幸發現了八千代老夫人後就立刻給籐棚綜合醫院打電話,那時他們往屋頂上看過。」
    「看過?怎麼了?」御手洗很振奮。
    「屋頂什麼也沒有。」
    「沒有?沒有?」
    御手洗的兩眼炯炯發光,好像已經等不及一樣站起來,把椅子碰到一旁。他走到牆邊,用額頭貼著壁紙。
    「如果這樣,籐並卓先生是後來上屋頂的……」
    御手洗突然從牆邊離開,又開始走來走去。
    「籐並卓在屋頂離奇地死亡,八千代老夫人受重傷,我想二者並非無關。首先是八千代老夫人幾乎被毆打致死,然後是籐並卓爬上屋頂死亡。這兩件事又都發生在楠樹附近,為什麼呢?這兩件怪事和大楠樹有沒有關係……」御手洗像是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最近籐並卓先生和八千代老夫人的關係怎麼樣?」御手洗站住了,問千夏。
    「我不知道。應該沒什麼吧……」
    「我們審問一下大楠樹吧,這株樹好像有問題。」
    「是啊,那真是一株可怕的樹。」
    「可怕的樹?」
    「嗯。那麼多幽靈附體,殺了好幾個人——讓先生這麼說過。」
    「樹殺人?怎麼殺?」御手洗站住了,思考著。
    「不清楚。讓先生說的,你去問他好了。但這是附近的人都知道的故事啊。」
    「但你卻不知道啊。」
    「我是最近才到這一帶來。我只知道這株樹很可怕。」
    「嗯……那天晚上,八千代老夫人後來怎麼樣了?」
    「急救車把她運到籐棚綜合醫院,立刻就做手術,撿回了一條命。」
    「哦,原來如此!」御手洗看著天花板,站了起來,最後視線終於回到千夏身上,「另外,八千代老夫人被人襲擊受重傷的晚上十點左右,籐並讓先生在忙什麼呢?」
    「這個問題警察也問過。」千夏說。
    「怎麼回事?」
    「他真的是在這裡,我也應該這麼對警察說,但是……」
    「但是如果是他老婆的話……」
    「對,但我不是他老婆……」
    「於是你就說他不在,是嗎?」
    「我一直在這裡,他九點左右出去了,大概是去老屋自己的臥室了。」
    「是這樣啊!」御手洗輕輕點頭。

《黑暗坡食人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