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4
    我同鼠初次相見,是3年前的春天。那年我們剛進大學,兩人都醉到了相當程度。清晨4點多,我們一起坐進了鼠那輛塗著黑漆的菲亞特300型小汽車。至於什麼緣故,我實在記不得。
    大概有一位我倆共同的朋友吧。
    總之我們喝得爛醉,時速儀的指針指在80公里上。我們銳不可擋地衝破公園的圍牆,壓倒盆栽杜鵑,氣勢洶洶地直朝石柱一頭撞去。而我們居然絲毫無損,實在只能說是萬幸。
    我震醒了過來。我踢開撞毀的車門.跳到外面一看,只見菲亞特的引擎蓋一直飛到十米開外的猴山欄杆跟前,車頭前端凹得同石柱一般形狀,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的猴們怒不可遏。
    鼠雙手扶著方向盤,身體彎成兩折,但並未受傷,只是把一小時前吃的意大利餡餅吐到了儀表板上。我爬上車頂,從天窗窺視駕駛席:
    「不要緊?」
    「嗯。有點過量,竟然吐了。」
    「能出來?」
    「拉我一把。」
    鼠關掉發動機,把儀表板上的香煙塞進衣袋,這才慢吞吞地抓住我的手,爬上車頂。我們在菲亞特頂棚並肩坐下,仰望開始泛白的天空,不聲不響地抽了幾支煙。不知為何,我竟想起理查德.伯頓主演的裝甲車電影。至於鼠在想什麼,我自然無從知曉。
    「喂,咱們可真算好運!」5分鐘後鼠開口道,「瞧嘛,渾身完好無損,能信?」
    我點點頭:「不過,車算報廢了。」
    「別在意。車買得回來,運氣可是千金難買。」
    我有些意外,看著鼠的臉:「闊佬不成?」
    「算是吧!」
    「那太好了!」
    鼠沒有應聲,不大滿足似地搖了搖頭。「總之我們交了好運。」
    「是啊。」
    鼠用網球鞋跟碾死煙頭,然後用手指朝猴山那邊彈去。
    「我說,咱倆合夥如何?保準無往不勝!」
    「先幹什麼?」
    「喝啤酒去!」
    我們從附近的自動售貨機裡買了六聽罐裝啤酒,走到海邊,歪倒在沙灘上一喝而光,隨即眼望大海。天氣好得無可挑剔。
    「管我叫鼠好了。」他說。
    「幹嘛叫這麼個名字?」
    「記不得了,很久以前的事了。起初給人這麼叫,心裡是不痛快,現在無所謂。什麼都可以習慣嘛。」
    我倆將空啤酒罐一古腦兒扔到海裡,背靠防波堤,把粗呢上衣蒙在臉上,睡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睜眼醒來,直覺得一股異樣的生命力充滿全身,甚是不可思議。
    「能跑100公里!」我對鼠說。
    「我也能!」
    然而當務之急是:將公園維修費分3年連本帶利交到市政府去。
    5
    鼠驚人地不看書。除了體育報紙和寄到信箱裡的廣告,我還沒發現他看過其它鉛字。我有時為了消磨時間看看書,他便像蒼蠅盯視蒼蠅拍似地盯著書問:
    「幹嘛看什麼書啊?」
    「幹嘛喝什麼啤酒啊?」
    我吃一口醋醃竹莢魚,吃一口青菜色拉,看都沒看鼠一眼地反問。鼠沉思了5分鐘之久,開口道:
    「啤酒的好處,在於它能夠全部化為小便排泄出去。一出局一壘並殺,什麼也沒剩下。」
    說罷,鼠看著我,我兀自繼續吃喝。
    「幹嘛老看書?」
    我連同啤酒一起把最後剩下的竹莢魚一口送進肚裡,收拾一下碟盤,拿起旁邊剛讀個開頭的《情感教育》,啪啪啦啦翻了幾頁:
    「因為福樓拜早已經死掉了。」
    「活著的作家的書就不看?」
    「活著的作家一錢不值。」
    「怎講?」
    「對於死去的人,我覺得一般都可原諒。」我一邊回答,一邊看著櫃檯裡手提式電視機中的重播節目「航線66」。
    鼠又思忖多時。
    「我問你,活生生的人怎麼了?一般都不可原諒?」
    「怎麼說呢,我還真沒認真用腦想過。不過,一旦被逼得走投無路,或許是那樣的,或許不可原諒。」
    傑走過來,把兩瓶新啤酒放在我們面前。
    「不原諒又怎麼著?」
    「抱枕頭睡大覺。」
    鼠困惑地搖搖頭。
    「奇談怪論,我可是理解不了。」
    鼠如此說罷,把啤酒倒進杯子,再次縮起身子陷入沉思。
    「我讀最後一本書是在去年夏天。」鼠說:「書名忘了作者忘了,為什麼讀也忘了,反正是個女人寫的小說。主人公是有名的女時裝設計師,30來歲,固執地以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
    「什麼病?」
    「忘了,癌什麼的。此外還能有不治之症?……這麼著,她來到海濱避暑,從來到去一直手淫個不停。在浴室,在樹林,在床上,在海裡,簡直不分場所。」
    「海裡?」
    「是啊。……你能信?何苦連這個都寫進小說,該寫的題材難道不多的是?」
    「怕也是吧。」
    「我可不欣賞。那種小說,簡直倒胃。」
    我點點頭。
    「要是我,可就來個截然不同。」
    「比如說?」
    鼠用指尖來回撥弄著啤酒杯,思索起來。
    「你看這樣如何:我乘坐的船在太平洋正中沉沒了,於是我抓住救生圈,一個人看著星星在夜海上漂游。靜靜的、美麗的夜。正漂之間,發現對面也有一個年輕女子抓著救生圈漂來。」
    「女的可漂亮?」
    「那是的。」
    我呷了口啤酒,搖頭道:
    「像有點滑稽。」
    「老實聽著好了。接著,我們兩人就挨在一起,邊漂邊聊。
    聊來時的途徑,聊以後的去處,還有愛好啦、睡過的女孩數量啦,電視節目啦,昨天做的夢啦,等等等等。並且一塊兒喝啤酒。」
    「慢著,哪裡能有啤酒?」
    鼠略一沉吟:
    「漂浮著的,從輪船食堂裡飄來的罐裝啤酒,和油炸沙丁魚罐頭一起。這回可以了吧?」
    「嗯。」
    「喝著喝著,女的問我往下怎麼辦,說她往估計有海島的方向游。我說估計沒有島嶼,還不如就在這兒喝啤酒,飛機肯定來搭救的。可是女的一個人遊走了。」鼠停了一下,喝口啤酒」「女的連續游了兩天兩夜,終於爬上一個孤島,我麼,醉了兩天後給飛機救出。這麼著,好多年後兩人竟在山腳一家小酒吧裡不期而遇。」
    又一塊兒喝啤酒了?」
    「不覺得感傷」「或許。」我說。

《且聽風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