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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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夜裡,鼠一滴啤酒未沾。這絕非好的徵兆.他因而一口氣喝了5杯冰鎮吉姆威士忌。
    我們在店舖的幽暗角落裡玩彈子球來消磨時間。這玩藝兒實在毫無價值可言:花幾枚零市,換取它提供僵死的時間。
    然而鼠對什麼都一本正經。因此我在6局之中能贏上兩局幾乎近於奇跡。
    「喂,怎麼搞的?」
    「沒什麼。」鼠說。
    我們返回餐桌,繼續喝啤酒和吉姆威士忌。
    兩人幾乎沒有交談,只是默默地、不經意地聽著自動唱機繼續播放的唱片:《普通人》、《木雪杖》、《空中魂》、《來呀孤獨的少女》……
    「有事相求。」鼠開口道。
    「什麼事?」
    「希望你去見個人。」
    「……女的?」
    鼠略顯猶豫,然後點了點頭。
    「為什麼求我?」
    「捨你有誰?」鼠快速說罷,喝下了第6杯威士忌的第一口。
    「有西裝和領帶?」
    「有。可是……」
    「明天兩點。」鼠說,「喂,你知道女人到底靠吃什麼活著?」
    「皮鞋底。」
    「哪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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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鼠最喜歡吃的東西是剛出鍋的熱蛋糕。他將幾塊重疊放在一個深底盤內,用小刀整齊地一分為四,然後將一瓶可口可樂澆在上面。
    我第一次去鼠家裡,他正在月暖融融的陽光下搬出餐桌,往胃袋裡邊沖灌這種令人反胃的食物。
    「這種食物的優點,」鼠對我說,「是將吃的和喝的合二為一。」
    寬敞的院子裡草木蔥籠,各色各樣的野鳥四面飛來,拚命啄食灑滿草坪的爆米花。
    27
    談一下我睡過的第三個女孩。
    談論死去的人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更何況是年紀輕輕便死去的女郎。她們由於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年華。
    相反,苟活於世的我們卻年復一年、月復一月、日復一日地增加著年齡:我甚至時常覺得每隔一小時便長了一歲。而可怕的是,這是千真萬確的。
    她絕對不是美人。但「不是美人」這種說法未必公正。我想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她不是長得對她來說相得益彰的那種類型的美人。」
    我只存有她一張照片。背面寫有日期,1963年8月,即肯尼迪總統被子彈射穿頭顱的那年。她坐在一處彷彿是避暑勝地的海岸防潮堤上,有點不大自然地微微含笑。頭髮剪得很短,頗有賽巴格風度(總他說來,那髮型使我聯想起奧斯威辛集中營),身穿下擺偏長的紅方格連衣裙。她看上去帶有幾分拘泥,卻很美,那是一種似乎能夠觸動對方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
    輕輕合攏的雙唇,猶如纖纖觸角一般向上翹起的鼻頭,似乎自己修剪的劉海不經意地垂掛在寬寬的前額,由此到略微隆起的臉頰之間,散在著粉刺淡淡的遺痕。
    她14歲,是她21載人生中美奐美輪的一瞬間,旋即倏然逝去——我只能這樣認為。究竟那種事是由於什麼、為了什麼而發生的,我無法捉摸,別人也全然不曉。
    她一本正經地(不是開玩笑)說她上大學是受天的啟示。
    當時還不到凌晨四點。我們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我問所謂天的啟示是怎麼回事。
    「那怎麼曉得呢,」她說。稍頃,又補充道:「不過,那就像是天使的翅膀從天而降。」
    我想像天使的翅膀飄落大學校園的情景。遠遠看去,宛如一方衛生紙。
    關於她為什麼死,任何人都不清楚。我甚至懷疑她本身恐怕也不明瞭。27
    我做了個惡夢。
    我成了一隻碩大的黑鳥,在森林上空向西飛去。而且身負重傷,羽毛上沾著塊快發黑的血跡,西天有一塊不吉祥的黑雲遮天蓋地,四周飄蕩著隱隱雨腥。
    許久沒做這樣的夢了。由於時隔太久,我花了好半天才意識到這是夢境。
    我從床上翻身下來,擰開淋浴噴頭衝去全身討厭的汗膩。
    接著用烤麵包片和蘋果汁對付了早餐。由於煙和啤酒的關係,喉頭竟有一股被舊棉花整個堵塞的感覺。把餐具扔進水槽之後,我挑出一套橄欖綠布西裝,一件最大限度地熨燙工整的襯衣,和一條黑針織領帶,抱著它們坐在客廳的空調機前。
    電視裡新聞播音員自以為是地斷言今天將達到本夏最高溫度。我關掉電視,走進隔壁哥哥的房間,從龐大的書山裡面找出幾本書,歪在客廳沙發裡讀起來。
    兩年前,哥哥留下滿屋子書和一個女友。未說任何緣由便去了美國。有時她和我一起吃飯,還說我們兄弟倆實在相似得很。
    「什麼地方?」我驚訝地問。
    「全部。」她說。
    或許如她所說。這也是我們輪流擦了10年皮鞋的結果,我想。
    時針指向12點。想到外面的酷熱,心裡不免有點發怵,但我還是繫上領帶,穿好西裝。
    時間綽綽有餘,加之無所事事,我便開車在市內緩緩兜風。街市細細長長,細長得直叫人可憐,從海邊直往山前伸展開去。溪流,網球場,高爾夫球場,磷次櫛比的房屋,綿綿不斷的圍牆,幾家還算漂亮的餐館,服裝店,古舊的圖書館,夜來香姿影婆娑的草地,有猴山的公園——城市總是這副面孔。
    我沿著山麓特有的彎路轉了一陣子,然後沿河畔下到海邊,在河口附近下得車,把腳伸到河水裡浸涼。網球場裡有兩個曬得紅撲撲的女孩,戴著白帽和墨鏡往來擊球。陽光到午後驟然變得勢不可擋。兩人的汗珠隨著球拍的揮舞飛濺在網球場上。
    我觀看了5分鐘。隨後轉身上車,放倒車座的靠背,閉目合眼,茫然聽著海濤聲和其間夾雜的擊球聲,聽了好一會兒。柔和的南風送來海水的馨香和瀝青路面的焦味,使得我想起往昔的夏日。女孩肌體的溫存,過時的搖擺舞曲,剛剛洗過的無袖衫,在游泳池更衣室吸煙時的甘美,稍縱即逝的預感——一幕幕永無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夢。而在某一年的夏天(何時來著?),那夢便一去沓然再也不曾光臨。
    兩點不多不少,我把車開到爵士酒吧門前。只見鼠正坐在路旁護欄上,看卡薩扎基思的《再次上十字架的基督》。
    「她在哪?」我問。
    鼠悄然合上書,鑽進車,戴上墨鏡:
    「算了。」
    「算了?」
    「是算了。」
    我歎口氣,鬆開領帶,把上衣扔到後排座席,點上支煙。
    「那麼,總得有個去處吧?」
    「動物園。」
    「好啊。」我應道。
    28
    談一下城市——我出生、成長、並且第一次同女孩睡覺的城市。
    前面臨海,後面依山,側面有座龐大的港口。其實城市很小。從港口回來,如果驅車在國道上急馳,我是概不吸煙的。因為還不等火柴擦燃車便馳過了市區。
    人口7萬略多一點,這個數目5年後也幾乎沒變。這些人差不多都住在帶有小院的二層樓裡,都有小汽車,不少家有兩輛。
    此數字並非我的隨意想像,而是市政府統計科每年底正式發表的。擁有二層小樓住房這點確實夠開心的。
    鼠的家是三層樓,天台上還帶有溫室。車庫是沿斜坡開鑿出來的地下室,父親的「奔馳」和鼠的「凱旋TRM」相親相愛地並排停在那裡。奇怪的是,鼠家裡最有家庭氣氛的倒是這間車庫。車庫甚是寬敞,連小型飛機都似乎停得進去。裡面還緊挨緊靠地擺著型號過時或厭棄不用的電視機、電冰箱、沙發、成套餐具、音響、餐櫃等什物。我們經常在這裡喝啤酒,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對鼠的父親,我幾乎一無所知,也沒見過。我問過是何等人物,鼠答得倒也乾脆:年紀遠比他大,男性。
    聽人說,鼠的父親從前好像窮得一塌糊塗,此是戰前。戰爭快開始時他好歹搞到一家化學藥物工廠,賣起了驅蟲膏。效果如何雖頗有疑問,但碰巧趕上戰線向南推進,那軟膏便賣得如同飛了一般。
    戰爭一結束,他便把軟膏一古腦兒收進倉庫,這回賣起了不三不四的營養劑。待朝鮮戰場停火之時,又突如其來地換成了家用洗滌劑。據說成分卻始終如一。我看有這可能。
    25年前,在新幾內亞島的森林裡,渾身塗滿驅蟲膏的日本兵屍體堆積如山;如今每家每戶的衛生間又堆有貼著同樣商標的廁所用管道洗滌劑。
    如此這般,鼠的父親成了闊佬。
    當然,我的朋友裡也有窮人家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市營公共汽車的司機。有錢的公共汽車司機也未必沒有,但我朋友的父親卻屬於窮的那一類。因為他父母幾乎都不在家,我得以時常去那裡玩。他父親不是開車就是在賽馬場,母親則一天到晚打短工。
    他是我高中同學。我們成為朋友是由一段小小的插曲引起的。
    一天午休我正在小便,他來我身旁解開褲口。我們沒有交談,差不多同時結束,一起洗手。
    「喂,有件好東西。」他一邊往褲屁股上抹手一邊說:
    「噢。」
    「給你看看?」他從錢夾裡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原來是女人的裸體照,其中間部位竟插著一個瓶子。「厲害吧?」
    「的確。」
    「來我家還有更厲害的哩!」他說。
    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
    這城市裡住著各種各樣的人。18年時間裡,我在這個地方確實學到了很多東西。它已經在我心中牢牢地紮下根,我幾乎所有的回憶都同它聯繫在一起。但上大學那年春天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卻從心底舒了口長氣。
    暑假和春假期間我都回來這裡,而大多靠喝啤酒打發日子。

《且聽風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