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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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走進港口附進一家小餐館,簡單吃完飯,隨後要了瑪莉白蘭地和巴奔威士忌。
    「真的想聽?」她問。
    「去年啊,解剖了一頭牛。」
    「是麼?」
    「劃開肚子一看,胃裡邊只有一把草。我把草裝進塑料袋,拿回家放在桌面。這麼著,每當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我就對著那草塊想: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覆咀嚼這麼難吃又難看的東西呢?」
    她淡淡一笑,撅起嘴唇,許久盯著我的臉。
    「明白了,什麼也不說就是。」
    我點頭。
    「有件事要問你來著,可以麼?」
    「請。」
    「人為什麼要死?」
    「由於進化。個體無法承受進化的能量。周而必然換代。當然,這只是其中一種說法。」
    「現今仍在進化?」
    「一點一點地。」
    「為什麼進化?」
    「對此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確切無疑的,即宇宙本身在不斷進化。至於是否有某種方向性或意志介入其中,可以暫且不論,總之宇宙是在進化。而我們,歸根結底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罷了。」我放下威士忌酒杯,給香煙點上火。「沒有任何人知道那種能量來自何處。」
    「是嗎?」
    「是的。」
    她一邊用指尖反覆旋轉杯裡的冰塊,一邊出神地盯視白色的桌布。
    「我死後百年,誰也不會記得我的存在了吧?」
    「有可能。」我說。
    出得店門,我們在鮮明得近乎不可思議的暮色之中,沿著幽靜的倉庫街緩緩移步。並肩走時,可以隱約感覺出她頭上洗髮香波的氣味。輕輕搖曳柳葉的風,使人多少想到夏日的尾聲。
    走了一會兒,她用五指俱全的手抓住我的手問:
    「什麼時候回東京?」
    「下周。有考試的。」
    她悄然不語。
    「冬天還回來,聖誕節前。12月24日是我生日。」
    她點點頭,但似乎另有所思。
    「山羊座吧?」
    「嗯。你呢?」
    「一樣。1月10日。」
    「總好像星運不大好。和耶穌基督相同。」
    「是啊。」說著,她重新抓起我的手。「你這一走,我真有些寂寞。」
    「後會有期。」
    她什麼也沒說。
    每一座倉庫都已相當古舊,磚與磚之間緊緊附著光滑的蒼綠色苔蘚。高高的、黑洞洞的窗口鑲著似很堅牢的鋼筋,嚴重生銹的鐵門上分別貼有各貿易公司的名簽,在可以明顯聞到海水味兒的地段,倉庫街中斷了,路旁的柳樹也像掉牙似地現出缺口。我們逕自穿過野草茂密的港灣鐵道,在沒有人影的突堤的倉庫石階上坐下,望著海面。
    對面造船廠的船塢已經燈火點點,旁邊一艘卸空貨物而露出吃水線的希臘貨輪,彷彿被人遺棄似地飄浮不動。那甲板的白漆由於潮風的侵蝕已變得紅銹斑駁,船舷密密麻麻地沾滿貝殼,猶如病人身上膿瘡愈後的硬疤。
    我們許久許久地緘口不語,只是一味地望著海面望著天空望著船隻,晚風掠過海面而拂動草叢的時間裡,暮色漸漸變成淡淡的夜色,幾顆銀星開始在船塢上方閃閃眨眼。
    長時間沉默過後,她用左手攥起拳頭,神經質地連連捶擊右手的掌心,直到捶得發紅,這才悵然若失地盯著手心不動。
    「全都討厭透頂!」她孤零零地冒出一句。
    「我也?」
    「對不起,」她臉一紅,恍然大悟似地把手放回膝頭。「你不是討厭的人。」
    「能算得上?」
    她淺淺露出笑意,點了點頭,隨即用微微顫抖的手給煙點上火。一縷煙隨著海面吹來的風,穿過她的發側,在黑暗中消失了。
    「一個人呆著不動,就聽見很多很多人來找我搭話。……
    熟人,陌生人,爸爸,媽媽,學校的老師,各種各樣的人。」
    我點點頭。
    「說的話大都不很入耳,什麼你這樣的快點死掉算了,還有令人作嘔的……」
    「什麼?」
    「不想說。」她把吸了兩三口的香煙用皮涼鞋碾碎,拿指尖輕輕揉下眼睛,「你不認為是一種病?」
    「怎麼說呢?」我搖搖頭,表示不明白。「擔心的話。最好找醫生看看。」
    「不必的,別介意。」她點燃第二支煙,似乎想笑,但沒笑出。「向別人談起這種話,你是第一個。」
    我握住她的手。手依然顫抖不止,指間已滲出冷汗,濕瀛瀛的。
    「我從來都不想說謊騙人!」
    「知道。」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而只是諦聽微波細浪拍擊突堤的聲響。沉默的時間很長,竟至忘了時間。
    等我注意到時,她早已哭了。我用手背上下撫摸她淚水漣漣的臉頰,摟過她的肩。
    好久沒有感覺出夏日的氣息了。海潮的清香,遙遠的汽笛,女孩肌體的感觸,洗髮香波的氣味,傍晚的和風,縹緲的憧憬,以及夏日的夢境……」然而,這一切宛如一度揉過的複寫紙,無不同原來有著少許然而卻是無可挽回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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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花30分鐘走到她的宿舍。
    這是個心情愉快的良宵,加之已經哭過,她的情緒令人吃驚地好。歸途中,我們走進幾家商店,買了一些看上去可有可無的零碎物品:帶有草莓芳香的牙膏、五顏六色的海水浴毛巾、幾種丹麥進口的智力玩具、6色圓珠筆。我們抱著這些登上坡路,不時停止腳步,回頭望一眼海港。
    「噯,車還停在那裡吧?」
    「過後再取。」
    「明天早上怕不大妥吧?」
    「沒關係。」
    我們接著走剩下的路。
    「今晚不想一個人過。」她對著路面鋪的石子說道。
    我點了下頭。
    「可這一來你就擦不成皮鞋了。」
    「偶爾自己擦也無妨。」
    「擦嗎,自己?」
    「老實人嘛。」
    靜謐的夜。
    她緩緩翻了個身,鼻頭觸在我右肩上。
    「冷啊。」
    「冷?30度咧!」
    「管它,反正冷。」
    我拉起蹬在腳下的毛巾被,一直拉到肩頭,然後抱住她。
    她的身體瑟瑟顫抖不止。
    「不大舒服?」
    她輕輕搖頭:
    「害怕。」
    「怕什麼?」
    「什麼都怕。你就不怕?」
    「有什麼好怕!」
    她沉默,一種彷彿在手心上確認我答話份量的沉默。
    「想和我性交?」
    「嗯。」
    「原諒我,今天不成。」
    我依然抱著她,默默點頭。
    「剛做過手術。」
    「孩子?」
    「是的。」她放鬆摟在我背上的手,用指尖在我肩後畫了幾個小圓圈。
    「也真是怪,什麼都不記得了。」
    「真的?」
    「我是說那個男的。忘得一乾二淨,連長的模樣都想不起了。」
    我用手心撫摸她的頭髮。
    「好像覺得可以喜歡他來著,儘管只是一瞬間……你可喜歡過誰?」
    「啊。」
    「記得她的長相?」
    我試圖回想三個女孩的面龐,但不可思議的是,居然一個都記不清晰。
    「記不得。」我說。
    「怪事,為什麼?」
    「因為或許這樣才好受。」
    她把臉頰貼在我裸露的胸部,無聲地點了幾下頭。
    「我說,要是十分想幹的活,是不是用別的……」
    「不不,別多想。」
    「真的?」
    「嗯。」
    她手臂再次用力摟緊我的背,胸口處可以感覺出的她Rx房。我想喝啤酒想得不行。
    「從好些好些年以前就有很多事不順利。」
    「多少年前?」
    「12、13……父親有病那年。再往前的事一件都不記得了。
    全都是頂頂討厭的事。惡風一直在頭上吹個不停。」
    「風向是會變的嘛。」
    「真那麼想?」
    「總有一天。」
    她默然良久。沙漠一般乾涸的沉默,把我的話語倏地吞吸進去,口中只剩下一絲苦澀。
    「好幾次我都盡可能那麼想,但總是不成。也想喜歡上一個人,也想堅強一些來著。可就是……」
    我們往下再沒開口,相互抱在一起。她把頭放在我胸上,嘴唇輕輕吻著我的乳頭,就那樣像睡熟了一樣久久未動。
    她久久、久久地一聲不響。我迷迷糊糊地望著幽暗的天花板。
    「媽媽……」
    她做夢似地悄然低語。她睡過去了。

《且聽風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