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弗洛倫斯孤單寂寞,海軍軍官候補生神秘莫測

    弗洛倫斯孤獨地居住在這座宏偉而冷清的公館中,一天又一天地過去,她仍孤獨地居住著;光禿禿的牆壁含著發呆的眼光俯視著她,彷彿它們懷著戈岡1般的心腸,決心凝視著她,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轉變成石頭似的——
    1戈岡(Gorgon):希臘神話中三個有蛇發的女怪之一,面目猙獰,人一見她之後就立刻嚇得變成石頭。
    妖魔故事中隱藏在密林深處、具有奇異魔力的住宅,沒有一座在想像中能比她父親的公館在冷酷的現實中更加淒涼冷落、無人過問;它俯臨著大街;夜間,當鄰近的窗子放射出光芒時,它經常是這條光線微弱的街道上的一個暗點;白天,它經常是這條街道從不露出微笑的臉上的一道皺眉。
    在這座公館的前面,沒有像妖魔傳奇中通常所見到的那樣,有兩條龍守衛著監禁在裡面的清白無辜的受害者;但在門的拱道上面有一張怒目而視的臉,邪惡地張開薄薄的嘴唇,俯瞰著所有的來人;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奇形怪狀的生了銹的鐵柵欄,曲曲彎彎,像一個籐架的化石一樣豎立在門檻上,上面是細長的和螺旋形的尖端,兩邊各掛著一個不祥的熄燈器,似乎在說,「進去的人,請把光留有後面!」1正門上沒有刻上任何辟邪驅怪的文字,但是這座公館現在外表上十分冷落淒涼,孩子們都用粉筆在欄杆和鋪石的道路上——特別是在牆角周圍——亂塗亂寫,還在馬廄的門上畫上鬼怪;因為他們有時被托林森先生攆跑,所以他們就採取報復,在上面畫上他的肖像,把他的耳朵畫成從帽子底下沿著水平方向長出來。在這座公館屋頂的陰影下,不再有任何喧鬧的聲音。吹奏銅管樂器的樂隊每星期一次在早上來到街上,當它走過這些窗子下面的時候,從來沒有吹奏過一個曲調;所有這些娛樂團體都一鼻孔出氣似地把它當做一個不可救藥的地方,疏遠它,迴避它,直至那可憐的彈小管風琴的藝人也毫不例外。(這藝人的技藝很不高明,還配上一些用機械自動操作的蹩腳的舞蹈木偶,在雙扇門下進進出出地跳著華爾茲舞)——
    1意大利詩人但丁(Dante,公元1265-1321年)在《神曲》的《地獄》篇中寫道,地獄的正門上刻著以下文字:「進去的人,請把希望拋棄!」狄更斯把這個有名的警句在這裡有趣地進行了改寫。
    對董貝先生公館所施加的魔力要比那種使房屋沉睡一段時間、但醒來時仍清新如初、絲毫無損的魔力具有更大的破壞性。
    荒廢的淒涼景象處處都在默默無聲地證明這一點。房間裡面,窗簾垂頭喪氣,萎靡不振,失去了先前的折痕與形狀,像笨重的柩衣一般懸掛著;大批不用的傢俱像在大祭時被屠殺的大量牲口一樣,依舊堆積著和被覆蓋著,像被囚禁和遺忘的人們一樣蜷縮著,不知不覺地改變著形貌。鏡子好像隨著歲月的呼吸,變得暗淡無光。地毯上的圖案褪了色,看去模糊不清,像對往昔歲月中零星瑣事的回憶一樣。木板對不習慣的腳步感到吃驚,吱嘎吱嘎地響著並顫抖著。鑰匙在門鎖中生了銹。牆壁開始潮濕。圖畫在污土的覆蓋下似乎退縮下去,隱匿起來。黴菌開始潛藏在壁櫥中。真菌從地窖的角落中生長出來。灰塵積聚著,誰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和怎樣積聚起來的。蜘蛛、蛀蟲和蛆蠐螬的聲音每天都可以聽到。喜愛探險獵奇的蟑螂不時可以在樓梯上或樓上的房間中看到,他一動不動,彷彿在納罕,他怎麼跑到那裡去的。耗子到了夜間就穿過它們在牆上嵌板後面鑿通的黑洞洞的通道,吱吱響叫並相互扭打著。
    從關上的百葉窗中透過來的未必是真正的光線中,可以模糊看得出大房間中冷冷清清而又莊嚴豪華的景象;它也許正好充分說明這是一座被施過魔力的住宅。例如:鍍金的獅子把失去光澤的腳爪偷偷地從罩套下面伸出;樹立在底座上的大理石半身像的輪廓,透過面紗可怕地顯露出來;時鐘從不報時,或者如果偶爾擰上發條的話,就報錯時間,敲打著人世間不存在、在針盤上沒有顯示出來的時間;懸掛著的分枝燈架偶爾相撞時發出的叮噹響聲比警鐘更使人震驚;減弱了的聲音和遲緩的氣流在這些物體中間穿行;許多其他物品被壽衣和罩套覆蓋著,就像虛幻的鬼怪一樣,呈現出非現實的形狀。可是除此之外,還有那個大樓梯,這座房屋的主人很少攀登到上面,而他的小兒子則沿著它上升到天國。還有其他的樓梯和走廊,是好幾個星期誰也不去的;有兩個鎖上的房間與這個家庭死去的成員聯繫著,人們見到它們有時會竊竊私語,回憶起他們。除了弗洛倫斯以外,公館中所有的人還看到一個溫柔的人兒在穿過寂寞與幽暗的景物走動著;
    她向每一件沒有生命的東西帶去了活著的人們的關心與驚訝。
    因為弗洛倫斯孤獨地居住在這座無人過問的房屋中;一天又一天地過去,她仍舊孤獨地居住著;冷冰冰的牆壁含著發呆的眼光俯視著她,彷彿它們懷著戈岡般的心腸,決心凝視著她,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轉變成石頭似的。
    青草開始在屋頂上和底層砌石的縫隙裡生長出來。鱗狀的、碎粒般的植物在窗台四周發芽。一片片灰漿在久未使用的煙囪裡壁失去了粘附力,紛紛往下掉落。兩株干子被煙薰了的樹,頂梢被薰枯了,凋殘的樹枝在樹葉上面高聳著。整個房屋,白色已轉為黃色,黃色已轉為近乎黑色;自從那位可憐的夫人死去以後,它已逐漸成為這條單調無趣的長街上的一個黑暗的豁口。
    但是弗洛倫斯像故事中國王的美麗的女兒一樣,在這裡茁壯美好地成長著。如果不算蘇珊-尼珀和戴奧吉尼斯的話,那麼書本、音樂和每天來到的老師是她僅有的真正伴侶。蘇珊-尼珀陪同她年輕的女主人一起上課,因此也獲得了很多知識。戴奧吉尼斯可能由於同樣的影響,變得溫和起來了;他整個夏天上午會把頭擱在窗台上,一會兒張開著眼睛,一會兒閉著眼睛,平平靜靜地對著街道;有時他猛抬起頭來,含著極為深意的眼光,目送著一條吵吵嚷嚷的狗,在大車中一路吠叫過去;有時他勃然大怒,莫名其妙地回憶起鄰近假想的敵人,猛衝到門口,在那裡震耳欲聾地狂吠一陣之後,露出了他那特有的滑稽可笑和得意揚揚的姿態,磨磨蹭蹭地走回來,重新把下巴擱到窗台上,顯出一條已為公眾立功效勞的狗的神氣。
    弗洛倫斯就這樣生活在她的冷清淒涼的家中,進行著單純的研究,心中懷著單純的思想,沒有什麼東西擾亂她的安寧。她現在可以走到樓下父親的房間裡,想念著他,聽憑她熱愛的心忍辱含垢地接近他,不用害怕遭到拒絕。她可以觀看他在悲傷中周圍的物品,並可以偎依在他的椅子旁邊,不用恐懼會碰上她記得清清楚楚的那個眼光。她可以向他表示一點小小的孝敬與關心,比方說親手為他把一切物品收拾得整整齊齊,並且捆紮花束放在他的桌子上,當它們一支支枯萎了的時候就給換上新鮮的。他沒有回來,她就每天為他準備一點東西,在他平常的座位旁邊膽怯地留下一點表示她曾到過那裡的東西。今天,是給他的表準備一隻小小的油漆的托座;明天她可能害怕把它留在那裡會引起他的注意,就換上她所做的其它小玩藝兒。也許,當她半夜裡醒來,想到他回到家中,怒氣沖沖地把它丟棄的時候,她會趿著拖鞋,心中怦怦直跳地急忙跪下樓去,把它拿走。在其他時候,她會只把臉貼在他的寫字檯上,留下一個親吻和一滴眼淚。
    依舊沒有人知道這種情況。只要僕人們當她不在的時候沒有發現這一點——他們所有的人對董貝先生的房間都是誠惶誠恐,望而生畏的——,這個秘密就可以像先前一樣,深深地藏在她的心中。弗洛倫斯在清早天剛濛濛亮的時候以及僕人們在地下室用餐的時候,偷偷地走進這些房間。雖然房間裡每個角落由於她的照料變得更美好更明亮,但她卻仍像陽光一樣,無聲無息地進去和出來,唯一的差別是她把她的光留在後面。
    虛幻的伴侶們伴隨著弗洛倫斯在這座能發出回聲的房屋中來來去去,跟她在這空蕩蕩的房間中坐在一起。彷彿她的生活是施加了魔力之後所產生的夢幻;她在孤獨中產生出一些思想,使得這種生活成為虛幻的和非現實的。她經常想像:如果她的父親一直能夠愛她,她是他的掌上明珠的話,那麼她的生活將會是怎樣的;有時在片刻間她幾乎相信情況就是那樣的;在幻想海闊天空地翩翩飛翔之中,她彷彿記得,他們曾經怎樣一道到墳墓裡去看望他的弟弟,他們曾經怎樣任意地分享他的愛心;他們在對他的親切回憶中怎樣結合成為一個整體;他們怎樣還經常談到他,他的慈愛的父親親切地望著她,跟她談到他們的共同希望和對上帝的共同信仰。在其他時間中她想像母親好像還活著。啊,當她摟著她的脖子,懷著整個心靈的熱愛與信賴,抱住她的時候,這是何等幸福啊!可是,啊,在這冷落的公館中重新是一片淒涼;當晚上來臨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
    可是有一個思想支持著弗洛倫斯進行奮鬥;這個思想她自己雖然未必清楚,但在她內心中卻是火熱的和強烈的;這個思想使她那顆忠實的、年輕的、經受了殘酷考驗的心能夠堅韌不拔地去追求她的目的。在現世生活以外的朦朧的世界中所生起的神聖的疑慮與希望,悄悄地潛入她的心中,就像潛入其他所有難免一死、因而極為苦惱的人們的心中一樣,它們像聲音輕微的音樂一樣,低聲訴說著她的母親和弟弟怎樣在遙遠的異國中會晤;他們兩人現在還想念著她,還在愛著她,憐憫著她,知道她在這塵世中怎樣走著路。對弗洛倫斯來說,陶醉在這些思想之中是能夠減輕痛苦的安慰,但是有一天她心中忽然想起——這是她最近深夜在她父親房間中看到他以後不久產生的想法——,當她為他的那顆對她疏遠冷淡的心而悲傷哭泣的時候,她可能會激起死者的幽靈來反對他。也許這樣想和在這種部分形成的思想前顫抖是孩子氣的,可是這是她的富於愛情的天性的自然流露;從那時候起,弗洛倫斯就努力去治療她胸中這殘酷的創傷;並只是懷著希望去想那位由他的手造成這創傷的人。
    她的父親並不知道她是多麼愛他,——從那時候起她深信這一點——她很年輕,沒有母親,而且,或許是由於她的過失,或許是由於她的不幸,又從來不懂得怎樣向他表明她愛他。她將會有耐性,設法遲早掌握這個本領,使他更好地瞭解他的僅有的孩子。
    這就成了她生活的目的。朝陽照射到這座失去光澤的公館時,發現它的孤獨的女主人胸中的決心跟先前一樣堅定,絲毫也不減弱。這個決心鼓舞著她去從事一天的工作與學習,因為弗洛倫斯希望:當他以後瞭解她、喜歡她的時候,她的知識愈淵博,才藝愈高超,他就會愈高興。有時她懷著憂愁的心情,噙著汪汪的淚水,懷疑當他們以後能夠親密無間的時候,她是不是在什麼方面的造詣已經高深得足以使他吃驚。有時她用心思索,是不是有哪一門知識能比別的知識更能引起他的興趣。當她唸書、彈琴、唱歌和做針線活的時候,當她早晨散步和晚間祈禱的時候,她總是時時刻刻在面前看到她的這個具有非常吸引力的目的。一個孩子在探索通向一位嚴酷的父親的心的道路,這真是一項奇怪的研究啊!
    當夏晚的暮色逐漸加深、轉變成夜間的時候,街上有許多無憂無慮的閒逛的人,從街道對過向這座陰沉的房屋看看,看到一個年輕的人影正在仰望閃耀的星星,她與這座房屋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照;如果他們知道她心中堅定不移地懷抱著什麼打算的話,那麼他們是會睡不安穩的。有些住在別處的膽小的居民為了從事日常事務,來來回回地經過這裡時,看到它那陰沉沉的外表,感到十分驚愕,以為裡面一定有鬼魂經常出沒,就給它取了個鬼屋的名稱;如果他們能讀到它那憂鬱的外表所包含的歷史,那麼他們就不會因為這座公館有著鬼屋的名聲而心情感到輕鬆一些的。可是弗洛倫斯抱著她的神聖目的,沒有受到任何懷疑,也沒有得到任何幫助;她只是思考著怎樣使她的父親瞭解到她愛他;在她的浮思漫想中從來沒有一點責怪的念頭。
    弗洛倫斯就這樣孤獨地居住在這座無人過問的公館中;一天又一天地過去,她仍孤獨地居住著;單調沉悶的牆壁含著一動不動的眼光俯視著她,彷彿它們懷著戈岡一般的意圖,決心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轉變成石頭似的。
    有一天早上,當弗洛倫斯在折疊和封上一封她剛寫好的短箋時,蘇珊-尼珀站在她年輕的女主人面前,臉上流露出贊成的神情,表示她已知道這封短箋的內容了。
    「遲去比不去好,親愛的弗洛伊小姐,」蘇珊說道,「我確實這麼說,哪怕就是去拜訪拜訪老斯克特爾斯他們,也是天賜的幸福。」
    「蘇珊,巴尼特爵士和斯克特爾斯夫人確實是一片好意」,弗洛倫斯溫和地糾正了這位姑娘對這家人過於隨便的稱呼,回答道,「他們又十分客氣地來邀請了。」
    尼珀姑娘也許是世界上最能偏袒同類、責難異己的人了;她把她的這種宗派觀念帶到大大小小的一切事情之中,經常不斷地向社會宣戰;這時她歪著嘴唇,搖搖頭,表示不承認斯克特爾斯這家人就沒有私心,並準備隨時到法庭去答辯,弗洛倫斯到他們那裡去玩,他們的慇勤是會得到豐厚報酬的。
    「人們做事情總知道他們為的是什麼;」尼珀小姐吸進一口氣,嘀咕著說道,「得啦,就相信斯克特爾斯他們吧!」
    「說實在的,蘇珊,我並不特別想去富勒姆1,」弗洛倫斯若有所思地說道,「不過去是對的。我想,那樣好些。」——
    1富勒姆(Fullham):英格蘭大倫敦的自治市。
    「好得多,」蘇珊插嘴道,又有力地點了一下頭。
    「儘管我寧願在那裡沒人的時候去,」弗洛倫斯繼續說道,「而不是現在放假的時候去,(現在屋子裡似乎還有什麼年輕人住在那裡呢),不過我還是感謝地接受了這次邀請。」
    「這我得說,弗洛伊小姐,快活快活吧!」蘇珊回答道,「噯呀呀!」
    尼珀那時候經常用這最後的叫喊聲來結束一個句子的;前廳地下室裡的僕人們都猜想一般是指董貝先生,並表明尼珀姑娘想要向那位先生傾吐心曲的熱望;但是她從來沒有對這進行過解釋;因此,它除了具有非凡表現力的優點外,還有一層神秘的魅力。
    「多長久沒有聽到沃爾特的任何消息了,蘇珊!」弗洛倫斯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道。
    「真是好久了,弗洛伊小姐!」她的侍女說道,「珀奇剛剛到這裡來送信的時候說——可是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呀!」蘇珊高聲叫道,她紅著臉,又停住不說了,「他知道好多事情!」
    弗洛倫斯迅速地抬起眼睛,一陣紅暈佈滿了她的臉龐。
    「如果,」蘇珊-尼珀顯然在竭力遏制住內心暗藏著的某種憂慮和驚慌,凝視著她的年輕的女主人,說道;當她同時回想起珀奇先生那不敢得罪人的形象時,心中又激發起一陣憎惡,「如果我不能比這個毫無骨氣的男子更有一些敢作敢為的氣概的話,那麼我就決不再以我的頭髮自豪,而把它集束到耳朵後面,戴上沒有任何帽簷的粗帽,直到死亡把我從我低微的地位中解救出來為止。我也許算不上是個亞馬孫族的女戰士1,弗洛伊小姐,我也不想使自己的相貌變得那麼醜陋,可是無論如何,我希望我並不是那種斷絕希望的人。」——
    1亞馬孫(Amazon)族女戰士:據希臘神話,亞馬孫族居住在黑海與裡海之間東北部的塞西亞(Scythia);亞馬孫族女戰士剛勇善戰。
    「斷絕希望!什麼事情?」弗洛倫斯臉色恐怖地喊道。
    「啊,沒有什麼事情,小姐,」蘇珊說道,「天哪,沒有什麼事情!我只是說珀奇這種人就像一片潮濕的卷髮紙,任何人用指頭碰一下就可以把它消除掉的;說真的,如果什麼人肯可憐他,肯行個好為他出這點力,那麼對所有的人來說,這倒是謝天謝地的大好事。」
    「是不是他對那條船斷絕了希望,蘇珊?」弗洛倫斯臉色很蒼白地問道。
    「不,小姐,」蘇珊回答道,「如果他敢大膽當面對我這麼說那倒好了!不,小姐,可是他嘮嘮叨叨地說什麼沃爾特先生要給珀奇太太寄什麼討厭的生薑,又憂愁地搖搖頭說,他希望以後會寄到,但是他說,不管怎樣,現在它不能如期寄到了,不過可能下次會寄來的,說實在的,」尼珀姑娘用惱怒的譏諷的口吻說道,「這個人真叫我耐不住性子,因為儘管我能很好地忍耐,但我畢竟不是個雙峰的駱駝,」蘇珊考慮了一下之後,又補充說,「如果我瞭解我自己的話,那麼我也不是個單峰的駱駝。」
    「他還沒些什麼?蘇珊?」弗洛倫斯急切地問道,「你肯告訴我嗎?」
    「彷彿我還有什麼事情,彷彿我一切事情都不肯對您說似的,弗洛伊小姐!」蘇珊說道,「唔,對了,小姐,他說,現在他們都在紛紛議論這條船,他們過去從沒有一條船出航這麼久還沒有聽到消息的,連一半這麼久的時間也沒有,還說船長的老婆昨天到公司裡去,神色有點驚慌不安,可是這個情況人人都能說,在這之前我們幾乎也都知道了。」
    「我在動身之前得去看看沃爾特的舅舅,」弗洛倫斯急忙說道,「今天早上我就去看他。我們現在就走吧,蘇珊!」
    尼珀姑娘對這建議沒有任何反對,而是完全贊同,所以他們很快就穿著好行裝,上了街,走在通往小海軍軍官候補生的路上了。
    當票據落到經紀人布羅格利手裡,強制執行的命令似乎就在教堂的尖塔上的那一天,可憐的沃爾特前去找卡特爾船長時一路上的心情,跟弗洛倫斯現在前去看所爾舅舅時一路上的心情非常相似;所不同的只是弗洛倫斯想到,她也許就是使沃爾特陷於危險、使所有疼愛他的人陷於懸慮不安的痛苦之中的無辜的根由時,心中感到另有一層難受。還有一點就是,她彷彿覺得所有的事物上面都寫著不確定和危險的字眼。尖塔和屋頂上的風標神秘地暗示著暴風,並像許多鬼怪的手指一樣,指點著危險的海洋;遭難的船的碎片也許正在海洋上漂流,得不到援救的人們在碎片上被海浪搖晃著進入了深沉的睡眠,深沉得就像那無法測量的海水一般。當弗洛倫斯走到城裡,經過那些正在一起談話的先生們的身邊時,她害怕聽到他們談到那艘船,說它已經沉沒了。那些描繪與洶湧的波濤搏鬥的船的圖片和版畫使她心中充滿驚恐。煙和雲塊儘管是慢悠悠地飄動著,但她卻憂心忡忡,覺得它飄動得太快了,她擔心這時海洋上正吹刮著大風暴。
    蘇珊-尼珀的心情,也許是,也許不是跟弗洛倫斯一樣焦急不安;可是每當她們走進擁擠的人群時,她的注意力都集中於跟頑童吵架——因為她跟這一類人之間存在著某種天然的敵意,當他們走到一起時,這種敵意就一定會爆發的——,所以她一路上似乎沒有剩下多少時間用來從事腦力方面的活動了。
    她們適時地走到道路對過、跟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並列的地點,正在等候機會穿過街道,這時她們最初有些吃驚地看到,在儀器製造商的門口有一個腦袋圓圓的孩子,胖鼓鼓的臉正朝著天空;當她們望著他時,他突然兩隻手向寬闊的嘴裡插進兩隻手指,用這個辦法向一些正在高空飛翔的鴿子吹著口哨,聲音尖銳得令人吃驚。
    「這是理查茲大嫂的大兒子,小姐!」蘇珊說,「叫理查茲大嫂傷心苦惱的孩子!」
    由於波利曾經到弗洛倫斯那裡講過她對她的兒子和繼承人重新寄以希望的事,所以弗洛倫斯對這樣的相遇是有準備的,因此,一看到合適的時刻,她們就急忙穿過街道,不再去注意理查茲大嫂的禍根了。這位捕獵的喜愛者沒有發覺她們已經走近,又使足了最大的勁頭吹著口哨,歡天喜地地叫喊道:「迷路的小寶貝!呵-呵!迷路的小寶貝!」這個招呼對那些感覺靈敏的鴿子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它們沒有按照似乎是它們原先的打算,直接飛到英國北方的什麼城市去,而是開始來回盤旋,躊躇不決,於是理查茲的大兒子用另一次口哨來打動它們,重新喊叫道,「迷路的小寶貝!呵-呵!迷路的小寶貝!」,喊聲壓倒了街道的喧囂聲。
    尼珀姑娘戳了他一下,把他突然從心蕩神移的狂喜中喚回到現實的世界上。這一戳把他推進了店舖。
    「你就是這樣悔過自新的嗎?理查茲大嫂為你焦急不安了好幾個月好幾個月呀!」蘇珊戳了以後說道,「吉爾斯先生在哪裡?」
    羅布最初向尼珀姑娘怨恨地看了一下,但在看到後面跟著的弗洛倫斯時平靜下來了;他把指節舉向頭髮,向弗洛倫斯致敬,並對尼珀姑娘說,吉爾斯先生出去了。
    「去把他請回來!」尼珀姑娘威嚴地說道,「告訴他,我的小姐到這裡來了。」
    「我不知道他到那裡去了,」羅布說道。
    「您就是這樣悔過自新的嗎?」蘇珊用尖刻挖苦的口吻喊道。
    「我不知道他到那裡去了,我怎麼能去把他請回來呢?」被追逼著的羅布啜泣著,說道,「您怎麼能這樣不講道理?」
    「吉爾斯先生有沒有說過他什麼時候回來?」弗洛倫斯問道。
    「說過,」羅布又把指節舉向頭髮,回答道,「他說下午很早就回來,大約再過兩個小時就回來了,小姐。」
    「他是不是為他的外甥很焦急?」蘇珊問道。
    「是的,小姐,」羅布回答道,他寧肯對著弗洛倫斯說話,而不把尼珀放在眼裡,「我可以說他焦急得不得了。小姐,他在家裡待不住一刻鐘。他不能在一個地方坐上五分鐘。他走來走去,就像——就真像是只迷路的鳥兒一樣。」羅布說道,一邊彎下身子,通過窗子看了一眼鴿子,把手指伸向嘴邊,就在要吹出另一個口哨的當口,及時地控制住自己。
    「您知不知道吉爾斯先生有一位朋友叫卡特爾船長的?」
    弗洛倫斯沉思了一下之後問道。
    「他是不是有個鉤子的,小姐?」羅布把左手彎曲了一下來解釋他的意思,「是的,前天他還在這裡。」
    「他後來就沒有來過了嗎?」蘇珊問道。
    「沒有,小姐,」羅布仍對著弗洛倫斯,回答道。
    「也許沃爾特的舅舅上他那裡去了吧,蘇珊。」弗洛倫斯轉向蘇珊說道。
    「上卡特爾船長那裡去了嗎,小姐?」羅布插嘴道,「不會,他不會上那裡去,小姐。因為他走的時候不特別囑咐我,如果卡特爾船長來了,那麼我必須告訴他,他昨天沒有看見他是多麼吃驚,還吩咐我把他留住,直到他回來。」
    「你知道卡特爾船長住在哪裡嗎?」弗洛倫斯問道。
    羅布作了肯定的答覆,一邊轉身跑到店舖寫字檯前,翻開上面一本油膩的羊皮紙本子,高聲念出地址。
    弗洛倫斯又轉向她的侍女,低聲和她商量;這時眼睛圓圓的羅布記起恩人的秘密囑咐,繼續看著和聽著。弗洛倫斯建議她們出發到卡特爾船長家裡去,聽一聽他本人對「兒子和繼承人」下落不明這件事是怎麼想的;如果可能的話,她們就請他來安慰所爾舅舅。蘇珊起初有些反對,理由是距離太遠;但當她的女主人說可以乘出租馬車去以後,她撤銷了異議,表示同意。她們經過了幾分鐘之後才得出這個結論,在這當兒,眼睛直盯盯的羅布一直在密切地注意著兩位交談的人,兩隻耳朵輪流地側著,一會兒聽這位說,一會兒聽那位說,彷彿他是被指定來當這次爭辯的仲裁人似的。
    最後,羅布被派出去喊馬車,客人們則留在店裡;他把馬車喊來以後,她們就乘坐到裡面,同時囑咐他轉告所爾舅舅,她們在回來的路途中一定再來看望他。羅布注視著馬車離開,直到它像現在的鴿子一樣,看不見為止;然後他專心致志地坐在寫字檯前,耗費了大量墨水,在各種不同的小紙片上把所發生的事情一一記下,以防今後忘記。這些記載即使偶爾丟失,也毫無洩露秘密的危險,因為每個字的墨跡遠沒有干以前,它對羅布已成了深奧莫解的秘密,彷彿這根本不是他寫的一樣。
    當他還在忙著從事這個工作的時候,那輛出租馬車經歷了種種前所未聞的困難——旋橋,沒有砌石的道路,不能通行的運河,運輸大桶的商隊,種植紅豆的菜園,小洗衣房以及在那一帶地方其他很多這一類的障礙——,停在布裡格廣場的角落裡。弗洛倫斯和蘇珊-尼珀在這裡下了馬車,沿著街道走去,尋找卡特爾船長的住所。
    運氣不好,這天碰巧是麥克斯廷傑太太大事清洗的日子。每逢這種日子,麥克斯廷傑太太半夜兩點三刻就被警察敲門喊醒,而第二天很少在夜裡十二點鐘以前就躺下睡覺的。這個慣例的主要目的看來在於麥克斯廷傑太太必須在天剛拂曉的時候就把所有的傢俱搬到後花園中,整天穿著木套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天黑以後又要把傢俱搬回屋中。這套程序使小麥克斯廷傑這些鴿子們坐立不安,因為它們在這種時候非但找不到任何休養腳痛的地方1而且在程序進行過程中通常還要遭到母鳥的許多啄咬——
    1聖經故事說,挪亞從方舟中放了一隻鴿子出去,看看地上的洪水退了沒有。但是除了冷風呼嘯的山峰外,遍地都是水,鴿子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休養腳痛的地方,所以又飛向方舟的窗戶,被挪亞接了進去。狄更斯就是根據這個聖經故事,把小麥克斯廷傑們比作鴿子的。
    弗洛倫斯和蘇珊-尼珀走到麥克斯廷傑太太的門口時,那位值得尊敬但卻嚴厲可怕的女人正在把兩歲零三個月的亞歷山大-麥克斯廷傑沿著走廊拽出去,強迫他坐在街旁的人行道上。亞歷山大臉色發青,因為他在受到懲罰之後氣都喘不上來;在這種情況下,人行道上冷冰冰的石板通常成為他恢復精力的良醫妙方。
    麥克斯廷傑太太看到弗洛倫斯臉上流露出憐憫亞歷山大的神色時,她作為一個女人和母親的感情受到了傷害。所以,麥克斯廷傑太太就首先維護我們本性中這些最高尚的情感,而把滿足她的好奇心的微弱願望放在次要地位;在強迫亞歷山大坐到人行道石板上之前和之後,她搖晃著他的身子,並且毆打他,不再去注意這兩位陌生人。
    「請原諒,夫人,」弗洛倫斯當孩子又喘過氣來,正在呼吸的時候,說道,「這是卡特爾船長的房屋嗎?」
    「不是,」麥克斯廷傑太太說。
    「這不是九號嗎?」弗洛倫斯遲疑地問道。
    「誰說這不是九號?」麥克斯廷傑太太說道。
    蘇珊-尼珀立刻插嘴,要求麥克斯廷傑太太解釋一下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她是不是知道她是在跟誰講話。
    麥克斯廷傑太太進行還擊,把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我倒想要知道,你們要找卡特爾船長幹什麼?」麥克斯延傑太太說道。
    「您倒想要知道?那我感到遺憾,您的要求將得不到滿足,」尼珀姑娘回敬道。
    「別說話,蘇珊!求求你!」弗洛倫斯說道,「夫人,如果卡特爾船長不是住在這裡,也許您肯行個好,告訴我們一下,他住在哪裡?」
    「誰說他不是住在這裡?」難以和解的麥克斯廷傑太太反責道,「我剛才說的是,這不是卡特爾船長的房屋——這確實不是他的房屋,——這要是是他的房屋,但願上帝禁止這樣的事!——因為卡特爾船長不知道怎麼管理房屋——也不配有一個房屋——這是我的房屋——當我把樓上租給卡特爾船長的時候,哎呀,我真是做了一件別人毫不領情的事情,簡直就等於把珠子扔在豬的面前一樣!」
    麥克斯廷傑太太發表這些議論時,故意提高嗓門,對著樓上的窗子,每一個分句都彷彿是從一支具有無數個槍筒子的步槍中鋒利地、劈里啪啦地放射出來似的。射出最後一發子彈之後,她們聽到船長的聲音,從他的房間中提出微弱的抗議說,「下面安靜些!」
    「你們不是要找卡特爾船長嗎,他就在那裡!」麥克斯廷傑太太生氣地揮了揮手說道。弗洛倫斯不再交涉,大著膽子走進屋子,蘇珊-尼珀在後面跟隨著;這時麥克斯廷傑太太穿著木套鞋又開始走來走去;亞歷山大-麥克斯廷傑仍舊坐在人行道的石板上,剛才曾經住聲注意談話,這時又開始哇哇大哭起來;他的哭是完全沒有感情的,他在進行這個淒慘的表演時觀望著街道上的景物開心取樂,那輛出租馬車就在街道的盡頭。
    船長在他自己的房間中,坐在肥皂水海洋中間的一個很小的孤島上,手插在衣袋裡,腿在椅子下面蜷曲起來。船長的窗子已經洗刷乾淨,牆壁已經洗刷乾淨,火爐已經洗刷乾淨;除了火爐之外,一切東西都是潮濕的,由於肥皂水和沙子沾在上面,正在閃閃發光;空氣中充滿了這種乾貨1的氣味。在這淒涼的景色中間,船長被拋棄在他的島嶼上,露出沮喪的神色,環顧四週一片汪洋,似乎正在等待著什麼搭救的小船漂來把他帶走——
    1乾貨(dry-saltry):一般指蠟燭、鹼、肥皂、染料等。這裡是指肥皂。
    但是當船長露出絕望的臉容對著門口時看到了弗洛倫斯和她的侍女出現在眼前,這時候真沒有什麼言語能夠描述他的驚奇的了。剛才由於麥克斯廷傑太太滔滔不絕地講話,使得其他的聲音都難以辨別,所以他原先除了等待酒店的侍者和送牛奶的人外,並沒有期待更稀有的來訪者,因此,當弗洛倫斯前來,跑到島嶼邊界,把手放在他的手裡時,船長嚇得發呆地站了起來,彷彿他在剎那間把她看成是「漂泊的荷蘭人」家庭中的某個年輕的成員一樣1。
    可是船長立即恢復冷靜之後,首先關心的是把她安置在乾燥的土地上;這件事他揮動一下胳膊就完成了。接著,卡特爾船長走進滄海,摟著尼珀姑娘的腰身,把她也移放到島嶼上。然後,卡特爾船長極為尊敬和欽佩地把弗洛倫斯的手舉到他的嘴唇上,稍稍往後退了一下(因為島嶼的面積容納不下三個人),像是個特裡頓2新族一樣,站在肥皂水中,眉開眼笑地望著她——
    1漂泊的荷蘭人(FlyingDutchman):據北歐傳說,從前有一位荷蘭船長髮誓一定要冒極大的風險繞過好望角,如此舉不成,甘願永世航行。魔鬼聽了,就罰他永久漂泊海上,直到上帝最後審判日(另一說是直到遇到一位真誠愛他的女子才能解脫)。
    2特裡頓(Triton):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魚的海神。
    「您看到我們一定很吃驚了吧!」弗洛倫斯微笑著說道。
    船長感到說不出的高興,吻了吻他的鉤子,作為答覆,並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做好準備!做好準備!」彷彿這些話包含著最優美、最巧妙的問候似的。
    「可是,」弗洛倫斯說道,「如果我不前來問問您,您對親愛的沃爾特——他現在是我的哥哥了——的情況是怎麼想的,是不是有什麼使人憂慮的事情,在我們得到他的消息之前您是不是將每天前去安慰安慰他的舅舅,如果我不前來問問這些,我是安不下心來的。」
    卡特爾船長聽了這些話,好像是一種出於無意的動作,用手拍拍沒有戴著上了光的帽子的腦袋,露出為難的神色。
    「您是不是對沃爾特的安全有什麼憂慮?」弗洛倫斯問道;船長的眼睛不能離開她的臉(他看到它喜歡得不得了),而她則懇切地注視著他,想要確信他的回答是真誠的。
    「不,我心中的喜悅,」卡特爾船長說,「我不憂慮!沃爾是個經受得起很多險惡氣候的孩子。沃爾是個能給這艘橫帆雙桅船帶來大吉大利,使它順利航行的孩子。沃爾,」船長說道,他讚揚他的年輕的朋友時,眼睛閃閃發光,同時舉起鉤子,預示著要說出一段美妙的引文,「沃爾是一個您可以稱為內在的、精神上的力量的外部的、可見的象徵。當您找到這段話的時候,請把它記下來。」
    船長顯然認為這段引文充滿了深刻的意義,內容十分精彩,但是弗洛倫斯卻並不理解它;她溫柔地望著他,等待著他再說些什麼。
    「我不憂慮,我心中的喜悅,」船長繼續說道,「無可否認,在那些緯度的地方,有著最為罕見的險惡氣候,狂風暴雨可能把他們驅趕到世界的另一邊去了。可是船是艘好船,孩子是個好孩子,謝謝天主,」船長稍稍地鞠了個躬,「要摧毀櫟樹的心是不容易的,不論它們是在橫帆雙桅船上還是在胸膛裡1。這兩樣心我們現在都有,這就保證會帶來平安無恙的結果,所以我現在還一點也不憂慮。」——
    1aheartofoak:在英文中有兩個含意:(1)櫟樹的心材,它是十分堅硬的;(2)堅韌不拔的人。
    「現在?」弗洛倫斯重複他的話,問道。
    「一點也不,」船長吻了吻他那隻鐵手,回答道,「我心中的喜悅,在我開始憂慮之前,沃爾就會從那個島嶼或從一個什麼港口給家裡寫信來,這樣就會萬事大吉,無牽無掛了。至於老所爾-吉爾斯,」這時船長的神色十分嚴肅,「當暴風吹刮著,吹亂著,吹刮著的時候,我將站在他的身旁,決不會拋棄他,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為止——請您翻一下《教義問答》,您可以在那裡找到這些話。」船長附帶地說道,「有一位海員,頭腦十分聰明,通曉各種事情,他在當學徒的時候,頭險些被扎破;他姓邦斯貝,如果所爾-吉爾斯聽一聽一位海員的意見對他是一種安慰的話,那麼這個人會到他的客廳裡談談他的看法,所爾-吉爾斯聽了準會目瞪口呆,」卡特爾船長誇張地說道,「就像把頭撞在門上一樣!」
    「讓我們把這位先生請去看看他吧,讓我們聽聽他說些什麼,」弗洛倫斯喊道,「您現在肯和我們一起去嗎?外面有一輛馬車在等著我們。」
    船長又把手拍拍他的沒有戴著上了光的帽子的腦袋,露出為難的神色。可是就在這個時刻出現了一個極為驚人的現象。沒有任何預先通知,門顯然是自動地開了;前面提到的那頂堅硬的上了光的帽子像一隻鳥兒一樣飛進了屋子,沉重地落在船長的腳邊。然後門像開時一樣猛烈地關上了,隨後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可以解釋這個怪事。
    船長撿起帽子,露出興趣和歡迎的表情把它轉了轉,然後開始用袖子把它擦亮。船長在這樣做的時候,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客人們,低聲說道:
    「你們看,我本想在昨天和今天早上戴著它到所爾-吉爾斯那裡去的,但是她——她卻把它拿走了,藏了起來。就是這麼回事。」
    「哎呀!是誰這麼幹的?」蘇珊-尼珀問道。
    「是房東太太,我親愛的,」船長作了個留神被人聽見的手勢,用嘶啞的低聲回答道,「在擦洗這些地板的問題上,我向她提了一些意見,她就——簡單地說——」船長注視著門,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說道,「她就剝奪了我的自由。」
    「啊,我真希望她來跟我打交道!」蘇珊說道,她的臉由於興奮而發紅,「我得制止她的橫行霸道!」
    「您認為您會這麼做嗎,我親愛的?」船長回答道,一邊懷疑地搖搖頭,但顯然很欽佩這位抱負不凡的美人的不顧一切的勇氣,「我不知道。這是困難的航行。她是很難對付的,我親愛的。您要知道,您永遠也沒法猜到,她要朝那個方向開去。這一分鐘她一直往前走,下一分鐘她又朝著您轉過身來了。而當她是個蠻不講理的潑婦的時候,」船長前額冒出了汗珠,說道。由於只有吹一下口哨才能有力地結束這句句子,所以他用顫抖的聲音吹了一下口哨。然後他又搖搖頭,對尼珀姑娘無所畏懼的勇敢精神重新感到欽佩,膽怯地重複問道,「您認為您會那麼做嗎,我親愛的?」
    蘇珊只是昂著頭,輕蔑地微笑了一下,作為回答,但這裡面充滿了挑戰的意味;如果弗洛倫斯不是焦急地再次建議立即到那彷彿能傳告神諭似的邦斯貝那裡去的話,那麼卡特爾船長就不知會多久地站在那裡,出神地注視著她的那副神態。被弗洛倫斯提醒了他的責任之後,卡特爾船長堅決地戴上了上了光的帽子,拿上另一根多節的手杖(這一根已經代替了那根給了沃爾特的),把胳膊伸給弗洛倫斯,準備衝過敵人的陣線,打開一條道路出去。
    可是事實上,麥克斯廷傑太太正如船長說她經常做的那樣,早已改變了她的航線,朝著一個完全新的方向開去。因為當他們下樓的時候,他們發現這位堪稱楷模的女人正在敲打門口擦鞋的棕墊;這時亞歷山大仍舊坐在人行道的石板上,在瀰漫的灰塵中隱隱約約地現出身形。麥克斯廷傑太太專心致志地埋頭干她的家務,當卡特爾船長和他的客人們從旁走過的時候,她敲打得更加用力,不論從話語或姿態上都絲毫表示不出她已知道他們走近。船長這樣輕易地就逃之夭夭,心中感到十分高興——雖然門口擦鞋的棕墊對他產生的作用,就像他聞到大量煙葉一樣,使他連打噴嚏,直到眼淚都流下了臉頰——,他簡直都不敢相信他的好運氣,因此從門口到馬車的路途中他不止一次地回過頭去望望,顯然害怕麥克斯廷傑太太還會追趕上來。
    可是他們順利地到達了布裡格廣場的拐角,沒有受到那艘可怕的火攻船的任何騷擾。船長在馬車伕的座位上坐下——雖然她們請他一起坐到馬車裡去,但他很客氣,不同意那麼做——,充當嚮導,向車伕指點前往邦斯貝的船的道路;那艘船的名字叫做「謹慎的克拉拉」,停泊在拉特克利夫附近。
    到達了碼頭,這位偉大的指揮者的船停泊在碼頭外面,擠在大約五百多個同伴中間;它們那紛亂的索具看上去像是被掃下一半的怪異的蜘蛛網一般。卡特爾船長出現在馬車窗口,請弗洛倫斯與尼珀姑娘跟他一道上船去,這是考慮到邦斯貝對待婦女心腸最為慈善的緣故;她們出現在「謹慎的克拉拉」上將比什麼都更能使他寬廣的智慧處於和諧良好的狀態。
    弗洛倫斯欣然同意;船長把她的小手握在他巨大的手掌中,領她走過好幾個很骯髒的甲板;這時他臉上流露出保護人般的、慈父般的、自豪的和合乎禮儀的混雜的表情,看起來十分有趣。最後,他們走近「克拉拉」,發現這艘謹慎的船停泊在最外面,跳板已經撤掉,六英尺寬的河水把它和近鄰隔開。從卡特爾船長的解釋中知道,原來這位偉大的邦斯貝像他本人一樣,也受到房東太太的虐待;她目前待他實在太凶狠,他無法再忍受下去,所以就採取了這最後的手段,用這條鴻溝把他們兩人分隔開來。
    「喂,克拉拉!」船長用兩隻手圍著嘴巴兩旁,喊道。
    「喂!」一位見習船員跌跌撞撞地從下面跑到甲板上面來,像是船長的回聲一般地喊道。
    「邦斯貝在船上嗎?」船長用極為洪亮的聲音向這位見習船員高呼道,彷彿他是在半英里之外,而不是只隔著兩碼距離似的。
    「在,在!」見習船員用同樣洪亮的聲音向他喊道。
    接著,見習船員向卡特爾船長投去一塊厚板,卡特爾船長仔細地把它搭好,領著弗洛倫斯走過去,然後又立即回來領尼珀姑娘;這樣,他們就都站在「謹慎的克拉拉」的甲板上了。船上的桅纜上晾曬著各種衣服,還有幾條舌頭和一些鮐魚。
    從船艙的艙壁上面,立刻慢慢地露出一個很大的人頭,桃花心木的臉龐上有一隻眼睛固定不動,另一隻眼睛在轉動著,就像有些燈塔的情況一樣。這顆頭上裝飾著像麻絮一般蓬鬆的頭髮,它對東、南、西、北中的任何一方都沒有固定的傾向,而是朝向羅盤上所有四個方位和它上面的每一度。接著出現的是光禿禿的下巴,襯衫領子和圍巾,領航員厚呢上衣和領航員厚呢褲子;褲子的腰帶又寬又高,成了背心的代替品,在挨近胸骨的地方裝飾著幾個很大的像十五子棋一般的木紐扣。當褲子最底下的部分顯露出來時,邦斯貝明白無誤地站在那裡,手插在很大的衣袋裡,眼光不是朝向卡特爾船長或兩位婦女,而是朝向桅頂。
    這位智慧超群的人身材魁偉、體格健壯,非常紅潤的臉上壓倒一切的表情是沉默寡言;這與他的性格並不矛盾,在他的性格中,這個特點也是十分顯著的;雖然卡特爾船長跟他關係很熟,可是他的這種深奧莫測的出現幾乎使卡特爾船長也畏縮不前了。船長低聲地對弗洛倫斯說,邦斯貝平生從沒有表示過驚奇,人們認為他連驚奇的意義是什麼也不知道;當他凝視著桅頂,以後又向地平線掃視了一下的時候,船長注視著他;當那只轉動著的眼睛似乎已轉向他那一邊的時候,船長說道:
    「邦斯貝,老朋友,情況怎麼樣?」
    一個和邦斯貝似乎沒有什麼關係、在他臉上肯定沒有引起任何變化的深沉、粗糙、嘶啞的聲音回答道:「啊,我的船友,日子過得怎麼樣?」在這同時,邦斯貝的右手和胳膊從衣袋中伸出來,握了握船長的手,又插回到衣袋裡去。
    「邦斯貝,」船長立刻說到了正題,「您是一位有高深智慧的人,是個能提出高超見解的人。這裡有一位小姐想要聽一聽您對我的朋友沃爾的情況的看法;我還有一位朋友所爾-吉爾斯也同樣想聽一聽您對這件事的看法,他的住所離這裡很近很近,他是一位通曉科學的人,而科學又是發明的母親,他不知道有什麼清規戒律。邦斯貝,您肯不肯給我幫個忙,跟我們一道去他那裡一下?」
    這位偉大的指揮者沒有作出任何回答。從他臉部的表情來看,他似乎一直在注意觀察著極為遙遠的地方的什麼東西,十英里之內的事物他什麼也看不見。
    「這個人,」船長對他的女聽眾說道,「從桅桿上掉下來的次數比世界上活著的任何人都要多。他本人經歷過的不幸事故比航海醫院中所有船員經歷過的不幸事故還要多;他年輕的時候,頭上曾經被桅桿、木棒和螺栓好多次砸破,就像您要建造一艘遊艇需要向查塔姆製造場定的貨那麼多;可是我相信,他就是通過這種途徑獲得他的見解的,因為不論在海上還是在陸地上都找不到能有同樣正確見解的人。」
    這位性情遲緩的指揮者聽到這些贊詞,胳膊肘稍稍動了動,表示某些滿意;但是他的臉色就像他的眼光所望的遠方一樣難以看清,所以注視他的人就難從中猜到他現在正在想什麼。
    「我的船友,」邦斯貝彎下身子,從遮擋住的桁木下面注視著遠方,突然說道,「小姐們要喝點什麼?」
    卡特爾船長是個處事慎重的人;這個有關弗洛倫斯的問題使他感到震驚,他把這位智慧非凡的人拉到一旁,湊著他的耳朵似乎解釋些什麼,然後跟他一道走到下面去。船長為了不使他見怪,自己喝了一口酒,這時弗洛倫斯和蘇珊從敞開的天窗中望下去,看到那位智慧非凡的人身子十分困難地擠在他的床鋪和一個很小的銅壁爐中間,給自己和朋友斟酒。他們很快又回到甲板上,卡特爾船長由於計劃成功,揚揚得意,領著弗洛倫斯回到馬車那裡;邦斯貝在後面護送尼珀姑娘,一路上他像一隻藍熊1一般,用穿著領航員呢上衣的胳膊緊緊摟著她,使那位姑娘十分惱怒——
    1領航員的衣服是藍色的。
    船長把他那位能傳告神諭的人送進馬車;他由於能把他弄到手,把那顆智慧的心靈裝入馬車,十分得意,因此情不自禁地時常通過馬車伕後面的小窗子偷看弗洛倫斯一眼,滿臉笑容,拍拍前額,向她暗示,邦斯貝正在用心開動腦子;這一切都表露出他心中的高興。在這期間,邦斯貝雖然依舊緊緊摟著尼珀姑娘(因為他的朋友船長說他的心地十分慈善,這並非誇大其辭),但始終如一地保持著莊嚴的態度,看上去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她和其他任何事物。
    所爾舅舅已經回到家裡,這時在門口迎接他們,並立即把他們領進小後客廳裡。自從沃爾特走了以後,這個小後客廳已經奇怪地改變了。桌子上和房間裡各處都是航海圖和地圖,心情沉重的儀器製造商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在這些圖紙上從海面上尋找這艘杳無音訊的船的蹤跡;一分鐘以前,他還用現在依舊拿在手裡的一副圓規,測量它如今該漂走多遠,漂到這裡還是漂到那裡,同時設法證明,一定要經過很長的時間才能斷絕希望。
    「如果它能漂到這裡,」所爾舅舅愁悶地看著航海圖,說道,「可是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或者如果暴風把它吹刮到這裡的話,可是這也不見得可能這樣。或者假如有這樣的希望;它大大地改變了航線——可是連我也不會這樣希望!」可憐的老所爾舅舅一邊說著這些斷斷續續的設想,一邊在面前很大張的圖紙上游來轉去,在上面竟找不到可能寄予希望的一個點子,它大到能容納下圓規的小小腳尖。
    弗洛倫斯立刻看出——很難看不出的——,老人發生了異常的難以描述的變化,雖然他比往常更加坐立不安,心神不定,可是另一方面卻有著一種令人奇怪的、與此相矛盾的堅定決心,這使她感到十分困惑不解。她曾以為他隨意亂說,因為當她說到早上來這裡沒遇見他覺得很遺憾的時候,他最初回答說,他曾經去看她了,但似乎又立即想收回這個答覆似的。
    「您曾經去看我了嗎?」弗洛倫斯問道,「今天?」
    「是的,我親愛的小姐,」所爾舅舅惶惑不安地看著她,然後又移開了視線,回答道,「我希望親眼再見您一次,親耳朵再聽您一次,然後——」說到這裡他停住了。
    「然後怎麼樣?」弗洛倫斯把手擱在他的胳膊上,問道。
    「我說『然後』了嗎?」老所爾說道,「如果我說了,那麼我一定是想要說,然後我再耐心地等待我親愛的孩子的消息。」
    「您身體不大好,」弗洛倫斯親切地說道,「您一直非常焦急。我確實覺得,您的身體不大好。」
    「我身體好,」老人回答道,一邊握緊右手,伸給她看,「健康、結實,就像我這樣年紀的任何人所能指望的。您看,它一點也不顫抖。難道它的主人不能像許多年輕人那樣堅決和剛毅嗎?我認為能。我們以後瞧著吧!」
    雖然他的話語還在她耳邊響著,可是並不是他的話語,而是他的神態,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本來真想在那時候把她心中的不安告訴給卡特爾船長的,可是船長卻抓住那個時候解釋了他要求那位智慧非凡的邦斯貝前來談談他的看法的前後經過情況,並懇求那位知識淵博的權威人士發表他的意見。
    邦斯貝的眼睛繼續朝向倫敦與格雷夫森德1之間的什麼中途客棧,他兩三次伸出他那穿著粗呢的右胳膊;想要摟住尼珀姑娘漂亮的腰身來獲得靈感;可是那位年輕的姑娘不高興地退避到桌子的另一邊,「謹慎的克拉拉」的指揮者的慈善的心的衝動沒有得到反響。在幾次嘗試失敗之後,這位指揮者不對著任何人講話了,或者更正確地說,他身體裡的聲音自發地、不由他作主地發出來了,彷彿他已被一個聲音嘶啞的妖魔纏住了似的——
    1格雷夫森德(Gravesend):泰晤士河畔的城鎮,和倫敦毗連。
    「我叫傑克-邦斯貝!」
    「他洗禮的時候被命名為約翰,」喜氣洋洋的船長喊道,「聽他說吧!」
    「我對我說了的話,」經過了一些思考之後,那聲音繼續說道,「是堅持不變的。」
    船長由弗洛倫斯挽著胳膊,這時向這位在聽著話的人點點頭,好像是說,「現在他開口了。我把他領到這裡來,我所指望的就正是這個。」
    「憑什麼呢?」聲音繼續說道,「為什麼不呢?如果是這樣,那有什麼關係?誰能說不是這樣?誰也不能。那就說到這裡吧!」
    當把一層層的推論推到這一點之後,聲音停住,休息了一下,然後又很緩慢地說道:
    「難道我相信這艘『兒子和繼承人』已經沉沒了嗎,我的孩子們?可能吧。我說過這話了嗎?為什麼這麼說?如果一個小商船的船長從聖喬治運河中開出來,向唐斯錨地開去,在他前面的是什麼?古德溫沙洲1。他並不是非在古德溫沙洲觸礁不可,但他也可能在那裡觸礁。在觀察到這個方位之後,就得好好運用它,沿著正確的航線行駛。但這已經不是我的事了。那就說到這裡吧。高興地注視著前方吧,祝你們幸運!」——
    1古德溫沙洲(theGoodwins):英國東南部海岸的一片沙洲,距大陸六英里,船開到那裡是危險的。唐斯(theDowns)是一個很大的停泊、拋錨的地點,被古德溫沙洲包圍著。
    這時聲音離開後客廳,走進街道,把「謹慎的克拉拉」號的指揮者也隨著引了過去,並伴隨著他,從容而迅速地重新上了船;一到船上他立即上了床,打一個瞌睡來振作精神。
    這位智慧非凡的人的學生們不得不根據作為邦斯貝三腳架的軸桿的原理(這也可能是從某些其他神諭中得到的)來獨自運用他的教導;他們有些不知所措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磨工羅布原先通過屋頂的天窗,天真地、隨意地向屋裡凝視著和注意地聽著,這時帶著極為困惑不解的神情,從鉛板屋頂上悄悄地走下來。可是卡特爾船長不一樣,他看到邦斯貝極為出色地作出了莊嚴的闡述,表明他對他所享有的聲譽確是當之無愧,因此他對他是愈加欽佩了(如果這是可能的話);這時他開始解釋說:邦斯貝僅僅表明了他的信心;邦斯貝沒有任何憂慮,由這樣一位傑出人物所表述的意見就寄托著希望,就好像希望之神在一個很好的地方拋了錨一樣。弗洛倫斯設法相信,船長是對的;可是尼珀堅決否定地搖著頭,她不相信邦斯貝,就像不相信珀奇先生一樣。
    看來,這位智慧非凡的人走後,所爾舅舅的處境就跟他遇到他的時候一樣,因為他依舊在海洋的世界中游來轉去,手裡拿著圓規,找不到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當老人全神貫注地進行這個研究工作的時候,弗洛倫斯在卡特爾船長耳邊輕輕地說了些什麼,於是船長把他沉重的手擱到老人肩上。
    「情況怎麼樣,所爾-吉爾斯?」船長親切地問道。
    「馬馬虎虎,內德,」儀器製造商回答道,「今天下午我一直在回想,就在我外甥進董貝公司工作的那一天,他很晚才回來吃晚飯,正好坐在你現在所站的地方。我們曾經談到了暴風雨和船隻失事,我很難把他從這個話題引開。」
    但是老人碰上弗洛倫斯那雙眼睛時,停住和微笑了;那雙眼睛正用認真研究的眼光注視著他的臉孔。
    「做好準備,老朋友!」船長喊道,「振作起精神來!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所爾-吉爾斯,等我把心中的喜悅平安護送回家以後,」這時船長向著弗洛倫斯吻了吻他的鉤子,「我再來拖你1,直到這上帝祝福的日子過完。所爾,那時候你跟我一起到一個什麼地方去吃晚飯。」——
    1船長把所爾-吉爾斯比作一條船,他將來拖它。意即他將來陪伴他。
    「今天不,內德!」老人不知什麼緣故,似乎被這建議驚嚇了一跳,因此很快地說道「今天不,我不能!」
    「為什麼今天不?」船長驚奇地注視著他,問道。
    「我——我還有好多事要做。我——我的意思是說,還有好多事情要想,要安排。說真的,內德,我不能。今天我還必須再出去一趟,還要一個人待著,並且思考許多事情。」
    船長看看儀器製造商,看看弗洛倫斯,又看看儀器製造商。「那就明天吧,」最後他這樣建議。
    「好,好,明天。」老人說道,「明天請記得我,就定下明天吧。」
    「我一早就到這裡來,記住,所爾-吉爾斯,」船長約定道。
    「好,好,這是明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情,」老所爾說,「現在再見吧,內德-卡特爾,上帝保佑你!」
    老人一邊說,一邊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緊緊地握著船長的雙手,然後轉向弗洛倫斯,把她的手握在他的手裡,接著把它們拉到他的嘴唇上,然後急忙把她送出去上馬車;他的那種急匆匆的神情是很異乎尋常的。總的說來,他給卡特爾船長留下了一個十分強烈的印象,因此船長就故意留在後面,吩咐羅布在明天早上的這一段時間裡,對他主人要特別溫順,特別慇勤照顧。為了確保他的命令能夠執行,船長當時就支付了一個先令,並答應明天中午以前再給六便士。卡特爾船長完成了這件好事之後,認為自己是弗洛倫斯天然的和合法的保鏢,就登上馬車伕的座位,心中深深意識到自己所負的責任,把她一直護送到家。告別的時候,他向她保證,他將會親密地和忠實地幫助所爾-吉爾斯。因為他不能忘記蘇珊-尼珀關於對付麥克斯廷傑太太的豪言壯語,所以又一次問她,「您認為您會那麼做嗎,我親愛的?」
    當她們兩人被關進淒涼的公館中去以後,船長的思想又回到老儀器製造商的身上,他感到不安。因此,他沒有回家,而是在街道上來來去去地走了好多次,來消磨時間,直到黃昏來臨,很晚才在城中一個坐落在街角的小酒館中吃晚飯;這個小酒館有一個楔形的酒吧間,上了光的帽子是經常在那裡出現的。船長的主要目的是在天黑以後,走過所爾-吉爾斯的家,從窗子裡向裡看看。他確實這麼做了。客廳的門敞開著,他可以看到他的老朋友正伏在桌子上急匆匆地、不間斷地寫著;小小的海軍軍官候補生為了躲避夜露,早已移放到屋裡,這時正從櫃檯上注視著他;磨工羅布在櫃檯下面鋪好床鋪,下一步就是把店門關上。木製海員管轄區域內籠罩著一片安靜的氣氛,這使船長放了心,於是他就向布裡格廣場開航,決心第二天一早就起錨——

《董貝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