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她變寬厚了

    弗洛倫斯需要幫助。她的父親特別需要幫助。她的老朋友在這時前來雪中送炭,這份情誼顯得特別珍貴。死神站在他的枕邊。過去的他如今只剩下一個影子。他心神破碎,軀體病危,疲乏的頭躺在床上他女兒的手上(這是為他準備的),從此再也沒有抬起來過。
    她經常跟他在一起。他通常是認識她的;但在神志昏迷的時候,他常常弄不清他跟她講話時的周圍環境,而跟別的情況混淆起來。因此他有時跟她談話的口氣就彷彿他的兒子剛去世不久;他會跟她說,他曾看到她在小床邊侍候——雖然他過去一句話也沒有談過這一點,但這個情況他是看到過的——;然後他會把臉掩藏在枕頭裡,抽泣起來,並伸出他消瘦的手。有時他會問她,「弗洛倫斯在哪裡?」「我在這裡,爸爸,我在這裡。」「我不認識她!」他會這樣喊道。「我們分離得這麼久,我不認識她了!」那時他的眼睛就一動不動地瞪著,恐怖就會籠罩在他身上,直到她能安慰他,使他慌亂的心平靜下來為止;這時候她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而在別的時候她卻費很大勁才能使這些眼淚不流。
    有時他好幾個小時說著夢話,說到他過去經營商業的一些情景;弗洛倫斯聽他說的時候許多地方都聽不明白。他會重複那個孩子的問題,「錢是什麼?」然後沉思著,考慮著,並多少相互連貫地自己跟自己議論著,以求得一個最好的答覆,彷彿在這時之前,這個問題從來不曾向他提出來過似的。他會兩萬次沉思默想地、繼續不斷地重複他過去公司的名稱,每說到一次都會把頭轉向枕頭。他會計算他孩子的數目——一——二——停住,然後回去,用同樣的方式重新開始。
    但這是當他的精神處於最錯亂時的情形。在他生病的其他時候,也是比較經常的時候,他常常想到弗洛倫斯。他最時常會做的是這樣一些事情:他會想起最近記憶起來的那個夜間,那個她曾經走到樓下他的房間裡的那個夜間,他會想像他的心裡非常痛苦,而且他還跑出去追她,並上樓去找她。然後他把那個時候跟後來看到許多腳印的日子混淆起來了;他對腳印的數量感到吃驚,當他跟在她後面的時候,他會開始數它們。突然,在其他腳印中間,出現了一隻帶血的腳印,一直向前走著。然後,他開始看到在隔一定時間就看到的敞開著的門;往門裡看,他可以在鏡子中看見形容枯槁的人的可怕的映像,這人把什麼東西掩藏在胸中。在許多腳印和帶血的腳印中間,這裡那裡一直都有弗洛倫斯的腳印;她依舊在前面走。他依舊懷著一顆煩亂不寧的心,在後面跟隨著,數著,一直向前走,一直往更高的地方爬,一直爬到一座宏偉的塔的尖頂上,那是需要好多年才能攀登上的。
    有一天他問,好久以前跟他講話的是不是蘇珊。
    弗洛倫斯回答道,「是的,親愛的爸爸,」然後問他,他是不是想見她?
    他說,「很想見」。於是蘇珊全身不是沒有哆嗦地走到他的床邊。
    這對他似乎是極大的安慰。他懇求她別走;他已原諒了她過去所說過的話,要她留下來;他說,現在弗洛倫斯跟他和過去已完全不同了,他們很幸福。讓她來看看這!他把那個溫柔的頭拉到他的枕頭上,讓它躺在他的旁邊。
    他好幾天、好幾個星期一直處於這樣的狀態。終於有一天他開始平靜下來了,他——一個虛弱無力的、只有幾分像人的人——躺在床上,說話的很低,只有挨近他的嘴唇才能聽得到。現在,他躺在那裡,通過打開的窗子,向外看到夏日的天空和樹木,傍晚還看到日落,心中感到一種說不清的愉快。他注視著雲彩與樹葉的陰影,似乎對陰影產生了同情。他有這種感情是很自然的。對他來說,生活與世界僅僅是陰影而已。
    他開始為弗洛倫斯的疲累感到不安,常常不顧自己體弱,低聲在她耳旁說,「我親愛的,到新鮮空氣中去散散步吧。到你的好丈夫那裡去吧!」有一次,當沃爾特在他房間裡的時候,他招呼他走近一些,並彎下身子,然後他緊握著他的手,低聲對他說,他知道,當他死去的時候,他可以把女兒信託給他。
    有一個傍晚,快要日落的時候,弗洛倫斯和沃爾特一起坐在他的房間中(因為他喜歡看到他們);弗洛倫斯手中抱著孩子,開始向這小傢伙唱歌;她唱的正是她過去時常向他死去的兒子唱的歌。他當時聽到這歌聲無法忍受,因此舉起顫抖的手,懇求她停止唱;可是第二天他又請她唱它,而且從這時起他經常在傍晚提出這個請求;她也就唱了。他轉過臉聽著。
    有一次弗洛倫斯坐在他房間中的窗口,在她與她過去的侍女(她仍然是她忠實的伴侶)之間放著一個針線籃子。他打瞌睡了。這是個美麗的傍晚,要再過兩個小時天才昏黑。寂靜無聲的氣氛使弗洛倫斯浮想聯翩地陷入了沉思。她在片刻之間忘記了一切,但卻回憶著這位躺在床上、已經大大改變了的人把她介紹給她美麗的媽媽時的情景;當胳膊肘支托在椅背上的沃爾特碰了她一下的時候,她才驚醒過來。
    「我親愛的,」沃爾特說道,「樓下有人想跟你談話。」
    她覺得沃爾特的神情嚴肅,就問他,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沒有,沒有,我親愛的!」沃爾特說道,「我本人已看到那位先生,並且跟他談了話。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你是不是跟我來?」
    弗洛倫斯把她的胳膊伸進他的胳膊裡,並把父親交給那位黑眼睛的圖茨夫人(她坐在那裡幹著針線活,那份麻利、靈巧勁兒只有黑眼睛的女人才能有),然後陪著她的丈夫到樓下去。在跟花園相通的一間舒適的小客廳裡,有一位先生在那裡坐著;當她走進去的時候,他站起來,想向前迎接她,但由於他兩隻腿的特殊情形,他拐了一個彎,只在桌邊就停住了。
    這時弗洛倫斯記起這是菲尼克斯表哥;起初由於樹葉陰影的緣故,她沒有把他認出來。菲尼克斯表哥跟她握手,向她祝賀她的婚姻。
    「說實在的,」當弗洛倫斯坐下來的時候,菲尼克斯表哥坐著說道,「我真希望能早些來向您表示祝賀。可是,事實上許多使人痛苦的事情發生了,可以說是一樁樁接踵而來,我本人處在非常不體面的狀況中,完全不適合參加任何社交活動。我現在所保持的交際活動是我自己個人的交際活動。對於一個對自己才能有很高自我評價、知道他事實上能無限地把自己忙得團團轉的人來說,有這樣一點交際活動,決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這位先生的態度中表現出某種難以確定的侷促不安與憂慮的神情(雖然其中有一些小小的、沒有惡意的、異乎尋常的東西,但這始終是上流社會人士的侷促不安與憂慮),弗洛倫斯從他的這種態度中,也從沃爾特的態度中看出,在這之後,她將聽到他說明這次來訪目的的一些話。
    「我已經跟我的朋友蓋伊先生(如果他可以允許我榮幸地稱呼他的話)說過,」菲尼克斯表哥說道,「我高興地聽到,我的朋友董貝的病情已經有了根本性的好轉。我相信,我的朋友董貝不會僅僅因為財產的損失而讓自己傷心過度的。我不能說我本人曾遭受過財產的巨大損失,實際上我也從來沒有什麼巨額的財產可以損失。但是就我能失去的財產來說,我已失去它了;我並不覺得我對這有什麼重重憂慮。我知道我的朋友董貝是一位非常高尚的人,這是社會上對他的普遍看法;我想我的朋友董貝知道這一點心裡一定會感到很大的安慰。甚至湯米-斯克魯澤——他是個脾氣很大的人,我的朋友蓋伊可能認識他——也不能說片言隻語來反駁這個事實。」
    弗洛倫斯比原先更感到,在這之後,他將會告訴她一些事情;她誠摯地等待著。她是那麼誠摯,彷彿她已把她的心情說出來似的,因此菲尼克斯表哥就回答了她的問題。
    「事實上是,」菲尼克斯表哥說道,「我的朋友蓋伊跟我本人剛才討論過,請求您幫個忙是不是合適。我的朋友蓋伊十分親切、真誠地會見了我,我對他十分感謝。他答應向您提出這個請求。我知道,像我的朋友董貝的可愛的和多才多藝的女兒這樣一位和藹可親的女士將不需要多費唇舌請求;但是我很高興地知道,我的朋友蓋伊的影響與讚許是對我的支持。就像我過去在議會參加會議的時候一樣,當一個人要提出一項動議的時候——那時這種事是很少的,因為雙方的領袖都是要求遵守嚴格紀律的人,所以我們被控制得緊緊的;這對於像我這樣的普通議員們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這可以防止我們不斷地拋頭露面,因為我們當中很多人都狂熱地、渴望地想出出風頭——正像我過去在議會參加會議的時候那樣,我想說,當一個人被允許提出任何一個毫無意思的雞毛蒜皮的建議的時候,他總是認為有責任聲稱,他很高興地相信,他的意見不會不在皮特先生1,這位事實上戰勝暴風雨的舵手的心中引起共鳴的。這時非常多的傢伙立刻發出了歡呼,給發言者打氣。其實這些傢伙都是按照命令,每當提到皮特先生的名字的時候,就格外熱烈地發出歡呼的;他們對這已非常熟練了,所以皮特先生的名字經常把他們從瞌睡中喚醒。否則他們就完全不知道正在發言的內容是什麼,所以健談的布朗——財政委員會的布朗,一下子能喝四瓶酒,我的朋友蓋伊的父親可能認識他,因為那時候我的朋友蓋伊還沒有生下來——這位布朗時常說,如果有一個人從座位上站起來說,他很遺憾向議會報告,有一位議員先生閣下在休息室裡得了驚風,正處在臨終前的痙攣狀態中,這位議員先生閣下姓皮特,那麼那時熱烈的歡呼聲一定會如雷鳴般地響徹會場。」——
    1指威廉-皮特(WilliamPitt)(1759-1806年),他是查塔姆-皮特(ChathamPitt)(1708-1778年)的兒子,英國輝格黨人,曾任英國首相,英國、奧地利與俄國反對拿破侖聯盟的創建者,以善演說知名。
    菲尼克斯表哥遲遲不說明來訪的目的,這使弗洛倫斯心緒不寧,她愈來愈焦慮地把眼光從菲尼克斯表哥身上轉移到沃爾特身上。
    「我親愛的,」沃爾特說道,「沒有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以我的榮譽發誓,沒有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菲尼克斯表哥說道,「我深切地感到傷心,我已引起您那怕是片刻的不安。我請您放心,沒有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我想求您幫忙的就是——可是這確實好像異乎尋常,所以如果我的朋友蓋伊肯行個好來打破——事實上就是打破冰塊的話,那麼我將對他極為感謝,」菲尼克斯表哥說道。
    沃爾特聽到這樣的請求,又看到弗洛倫斯向他投來懇求的眼光,就說道:
    「我最親愛的,事情很簡單。你跟這位你認識的先生乘車到倫敦去。」
    「請原諒我打斷您的話,我的朋友蓋伊也一道去,」菲尼克斯表哥插嘴道。
    「我也一道去,——到一個地方去進行一次拜訪。」
    「拜訪誰?」弗洛倫斯的眼光從這個人身上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如果我可以提出請求的話,」菲尼克斯表哥說道,「那麼我想不揣冒昧地請求您不要一定要求答覆這個問題。」
    「-你知道嗎,沃爾特?」
    「知道。」
    「而且你認為我去是對的嗎?」
    「是的。正因為我相信你也會這樣認為,我才這樣認為的。雖然可能有些我很瞭解的原因,最好事先不要再說什麼。」
    「如果爸爸還在睡覺,或者如果他醒了沒有我也行的話,那麼我就立即去,」弗洛倫斯說道。接著,她平靜地站起來,用稍有些驚慌、但卻完全信任的眼光看了他們一眼之後,就離開了房間。
    當她回來,準備跟他們一起走的時候,他們正在窗口一起認真地談著話;弗洛倫斯不能不奇怪,是什麼話題使他們在這樣短的時間中就相處得很熟。當她進來時,她並不奇怪她的丈夫中止談話時向她投來的眼光是充滿自豪與深情的;
    因為她每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總是用這樣的眼光看她的。
    「我將留一張名片給我的朋友董貝,」菲尼克斯表哥說道,「我真誠地相信,他將會逐漸地不斷地恢復健康與精力的。我希望我的朋友董貝將會對我表示善意,把我看成是一位對他非常熱烈欽佩的人;事實上,他那英國商人與非常正直的、正人君子的性格是我非常欽佩的。我的家業正處在極為衰敗的境地;但是如果我的朋友董貝需要換換空氣,願意在那裡住下來的話,那麼他將會看到,那是個非常有益於健康的地方——也不能不這樣,因為它非常沉悶無趣。如果我的朋友董貝身體虛弱,並允許我向他推薦經常使我受益的方法的話(我過去有時覺得頭昏眼花;在人們生活很放蕩的那些日子裡,我也曾生活得相當放蕩),那麼我就向他建議,事實上就是把蛋黃放在雪利酒中,加上糖和肉豆蔻,攪拌均勻,早上把它喝了,同時再吃一片干的烤麵包片。在邦德街開設拳擊室的傑克遜是個見聞很廣博的人,我的朋友蓋伊無疑聽說過,他時常說,在為上拳擊場進行訓練時,他們用朗姆酒來代替雪利酒。由於我的朋友董貝身體病弱,我想建議他用雪利酒;如果喝朗姆酒的話,那麼酒就會衝上——事實上就會衝上他的臉面,——使他顯得非常不體面。」
    所有這些話菲尼克斯表哥都是以顯然是神經質與心緒不寧的神態說出來的。然後,他挽著弗洛倫斯,盡可能有力地約束住他那兩隻任性的腿(它們似乎決心要往花園裡走去),把她領到門口,並攙扶她坐到一輛正等待著她的四輪馬車中;
    沃爾特在他之後上了馬車,然後馬車就開走了。
    馬車跑了六英里或八英里長的路程。當他們通過倫敦西邊某些沉悶的、莊嚴的街道的時候,天色漸漸昏暗。弗洛倫斯這時把手放到沃爾特手裡,很認真地、而且愈來愈焦慮地注視著他們拐進去的每一條新的街道。
    當馬車終於在布魯克街那座曾經在裡面慶祝過她爸爸的不幸的婚姻的房屋前面停下來的時候,弗洛倫斯說道,「沃爾特,這是什麼意思?誰在這裡?」沃爾特安撫她,沒有回答;這時她向房屋正面看了一眼,看到所有的窗子都關上了,彷彿沒有人住似的。菲尼克斯表哥這時下了車,向她伸出了手。
    「你不來嗎,沃爾特?」
    「不了,我留在這裡。別哆嗦!沒有什麼好害怕的,親愛的弗洛倫斯。」
    「我知道這,沃爾特,你離我這麼近。我相信這一點,不過——」
    沒有敲門,門輕輕地開了;菲尼克斯表哥把她從夏天晚上的空氣中領進一間密閉的沉悶的房屋裡。它比過去更加昏暗、陰沉,好像從結婚那一天以來,它就一直關著,從那時起它就把黑暗與悲哀一直貯藏在裡面似的。
    弗洛倫斯哆嗦著登上幽暗的樓梯,跟她的嚮導停在一間客廳的門前。他開了門,沒有說話,向她做了個手勢,請她走進裡面的房間,他則留在原地。弗洛倫斯猶豫了片刻之後,依照他的話進去了。
    一位女士坐在窗子旁邊的桌子前面,似乎在寫字或畫畫;她的手由一隻手支托著,轉向裡面,對著即將消逝的日光。弗洛倫斯滿腹疑團,向前走去,突然間站住,彷彿她已失去了移動的力量似的。那位女士轉過頭來。
    「我的天啊!」她說,「這是什麼意思?」
    「不,不!」當那位女士站起來,伸出手,把弗洛倫斯推開的時候,弗洛倫斯向後退縮,喊道,「媽媽!」
    她們站在那裡,相互看著。這是伊迪絲的臉,憤怒與高傲已減損了它原先的風韻,但仍然是美麗與端莊的。這是弗洛倫斯的臉,雖然流露出恐怖與躲閃的神情,但從中仍然可以看出惋惜、悲傷的感情,以及一份感激的、親切的回憶。在每一張臉上都呈現出驚異與恐懼;每個人都一動不動,默不作聲,越過不能改變的過去的黑暗鴻溝,相互望著。
    弗洛倫斯首先打破了沉默。她眼淚汪汪,真心誠意地說道,「啊,媽媽,媽媽!為什麼我們像這樣子見面啊?如果我們必須像這樣子見面的話,那麼當過去我沒有其他親人的時候,您為什麼又要對我那麼好呢?」
    伊迪絲站在她面前,啞口無言,一動不動。她的眼睛凝視著她的臉。
    「我不敢想到這一點,」弗洛倫斯說道,「我是從爸爸的病床邊來的。我們現在從不分離;我們將永遠不再分離。如果您願意要我去請求他原諒的話,那麼我將會去請求的,媽媽。我幾乎完全相信,如果我向他提出這個請求的話,他現在是會答應的。願上天也能答應您這一點,並安慰您!」
    她沒有回答一個字。
    「沃爾特——我已嫁給他了,我們有了一個兒子;」弗洛倫斯羞怯地說道,「他在門口,是他把我帶到這裡來的。我將告訴他,您已經懺悔了;您已經改變了,」弗洛倫斯傷心地看著她,說道,「我知道,他會跟我一起對爸爸說的。除了這,我還能做別的什麼事嗎?」
    伊迪絲的眼睛或手腳都沒有動,她打破沉默,緩慢地回答道:
    「我在你的名字上,在你丈夫的名字上,在你兒子的名字上都留下了污點。有一天這也將得到原諒嗎,弗洛倫斯?」
    「有一天這也將得到原諒嗎,媽媽?是的,這也會得到原諒的!沃爾特和我都會完全地、真心地原諒的!如果這一點對您有什麼安慰的話,那麼您沒有什麼可以更確切無疑地相信這一點的了。您沒有——」弗洛倫斯結結巴巴地說道,「您沒有提到爸爸,但我相信您會希望我請求他寬恕的。我相信您會這樣希望的。」
    她沒有回答一個字。
    「我會去請求的!」弗洛倫斯說道,「如果您讓我去請求的話,那麼我就會把他的寬恕帶給您的;那時候,也許我們將會相互離別,就像我們過去相互離別一樣。媽媽,」弗洛倫斯更靠近她一些,很溫柔地說道,「剛才我並不是因為害怕您,或者因為我怕被您玷污名聲而從您身邊往後退縮的。我只是希望盡到我對爸爸的責任。他很愛我,我也很愛他。但是我永遠不能忘記您對我很好。啊!向上帝祈禱吧,」弗洛倫斯撲到她的胸前,哭道,「向上帝祈禱吧,媽媽,祈求他寬恕您所有的罪過與恥辱吧,祈求他也寬恕我現在不由自主所做的事情吧(如果這樣做是錯誤的話),因為我記得您過去對我是那麼好!」
    伊迪絲似乎在她的擁抱下散了架似的,站不住腳,跪了下來,摟住她的脖子。
    「弗洛倫斯,」她喊道,「我可愛的天使!在我重新發瘋之前,在我固執的脾氣回到我的身上、使我閉口不說任何話之前,請相信我,我憑我的心靈發誓,我是清白的。」
    「媽媽!」
    「我犯了許多罪!犯了在我們之間永遠掘開一條鴻溝的罪。犯了使我的餘生中必然與純潔和清白分離,首先是與你分離的罪。犯了一種盲目地、狂烈的憤怒的罪,對於這一點我就是現在也不後悔,我不能後悔,也將不會後悔的;但是我沒有和那個死去的人犯過什麼罪。我向上帝發誓!」
    她跪在地上,舉起雙手發誓。
    「弗洛倫斯!」她說道,「天地間最純潔與最善良的人!她是我所愛的人;她在很久以前可能把我改變成另一個人,而且確實曾經在一段短短的時間內把一個甚至像我這樣的女人也改變了一些。弗洛倫斯!請相信我,我在那件事情上是清白無罪的;請讓我把這顆親愛的頭最後一次再放在我這顆淒涼的心上吧!」
    她感情激動了,並且哭了。如果在往昔的日子中,她經常是這樣的話,那麼她現在就會幸福一些了。
    「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使我否認我在那件事情上是清白無罪的。不論是什麼愛,不論是什麼恨,不論是什麼希望,不論是什麼威脅,都不能使我否認這一點。我曾說過,我將一聲不吭、毫無動靜地死去。如果我們沒有相遇的話,弗洛倫斯,那麼我是能這樣死去的,也將會這樣死去的。」
    「我相信,」菲尼克斯表哥在門口正要慢步走進,他一隻腳在門裡,一隻腳在門外,說道,「我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親戚將原諒我採用了一點策略,促成了這次會見。我不能說我最初完全不相信我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親戚有可能跟那個死去的白牙齒的人不幸地發生關係而玷污了自己的名聲,因為事實上,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確實見到過這一類十分奇怪的結合;這個世界使我們感到驚異,就是因為它安排了一些非常奇怪的婚姻,出現了一些人們絕對難以理解的事情。但是正像我跟我的朋友董貝講過的那樣,在沒有完全被證實之前,我是不能承認我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親戚的罪行的。當那個已死去了的人事實上以一種非常可怕的方式毀掉生命的時候,我覺得她的處境很痛苦,同時覺得,我們的家庭也有些該責怪的地方,就是沒有更多地關心她;我們的家庭是個粗心大意的家庭;而且我也覺得,我的姑媽雖然是個非常活潑的婦女,但也許並不是一位最好的母親;於是我就冒昧地到法國去尋找她,並向她提供了一個經濟十分拮据的人所能提供的保護。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親戚使我感到很榮幸地對我說,她相信我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因此她就把她自己置於我的保護之下。事實上,我認為這是我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親戚對我所表示的好意,因為我病病歪歪,身體十分衰弱,她的關心給了我極大的安慰。」
    伊迪絲已經請弗洛倫斯坐在沙發上,這時做了個手勢,彷彿請求他不要再說什麼了。
    「如果為了使她,使我,也使我的朋友董貝感到滿意,」仍舊停在門口的菲尼克斯表哥繼續說道,「(我的朋友董貝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女兒我們是十分欽佩的),我把我的已經說開了的話說完的話,那麼我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親戚是會原諒我的。她記得,從開始到現在,她與我從來沒有提到過私奔這個問題。我的印象確實一直總是這樣:這件事情中有一個秘密,如果她願意的話,那麼她是能夠解釋明白的。但是我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親戚是一位意志非常堅決的女士,我知道,她事實上是不好輕率對待的,所以我從來沒有跟她討論過這件事。可是最近我注意到,她有一個可以攻破的地方,就是她對我的朋友董貝的女兒懷有十分強烈的親切的感情,於是我想到,如果我能使雙方出乎意料地會見的話,那麼這可能是會導致有益的結果的。因此,當我們像現在這樣秘密地住在倫敦,沒有前往意大利南方去定居之前,事實上,也就是在我們還沒有到我們遠方的家鄉(對一個人來說,想到這一點是非常不愉快的)去之前,我設法尋找到我的朋友蓋伊的住所(我的朋友蓋伊是一位外貌英俊、性情非常坦率的人,我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親戚可能知道他),並高興地把他的和藹可親的妻子帶到現在這個地方。現在,」菲尼克斯表哥通過他那不假思索的態度與東拉西扯的談話表露出他的一番真心誠意,他就懷著這樣的感情說道,「我祈求我的親戚不要半途而廢,不論她做錯了什麼,都要改正過來——這樣做不是為了她家庭的榮譽,不是為了她本人的名聲,也不是為了她在目前不幸的境況下容易把它看成是虛偽或事實上接近於欺世盜名的任何考慮,而只是因為它是錯誤的,而不是正確的。」菲尼克斯表哥講了這些話之後,他的腿同意把他帶走,他把門關上,留下她們兩人單獨在一起。
    伊迪絲沉默了幾分鐘,弗洛倫斯緊挨著坐在她的身邊。然後她從懷中掏出了一張封好的紙。
    「我獨自反覆思考了好久,」她低聲說道,「我是不是需要寫這個,以防我突然死亡或遭遇到意外的災禍;我感到我想要寫它。從那時起,我曾考慮在什麼時候和怎樣銷毀它。把它拿去吧,弗洛倫斯,真實情況都寫在裡面了。」
    「要我交給爸爸嗎?」弗洛倫斯問道。
    「交給你想交給的人,」她回答道。「這是給你的。這是你得到的。他永遠也不能通過其他途徑得到它。」
    她們又默默無言地在愈來愈深的黑暗中坐著。
    「媽媽,」弗洛倫斯說道,「他已喪失了他的財產;他曾經處於死亡的邊緣;甚至現在他也可能不會痊癒。您有什麼話需要我轉告他的嗎?」
    「你是否跟我說過,」伊迪絲說道,「他很愛你?」
    「是的,」弗洛倫斯用顫抖的回答道。
    「請跟他說,我感到遺憾,我們兩人過去會相遇。」
    「沒有別的了嗎?」弗洛倫斯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問道。
    「請告訴他,如果他問起的話,我並不後悔我所做過的事情,——現在還不後悔——因為如果明天要再做的話,我也還會那樣做的。但是如果他是一個改變了的人的話——」
    她停住了。在弗洛倫斯的手的默默的撫摸中,有一種東西使她停下來。
    「——但是因為他已是一個改變了的人,他知道,現在決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了。請告訴他,我真但願過去從來不曾發生過那樣的事情。」
    「我是否能說,」弗洛倫斯說道,「您聽到他所遭受到的痛苦,您感到傷心?」
    「不,」她回答道,「如果這些痛苦使他認識到,他的女兒對他是很寶貴的話,那麼我是不會感到傷心的。如果有一天他從這些痛苦中得到了這個教訓的話,那麼他本人也不會因為這些痛苦而感到傷心的。」
    「您祝他好,祝他幸福。我相信您會的!」弗洛倫斯說道。
    「請讓我將來什麼時候能這樣說好嗎?」
    伊迪絲的黑眼睛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前面,坐在那裡,沒有回答,直到弗洛倫斯重複她的請求,她才把手從弗洛倫斯的胳膊中抽回,然後沉思地凝視著外面的黑夜,說道:
    「請告訴他,如果他現在能找到什麼理由來憐憫我的過去的話,那麼我請求他這樣做。請告訴他,如果他現在能找到什麼理由想到我的時候不那麼怨恨的話,那麼我請求他這樣做。請告訴他,雖然對我們彼此來說,我們都已經死去了,在永恆的世界的這一邊也永遠不會再相遇了,但他知道,我們之間現在已有了一種共同的感情,這在過去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她那堅決的意志似乎有些退讓;在她的黑眼睛中包含著淚水。
    「我這樣說,」她說道,「是因為我相信他將會把我想得好一些,我也會把他想得好一些。當他將來愈愛他的弗洛倫斯時,他也就將會愈少恨我。當他將來對她和她的孩子們愈感到自豪時,他對他在我們婚姻生活黑暗的夢幻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將會愈感到悔恨。那時候,我也會悔恨的——那時候讓他知道這一點吧——,那時候,我也會想到,當我對我之所以成為我過去那樣的人的原因想得很多的時候,我應該同時對他之所以成為他過去那樣的人的原因想得更多才是。那時候,我將設法寬恕他犯了他的那一份過錯。讓他也設法寬恕我犯了我的那一份過錯!」
    「啊,媽媽!」弗洛倫斯說道。「即使是在這樣的相見與離別中聽到這些話,它也使我的心情感到輕鬆了好多!」
    「是的,這些話我自己聽起來也是感到陌生的,」伊迪絲說道,「這些過去也從來沒有從我的嘴中發出過!但是即使我曾經是個卑劣的人(我使他有理由相信我是這樣的人),當我聽到你們現在彼此十分親愛的時候,我覺得我仍然能說出這些話來。當你是他最親愛的人的時候,讓他有一天想到我的時候是極為寬容的,而我在想到他的時候也是極為寬容的吧!這些就是我最後想要對他說的話!現在,讓我們告別吧,我的生命!」
    她把她摟在懷裡,似乎傾注了她女性心靈中所聚積的全部熱愛與深情。
    「這個吻是給你的孩子的!這些吻是表示對你的祝福!我的親愛的心肝弗洛倫斯,我的可愛的女兒,向你告別了!」
    「再見吧!」弗洛倫斯喊道。
    「永遠不會了!永遠不會了!當你把我留在這個黑暗的房間裡的時候,你就想你已經把我留在墳墓裡了。只要記得我曾經到這世界上來過,記得我曾經愛過你就行了!」
    弗洛倫斯沒有再看見她的臉,但直到最後都感到她的擁抱與愛撫,就這樣離開了她。
    菲尼克斯表哥在門口迎接了她,把她帶到在樓下昏暗的餐廳中沃爾特的身邊;她的頭伏在他的肩上,哭著。
    「我非常遺憾,」菲尼克斯表哥說道,一邊極為純樸地、毫無掩飾地舉起衣袖去擦眼淚,「剛剛結束的會晤會使我的朋友董貝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女兒、我的朋友蓋伊的和藹可愛的妻子的善感的天性受到這樣心碎腸斷的萬分痛苦。可是我希望,並且相信,我是懷著最良好的願望行事的,我的尊敬的朋友董貝在明白所發生的一切情形之後,將會感到安慰。我十分遺憾,我的朋友董貝跟我們家庭結親之後使自己事實上落到一個非常糟糕的境況中;但我堅決認為,要是沒有那個窮凶極惡的流氓巴克1——那個一口白牙齒的傢伙——,那麼一切事情都會十分順利地進行的。關於我的親戚(她對我本人有很高的評價,這使我感到十分榮幸),我可以向我的朋友蓋伊的和藹可親的妻子保證,她可以指望我會像父親一樣地對待她。關於人生的變化以及我們經常不斷處事為人的異乎尋常的態度,我和我的朋友莎士比亞——他不是一位屬於一個時期,而是屬於千秋萬代的人物2,我的朋友蓋伊無疑是知道他的——所能說的就是,生活就像一個夢的影子。」——
    1菲尼克斯表哥把卡克誤記為巴克。
    2評價莎士比亞的這句話是莎士比亞的朋友,著名的英國劇作家本-瓊生(BenJonson,1573-1637)年說的——

《董貝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