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一八二四年,巴黎歌劇院舉行最後一場舞會1時,一位年輕人在走廊和觀眾休息室踱來踱去,走路的姿態顯示出他在尋找一個因意外情況而留在家中無法脫身的女子。他那英姿勃勃的外表使好幾個戴假面跳舞的人驚慕不已。他時而無精打采,時而急不可待,這種步態的奧秘只有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和老於世故的閒漢才能知曉。在這個盛大的交際場合,人們很少彼此注意,各人都有自己熱衷的事情,大家關心的就是消遣本身。那時髦青年只顧焦急地找人,其他一切都已置之度外,對自己在人群中引起哄動竟然沒有察覺:某些戴假面的人戲謔似的讚美,另一些人發自內心的驚歎,尖酸刻薄的打渾,還有最溫情脈脈的話語,這一切他全然沒有聽見,全然沒有看見。儘管他的俊俏外表頗似那些前來歌劇院尋花問柳的非同一般的人物——這些人期待舞會上的艷遇,就像期待弗拉斯卡蒂2時代輪盤賭上出現的好運氣——但他卻對這個晚會上的成功充滿佈爾喬亞式的自信。他該是組成歌劇院整個假面舞會的那種三人神秘劇中的主角,這些神秘劇只有扮演角色的人才會知道。因為,對於那些為了能向別人說一句「我見識過」而來的青年女子,對於外省人,對於缺乏閱歷的年輕人和外國人來說,歌劇院該是令人厭倦的場所。對他們來說,這黑壓壓的人群,來來回回,上上下下,慢慢吞吞或急急匆匆,扭動著,轉過來,又轉過去,只能把他們比作在柴垛上爬動的螞蟻。以上這些人對這些舉動之不理解,不亞於不識帳本的下布列塔尼農民對交易所的不理解。在巴黎,除了極個別情況,男人並不化裝。一個男人穿上多米諾外衣3,顯得滑稽可笑。民族特性從這上面獲得充分顯示。想掩飾自己幸運的人可以不露面去歌劇院參加舞會。完全被迫進去的人,一進去就立刻出來。最有趣的景象之一是門口發生的擁擠,從舞會一開始就是這樣:如潮的人群向外湧,與進去的人扭作一團。化裝的男人要麼是妒火中燒的丈夫,來這裡窺探妻子的行蹤,要麼是有錢的丈夫,他們不願妻子窺探自己的行蹤。兩種情形都很可笑。
    1當時歌劇院坐落在勒帕爾蒂埃街。舞會的傳統可上溯至一七一五年。它與狂歡節同時,或提前半個月開始。舞會上,女子戴玄色半截面罩,穿黑色或玫瑰色、藍色長裙,男子穿黑色禮服。社會各階層都可參加,人數眾多。常有人耍惡作劇。一八三六年以後才變成假面舞會。一八二四年歌劇院的最後一場舞會於二月二十八日舉行。
    2弗拉斯卡蒂賭場位於黎希留街,是當時巴黎最著名的賭場之一。
    3化裝舞會上穿的一種帶風帽的長外衣。
    有一個引人注目4的假面人,又矮又胖,活像一個酒桶在地上滾動。他這時候盯上了那個年輕人,而年輕人自己並不知曉。歌劇院每一個常客都知道,這個穿多米諾外衣的人,要麼是企業管理人,或經紀人,或銀行家,要麼是公證人,或某個懷疑妻子不貞的有產者。實際上,在上流社會,誰都不會緊追叫人丟臉的證據不放。好幾個假面人已經摘下面具,取笑這個奇形怪狀的人物;另一些人斥責他,幾個年輕人對他恣意挖苦。他的寬闊的身軀和他的舉止儀態說明,他對這些無關緊要的表示全然嗤之以鼻。那個年輕人走到哪裡,他也就跟到哪裡,就像一頭被追趕的野豬,毫不顧及耳邊呼嘯的子彈和身後狂吠的獵狗,一個勁兒向前衝去。雖然乍看上去,快樂和憂慮都披上了同樣的外衣,都是名貴的威尼斯黑色長袍,雖然歌劇院舞會上一切都模糊不清,斑駁陸離,但是,組成巴黎社會不同圈子的人都在這裡相聚,重新相認,彼此小心翼翼。對幾個熟悉內情的人來說,一些概念已非常明確,對這本難解的利害相關的書,完全能像一本有趣的小說一樣一目瞭然。在那些常客看來,這個人不大走運,他身上肯定帶著某種約定的記號,紅色、白色或綠色的,示意長期爭取的幸福就要來臨。是不是要報什麼仇?看到這個假面人形影不離地緊隨這個闊少,幾個游手好閒的人重新回頭端詳這漂亮的面孔,逸樂已把它的神聖光環籠罩到這張臉上。這個年輕人已經激起人們興趣:他越往前走,越引發人們的好奇。何況,他身上的一切都顯示出優越生活的各種習慣。根據我們時代的一條致命的法則,最傑出最有教養的公爵和貴族參議員的兒子與這個昔日在巴黎市區飢寒交迫的可愛少年無論在身體或品德方面都沒有什麼區別。英俊和年輕能掩蓋他的極度困乏,他就像很多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想在巴黎有所作為,卻沒有必要的資本實現自己的抱負,於是每天孤注一擲,向這個王家都城最受奉承的天神——機遇獻祭。然而,他的衣著打扮,他的舉止儀態,都是無可指責的。他以歌劇院常客的身份在觀眾休息室古典風格的拼木地板上踱進踱出。在這裡,和在巴黎所有其他地區一樣,你的舉止會顯示出你是什麼人,你在做什麼,你來自何方,以及你有什麼願望。這一點,誰會沒有注意到呢?
    4原文是assassin,本文殺人犯,暗示假面人是兇手。
    「那個俊俏的年輕人!從這裡回頭就能看見他了。」一個假面人說。舞會的常客認出說話的人是一位有教養的女子。
    「您不記得他了嗎?」那個被她挽住胳膊的男子回答說,「杜-夏特萊夫人向您介紹過他呀……」
    「您說什麼!就是那個她所迷戀的藥劑師的兒子嗎?他後來當了記者,成了科拉莉小姐的情人。」
    「我還以為他那一跤跌得太重,永遠爬不起來了呢。我真不明白,他怎麼又能在巴黎社交界露面。」西克斯特-杜-夏特萊伯爵說。
    「他有王子的風度,」假面人說,「這當然不是與他同居的那個女演員給予他的。我大姑1看出了這一點,但沒能幫他擺脫困境。我真想結識一下這個薩爾吉納2的情婦。跟我說說他生活方面的一些事吧,讓我和他開點兒玩笑。」
    1參見《幻滅》,埃斯帕爾侯爵夫人是巴爾日東夫人的弟媳。
    2一七八八年意大利歌劇院上演蒙凡爾的抒情喜劇《薩爾吉納或愛情的學徒獲得很大成功。主人公薩爾吉納具有誘惑力,舉止又無可指責。
    這對男女在這個年輕人後邊這樣輕聲嘀咕著,卻被那個寬肩膀的假面人密切注意上了。
    「親愛的夏爾東先生,」拉夏朗特省省長3說,一邊挽住這個時髦青年的胳膊,「讓我來向您介紹一個人,他很想與您重敘舊好……」
    3即夏特萊伯爵。
    「親愛的夏特萊伯爵,」年輕人回答,「是這個人讓我懂得您對我的稱呼是多麼可笑。國王的一道敕令已經將我母系祖先的姓氏魯邦普雷還給了我。儘管報上公佈過這件事,由於它關係到一個如此卑微的小人物,我還得毫不臉紅地向我的朋友,我的敵人以及毫不相干的人重提這一點。您可以列入您願意的行列,但是當您妻子還是德-巴爾日東夫人的時候,向我建議過一個措施,我敢肯定,你絕對不會反對這個措施(這句漂亮的俏皮話使侯爵夫人微微一笑,但卻引起了拉夏朗特省省長神經質的顫抖)。請您告訴他,」呂西安補充說,「我現在的家徽是呈直紋的紅色。綠色圖案的草地上有一頭銀色的發狂的公牛。」
    「銀色的狂徒。」夏特萊重複說。
    「如果您不明白,侯爵夫人會向您解釋,為什麼這個古老的盾形紋章比您府上家徽上的王室內侍鑰匙和王國金蜂圖案還要寶貴,那個家徽曾使閨名叫內格爾帕麗絲-德-埃斯帕爾的夏特萊夫人大為失望……」呂西安激動地說。
    「既然您認出了我,我就不能再唬弄您了。我無法向您表示,您使我感到多麼驚訝。」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輕聲對他說。這位她從前瞧不起的男人,現在竟這樣放肆和大膽。她為此感到吃驚。
    「那麼,夫人,在我前途渺茫,默默無聞之際,得到您的關注十分榮幸,請允許我利用這次機會吧。」他說著,臉上浮現出微笑。這是一個不願放棄到手的幸福的男子的微笑。
    侯爵夫人感到被呂西安這句明白無誤的話「砍了一刀」(這是英國人的說法),不禁做了一個小小的不協調的動作。
    「我祝賀您步步高陞。」杜-夏特萊伯爵對呂西安說。
    「既然是您的祝賀,我理應接受。」呂西安回答說,一邊用無比優雅的姿態向侯爵夫人告別。
    「狂妄自大!」伯爵低聲對德-埃斯帕爾夫人說,「他終於超過了他的祖先。」
    「這些年輕人妄自尊大。當他們在我們面前顯示這一點時,幾乎總是意味著一種非凡的幸運;而對你們這些人,卻預示著倒霉。我們的女友中,誰能把這個漂亮的傢伙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呢?我真想結識她,要是這樣,我今晚也許能找到一點樂趣了。給我寫那封匿名信,可能是某個對手設下的毒計,因為信裡說的就是這個年輕人,他的放肆無禮是別人授意的。您要緊緊盯住他。我去挽住德-納瓦蘭公爵的胳膊。您該知道一會兒怎麼找到我。」
    當德-埃斯帕爾夫人走近她這位親戚時,那位神秘的假面人來到她和公爵之間,對她耳語道:「呂西安愛您,那封信是他寫的;您的那位省長是他最大仇人,您是否能在呂西安面前解釋一下?」
    陌生人走開了,留下德-埃斯帕爾夫人單獨站在那裡。她疑竇未消,驚奇不已。侯爵夫人不知道上流社會中還有誰能扮演這個假面人的角色。她擔心這是個圈套,便坐到一邊,躲藏起來,呂西安對西克斯特-杜-夏特萊伯爵說話時,故意略去伯爵的那個蘊含似錦前程的「杜」字1,這種做法讓人嗅到一股蓄謀已久的報復味道。杜-夏特萊伯爵遠遠地盯著這位風流倜儻的俊俏青年。不一會兒,他遇上了另一個年輕人,他覺得可以推心置腹地跟他說說話。
    1「杜」與「德」一樣,也是貴族姓氏。
    「嗨,拉斯蒂涅克,你看見呂西安了嗎?他簡直變成另一個人了!」
    「我要是像他那樣俊俏,就會比他更闊了。」那個打扮入時的年輕人回答說,輕率卻又乖巧的口吻流露出雅謔的嘲諷。
    「不!」矮胖的假面人湊近他的耳朵說,他把這個單音節的詞說得很響,以此用千百倍的嘲諷來回擊他的這句戲謔。
    拉斯蒂涅克不是那種甘於忍氣吞聲的人。他像遭到了晴天霹靂,怔怔地站在那裡,任憑一隻強有力的手把他拖到一個窗口旁邊。他被這隻手緊緊扼住,無法動彈。
    「你這只從伏蓋媽媽雞棚裡出來的小公雞,為了佔有塔葉費老爹的數百萬財產,當最艱難的一步已經走完時,卻喪失了膽量。你要明白,為了你的個人安全,你如果不像對待你所愛的親兄弟那樣對待呂西安,你將會落在我們手裡,而我們卻不會受你牽制。你什麼話也別說,盡心盡力,否則我要使你不得安寧。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受到當今最強有力的權勢——教會的庇護。要死要活,你自己抉擇。你的答覆呢?」
    拉斯蒂涅克頭暈目眩,就像一個人在森林裡沉睡後,睜眼醒來時看到一頭餓獅在自己身邊。他感到恐懼,不過當時沒有目擊者:最勇敢的人這時也會心驚膽戰。
    「只有『他』才知道……才敢……」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語說。
    假面人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說完這句話。
    「你就當『他』那麼幹吧,怎麼樣!」他說。
    拉斯蒂涅克於是就像一個百萬富翁在大路上遇上強盜舉槍瞄準自己時那樣,乖乖地投降了。
    「親愛的伯爵,」他回到夏特萊身邊,對夏特萊說,「如果您珍重自己的地位,您就要像對待有朝一日比您的職位高得多的人那樣對待呂西安-德-魯邦普雷。」
    假面人不覺做了一個使人難以察覺的表示滿意的動作,重新踏著呂西安的足跡走去。
    「親愛的老兄,你對他的見解改變得真快呀!」省長驚訝地回答。這驚訝是有道理的。
    「跟那些身為中間派而和右派一起投票的人一樣快。」拉斯蒂涅克回答這位省長兼參事院參議說。幾天來內閣會議上沒有聽到這位參議的聲音。
    「如今能有什麼見解呢?有的只是利害關係罷了。」德-呂卜爾克斯聽著他們說話,辯駁了一句。「你們說的是什麼事?」
    「是說德-魯邦普雷先生,拉斯蒂涅克想把他作為一個重要人物送給我。」參議對秘書長1說。
    1德-呂卜爾克斯是內政部的秘書長。
    「親愛的伯爵,」德-呂卜爾克斯神情嚴肅地回答他說,「德-魯邦普雷先生是個才華橫溢的青年,他有很硬的後台。能重新跟他攀上交情,我覺得十分高興。」
    「這樣他將掉進當代那群陰險詭詐的傢伙的圈子中了。」拉斯蒂涅克說。
    這三個聊天的人轉身向一個角落走去。那裡站著幾位才子,一些多少有點名氣的人,還有好幾個風流雅士。這些先生把自己的看法、俏皮話和對別人的惡語中傷,都列出來放在一起,想以此開開心,或是等待著看熱鬧。在這個奇怪地湊到一起的人群中,呂西安曾經和其中幾位打過交道,有的開誠佈公,光明正大,有的陰險狡詐,暗箭傷人。
    「嘿,呂西安,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寶貝,你現在又築起了防護的圍牆,又能昂首挺胸了。你是從哪裡來的呀?你就這樣借助弗洛麗娜小客廳裡送出來的禮物,又騎上你的這匹牲口了。好樣的,我的小伙子!」勃隆代對他說,一邊從斐諾那邊抽出胳膊,走過來親熱地摟住呂西安的腰,把他攔到自己胸前。
    安多什-斐諾是一家雜誌社的老闆。呂西安幾乎無償地在這家雜誌社工作過。勃隆代通過與他協作,向他提供明智的忠告和正確的見解,使他發了財。斐諾和勃隆代是貝特朗和拉東的化身,所不同的僅僅是,拉封丹筆下的貓最終發現它上了當1,而勃隆代明知自己受騙,卻一直給斐諾賣命。這名出色的筆桿子僱傭兵大概確實當了很長時間的奴隸。斐諾外表笨拙,意志堅強,粗魯愚蠢的言行之中略帶機智,就像粗工吃的麵包上抹上一點兒蒜一樣。他善於把從文人和政客放蕩不羈的生活田野裡收穫的東西,也就是主意和埃居,裝進自己的穀倉。勃隆代是個倒霉的人,他早就把自己的力氣白白地消耗在他的惡習和懶散上。他需要花錢時,總是捉襟見肘。他屬於富有才華而又窮困潦倒的那一撥。這幫人能為別人發財貢獻自己的一切,而為自己發財卻一籌莫展。他們是一些任憑別人借走自己神燈的阿拉丁2。這些令人欽佩的出主意的人,當他們沒有受個人利害關係左右時,他們目光敏銳,具有真知灼見。他們用頭腦而不是用雙手工作。他們由此而產生品德上的破綻,低能的人就對他們橫加指責。勃隆代頭一天傷害過一位夥伴,第二天可以把自己的錢掏出來與他一起享用;他今天跟一個人一起吃飯、喝酒、睡覺,明天會把這個人宰了。他的那些有趣的不合常情的行為能被解釋得頭頭是道。他認為整個世界就是一場玩笑,所以也不願意別人認真對待他。他年輕,受女人愛慕,差不多有了點名氣,生活幸福,不像斐諾那樣考慮攫取財富,以備上了年紀後享用。
    1拉封丹寓言《貓和猴子》中,猴子貝特朗叫貓拉東「大顯身手」,火中取栗。猴子吃了貓取出的栗子,貓卻燙傷了爪子。
    2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中,窮裁縫的兒子阿拉丁受魔術家指引,在地心找到一盞燈,從而發了財。
    呂西安這時候需要勇氣去搶白勃隆代,使他瞠目結舌,就像剛才他逼得德-埃斯帕爾夫人和夏特萊啞口無言一樣。這也許是他最難拿出的勇氣了。可惜在他身上,那美滋滋的虛榮心阻礙著他傲氣的發揮,這種傲氣是做許多大事所必不可少的。他的虛榮心在剛才一個回合中已經得勝:他表現出富有,幸福,對那兩個昔日蔑視他貧窮落魄的人嗤之以鼻。但是,一個詩人難道能像一個老資格的外交官那樣,當面去損害兩個所謂朋友的面子嗎?這兩個朋友在他窮困潦倒時接待過他,他在憂傷困頓的日子裡,到他們家裡住過。斐諾、勃隆代和他,三個人曾經是酒肉朋友,他們花天酒地,揮霍掉的不止是他們的債主的錢。如同那些不知道哪裡是自己的用武之地的士兵,呂西安這時也跟巴黎許多人採取的態度一樣,再次違逆自己的性格,接受了斐諾的握手,同時沒有拒絕勃隆代的撫摩。任何在新聞界泡過或還在泡著的人,都必須痛苦地去向他所蔑視的人致意,向他最憎恨的敵人微笑,跟最低劣卑鄙的人簽約,同意用向他尋釁的人的錢來酬勞他們面弄髒自己的手。看別人作惡,聽之任之,習以為常,起先是認可,最後自己也去幹。長此以往,靈魂被連續可恥的交易不斷玷污,變得越來越渺小。崇高思想的發條生了銹,庸俗的鉸鏈磨損了,可以自由地轉動。阿爾賽斯特這樣的人變成了菲蘭特一類的人1,傲骨無存,才華消減,對高尚作品的信仰煙消雲散,就像一個本來希望能以自己寫出的篇章感到自豪的人,卻煞費苦心炮製下等文章,他的良心早晚會告訴他,這種行為是不可取的。人們來到這裡,就像魯斯托,韋爾努那樣,是想成為大作家,結果卻做了無所作為的幫閒文人。因此,骨氣與才情等高的人就是像德-阿爾泰茲之輩善於繞過文學生活的暗礁腳踏實地前進的人,對他們怎樣敬重都不過分。呂西安對勃隆代的曲意奉承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何況勃隆代的思想對呂西安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保持著拉人下水的人對其弟子的巨大影響,而且勃隆代通過跟德-蒙柯爾奈伯爵夫人的私交在上流社會取得了穩固的地位。
    1阿爾賽斯特和菲蘭特都是莫裡哀喜劇《憤世者》中的人物。前者憤世嫉俗,後者恪守中庸之道。
    「你是不是繼承了一個舅舅的遺產?」斐諾開玩笑地問他。
    「我跟你一樣,對傻瓜們定期勒索。」呂西安用同樣的語調回答他。
    「先生好像辦了一份雜誌,還是一份報紙?」安多什-斐諾又問道,擺出一副僱主在受他盤剝的人面前所表露的猖傲無禮的神態。
    「我有比這更好的。」呂西安反擊他。總編輯裝腔作勢表現出的優越感刺傷了呂西安的自尊心,使他又意識到自己新的地位。
    「那麼,你有什麼呢,親愛的?……」
    「我有一個辦法。」
    「一個呂西安辦法?」韋爾努微微一笑,說。
    「斐諾,你這一下被這個小伙子拋在後面了,我早就跟你說過這話。呂西安有才情,你不好好關照他,還排擠他。現在你後悔了,大傻瓜!」勃隆代又說。
    勃隆代像麝一樣精明。他從呂西安的語調、手勢和臉色中看出不止一樁秘密。他於是在撫慰呂西安的同時,用這些話來勒緊韁繩,把他駕馭住。他想瞭解呂西安為什麼回巴黎來,有什麼打算,靠什麼生活。
    「就算你是斐諾,你也得拜倒在一位你永遠得不到的高手腳下!」勃隆代又說,「先生,你很快會同意:在這批未來屬於他們的精明能幹的人群中,他是我們的人!他聰明又俊俏,難道不應該通過你的quibuscumquevile1獲得成功嗎?他現在披上了華麗的米蘭盔甲,鋒利的短劍已有一半出鞘,三角旗也已高高舉起!見鬼,呂西安,你這件漂亮的背心是從哪兒偷來的?只有愛情才會尋覓到這樣的料子。你有一處住宅嗎?此刻,我需要朋友們的地址,因為我還不知道該去哪裡過夜呢。斐諾今晚把我掃地出門,借口很一般,說是準備發大財。」
    1拉丁文:途徑,不管什麼途徑。
    「我的老兄,」呂西安回答說,「我實行一條公認的準則:Fuge,late,tace2!有了這一條,準能安穩地生活。我走了。」
    2拉丁文:遁世,隱居,緘默。
    「可是,我不放你走,除非你還我一筆神聖的債務:請吃一頓小小的夜宵,嗯?」勃隆代說。他饞嘴貪吃,沒有錢的時候,就叫別人請客。
    「什麼夜宵?」呂西安說,不覺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
    「你不記得啦?現在我可知道一個朋友發跡後是什麼樣子了:他把什麼都忘了。」
    「他心裡明白欠我們什麼。我可以作保。」斐諾接過勃隆代的玩笑,繼續說。
    這時候,那個風雅的年輕人來到觀眾休息室上首,走到那些所謂朋友們聚集的大圓柱旁邊。「拉斯蒂涅克,」勃隆代拉住這個青年的手臂,說,「我們正在談論一頓夜宵:你也是我們的一員……除非這位先生,」他用手指了指呂西安,一本正經地說下去,「除非他一定要賴帳,他是幹得出來的。」
    「德-魯邦普雷先生嘛,我可以為他擔保,他不會幹這種事。」拉斯蒂涅克說。他不是故弄玄虛,而是在考慮別的事情。
    「啊,比西沃來了,」勃隆代大聲說,「他也算一個,沒有他就不完美了,沒有他,香檳酒會粘住我的舌頭,吃什麼都沒有味道,就連俏皮話裡的辣子也會淡然無味。」
    「朋友們,」比西沃說,「我看你們是聚集在當代奇才的周圍。我們親愛的呂西安又重演了奧維德的《變形記》1。如同諸神變成奇異的蔬菜或別的東西來引誘女性一樣,奧維德在《變形記》中把夏爾東變成一位紳士來引誘……什麼?查理十世!我的小呂西安,」他邊說邊抓住他禮服上的一個紐扣,「一個當了大老爺的記者值得為他寫一篇漂亮的小文章登在《哇哩哇啦》報上。我要是處在他們的位子,」這位不顧情面的嘲諷者指著斐諾和韋爾努說,「我也許會在他們的小報上把你醜化一通,你就能使他們賺上一百法郎,十欄俏皮話。」
    1奧維德(公元前四三年一公元十七或十八年),拉丁詩人。《變形記》是神話詩共十五卷。
    「比西沃,」勃隆代說,「一位安菲特裡翁1在節日前二十四小時和節日後二十四小時對我們來說都是神聖的:我們這位赫赫有名的朋友請我們吃夜宵。」
    1安菲特裡翁:希臘神話中的底比斯王。此處喻呂西安
    「什麼!什麼!」比西沃接著說,「可是,現在最最重要的,也莫過於將一位貴族姓氏從遺忘中拯救出來,將一位天才人物賦予貧乏的貴族階層。呂西安,你受到報界的敬重,你曾經是報界最漂亮的裝飾品,我們還將支持你。斐諾,在巴黎報紙的社論上再加上一段吧!勃隆代,在你那家報紙的第四版上偷偷地來一篇!要把當代最佳作品《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出版消息公諸於世!我們請求多里亞快快把法國的彼特拉克2寫的絕妙的十四行詩《雛菊》交給我們。要把我們這位朋友在貼有印花稅票的紙上3頌揚得天花亂墜。這種紙能使人一舉成名,也能使人身敗名裂!」
    2彼特拉克(一三○四——三七四),意大利詩人。
    3指應納印花稅的報刊。
    「如果你真想吃夜宵,」呂西安為了擺脫越聚越多的這夥人的糾纏,便對勃隆代說,「我看在一個老朋友面前,你倒不必用這種誇大其辭和隱晦曲折的手法,把他當作一個傻瓜。明天晚上,咱們在魯萬蒂埃飯館見!」他看見一位女子走過來便匆匆地說了這幾句,迎著那女子奔過去。
    「啊!啊!啊!」比西沃用三種音調叫道,帶著逗樂的神氣,並流露出他已經認出呂西安奔去迎接的那個假面人,「這種事值得弄明白。」
    他於是尾隨著這漂亮的一對,接著又跑到他們前頭,用犀利的目光打量他們,然後又折回來。那些羨慕呂西安,急切想知道他的好運從何而來的人,對他的做法十分讚賞。
    「朋友們,你們早就知道德-魯邦普雷先生交上的好運,」比西沃對他們說,「這就是德-呂卜爾克斯舊日的那隻老鼠。」
    這些「老鼠」的奢侈生活是一種邪惡,現在人們已經忘記,但在本世紀初卻是司空見慣的。「老鼠」這個詞已經過時,它是指一個十到十一歲的孩子,在某個劇院,特別是巴黎歌劇院,當不說話的配角,那些鮮廉寡恥的人教唆其墮落和干下流勾當。一隻「老鼠」就是地獄裡的年輕侍從,是一名頑皮的女孩子,她開的一切玩笑都是可以被原諒的。「老鼠」能咬各種東西,對她必須嚴加提防,就像提防危險的動物一樣。她給生活帶來某種快樂,就像從前喜劇中斯卡潘、斯加納雷爾、弗隆坦那類人物1一樣。一隻「老鼠」很貴重,既不能使人得到榮譽,也不能得到利益和享樂。「老鼠」已經完全過時,復辟2以前風流雅士的這一內幕生活的詳情,如今只有極少人知道,要不是幾位作家抓住它當作新鮮題材大做文章的話。
    1這些都是莫裡哀喜劇中的人物,聰明伶俐,會捉弄人。
    2指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後波旁王朝復辟。
    「怎麼,呂西安他得到了科拉莉,又把她折磨死,現在又要把『電鰩』3從我們手裡奪走嗎?」勃隆代說。
    3電鰩,一種熱帶和亞熱帶近海魚類,能發電禦敵或捕食,此處指妓女艾絲苔。「電鰩」是她的綽號。
    那個又粗又壯的假面人聽到這個名詞,不禁哆嗦了一下。儘管他竭力克制自己,但還是被拉斯蒂涅克一眼看穿了。
    「這不可能!」斐諾回答說,「『電鰩』身無分文,納當告訴我,她向弗洛麗娜借了一千法郎。」
    「啊!各位先生,各位先生!……」拉斯蒂涅克說,他試圖維護呂西安,來駁斥如此令人難堪的指責。
    「那麼,」韋爾努大聲說,「科拉莉過去『養活』的那個男人難道真的這麼一本正經嗎?……」
    「噢,這一千法郎啊,」比西沃說,「它向我證實了我們的朋友呂西安跟『電鰩』在一起生活……」
    「文學、科學、藝術和政治的精華遭受了何等不可彌補的損失!」勃隆代說,「『電鰩』是唯一具備漂亮的交際花品質的妓女,她沒有受過教育,不會看書,也不會寫字,可能聽得懂我們的話。我們要給予這個時代一個阿絲帕西1般漂亮的臉蛋,沒有這些臉蛋,便沒有偉大的時代。你們看,拉-杜巴裡2對十八世紀是多麼相宜,尼儂-德-郎克洛3多麼適合十七世紀,瑪麗蓉-德-勞爾姆4多麼適合十六世紀,安帕麗亞5多麼適合十五世紀,弗洛拉6對羅馬共和國極為相宜!她成了它的繼承人,並用繼承的遺產還清了內債!設想一下要是沒有莉迪,賀拉斯7會怎麼樣呢?沒有德莉,提布盧斯8會怎麼樣呢?沒有雷絲碧,卡圖盧斯9會怎麼樣呢?沒有珊蒂,普羅佩提烏斯十會怎麼樣呢?沒有拉米,德梅特律斯⑾會怎麼樣呢?誰造就了他們今日的榮光呢?」
    1阿絲帕西,古希臘才貌雙全的名妓,政治家佩裡克勒斯的情婦。
    2拉-杜巴裡伯爵夫人(一七四三-一七九三),路易十五的寵姬和情婦,宮廷陰謀事件的中心人物。
    3尼儂-德-朗克洛(一六一六-一七○六),法國名媛,才貌雙全,其沙龍為文人雅士聚會場所。
    4瑪麗蓉-德-勞爾姆(一六一一-一六五○),法國名妓,黎希留等好幾位政界名人的情婦。
    5安帕麗亞,十六世紀初的羅馬名妓。
    6弗洛拉,古羅馬名妓,龐貝的情婦。
    7賀拉斯(公元前六五一八),著名的古羅馬詩人。主要作品有《頌詩》、《諷刺詩》、《詩藝》等。莉迪是羅馬名妓,賀拉斯的情婦。
    8提布盧斯(約公元前五○-一九),古羅馬哀歌詩人,作品主要描述鄉村生活。德莉是他鍾情的女子。
    9卡圖盧斯(公元前八七-五四),古羅馬「新詩人」中最偉大和富有創新精神的作家。雷絲碧是他崇拜的羅馬貴婦。據說他的優秀作品是從他對雷絲碧的激情中汲取靈感。
    十普羅佩提烏斯(公元前四七-一五),古羅馬詩人。他從對珊蒂的愛情中激發創作靈感,寫成四部哀歌集。
    ⑾德梅特律斯(公元前三三七-二八三),馬其頓國王,雅典名妓拉米的情人。
    「勃隆代,在歌劇院觀眾休息室裡談論德梅特律斯,我覺得太帶點兒《辯論報》的色彩了。」比西沃在他鄰人的耳邊說。
    「如果沒有這些女王,愷撒們的帝國又該如何呢?」勃隆代毫不理會地繼續說下去,拉伊絲1羅多帕2代表了希臘和埃及,而且所有這些女王都體現了她們生活時代的詩意。拿破侖沒有這種詩意,因為他的那支大軍的寡婦不過是一場粗俗的玩笑3,而大革命倒不乏這種詩意,因為有塔利安夫人!4現在的法國是看誰登上寶座,確實有一個寶座空著呢!我們大家齊心協力,就可以造出一個女王來。我呀,我可以給『電鰩』一個姨媽,因為她的母親確確實實是死在不體面的地方;杜-蒂耶出錢給她買一座王宮;魯斯托為她買一輛馬車;拉斯蒂涅克出錢雇一些僕人;德-呂卜爾克斯提供一名廚師;斐諾買幾頂帽子5(斐諾聽到這句直愣愣的俏皮話,不禁顫動了一下);韋爾努為她大肆吹捧一番;比西沃為她寫文章。貴族們會來到我們這位尼儂家中尋歡作樂,我們可以請一些藝術家到尼儂家來,否則要寫一些厲害的文章抨擊他們。尼儂二世會放肆魯莽得極其出色,奢侈豪華得氣勢凌人,她會發表政見。人們在她家裡閱讀某些被禁止的戲劇傑作,必要時可以讓人們故意上演。她不會是自由黨,妓女基本上是擁護君主制的。啊!多麼巨大的損失!她本該擁抱她的整個世紀,而她卻與一個小青年相好!呂西安倒可以給她當一條獵狗!」
    1好幾個古希臘名妓都叫拉伊絲,其中最有名的是阿爾西比亞德的情婦。
    2羅多帕,公元前六世紀希臘名妓,傳說她嫁了一個法老。
    3指拿破侖與約瑟芬的關係毫無詩意。約瑟芬的前夫亞歷山大-德-博阿爾奈子爵大革命時期被絞死,所以稱為寡婦。
    4塔利安夫人(一七七三-一八三五),大革命期間成為法國政治家塔利安的情婦和妻子,對塔利安頗有影響,在促使羅伯斯庇爾失敗中起了決定作用。
    5斐諾的父親是制帽商——

《交際花盛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