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馬爾克已經學會游泳了,有一次,我們躺在棒球場旁邊的草坪上。本來我要去看牙科大夫,可是大夥兒不讓我走,因為像我這樣的投手別人很難代替得了。我的牙齒疼痛難忍。一隻貓輕巧地斜穿過草坪,而且沒有被球擊中。我們有的嚼著草莖,有的拔著小草。這只黑貓是場地管理員養的。霍滕-索恩塔克正在用一隻羊毛襪子擦球棒。我的牙齒仍然疼得厲害。比賽已經持續了兩個鐘頭,我們這一方輸得很慘,現在正等著在下一場裡翻本兒。這是一隻幼貓,但絕非小貓崽兒。運動場上不時地有人在練習投球。我的牙疼絲毫未減。跑道上有幾個百米運動員在練起跑,一個一個顯得焦慮不安。那隻貓在兜著圈子。一架三引擎的Ju-52型飛機1緩緩從空中飛過,巨大的轟嗚卻壓不住牙齒的抱怨。場地管理員的黑貓躲在草叢後面,嘴邊有一圈白色的涎水。馬爾克睡著了。這會兒刮著東風,聯合公墓與工業技術學院之間的火葬場正在工作。參議教師2馬倫勃蘭特吹響了哨子:改練傳球。那隻貓躍躍欲試。馬爾克仍在睡覺,或者看上去像在睡覺。我坐在他的旁邊,牙疼得鑽心。貓一躥一躥地過來了。馬爾克的喉結引人注目,因為它大得出奇,而且一直在動,投下了一道陰影。場地管理員的黑貓在我和馬爾克之間拉開架勢,隨時準備撲上去。我們形成了一個三角形。我的牙齒停止了抱怨,疼痛略有緩解,這是因為馬爾克的喉結在貓的眼裡變成了老鼠。貓是那樣年幼,馬爾克的喉結是那樣靈活——總之,這隻貓朝著馬爾克的喉結撲了上去。或許是我們中間有人揪住這隻貓,把它按到馬爾克的脖子上的;或許是我抓住那隻貓——要麼是忍著牙痛,要麼是忘了牙痛——讓它瞧瞧馬爾克的老鼠。約阿希姆-馬爾克大叫一聲,脖子上留下了幾道並不明顯的抓痕——
    1Ju-52型飛機,是德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重要的空中力量。
    2德國完全中學裡設置的固定教師職位。
    我現在必須把這一切寫成文字,因為當初是我將你的老鼠暴露在一隻貓和所有貓面前的。即使我們倆都是虛構杜撰的人物,我還是要寫。虛構杜撰我們的那個人因為職業的緣故三番五次地逼迫我對你的喉結負責,把它領到每一個曾經目睹它的勝利或者失敗的地方。因此,我讓這隻老鼠在改錐的上方突突地跳動,讓一群吃得飽飽的海鷗在馬爾克頭頂上空朝著東北方向疾飛,把時間安排在天朗氣清的夏季,那艘沉船是當年的一艘「鷗」級掃雷艇,波羅的海的顏色如同厚厚的塞爾特斯礦泉水1的玻璃瓶。鑒於故事發生的地點在但澤2新航道導航浮標的東南方向,只要馬爾克的身上還掛著一串串水珠,我便讓他生出一片麥接兒大小的雞皮疙瘩來——不是恐懼攫住了馬爾克,而是游泳時間過久通常都會產生的顫慄使他的肌膚失去了表面的光滑——
    1德國陶努斯山區生產的一種礦泉水。
    2但澤,現名格但斯克,波蘭北部港口城市。
    我們這些胳膊細長、瘦骨嶙峋的夥伴叉開雙腿躺在掃雷艇露出水面的殘破的艦橋上。沒有任何人要求馬爾克再次潛入沉船的前艙和毗鄰的輪機艙,用他的改錐撬下諸如小螺絲、小齒輪或者別的什麼新鮮的小玩藝兒:一個上面用波蘭文和英文密密麻麻地寫著機器操作規則的黃銅標牌。我們當時都四仰八叉地躺在露出水面的艦橋上。這艘「鷗」級波蘭掃雷艇1當年是在莫德林2下水、在格丁根3組裝完畢的。一年以前4,它在導航浮標的東南觸礁,恰好是在主航道外側,對航行並無妨礙——
    1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波蘭海軍掃雷艇「雲雀」號被德國海軍俘獲,被拖入但澤港口時在岸邊淺水處觸礁。
    2莫德林,波蘭地名,位於華沙西北納雷夫河與維斯瓦河的匯合處。
    3格丁根,現名格丁尼亞,波蘭北部城市,臨但澤灣,在但澤西北二十公里處。
    4指1939年秋末。
    海鷗的糞便在銹跡斑斑的沉船上面風乾,不管天氣如何,肥壯的海鷗總是在空中翱翔,時而睜大玻璃珠似的眼睛衝向露出水面的羅經室,時而又扶搖直上,展翅高飛,它們的意圖實在令人費解。海鷗一邊飛翔,一邊排出粘糊糊的糞便。它們從來不去碰柔和靜謐的大海,卻經常撞擊銹跡斑駁的艦橋。海鷗的排泄物表面沒有光澤,呈灰白色,落下來後很快變硬,一小團挨著一小團,密密麻麻,有些還上下重疊,形成一堆一堆。每次我們上了掃雷艇,總是要用手指甲和腳指甲弄開這些糞團。我們的指甲都是這樣裂開的,其實,除了席林有咬指甲的習慣和手上有許多倒刺之外,別人都不咬指甲。馬爾克是我們這一夥人裡唯一留著長指甲的。由於多次潛水,他的指甲略微有些發黃。為了保持它的長度,馬爾克不僅不咬指甲,而且也從不用它摳海鷗屎。此外,在我們中間,也惟獨他沒有嘗過海鷗屎的滋味。其餘的人都自願咬過這種灰白色的、像貝殼碎屑似的小糞團,將它嚼成泡沫狀的粘液,吐在甲板上面。這玩藝兒嚼起來沒有什麼味道,或者像石膏,或者像魚粉,或者像其他隨時可以想像出來的東西,譬如:幸福、姑娘和親愛的上帝。唱歌唱得很好的溫特爾說:「你們知道嗎?那些男高音歌唱家每天都要吃這種海鷗屎。」海鷗常常在半空中用嘴接住我們吐出來的灰白色的唾液,它們大概絲毫也沒有察覺出這是什麼東西。
    戰爭爆發1之後不久,約阿希姆-馬爾克滿十四歲。當時,他既不會游泳,也不會騎自行車,一點兒都不顯得出眾,後來招來貓的那個喉結也尚未出現。他體弱多病,並且有醫生的書面證明,所以一直免上體操課和游泳課。馬爾克學騎自行車的樣子十分滑稽。他神情呆板,姿勢僵硬,兩隻把風耳漲得通紅,膝蓋向兩側撇開,雙腿不停地一上一下。在學會騎車之前的那個冬天,他在下施塔特區室內游泳池報名學習游泳。最初,他只被批准同八至十歲的年齡組一起在陸地上練習游泳動作。第二年夏天,起初他仍然未能下水。布勒森2海濱浴場的管理員先讓馬爾克在沙灘上進行動作訓練,然後才允許他使用水中游泳學習器。那個管理員有著一副典型的浴場工作人員的身材,肚子像浮標,兩條腿又細又長,上面沒有一根汗毛,看上去活像一個圍著布料的航標。一連許多個下午,我們都撇下馬爾克遊走了。我們講述的關於那艘觸礁的掃雷艇的奇聞,給了他巨大鼓舞。兩個星期之後,他終於獲得成功,可以自由自在地游泳了——
    1指1939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
    2但澤灣海濱遊覽勝地,是但澤市民節假日喜歡的去處。
    他在棧橋、高大的跳台和浴場之間勤奮地游來游去,態度非常認真。為了培養游泳的耐力,他開始在棧橋防波堤附近練習潛水。最初,他從水下摸上來一些普通的波羅的海貝殼。後來,他將一隻啤酒瓶灌滿沙子,扔到較遠的地方,而後再潛下去把它摸上來。馬爾克大概很快就能夠按時將這只瓶子摸上來了,因為當他第一次在沉船上為我們表演潛水時,顯然已經不是一個新手了。
    他再三懇求和我們一塊兒游。當時,我們這夥人——大約有六七個——正在男女混合浴場的淺水區一邊慢慢吞吞地預濕身體,一邊商量當天的游泳路線。馬爾克站在男子浴場的棧橋上朝我們喊道:「你們帶上我吧!我一定行。」
    他的喉結下方掛著一把改錐,分散了人們對他的喉結的注意。
    「那好吧!」馬爾克和我們一塊兒下了水,他在第一片沙洲和第二片沙洲之間超過了我們,但我們沒費多大力氣又趕上了他:「這小子一會兒準會累趴下。」
    馬爾克游蛙泳時,那把改錐在他的肩腫骨之間擺來擺去,因為它是木柄的;他游仰泳時,木柄又在他的胸脯上面躥上躥下,但一刻也沒能遮住下巴頦與鎖骨之間那塊令人討厭的軟骨。這塊軟骨宛若豎起的魚的背鰭,劃出了一道水痕。
    隨後,馬爾克為我們做了表演。他連續多次帶著那把改錐潛入水中,每潛兩三次總要帶上來一件用改錐旋下來的小玩藝兒,諸如小蓋子、鑲板碎片、發電機上的零件等等。他在水下找到了一根船用纜繩,用這根隨時都可能斷的繩子從沉船前艙拽上來一個真正的米尼馬克斯牌滅火器。這個德國製造的玩藝兒居然還能使用。馬爾克為我們試了一次,教我們如何使用這種泡沫滅火器,讓泡沫噴射出來,射向深綠色的大海。從第一天起,他就樹立了一個高大的形象。
    泡沫一團團或一條條地浮在平緩的海面上,吸引了幾隻海鷗,但它們卻在泡沫前望而卻步。泡沫漸漸破滅,惟有一團被海浪拋上了沙灘,看上去就像一塊變酸了的摜奶油。馬爾克也歇了下來,蹲在羅經室投下的陰影裡,皮膚開始收緊。不,在艦橋上的泡沫隨著微風飄散之前,他的身上就已經出現了雞皮疙瘩。
    馬爾克渾身發抖,喉結上下顫動,那把改錐在瑟瑟戰慄的鎖骨上方也跟著翩翩起舞。他的脊背因持續的戰慄已改變了形狀,就像挨了一陣冰雹。肩部以下曬得像熟蝦一樣紅彤彤的,有些地方呈乳酪狀。脊椎骨好似泥瓦工用的刮板,兩側被曬得蛻了一層皮。他的嘴唇略略發黃,外面一圈毫無血色,裸露著的牙齒格格打顫。他用兩隻筋疲力盡的大手抱緊被長滿海蠣子的沉船艙壁擦出許多傷痕的膝蓋,試圖使自己的身體和牙齒能夠抗禦海風的侵襲。
    霍滕-索恩塔克——或許是我?——衝著馬爾克吼道:「你這傢伙,可別再下去摸啦!咱們還得回家呢。」改錐開始變得安穩些了。
    我們從防波堤游到沉船要用二十五分鐘,從浴場游過去要用三十五分鐘,回程則需要整整三刻鐘。馬爾克一定累得夠嗆,每次他總要比我們早一分鐘爬上防波堤。他仍然保持著第一天的優勢。每次我們游到沉船——我們都這樣叫那艘掃雷艇——馬爾克已經潛下去過一次了。我們剛用洗衣婦似的手夠到銹跡斑斑、鳥糞點點的艦橋或露出水面的旋轉機槍1,他就趕緊一聲不響地向我們展示諸如鉸鏈等容易卸下來的小玩藝兒。馬爾克冷得瑟瑟發抖,儘管他從第二次或第三次鑽出水面後就往身上塗了厚厚的一層防冷霜——馬爾克有的是零用錢——
    1「雲雀」號掃雷艇裝備有一門口徑為75毫米的加農炮和四挺旋轉機槍。
    馬爾克是他們家的獨子。
    馬爾克可以算是半個孤兒。
    馬爾克的父親早已去世。
    無論春夏秋冬,馬爾克總是穿著老式的高腰皮鞋,這大概是他父親留下來的。
    馬爾克用黑色高腰皮鞋的一根鞋帶繫著改錐,把它掛在脖子上。
    現在我才想起,除了那把改錐以外,馬爾克出於若干原因還在脖子上掛了其他一些東西,只不過改錐更加惹人注意罷了。
    他的脖子上有時還戴著一根銀項鏈,項鏈上掛著一個天主教的銀質垂飾:聖母瑪利亞的肖像。他也許一直就戴著它,而我們卻從未注意;至少從他開始在海濱浴場沙灘上練習游泳姿勢並用手和腳蹬出各種圖案的那天起就開始戴了。
    馬爾克從未將這個垂飾從脖子上取下來過,即使是上體操課的時候。那年冬天,當他剛剛開始在下施塔特區室內游泳池學習陸地上的游泳動作和借助水中游泳學習冊練習時,他也已經出現在我們的健身房裡。他不再出示家庭醫生開具的疾病證明。那個聖母瑪利亞的銀質肖像不是躲在白色緊身體操服領口的後面,就是正好垂在體操服胸口的紅色條紋上方。
    馬爾克在練雙槓的時候也從不冒汗。跳長木馬是只有學校甲級體操隊的三四名最優秀的選手才能做的動作,可他也不甘示弱。他從跳板上騰空躍起,彎腰曲背,四肢伸開,越過長長的皮面木馬,歪歪斜斜地摔倒在軟墊上,揚起一陣灰塵;脖子上還戴著那根細細的項鏈,聖母肖像歪在一邊。他在單槓上做大迴環動作,雖然姿勢不怎麼優美,但卻總要比我們班上最好的體操選手霍滕-索恩塔克多做兩個。倘若馬爾克做三十七個大迴環動作,那個銀質垂飾總要從體操服裡甩出來,圍著嘎吱作響的橫槓轉上三十七圈。銀像在淺栗色的頭髮前面蕩來蕩去,卻從未脫離他的脖子,獲得自由。除了可以起阻擋作用的喉結之外,馬爾克還有一個凸出的後腦勺,腦後的髮際和明顯的凸起足以阻止項鏈從脖子上面滑落。改錐掛在聖母肖像上面,鞋帶遮住了一段項鏈。儘管如此,這件工具也絕不會排擠聖母肖像,因為這個木柄的玩藝兒不得帶人健身房。我們的體操教師是參議教師馬倫勃蘭特,他曾寫過一本棒球比賽標準規則,因而在體育界頗有名氣。他禁止馬爾克上體操課時在脖子上套著這把鞋帶繫著的改錐。但是,馬倫勃蘭特卻從未對馬爾克脖子上的那個護身符表示過任何不滿,因為除了體操課之外,他當時還兼上地理課和宗教課。另外,直到戰爭爆發後的第二年。他還一直帶領一個天主教工人體育協會剩餘下來的會員練習單槓和雙槓。
    銀光閃閃、略有磨損的聖母瑪利亞被允許戴在馬爾克的脖子上,為他的驚險動作提供保障,而那把改錐則不得不和襯衣一起掛在更衣室的衣架上等候它的主人。
    這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改錐,結實耐用,價格便宜。為了播下一塊很窄的小牌子,馬爾克常常得潛下去五六次,尤其是當這塊小牌子固定在金屬上面,而且兩顆螺絲都已銹死的時候。這些小牌子並不比那些用兩顆螺絲固定在住宅大門旁邊的姓名牌大多少。有的時候,他潛下去兩次就能夠撬下來一塊較大的、有許多文字的牌子,因為他把改錐當做撬棒使用,將牌子連同螺絲一起從腐爛的鑲板上撬了下來。他在艦橋上向我們展示這些戰利品。他對收集這些小牌子並不經心,大部分送給了溫特爾和於爾根-庫普卡,他們倆不加選擇地搜集各種各樣的牌子,包括街名牌和公共廁所的小招牌。馬爾克只把一些與他現有的收藏相配的東西帶回家去。
    馬爾克並不輕鬆:當我們在沉船上打盹兒時,他在水下工作。我們摳著鳥糞,皮膚被曬成像雪茄一樣的深褐色,金黃色的頭髮變成了淡黃色,而馬爾克的皮膚上頂多只是增加了一塊新的曬斑。當我們眺望著航標以北來往如梭的船隻時,他卻始終注視著下面,眼睛微微發紅,有些炎症,睫毛不多,瞳仁是淺藍色的。我想,這雙眼睛只有到了水下才會變得好奇。有許多次,馬爾克沒有帶上來小牌子,沒有任何戰利品,而只是握著那把彎得不成樣子的改錐。他把弄彎了的改錐拿給大夥兒看,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末了兒,他揚手將這玩藝兒從肩膀上面扔到海裡,把一群海鷗弄得驚慌失措。他的舉動既不是由於洩氣,也絕非因為無名之火。馬爾克絕對沒有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或者真的無所謂地將壞了的改錐扔在自己的背後,即使是把改錐扔掉也還是有它的含義:現在我馬上就要從另外一個方面向你們顯示一下!
    ……有一次,一艘運送傷兵的雙煙囪輪船駛入了港灣。經過一番爭論,我們認定這艘船是東普魯士遠洋公司的「國王」號客輪1。約阿希姆-馬爾克潛入沉船的前艙。他沒有帶改錐,鑽進了沉船前部被撬開的艙口,深綠色的渾濁的海水剛好漫過了艙口。他用兩個指頭捏住鼻子,先把腦袋浸人水中——他的頭髮由於游泳和潛水的緣故從正中分開,平展地趴在頭上——再跟上背部和臀部,然後他又從左邊抬起頭,換了一口氣,接著兩個腳掌蹬著艙口的邊緣,向下斜著身體鑽入了那座昏暗而涼爽的水族館。光線從開著的舷窗射進艙裡,這裡有許多神經過敏的刺魚,有一群靜止不動的七鰓鰻,水手艙裡的吊床用繩子繫著,搖來晃去,四周爬滿了亂蓬蓬的海草,鯡魚在海草裡面建立了它們的育兒室,偶然也會冒出一條離群的大西洋鰭魚,關於鰻魚的傳聞純屬虛構,比目魚從不光顧此地——
    1「國王」號在戰爭爆發後被徵用為軍醫船,負責運送傷員。
    我們抱緊微微發抖的雙膝,用嘴將鳥糞嚼成粘液。大家帶著幾分好奇,既疲憊又緊張地數著正在編隊行駛的海軍單桅練習船。濃煙從軍醫船的兩個煙囪噴吐出來,垂直升向天空。馬爾克已在水下呆了很久。環顧四周,海鷗在盤旋,海浪拍擊船首,摔碎在船頭已拆除了火炮的支架上。艦橋的後面發出嘩嘩的水聲,海水在通風管道之間形成倒流,反覆沖刷那裡的鉚釘。我們的指甲縫裡淨是灰白色的鳥糞,皮膚乾燥得發癢。水面波光閃閃。海風送來了馬達的突突聲。用力擠壓幾個部位。生殖器半挺了起來。在布勒森和格萊特考1之間有十七棵白楊樹。突然,馬爾克從水下冒了上來。下巴四周呈青紫色,顴骨上方微微發黃,頭髮從正中間向兩邊分開。他從艙口鑽出來,濺起了一片水花,然後-著沒膝的海水,踉踉蹌蹌地穿過船頭甲板。他伸手抓住露出水面的炮架,順勢跪了下來,兩眼無神地望著我們。我們只好伸手將他拽上了艦橋。他不顧鼻孔和嘴角還淌著海水,迫不及待地向我們展示了戰利品:一把不銹鋼的改錐。這是英國造的,頭兒和手柄由一整塊鋼材鑄成,上面有沖壓出來的「設菲爾德2製造」的字樣。這把改錐沒有一點兒銹跡和疤痕,上面塗著一層潤滑油,海水聚成小水珠,從改錐上滾落下來——
    1但澤灣海濱遊覽地,位於布勒森的西部。
    2英格蘭中部工業城市,刀具、工具和餐具是該市的傳統產品。
    約阿希姆-馬爾克將這把沉重的、可以說永遠都不會折斷的改錐戴在脖子上大約有一年之久。即使我們後來很少甚至不再游到沉船那裡,他也仍然整天用鞋帶繫著它,掛在脖子上。他雖然信奉天主教,卻又過分地崇拜這把改錐,或許這正是由於他信奉天主教的緣故。每次上體操課之前,他總要把改錐交給參議教師馬倫勃蘭特代為保管,因為他怕被人偷了去。甚至去聖母院,他也帶著這玩藝兒。他不僅在禮拜天而且在每天上課之前都要去新蘇格蘭區海軍路上的聖母院做晨禱。
    馬爾克和他的英國造的改錐不需要在去聖母院的路上耽擱很久。從東街出來,拐入熊街1。這條街兩旁有許多兩層的房子,有些是雙層屋頂的別墅,門前有圓柱門廊和葡萄架。再往前是兩排居民住宅,有的抹過灰泥,有的沒有抹過灰泥,牆壁上有一塊塊水漬。有軌電車拐向右側,架空導線的上方是被雲遮住大半的天空。左邊是鐵路職工的小菜園,這裡的土壤貧瘠,含沙較多,黑紅兩色的鴿亭和免籠都是用淘汰下來的貨車車皮的木板做成的。小菜園的後面是鐵路信號燈,這裡可以通到自由港區2。一座座圓塔狀的倉庫。一架架活動式或固定式的起重機。貨輪的上面部分塗著色彩鮮艷的油漆,頗具異國情調。兩艘灰色的老式定期班輪一如既往地停在那裡。浮動船塢。日耳曼尼亞3麵包廠。幾隻障礙氣球4懸掛在半空,輕輕搖曳,泛著刺眼的銀光。街道右側是從前的海倫妮-朗格5女子中學,現已改為古德倫6女子中學。校舍遮住了席紹造船廠7橫七豎八的金屬架,惟有巨大的旋轉式吊車傲然挺立。學校的運動場養護得很好,球門新刷了油漆,草坪修剪得很短,罰球區的邊線撒上了白色的粉末。每逢禮拜天,藍黃隊與合爾米爾98隊8在此對壘。這裡雖然沒有看台,但卻有一座新式的健身房,通體漆成淺赭石色,窗戶又高又大,鮮紅色的屋頂上有一個用焦油塗黑的十字架,顯得與這座健身房極不協調。新蘇格蘭區體育協會原來的那座健身房已被改建成聖母院,它可以說是一座應急教堂,因為聖心教堂9離得太遠,長期以來,居住在新蘇格蘭區和捨爾米爾區以及東街和西街之間的市民——他們大多是造船廠工人以及郵局和鐵路職工——只能把請願書送到主教所在的奧裡瓦區。還是在但澤自由市時期十,教會就買下了這座健身房,經過全面改建之後供人們在此祈禱——
    1作者對街道的描寫完全符合但澤市的真實情況,街名均按照1940年至1944年的叫法。
    2港口專門劃出的一塊免稅區域,各國商船可在此區域內進行自由貿易。
    3象徵德國的女神。
    4固定在空中的大氣球,是為了干擾敵機空襲設置的一種障礙。
    5海倫妮-朝格(1843~1930),女教師,德國婦女運動領袖,「全德女教師協會」的創始人。
    6古德倫是德國十三世紀敘事長詩《古德倫》裡的一位聰明美麗的公主,被納粹分子奉為德國婦女的理想形象。
    7德國席紹機器製造公司1945年以前在埃爾賓、但澤和柯尼斯堡等地擁有許多造船廠。
    8即但澤市捨爾米爾體育協會足球隊,因該協會創建於1898年,故名。
    9位於朗富爾火車站附近的一座天主教堂。
    十自1920年1月10日至1939年9月1日。
    這座聖母院有許多色彩斑斕的繪畫和精雕細刻的裝飾,這些東西大多是從但澤主教管區各禮拜堂的地窖或儲藏室裡收羅來的,當然也有私人捐贈的。儘管如此,健身房的特徵卻難以掩飾,而且也不容否認。即使是裊裊上升的香煙和芬芳沁人的燭香,也不足以抵消前幾年留下的粉筆、皮革、體操運動員的氣味以及室內手球冠軍賽的痕跡。正因為如此,這座小教堂一直具有某種難以消除的新教的色彩——禮拜堂的那種過分的簡樸。
    聖心教堂是一座磚石結構的新哥特式建築,它建於十九世紀末,距離居民住宅區較遠,緊靠郊區火車站。在這座教堂,約阿希姆-馬爾克的不銹鋼改錐恐怕會顯得極不協調,甚至醜陋得有褻瀆神靈之嫌。然而,在聖母院,他卻可以放心大膽地公開在脖子上掛著這把精美的英制工具。這裡的過道鋪著整潔的地毯,方形的乳白色玻璃窗一直頂到天花板,地上有一排整整齊齊的金屬托座,是從前用來固定單槓的,混凝土天花板的表面十分粗糙,鑲板之間有一道道凹槽,鐵鑄的橫樑已經粉刷成白色。從前,這些橫樑上曾經固定著幾副吊環、一架鞦韆以及六七根練習爬高的繩索。儘管每個角落裡都立著一尊描金繪彩的石膏聖像,這座小教堂仍然顯得樸素、冷清,現代味十足,以至於那把不銹鋼改錐——一名前來祈禱、然後領聖餐的中學生認為必須將這件東西懸掛在自己的胸前——不僅沒有引起為數不多的來做晨禱的信徒們的注意,也沒有讓古塞夫斯基司鐸和他的睡眼惺忪的彌撒助手——通常由我擔任——感到彆扭。
    不對!那玩藝兒肯定不會逃過我的眼睛。每當我在聖壇前面輔彌撒,甚至當神甫剛開始祈禱的時候,我總是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試圖觀察你的言行舉止。然而,你大概不願意聽之任之。你把那個用鞋帶繫著的玩藝兒藏在襯衫裡面,因此襯衫上留下了幾塊惹人注目的、大略能顯現出改錐輪廓的油跡。從聖壇望去,他跪在左側第二排的長凳上,眼睛睜得滾圓,朝著聖母祭壇默默地祈禱。我相信,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多半由於潛水和游泳的緣故已經發炎了。
    ……有一次,我們來到沉船上。我已經記不清是哪一年的夏天,或許是戰爭爆發後的第一個暑假,即法國的動亂1平息之後不久,或許是在翌年的夏天。那一天,氣候炎熱,天色陰沉,男女混合浴場熙攘雜亂,三角旗低垂,人們的皮肉被水泡漲了,冷飲店的銷售額激增,滾燙的腳底板走在椰子纖維編織的狹長地毯上面,緊閉的浴場更衣室前哧哧的笑聲不斷,毫無約束的孩子有的在沙灘上打滾,有的緩慢而吃力地走著,有的劃破了腳掌。一個大約三歲的小男孩——如今該已是二十三歲了——在關懷地彎下身子的成年人面前,笨拙而單調地敲著一隻玩具鐵皮鼓2,將這個下午變成了一個地獄裡的鐵匠鋪。我們離開沙灘,游向我們的沉船。站在沙灘上,用浴場管理員的雙筒望遠鏡可以看見海面上有六個人頭正在漸漸變小,其中一個遙遙領先,最先到達了目的地——
    1從1940年5月10日德國發動進攻至1940年6月20日法國宣佈投降。
    2指但澤三部曲的第一部《鐵皮鼓》中的主人公奧斯卡-馬策拉特。
    我們躺倒在風乾的鳥糞和灼熱的銹鐵板上,幾乎再也無力動彈。馬爾克已經潛下去過兩回,浮上來時左手裡握著一樣東西。在沉船的前艙和水手艙,在已經腐爛的、輕輕搖曳或仍被系得緊緊的吊床的床上床下,在一群群閃閃發亮的刺魚中間,在茂密的海藻叢和受驚而逃的七鰓鰻之間,他到處尋找,用改錐東刮西撬。在一堆破爛雜物中間,即在水兵維托爾德-杜欽斯基或利欽斯基的航海行囊裡,他找到了一個巴掌大小的青銅獎章。獎章的一面鑄有一隻小巧的、略略隆起的波蘭雄鷹,它的下面鐫刻著獎章獲得者的姓名和頒獎的日期;另一面是一個蓄著大鬍子的將軍的浮雕。用沙子和鳥糞稍加擦拭,獎章的四周露出了一圈銘文,原來馬爾克摸上來的是一枚鑄有華蘇斯基元帥1肖像的獎章——
    1畢蘇斯基(1867~1935),波蘭資產階級政治家,二十世紀波蘭復國運動的主要人物,曾任波蘭總統、參謀總長和國防部長。
    此後兩周,馬爾克一門心思尋找獎章。他在格丁根港的停泊場找到了一個紀念一九三四年帆船競賽的錫盤。在輪機艙前面的一個狹窄而不易進入的軍官餐廳,他又找到了一枚約有一馬克硬幣大小的銀質獎章,獎章的掛環也是銀質的,背面沒有鐫刻人名,平平的,略有磨損,正面的造型和紋飾考究而且富麗:明顯隆起的聖母瑪利亞懷抱聖嬰的浮雕。
    凸出的銘文表明,這原來竟是著名的琴斯托霍瓦的聖母1。馬爾克上了艦橋之後,意識到了自己摸到的是什麼東西。我們遞給他被風吹到沉船上來的沙子,好讓他擦拭一下獎章,然而他卻並沒有用沙子擦,而是寧可讓那些灰黑色的斑跡留在上面——
    1琴斯托霍瓦是波蘭中南部城市,有珍貴的壁畫和著名繪畫《琴斯托霍瓦的聖母》。
    我們吵吵嚷嚷,都想看看這枚銀質獎章擦亮之後是何等模樣。這當兒,他已經跪在羅經室的陰影裡,把那件出水文物拿在腫脹的膝蓋前面挪來挪去,直到他那一雙低垂沉思的眼睛選擇了一個合適的角度為止。我們在一旁拿他取笑,只見他哆哆嗦嗦地用一塵不染的淡青色指尖敲擊獎章,顫抖的嘴唇隨著祈禱而翕動。從羅經室的後面傳出了幾句拉丁語:「貞女中最傑出的貞女啊,你不會再使我感到悲痛1……」我至今仍然確信,這一定是他當時最喜歡的、通常只是在棕枝主日2之前的星期五才唱的讚美詩裡的詞句——
    1引自讚美詩《母親兩眼噙淚》。
    2棕枝主日,亦譯為聖枝主日或主進聖城節,基督教節日,在復活節前一周的星期日舉行。
    我們學校的校長、高級參議教師克洛澤——他是黨1的官員,但卻很少穿著納粹黨制服2講課——禁止馬爾克在公共場合以及上課時將這枚波蘭獎章掛在脖子上。因此,約阿希姆-馬爾克後來只好滿足於那枚大家早已熟悉的小護身符,以及那把戴在曾經讓一隻貓當成老鼠的喉結下面的不銹鋼改錐——
    1指德國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即納粹黨。
    2納粹黨制服通常是褐色圓形帶簷帽,褐色襯衫,黑色領帶,佩帶肩章的褐色軍眼,褐色馬褲,印有米字標誌的袖章,長統皮靴,有環舌和肩帶的腰帶。
    他把這枚發黑的銀質聖母像掛在畢蘇斯基青銅浮雕和納爾維克1戰役的英雄、艦隊司令波恩特2的放大照片之間——
    1納爾維克,挪威北部諾爾蘭郡的不凍港。1940年4月,德軍攻佔納爾維克,被稱為納爾維克戰役。
    2波恩特(1896~1940),德國艦隊司令。在納爾維克戰役中,他率領的艦隊被英國海軍全部擊沉,他本人陣亡,後來被追授一枚騎士十字勳章。

《貓與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