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願上帝憐憫和寬恕你們的罪過1……」禱文從古塞夫斯基司鐸那張撅起的嘴中飄出,彷彿是一串五彩繽紛的肥皂泡輕盈地從一根看不見的麥稈裡吐了出去。它們搖搖晃晃、飄飄揚揚地向上升起,映出了玻璃窗、聖壇和聖母瑪利亞,映出了你、我、一切、一切。當祝禱進行到節骨眼的時候,肥皂泡突然不痛不癢地破碎了:「願上帝體恤、赦免和寬恕你們的罪過2……」那七八個信徒剛剛用他們的「阿門」聲刺破這些飛揚起來的氣泡,古塞夫斯基便舉起了聖餅,用完美的口型使一個在氣流中戰戰兢兢的碩大的肥皂泡繼續膨脹,最後用淡紅色的舌尖將它送出。氣泡緩緩上升,然後降落下來,消失在聖母祭壇前面第「排長凳的附近:「請看上帝的羔羊3……」——
    1原文為拉丁文。這是天主教彌撒儀式上請求上帝寬恕的固定禱詞。
    2原文為拉丁文。這是神甫分發聖餐前懇請上帝寬恕的另一段禱詞。
    3原文為拉丁文。這是神甫分發聖餐時常用的提示語。
    沒等「主啊,你到舍下,我不敢當1……」重複完三遍,馬爾克便第一個跪倒在聖餐長凳前。我引著古塞夫斯基走下聖壇台階,來到聖餐長凳前面。此時,他早已把頭向後仰起,那張瘦削的面孔因睡眠不足而略顯憔悴,幾乎與聖母院白色的水泥天花板保持平行,舌頭把兩片嘴唇隔開。神甫用分給他的聖餅在他頭上匆匆地畫了一個小小的十字,就在這當口兒他的臉上沁出了汗珠。晶瑩閃亮的汗珠在毛孔上再也站不住了。他沒有刮過臉,濃密的胡茬兒把汗珠割得四分五裂。乾澀無神的眼睛向外凸出。他的臉也許是在黑色坦克服的襯托下才顯得如此蒼白。儘管舌頭上積起了唾液,他也沒有向下吞嚥。那件鐵質物品是對擊毀多輛俄國坦克和那些幼稚的塗鴉的報酬。它不偏不斜地正好垂在最上面那顆紐扣的上方,對眼前的事兒顯得無動於衷。古塞夫斯基司鐸將聖餅放在約阿希姆-馬爾克的舌頭上。你這才為了吃下這塊薄薄的麵餅不得已地做了一次吞嚥的動作。那塊金屬在這一過程中也做了相應的動作——
    1引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八章第八節。按天主教傳統,在分發聖餐前,教徒們需集體誦讀這段引文。
    讓我們三個人重新相聚,一次又一次舉行這件聖事吧!你跪著,我站著——皮膚乾燥。你的汗水將毛孔擴大。古塞夫斯基把聖餅放在厚厚的舌苔上。我們三個剛剛和諧地說完同一個詞,便有一種裝置將你的舌頭收了回去,兩片嘴唇重新合在一起。你的吞嚥動作引起了連鎖反應,那枚碩大的物體隨之顫抖起來。我知道,偉大的馬爾克將精神振奮地離開聖母院,他的汗水很快就會蒸發乾的。如果說他的面頰後來重又變得濕潤,閃閃發光,那是讓雨水淋濕的。聖母院的外面下起了毛毛細雨。
    古塞夫斯基在乾燥的法衣室裡說:「他大概會等在門外。咱們是不是把他叫起來,但是……」
    我說:「您不用管了,司鐸大人。我會關照他的。」
    古塞夫斯基用雙手在衣櫃裡擺弄著薰衣草香袋:「他該不會幹出什麼蠢事吧?」
    他穿著法衣站在那裡,我也沒有過去幫他脫:「司鐸大人,您最好還是別操這份心了。」當身穿軍服的馬爾克濕淋淋地站在我面前時,我對他說:「喂,傻瓜,你還呆在這兒幹嗎?我看,你還是去霍赫施特裡斯1找找前線調配處吧。想點什麼理由,解釋一下超假的原因。我可不想管這份閒事。」——
    1設在朗富爾區的軍營。
    說完這番話之後,我本該馬上離開,可是我並沒有走,雨水打濕了我的衣衫:分離不在雨天嘛。於是,我又試著好言相勸:「他們不會處罰你的。你可以說,你姨媽或母親出了點什麼事。」
    我每一次停頓,馬爾克總是點點頭。他時而咧開嘴巴乾笑一聲,時而談興大發:「昨天和圖拉玩得真痛快。我可真沒想到,她和過去大不一樣了。說句實話,是因為她,我才不想再走的。再說,我已經盡過自己的義務了,你說是嗎?我準備提交一份申請。他們儘管把我發配到大博什波爾1當教官好了。那幫人恐怕又開始嚼舌頭了。我倒不是害怕,只不過有些厭煩了,懂嗎?」——
    1大博什波爾,波蘭小鎮,靠近戰前的德波邊界。
    我可沒有聽信這一套,緊緊纏住他不放:「哦,原來是為了圖拉。可是,那天車上的小妞並不是她!她在開往奧利瓦區的二路電車上,而不是五路。這兒的人都知道。你害怕了吧——這我能理解。」
    他堅持說自己和她於過那件事兒:「和圖拉的事你就相信好了。我還上她家去過呢,就在埃爾森大街。她母親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不過,我可不想再去了,這是真的。也許我真是害怕了。在望彌撒之前,我的確有點兒空虛,現在已經好多了。」
    「記住,你並不信上帝。」
    「這與此事毫無關係。」
    「那好吧,當初你游到那邊去了,現在你該怎麼辦呢?」
    「也許可以去找施丟特貝克和他那幫傢伙。你不是認識他們嗎?」
    「別提他們了,親愛的,我和這幫人早就斷了聯繫,以免招惹是非。既然你和圖拉那麼有緣分,還去過她家,倒不如向她討教一番……」
    「你要知道,我現在已經不能再在東街露面了。要是他們還沒有去過那兒,那也絕不會再拖多久的。說真的,我能不能在你們家的地窖裡躲躲?就呆幾天。」
    我當時不想多管閒事:「你還是另外找個藏身之地吧。你們家在鄉下不是有親戚嗎?圖拉家也不錯,她舅舅有個木匠棚……再不,就到沉船上去。」
    這句話引起了一陣沉思。事情就這麼一錘定音了,儘管馬爾克還說:「在這種鬼天氣嗎?」我費了不少口舌,把惡劣的天氣也作為一條理由,執拗地拒絕陪他到沉船上去。但是,當時的情勢卻迫使我非和他同行不可:分離不在雨天嘛。
    我們花了一個小時,從新蘇格蘭區跑到捨爾米爾區,然後又跑回來,沿著波薩多夫斯基路向南。路邊有一些廣告柱,貼著許多號召人們勤儉節約的招貼。我們至少在兩個廣告柱的背風處貓了一會兒,接著又繼續跑。從市立婦科醫院大門向西望去,我們看到了一番熟悉的景象:在鐵路路基和果實纍纍的栗子樹後面,康拉迪完全中學的山牆和穹形屋頂顯得堅不可摧。但是,他對此視若無睹;也許,他正盯著別的什麼。後來,我們倆在帝國殖民地火車站的候車室裡呆了半個鐘頭,三四個小學生也呆在那個嘩啦嘩啦直響的鐵皮屋頂下面。那幾個小傢伙有的在互練拳擊,有的在長凳上擠來擠去。馬爾克把背轉向他們,這也無濟於事。兩個男孩捧著打開的練習本走了過來,他們說的是侉味十足的但澤方言。我問道:「你們沒課嗎?」
    「九點才上課呢,去不去隨我們的便。」
    「拿過來吧!喂,快點!」
    馬爾克分別在兩個本子最後一頁的左上角寫下了他的姓名和軍銜。那兩個男孩並不滿足,還要他精確地寫出擊毀了多少輛坦克……馬爾克只得依從他們,像填寫郵局匯款單那樣先寫上數字,再寫上字母。他後來還用我的鋼筆又為另外兩個男孩簽了名。我剛要從他手裡拿過筆來,一個男孩又發問了:「您是在哪兒幹掉那些坦克的?是在別爾哥羅德1還是在日托米爾2?」——
    1別爾哥羅德,蘇聯城市。1943年7月,德軍向駐紮在庫爾斯克的蘇軍發動進攻,史稱「庫爾斯克戰役」。
    2日托米爾,蘇聯城市。1943年年底,德蘇雙方曾在該城激戰。
    馬爾克本該點點頭,就算完事了。可是,他卻用沙啞的聲音低聲說道:「不,小傢伙,大多數是在科韋耳、勃羅得和布列查尼1一帶。四月,我們在布查茨2追上了第一坦克軍團。」——
    1均為蘇聯烏克蘭西部城鎮。「庫爾斯克戰役」期間曾在這些地方激戰。
    2布查茨,地名,以前隸屬波蘭塔諾波爾省,戰後劃歸蘇聯。
    我不得不再次擰下筆帽。這幾個男孩想把這些全都記下來,吹起口哨把另外兩個學生從雨中喚進了小小的候車室。有一個男孩一直默默地彎著腰,用自己的後背作寫字檯。這會兒他想直直腰,把自己的本子也遞了過來,可是大夥兒都不答應:總得有人頂著嘛。馬爾克用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的字跡——閃光的汗珠又從毛孔裡滲了出來——寫下科韋耳、勃羅得、布列查尼、切爾卡塞1、布查茨等地名。這些臉上油光光的男孩又開始提問:「您去過克裡沃伊羅格2嗎?」每個人都張著嘴巴,嘴裡的牙齒殘缺不全。他們的眼睛像祖父,他們的耳朵則像母親家的人。每張臉上都有一對鼻孔:「你們現在駐紮在什麼地方?」——
    1切爾卡塞,蘇聯第聶伯河下游城市。德軍的七個師曾被困在這裡,1944年2月,付出了重大代價才突出重圍。
    2克裡沃伊羅格,蘇聯烏克蘭南部城市。
    「喂,瞧你問的是啥?這種事兒他是絕對不能說的!」
    「你敢打賭入侵1的事是真的嗎?」——
    1指盟軍1944年6月6日在法國諾曼底登陸。
    「得了,你還是等到戰後再打賭吧。」
    「咱們問問他是不是在元首手下幹過。」
    「叔叔,您在元首手下幹過嗎?」
    「瞧你問的,你沒看見他只是一名下士嗎?」
    「您身上帶著自己的照片嗎?」
    「我們收藏這類物品。」
    「您還有幾天假?」
    「是啊,還有幾天呢?」
    「明天您還來這兒嗎?」
    「您就說假期哪天結束好了。」
    馬爾克不耐煩地奪路而走。學生們的書包絆得他踉踉蹌蹌。我的鋼筆忘在那間小屋裡了。我們在斜風細雨中一路小跑,肩並肩地跨過一個個水坑:分離不在雨天嘛。我們直到跑過運動場才算把那幫男孩甩掉。他們在後面又叫喊了好一陣子,毫無去上學的意思。直到今天,他們還一直惦記著要把那支鋼筆還給我。
    跑過新蘇格蘭區,我們總算能在小果園之間安安靜靜地喘口氣了。我不由得無名火起,像下命令似的用食指點著那顆該死的「糖塊」。馬爾克動作迅速地把「糖塊」從脖子上摘了下來。它也像幾年前的改錐一樣繫在一根鞋帶上。馬爾克想把它送給我,然而我把手一擺:「謝謝,我可不感興趣。」
    他並沒有把那塊鐵扔進潮濕的灌木叢,而是塞進了後褲兜。
    我是怎樣離開那兒的呢?臨時搭起的籬笆後面長著尚未成熟的醋栗,馬爾克用雙手摘了起來。我考慮著合適的托詞。他往嘴裡塞著醋粟,吐出果殼。「你先在這兒等半個鐘頭,無論如何也得帶上乾糧,否則在沉船上可呆不了多長時間。」
    假如馬爾克說:「你得快點兒回來!」我準會溜之大吉的。當我開始移動腳步時,他幾乎連頭都沒點一下,十個手指擺弄著籬笆之間的樹枝,那張塞得滿滿的嘴迫使我收住了腳步:分離不在雨天嘛。
    開門的是馬爾克的姨媽。他母親恰好不在家。其實,我完全可以從我家裡取些吃的東西,但轉念一想:他要家做什麼呢?我想看看他的姨媽有何反應。令人失望的是,她紮著圍裙站在我面前,竟然連一個問題也沒有提。從敞開的門裡飄出一股氣味,足以使人的牙齒麻木:馬爾克家正在燉大黃1——
    1一種耐寒的多年生植物,可以入藥。
    「我們想為約阿希姆舉辦一個小型慶祝會。喝的東西倒是綽綽有餘,但我們要是餓了……」
    她一聲沒吭,從廚房裡取來兩聽一公斤重的油炯豬肉罐頭。她還拿來了一把開罐器,但並不是馬爾克從沉船裡摸上來的那一把。那一把開罐器是他在船上的廚房裡和蛙腿罐頭一起找到的。
    當她在廚房反覆考慮拿什麼東西好時——馬爾克家的餐櫃總是滿滿的,他家有幾個鄉下親戚,想要什麼只管伸手——我不安地站在過道裡,兩眼盯著馬爾克的父親和司爐拉布達的寬幅照片。機車尚未生火。
    他的姨媽拿來一隻網兜,用報紙包好罐頭,對我說:「吃這種油炯肉,一定要先熱一熱,要不然向太硬,下了肚沒法消化。」
    如果我臨走時問她一聲,是否有人來打聽過約阿希姆的消息,回答肯定是否定的。但是我什麼也沒問,只是在門口說了一句:「約阿希姆讓我向您問好。」實際上,馬爾克甚至連讓我向他母親問好的意思都沒有。
    雨仍在下著。當我回到小果園,站在他的軍裝前面時,他並不急於打聽什麼。我把網兜掛在籬笆上,搓著被勒痛的手指。他照舊在吃著尚未成熟的醋栗,這使我不由得像他姨媽那樣關心起他的身體來了:「你會把胃吃傷的!」但是,當我說完「咱們走吧」之後,他又從果實纍纍的樹枝上摘了三大把,將褲兜塞得滿滿的。我們在新蘇格蘭區繞著狼街與熊街之間的居民區走了一圈,他一邊走一邊吐出堅硬的果殼。當我們站在電車後面一節車廂的平台上時,他還在不停地往嘴裡塞。電車左側可以看到煙雨濛濛的飛機場。
    他的醋栗使我大為惱火。雨勢漸漸減弱,灰色的雲層變成了乳白色。我真想跳下電車,讓他一個人在車上繼續吃他的醋栗。但是,我只是說道:「他們兩次到你家打聽過你,是些穿便衣的傢伙。」
    「是嗎?」馬爾克仍然朝著平台的板條格墊上吐醋栗殼。一我母親呢?她知道嗎?」
    「你母親不在家,只有你姨媽在。」
    「她肯定是上街買東西去了。」
    「我想不是。」
    「那麼就是在席爾克幫著熨衣服。」
    「可惜,她也不在那兒。」
    「想吃幾個醋栗嗎?」
    「她被接到霍赫施特裡斯去了。這件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
    快到布勒森時,馬爾克總算吃光了醋栗。但是,當我們走在被雨水沖刷出許多圖案的沙灘上時,他還在兩個濕透了的褲兜裡摸索著。偉大的馬爾克已經聽見了海浪拍擊沙灘的聲音,看見了湛藍的波羅的海、依稀可辨的沉船和停泊場內的幾艘輪船。地平線在他的兩個瞳仁裡畫出一條橫線。他說:「我不能游了。」這時我已經把鞋子和褲子脫了下來。
    「你別胡扯好不好。」
    「真的不行,我肚子痛得厲害。都是那些該死的醋栗。」
    我禁不住動起火來,罵罵咧咧地翻著衣兜,總算在上衣口袋裡翻出一馬克和幾芬尼。我攥著這點兒錢跑到布勒森浴場,在老克萊夫特那裡租了一條小船,租期為兩小時。實際上這件事並不像寫起來那麼簡單,儘管克萊夫特只是隨便問了幾句,而且還幫我把船推下了水。當我把小船划過來時,馬爾克正穿著坦克服在沙灘上打滾。為了讓他站起來,我不得已踹了他幾腳。他渾身顫抖,汗流滿面,雙手握成拳頭頂住胃窩。我至今還是不相信他當時真是肚子痛,儘管他的確空腹吃了許多半生不熟的醋栗。
    「起來,上沙丘後面去拉一泡,快點兒!」他弓腰曲背地走著,腳在沙灘上拖出了兩條深溝,然後消失在野燕麥的後面。我也許本來可以看到他的船形軍帽,但我卻一直注視著防波堤,儘管那兒並沒有來往的船隻。馬爾克回來的時候仍然彎著腰,可他卻幫著我將小船推下了水。我扶他坐到小船的尾部,將裝著兩聽罐頭的網兜放在他的懷裡,又把報紙包著的開罐器塞人他的手中。船駛過第一片沙洲,又駛過第二片沙洲,海水的顏色逐漸變深。我說:「現在該你劃幾下了。」
    偉大的馬爾克連頭都沒搖一下。他仍弓著腰,緊緊地攥著包在報紙裡的開罐器,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們面對面地坐著。
    從那時起,我一次都沒有再坐過划槳小船。然而,我總覺得,我們一直是面對面地坐著:他的手指不停地擺弄著手裡的東西。脖子前面空無一物。軍帽或得端端正正。沙粒從軍服的褶皺中間滑落下來。雖然沒有下雨,他的額頭卻掛著水珠。每一條肌束都繃得緊緊的。眼珠鼓得像要脫落出來。鼻子不知和誰調換過了。雙膝瑟瑟發抖。海面上沒有貓,但是老鼠卻在逃竄。
    當時的天氣不算冷。只有當雲層被撕裂,陽光穿過雲縫照射下來時,才會落下星星點點的陣雨。雨水飄落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也淋濕了我們的小船。「你還是劃幾下吧,這樣可以熱熱身子。」從船尾傳來一陣牙齒格格打顫的響聲。他的話鑽出牙縫,伴隨著繼斷續續的歎息來到了世界上:「……要是事先有人提醒我一下,結果絕不至於這樣。都是因為那次惡作劇。本來我完全可以作一個精彩的報告,談談坦克瞄準器、空心榴彈以及邁巴赫1發動機呀什麼的。我作為坦克射手,老得爬出去檢查螺栓,就連射擊時也不例外。我不光是談我自己,還要談我父親和拉布達,簡要地敘述一下發生在迪爾紹附近的車禍,講講父親當時是如何以身殉職的。我坐在瞄準器前面,總是想著我父親。他死時,竟然沒有舉行終傅儀式2。謝謝你當時為我弄來了蠟燭。啊,這是純潔的友誼,它使你的光彩永不消退。你去為我說情,真叫我備受感動。無限的愛,無限的恩賜。在庫爾斯克北部,當我第一次參加戰鬥3時,這一點就已經得到了證明。蘇軍在奧廖爾的反攻4使我們陷入了困境。八月,在沃爾斯卡拉河5畔,聖母瑪利亞顯靈了。戰友們都覺得好笑,慫恿隨軍神甫拿我開心。我們畢竟守住了前線陣地。可惜的是,我後來被調到中段戰場,否則哈爾科夫6絕不會那麼快就……不出我所料,我們在科羅斯田7對付五十九軍團的時候,她又一次出現了。她從未將聖嬰帶在身邊,卻總是拿著那張照片。您知道嗎,校長先生,那張照片就掛在我們家的過道裡,緊挨著擱刷鞋用具的小口袋。她沒有把照片捧在胸前,而是比胸口低得多。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上面的機車。我只需要瞄準父親和司爐拉布達之間的空隙。四百米。直射!你肯定見過,皮倫茨,我瞄準的是炮塔和車身之間的地方,這兒是透氣的地方。不,校長先生,她什麼也沒有說。我說的是實話,她不需要對我說任何話。證據?我剛才講過,她手裡拿著一張照片。咱們還是以數學為例吧。您講課的時候,可以假設兩條平行線在無窮遠的地方相交,因此便會產生某種類似於超驗的感覺。這一點您必須承認。在卡薩廷8東面進行戰前準備時,我就有過這種體會。那是聖誕節的第三天。她以每小時三十五公里的速度從左側向林區移動。我必須時刻注意……喂,皮倫茨,左邊多劃兩下!咱們已經偏離沉船了。」——
    1邁巴赫(1846~1929),德國工程師,他與齊伯林飛艇的創造者齊伯林伯爵(1838~1917)創建的邁巴赫發動機公司專門生產大功率發動機。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軍的坦克大多使用它的產品。
    2基督教聖事之一,即為臨終者祝禱並在他身上塗橄欖油。
    3即1943年7月的「庫爾斯克戰役」。
    41943年8月5日,蘇軍擊潰庫爾斯克以北的德軍,收復了奧廖爾。
    5第聶伯河的一條支流。
    61943年8月22日,蘇軍收復了位於庫爾斯克以南的城市哈爾科夫。
    7科羅斯田,位於基輔西北的小城。
    8卡薩廷,蘇聯烏克蘭小鎮,位於基輔西南。
    起初,馬爾克的牙齒格格直響,但很快就得到了控制。在介紹他的報告內容的同時,他一直注視著小船的航向,並且不時地指點我調整速度。我的額頭掛滿了汗珠,他的毛孔也流乾了汗水。划船的時候我一直不敢肯定,除了昔日常見的海鷗之外,他是否在不斷變大的艦橋上方還看見了什麼東西。
    我們快要靠上沉船時,他在船尾輕輕抬起屁股,漫不經心地擺弄著剝去紙的開罐器。他不再嚷著肚子痛了。他在我前面跳上了沉船。我拴好小船之後,看見他正用雙手在脖子前面忙活:從後褲兜裡掏出來的那顆碩大的「糖塊」重新掛了起來。太陽鑽出了雲層。馬爾克搓搓雙手,伸展四肢,然後邁開佔領者的步伐,神情莊嚴地在甲板上走了起來。他嘴裡輕聲地念著一段連禱文,頻頻地向空中的海鷗招手,像是在扮演那個經歷了多年冒險生活後此時重歸故里的快活大叔1。他把自己作為禮物,準備慶祝久別重逢:「喂,孩子們,你們還是老樣子嘛!」——
    1指奧德修斯。
    我沒有心思和他一起窮開心:「快點,快點!這條小船老克萊夫特只借給我用一個半鐘頭,起初他只答應借一個鐘頭。」
    馬爾克立刻一本正經起來:「哦,道命。豈能耽誤遊客。哎,那條舊船陷得可真不淺啊,就是油輪旁邊那條。我敢打賭那是一條瑞典船。你要是願意搞清楚,咱們今天就可以劃過去,天一黑下來就動身。你看,你是將近九點鐘劃過來的。我這點兒要求總不算過分吧,是嗎?」
    在能見度那麼差的天氣,要想看清停泊場裡那條貨輪的國籍當然是不可能的。馬爾克一邊瞎嘮叨,一邊慢吞吞地脫下衣服。他首先提到圖拉-波克裡弗克:「實話告訴你吧,她純粹是個賤貨。」接著,他又數落起古塞夫斯基司鐸來:「據說,這傢伙常常倒賣布料,就連聖壇上的檯布都不放過。他還利用配給證幹這種勾當,物質調配局的一名檢查員正在調查此事。」他還對他的姨媽大發議論:「有一點必須承認,她和我父親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彼此瞭解,那會兒兩人都還住在鄉下。」他突然又說起了關於火車頭的老話:「你走前可以再去一趟東街,把那張照片帶出來,鏡框拿不拿倒無所謂。不,還是讓它掛在那裡吧。帶出來反倒是個累贅。」
    馬爾克穿著紅色的體操褲,它體現著母校的校風。他把軍服小心翼翼地疊成符合規定的小包,整齊地擺在他的專用地盤——羅經室後面。兩隻大頭皮靴像臨睡之前那樣放在一起。我又提醒道:「東西都齊了嗎?罐頭,還有開罐器。」他把勳章從左側移到右側,開始重演學生時代的老把戲,旁若無人地饒起舌來:「阿根廷『莫雷諾』號戰列艦噸位多少?船速多少?吃水線裝甲厚度?製造年代?何時改裝?『維多利奧-威尼托』號1有幾門一百五十毫米火炮?」——
    11940年編入現役的意大利新型戰列艦,1941年3月28日受到英國海軍的重創。
    我懶洋洋地回答著提問,心裡暗暗為自己還能掌握這套把戲而感到高興。「是不是把兩聽罐頭一塊兒帶下去?」
    「試試看吧。」
    「別忘了帶開罐器!喏,就在這兒。」
    「你就像母親似的關心我。」
    「我要是你呀,這會兒就不慌不忙地下去了。」
    「當然,當然。這些東西過不了多久就會爛掉的。」
    「你又不是在這兒過冬。」
    「好在這個打火機還挺靈,下面的汽油足夠用的。」
    「你最好別把那玩藝兒扔掉,興許還能當紀念品作價變賣,這事兒誰也說不準。」
    馬爾克將那樣東西從一隻手拋到另一隻手。他離開艦橋,用腳尖一點一點地探索著艙口,兩隻手仍然輪流把玩著那樣東西,儘管他的右臂上掛著裝了兩聽罐頭的網兜。他的膝蓋兩側濺起白色的浪花。陽光又一次破雲而出,他的頸斜方肌和脊柱向左側投下了陰影。
    「快到十點半了吧,沒準兒已經過了呢。」
    「水不像我想的那麼涼。」
    「雨後總是這樣。」
    「我估計,水溫十七度,氣溫十九度。」
    一條挖泥船正在導航浮標前方的航道上作業。我們正好在它的上風處,因此對機器的噪音只能依靠想像。馬爾克的老鼠也只存在於我的想像之中,因為他在用腳探到艙口的邊緣之前,一直都是背朝著我。
    我一直用一個自己琢磨出來的問題折磨自己的耳朵:他下去之前還說過什麼話嗎?我模模糊糊地記得,他從左側轉過臉來,瞟了一下艦橋,然後迅速下蹲,弄濕身體,紅色的體操褲在水中頓時變得黯然無光,他用右手提起裝著兩聽罐頭的網兜。那顆「糖塊」呢?它沒有掛在脖子上。莫非他悄悄地把它扔了?哪條魚會把它給我找回來呢?他是不是又回頭說了些什麼?朝著空中的海鷗?朝著海岸?朝著停泊場裡的舊船?他可曾詛咒過囓齒目動物?我不相信你曾經說過:「好吧,晚上見!」他腦袋在前,拎著兩聽罐頭鑽入水中,滾圓的脊背和屁股跟在頸項的後面消失。一隻皮膚白皙的腳蹬出水面,艙口上方蕩漾著一圈漣漪。
    我把腳從開罐器旁邊移開。我和這把開罐器一起留了下來。我真想立刻回到小船,解開纜繩劃走:「沒有我,他也會想出辦法的。」但是,我沒有離開,而是開始計算時間。導航浮標前面的那條挖泥船有幾個移動式履帶抓鬥,我用它作為計時工具,緊張地跟著它數數:銹跡斑斑的三十二秒、三十三秒;挖出淤泥的三十六秒、三十七秒;運轉吃力的四十一秒、四十二秒;四十六秒,四十七秒,四十八秒,挖泥船的抓斗終於完成了提升、翻倒和重新人水這一連串的動作。它的任務是加深通向海港入口的航道,它也為我計時提供了幫助。馬爾克想必已經帶著那兩聽罐頭到達了目的地,鑽進了波蘭「雲雀」號掃雷艇的那間露出水面的報務艙。他沒有帶開罐器,那顆碩大的、甘苦兼而有之的「糖塊」或許在他身上,或許不在。
    即使我們沒有約定以敲擊為信號,你也是可以在下面敲擊鐵板的。挖泥船一連為我數了兩個三十秒。怎麼說呢?根據清醒的估計,他肯定是……海鷗騷動起來,在沉船和天空之間飛出各種圖形。有些海鷗不知何故突然掉頭飛開,這可把我給激怒了,開始猛擊艦橋的鐵板,先是用我的鞋跟,然後又用馬爾克的大頭皮靴:鐵銹大塊大塊地剝落,灰白色的海鷗糞變成碎屑,隨著敲擊的節奏翩然飛舞。皮倫茨把開罐器攥在手裡,一面敲一面喊:「上來吧,夥計!開罐器還在上面呢,開罐器……」我胡亂敲打喊叫一陣之後,又改為有節奏地敲打喊叫。可惜我不會莫爾斯電碼,只能單調地敲著: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的嗓子喊啞了:「開——罐——器!開——罐——器!」
    在那個星期五,我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沉寂。海鷗掉頭飛走,四週一片沉寂;風兒捲走了一條正在作業的挖泥船的機器噪音,四周顯得更加沉寂;約阿希姆-馬爾克對我的叫喊毫無反應,四周則最最沉寂。
    我獨自划著小船回去了。在離開沉船之前,我把開罐器朝挖泥船扔了過去,但是沒有擊中它。
    我扔掉了開罐器,划著小船回去了。我把小船還給漁夫克萊夫特,又補交了三十芬尼,並對他說:「晚上我也許還要用船。」
    我扔掉了開罐器,把小船搖了回去,還了船,補交了款,還想再去一次,登上電車,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打道回府」。
    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東街按響了門鈴。我什麼也沒問,只是把機車的照片連同鏡框一塊要了過來,因為我分別對他和漁夫克萊夫特說過:「晚上我也許還要來……」
    當我拿著那寬幅照片回到家時,我母親剛剛做好了午飯。火車車廂製造廠護廠隊的一個頭頭同我們一起就餐。餐桌上沒有魚。菜盤旁邊放著國防軍地區指揮部寄給我的一封信。
    我把那張入伍通知書讀了又讀,母親在一旁哭了起來,弄得護廠隊的那位先生十分尷尬。「星期日晚上才出發呢!」我說,然後毫不顧忌那位先生,問道,「你知道爸爸的雙筒望遠鏡放在哪兒嗎?」
    我帶著這架雙筒望遠鏡和那張寬幅照片乘車來到布勒森,不過,那是在星期六的上午,而不是在事先說好的當天晚上。那天,霧氣瀰漫,天又下起雨來了,能見度很差。我在海濱沙丘找到一處最高點:陣亡將士紀念碑前面的空地。我站在石碑基座的最高一級台階上——尖塔托著一顆被雨水淋黑的金球威嚴地聳立在我的頭頂上方——把望遠鏡端在眼前望了起來,不說有三刻鐘,起碼也有半個鐘頭。直到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我才放下望遠鏡,把視線投向近處的野薔薇樹叢。
    沉船上沒有任何動靜。兩隻大頭皮靴仍然放在原處。海鷗又飛回銹跡斑斑的沉船上空。它們在艦橋上歇腳,為甲板和皮靴撲粉著妝。可是,海鷗又能說明什麼呢?停泊場裡仍然只有前一天的那幾條舊船,其中並沒有瑞典的,甚至沒有一條中立國的。挖泥船幾乎仍在原處。天氣看來有轉好的可能。我再一次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打道回府」。母親幫我裝好紙板箱。
    我打點行裝,把那張寬幅照片從鏡框裡取了出來。因為你沒有提出特別的要求,我便把它擱在箱底。在你父親、司爐拉布達和你父親那輛尚未生火的機車上面,我摞上了襯衣、襯褲、日常用品和我的日記本——這本日記後來在科特布斯同照片和信件一起遺失了。
    誰來為我寫一個精彩的結尾呢?這個由貓與鼠開始的故事直至今天仍像蘆葦蕩裡的鳳頭——一樣折磨著我。我若是迴避大自然,科普影片則會向我展示這種機靈的水鳥。《每週新聞》曾經報道過在萊茵河裡打撈拖輪,在漢堡港進行水下作業,炸毀霍瓦爾特造船廠附近的地堡,探明空投水雷的位置。男人們戴著閃閃發光的圓頂頭盔潛入水中,然後又鑽了出來;手臂紛紛伸向他們,擰開螺絲,揭下了潛水員頭盔。但是,偉大的馬爾克從來沒有在亮光閃爍的銀幕上點過一支香煙;吸煙的總是其他的人。
    無論哪個馬戲團來此演出,他們都能賺到我的錢。我差不多認識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我還經常在宿營車後面和這個或那個小丑進行私下交談。這些先生往往毫無幽默感,都說從未聽過有一個名叫馬爾克的同行。
    一九五九年十月,我來到雷根斯堡,想參加戰爭倖存者的聚會1,他們像你一樣都是騎士十字勳章的獲得者。我必須說出這件事嗎?人們不讓我進入會場。聯邦國防軍的一個小樂隊也許正在演奏,也許正在休息。負責會場警戒的是一名少尉。趁著樂隊休息的時候,我請他從講台上喊你出來:「馬爾克下士,門口有人找!」——但是,你並不願意露面——
    1雷根斯堡,德國巴伐利亞州一城市,1959年10月24日至25日,聯邦德國「騎士十字勳章獲得者聯合會」在此舉行集會

《貓與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