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洋壁壘或地堡不能同水泥分家

    我這樣做,本想幫洋蔥地窖老闆施穆的忙。可是,他卻不能原諒我的鐵皮鼓獨奏表演,因為我的表演把他的肯出高價的客人變成了牙牙學語、無憂無慮、興高采烈、尿濕褲子因而也是哭哭啼啼——不用洋蔥便哭哭啼啼的孩子。
    奧斯卡設法理解他。莫非他害怕我的競爭了不成?因為越來越多的客人把傳統的催淚洋蔥推到一邊,呼喚奧斯卡,呼喚他的鐵皮,呼喚我,因為我能夠在我的鐵皮鼓上用咒語顯現任何一位客人——不論他有多大年紀——的童年。
    到那時為止,施穆僅限於無限期解雇管盥洗間的女工。現在,他把我們——他的音樂師也解雇了,請來一位站立小提琴手1,如果不苛求的話,可以湊合把他當做吉普賽人看待——
    1站立小提琴手,一般指娛樂性輕音樂樂隊的首席小提琴師,站著演奏,同時指揮樂隊。有時也指站著演奏的小提琴手。
    可是,我們被趕走之後,許多客人,包括最大方的客人,威脅說要同洋蔥地窖一刀兩斷。沒過幾個星期,施穆只好妥協。那個站立提琴手每週來三次,我們也每週演奏三次,但報酬提高,每晚二十馬克。此外,我們到手的小費越來越多,奧斯卡便在銀行開了一個帳戶,為能吃利息而高興。
    好景不長,這本儲蓄存折不久就成了處於困境中的我的幫手,因為死神駕到,奪走了我們的老闆費迪南-施穆,奪走了我們的工作和報酬。
    前面我已經講過,施穆打麻雀。有時候,他帶我們一起去,乘他的梅賽德斯牌轎車,讓我們觀看他打麻雀。儘管為了我的鼓有時會爭吵,站在我一邊的克勒普和朔勒也因此會受罪,不過,施穆同他的音樂師之間的關係還是友好的,直到如上所述,死神降臨。
    我們上車。施穆的妻子像過去那樣坐在駕駛座上。克勒普坐在她身邊。施穆坐在奧斯卡和朔勒中間。他把小口徑步槍放在腿上,有時還撫弄幾下。我們一直驅車到離凱澤斯韋爾特不遠處。萊茵河兩岸樹木林立。施穆的妻子留在汽車裡,打開一張報紙。克勒普事先買了葡萄乾,隔一定的間歇吃一口。朔勒當吉他手之前,在大學裡念過某一系科,會背幾首寫萊茵河的詩。萊茵河也顯示出最富詩意的一面,除了載著普通的駁船外,儘管按照日曆時值夏季,卻載著搖曳的秋葉朝杜伊斯堡流去。如果施穆的小口徑步槍也緘默無語的話,那麼,在凱澤斯韋爾特附近的午後真可以稱之為寧靜的午後了。
    克勒普吃完葡萄於,用青草擦手指頭。這時,施穆也打完了。他給報紙上排列著的十一個冷卻了的羽毛團添上第十二隻,如他所說,還在抽搐的麻雀。這位射手已經包好了他的獵獲物——因為施穆每次都把他射到的東西帶回家去,原因不詳。這時,一隻麻雀落到我們近處被河水沖來的樹根上,那麼引人注目,它的顏色又是那麼灰,這樣標準的麻雀標本使施穆難以抗拒,一個下午最多只打十二隻麻雀的他射中了第十三隻。施穆真不該幹這件事!
    他把這第十三隻同那十二隻放到一起,我們便往回走,找到了正在黑色梅賽德斯裡睡覺的施穆太太。施穆先上車,坐在前座,克勒普和朔勒後上車,坐在後座。我本該上車的,但我沒有上去,而是說,我還想散散步,自己乘電車回去,不必再管我。於是,他們便乘車朝杜塞爾多夫而去。車上沒有奧斯卡,他出於謹慎,沒有上去。
    我慢慢地隨後走去。我不需要走多遠。由於在修公路,開了一條繞行道。繞行道經過一個采砂礫場。在一面路鏡下方約七米深處的采砂礫場裡,輪子朝天橫著一輛黑色梅賽德斯。采砂礫場的工人已經把三個受傷者和施穆的屍體從水裡拖了出來。事故急救車已在途中。我爬下坑去,不一會兒,鞋裡滿是砂礫,慰問了一下受傷者。他們儘管疼痛,仍問這問那,但我並沒有告訴他們,施穆已經死了。他驚訝地呆望著被烏雲遮蔽了四分之三的天空。包有午後獵獲物的報紙被拋出車外。我數了數,只有十二隻麻雀,卻找不到第十三隻,事故急救車開進采砂礫場時,我還在尋找。
    施穆的妻子、克勒普和朔勒只受了輕傷:幾處青腫,折斷幾根肋骨。我後來到醫院去探望克勒普,詢問出事故的原因,他告訴我一則令人驚異的故事:他們的車子在有車轍的繞行道上徐緩地駛過采砂礫場時,突然來了一百隻——如果不說數以百計的話——麻雀,從樹籬、灌木叢、果樹間黑壓壓地飛來,遮住了梅賽德斯,撞在擋風玻璃上,嚇壞了施穆的妻子。單憑麻雀的力量造成了事故和施穆的死亡。信不信克勒普的說法,悉聽尊便。奧斯卡反正持懷疑態度。在城南公墓安葬施穆那天,他甚至不再像數年前他還在當石匠和刻字匠時那樣去數墓碑間的麻雀了。我頭戴借來的大禮帽,雜在送葬隊伍中,跟在棺材後面。在九區,我看見了石匠科涅夫,他正在同一個我不認識的助手為一座雙穴墓立輝綠石碑。盛老闆施穆的棺材在科涅夫旁邊經過並向新辟的十區抬去時,他沒有認出我來,可能是由於我頭戴禮帽的緣故。他搓搓後頸,讓人推斷出,他的癤子不是熟了就是熟透了。
    又是葬禮!我已經領讀者諸君去過那麼多的公墓了,這有什麼法子呢?我在什麼地方還講過:葬禮總使人回憶起另一些葬禮,因此,關於施穆的葬禮以及奧斯卡在葬禮進行時的回憶,我就不再報道了。好在施穆是正常地去到地底下,並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但我不想不告訴諸君,葬禮結束後——由於死者的寡婦住院,所以大家可以不受拘束——有一位先生跟我搭話,他自稱丟施博士。
    丟施博士負責一家音樂會經辦處。但音樂會經辦處非他所設。此外,丟施博士自我介紹說,他是洋蔥地窖以前的客人。我從未注意到他。而當我把施穆的客人變成口齒不清、無牽無掛的小孩子時,他卻在場。他推心置腹地對我講,是啊,在我的鐵皮鼓的影響下,丟施本人也回到了幸福的童年。現在,他要讓我和我的——如他所說——「絕招」大出風頭。他握有全權同我簽訂合同,一項高薪合同,而我可以當場簽字。在火葬場前,舒格爾-萊奧,在杜塞爾多夫他叫做薩貝爾-威廉,戴著白手套,正等待著送葬的人。丟施博士卻掏出一張紙來,上面規定以巨額報酬換取我承擔義務,以「鼓手奧斯卡」的名義在大劇院承擔全部獨奏節目,在面對兩千到三千座位的舞台上唱獨腳戲。我不願當場簽字,丟施非常難過。我以施穆的死為由,說施穆在世時同我關係非常密切,我哪能在公墓上就另找一位新老闆呢,但這件事我願意考慮,也許還要去旅行一次,回來後再去拜訪他——丟施博士先生,有可能的話,將在他所說的工作合同上簽字。
    我在公墓上沒有簽字,然而,奧斯卡鑒於經濟狀況無保障不得不要求預支。出了公墓,在丟施博士停車的廣場上,我接過他暗暗遞來的裝在一個信封裡的錢和他的名片,塞進了口袋。
    於是我去旅行,還找到了一個旅伴。我本來更願意同克勒普一起去旅行,但他還躺在醫院裡,不准笑,因為他折斷了四根肋骨。我也願意瑪麗亞當我的旅伴,暑假還未結束,可以帶小庫爾特一起去。但瑪麗亞還在同她的老闆施丹策爾,同那個讓小庫爾特叫他「施丹策爾爸爸」的人相好。
    就這樣,我跟畫師蘭克斯結伴去旅行。讀者知道蘭克斯就是那個上士蘭克斯,也是同繆斯烏拉臨時訂婚的男人。我口袋裡揣著預支的錢和我的存折,到西塔德街畫師蘭克斯的工作室去拜訪他,希望能在他那兒見到我原先的同行烏拉,因為我想同繆斯一起去旅行。
    我在畫家那裡找到了烏拉。在門口,她向我透露,十四天前,他們已經訂了婚。同小漢斯-克拉格斯已經待不下去了,她只好又解除婚約。她問我,是否認識小漢斯-克拉格斯。
    奧斯卡不認識烏拉的這位未婚夫,表示很遺憾,接著提出了他的慷慨大方的旅行建議,卻又看了一場好戲:烏拉還沒有來得及答應,畫師蘭克斯卻插進來,自己表示要當奧斯卡的旅伴,打了長腿繆斯幾個耳光,因為她不願待在家裡,還因此而流了眼淚。
    為什麼奧斯卡不反對?他既然要同繆斯一起去旅行,為什麼他不袒護繆斯?我把在淺色汗毛的長腿烏拉身邊的旅行想像得越美,就越怕同繆斯太親近地共同生活。必須跟繆斯保持距離,我心中想,不然的話,繆斯的親吻豈不成了家常便飯嗎?所以,我寧願跟畫師蘭克斯一起去旅行,因為當繆斯想吻他時,他就動手打她。
    關於我們的旅行目的地,並沒有討論很久。我們只考慮諾曼底一處,想去看看卡昂與卡堡之間的地堡。戰時,我們在那裡相識。唯一麻煩的是辦簽證。可是,有關辦簽證的事,奧斯卡隻字不想提。
    蘭克斯是個吝嗇鬼。他的顏料是廉價貨或是討來的,畫布的底色也上得很差,可是用起顏料來卻大手大腳,一到同紙幣或硬幣打交道,他又錙銖必較。他從來不買香煙,卻一直在抽煙。他的吝嗇是系統性的。此話怎麼講?且看此例:若有人送他一支香煙,他就從自己左邊的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個十芬尼的銅板,讓它透透空氣,隨即放進他右邊的褲兜裡去。隨著白天鐘點的變化,這樣「滑動」的銅板或多或少,但總數是不少的。他抽煙抽得很勤快,有一次他心情好的時候向我透露說:「我每天抽的煙大約合兩個馬克。」
    蘭克斯大約一年前買下的在韋爾斯滕的那塊帶廢墟的地皮,就是用他的遠近熟人的香煙買來的,確切地說,是白抽人家的香煙買來的。
    我同這個蘭克斯去諾曼底。我們乘上一列快車。蘭克斯本人頗想搭人家的汽車,但我付錢買火車票,請他旅行,他只得讓步。從卡昂到卡堡,我們剩公共汽車。一路白楊,樹林後面是以樹籬為界的草場。棕白兩色相間的母牛使這片土地看上去像是一張牛奶巧克力廣告畫。戰爭破壞的痕跡還歷歷在目,若是廣告畫,就不該畫上去了。可是,每個村莊,包括我失去羅絲維塔的小村莊巴文特,都還畫著戰爭破壞的痕跡,不堪入目。
    從卡堡出發,我們沿海灘步行,朝奧恩河入海口走去。沒有下雨。到了勒霍姆,蘭克斯說:「我們到家了,小子!給我一支煙!」還在他讓銅板從一個口袋搬遷到另一個口袋裡去的時候,他那個總是往前探著的狼腦袋已對準了沙丘間無數未受損壞的地堡之一。他伸出兩條長臂,左手提著背囊、野外用畫架和一打畫布框架,右手攙著我,拉我向那水泥走去。一口小箱子和鼓,便是奧斯卡的行李。
    我們清除了道拉七號地堡裡面的流沙和尋找棲身處的情侶們留下的污穢,放上一隻板條箱,掛起我們的睡袋,使之變成可居住的空間。我們在大西洋岸邊逗留的第三天,蘭克斯從海灘上帶回來一條大鱈魚。這是漁民們給他的。他畫了他們的船,他們塞給他這條鱈魚。
    由於我們還用道拉七號來稱呼這座地堡,所以毫不奇怪,奧斯卡在給魚開膛的時候,他又想起了道羅泰婭姆姆。魚肝和魚白湧出,落到他的雙手上。我面對太陽刮魚鱗,蘭克斯借此機會彩筆一揮畫了一幅水彩畫。八月的太陽倒立在地堡的水泥穹頂上。我開始把蒜瓣塞進魚肚。原來填滿魚肝、魚白和內臟的地方,我填進了洋蔥、乳酪和百里香。我沒有扔掉魚肝和魚白,而是把這兩種美味塞在魚的咽喉裡,再用檸檬堵上。蘭克斯在周圍窺探。他鑽進道拉四號、道拉三號以及更遠處的地堡,隨手撈東西。他帶回來木板條和較大的硬紙板。硬紙板他要用來作畫,木板條他用來生火。
    這樣的火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維持整個白天的時間,因為海灘上每隔兩步就插有被海水沖來的、輕如羽毛的干木頭,投下的陰影隨著日光移動。我把蘭克斯從一座被遺棄的海濱別墅裡拆下的陽台鐵欄杆的一部分,架在其間已經燒紅的木炭上。我給魚抹上橄欖油,把魚架在灼熱的、同樣抹了油的銹鐵上。我把檸檬汁擠到絲絲響的鱈魚上,讓它慢慢地——因為魚是不能強迫的——變成佳餚。
    我們用好幾隻空桶,鋪上一張折疊成幾層的柏油紙,架成了我們的餐桌。叉和鐵皮盤子是我們隨身帶來的。蘭克斯,像一隻見到鰻魚的餓慌了的海鷗,圍著正從容不迫地熟透著的鱈魚團團轉。為了引開他,我從地堡裡取出我的鼓,放在海沙上,迎風敲起來,不斷變奏,誘發出濤聲和漲潮的喧囂:貝布拉前線劇團參觀地堡。從卡舒貝來到諾曼底。菲利克斯和基蒂,兩位雜技演員,在地堡上用身體纏成結,再解開結,像奧斯卡迎風擂鼓一樣,迎風朗誦一首詩,詩的疊句在戰爭中宣告一個溫暖舒適的時期正在到來:「……星期五吃魚,外加荷包蛋……我們正在接近畢德邁耶爾風尚!」帶薩克森口音的基蒂朗誦著。貝布拉,我的智慧的貝布拉和宣傳運動上尉點點頭;羅絲維塔,我的地中海的拉古娜,提起食物籃,在水泥上,在道拉七號頂上,擺好食物;上士蘭克斯也吃白麵包,喝巧克力,抽貝布拉上尉的香煙……
    「好小子,奧斯卡,」畫師蘭克斯把我從遐想中喊回來。「如果我能夠像你敲鼓似的那樣畫就好了!給我一支煙!」
    我中斷擊鼓,給了我的旅伴一支煙,嘗了嘗魚,味道不錯:魚眼睛鼓出,軟、白、鬆動。我慢吞吞地把最後一片檸檬的汁擠到半焦半裂的鱈魚皮上,一處也不遺漏。
    「我餓了!」蘭克斯說。他露出了長長的、蠟黃的尖齒,用雙拳捶打方格襯衫下的胸口,活像一隻猴子。
    「要魚頭還是魚尾?」我讓他考慮,一邊把魚挪到一張鋪在柏油紙上當桌布用的羊皮紙上。「你建議我要哪一頭呢?」蘭克斯掐滅香煙,留下煙蒂。
    「作為朋友,我會說:請用魚尾。作為廚師,我將推薦你吃魚頭。我的媽媽,是個吃魚能手,她會說:蘭克斯先生,請用魚尾,保您滿意。醫生總是建議我父親……」
    「我對醫生的話不感興趣。」蘭克斯懷疑我的話。
    「霍拉斯博士總勸我父親,吃鱈魚只吃頭。」
    「那我就吃魚尾吧!我覺察到了,你想把不好吃的塞給我!」蘭克斯仍在猜疑。
    「這樣更好。奧斯卡懂得怎樣品嚐魚頭。」
    「我看你一心想吃的就是魚頭,好吧,魚頭歸我吧!」
    「你真難弄,蘭克斯!」我要結束這場對話。「好吧,魚頭歸你,魚尾歸我。」
    「什麼,小子,難道是我作弄了你嗎?」
    奧斯卡承認,他被蘭克斯作弄了。我可知道,只有當他把魚吃進嘴裡,同時又肯定我已經被他作弄了的時候,他才會覺得有滋味。我把他叫做詭計多端的老狗,福星高照的傢伙,星期日出生的幸運兒1。我們開始吃鱈魚——
    1德國人的迷信說法,認為星期日出生的孩子是幸運兒。
    他取了魚頭,我揀起剩下的檸檬,把汁擠到尾段剖開的白色魚肉上,一處也不遺漏。幾瓣黃油一般軟的大蒜從魚膛裡掉了出來。
    蘭克斯吸著牙齒間的魚骨,一邊盯著我和魚的尾段。「讓我嘗嘗你的魚尾。」我點點頭。他嘗了一口,仍在猶豫,一直到奧斯卡也嘗了一口魚頭,安慰他說:他撈到的那份更好。
    我們吃魚時喝波爾多紅葡萄酒。我覺得美中不足,如果咖啡杯裡盛的是白葡萄酒就好了。蘭克斯打消我的多慮,回憶說,他在道拉七號當上士的時候,一直喝紅葡萄酒,直到進犯開始:「小子,當時我們都喝足了,這兒就幹起來了。科瓦爾斯基-謝爾巴赫和矮個子榮伊特霍爾德根本沒注意這兒已經幹起來了。他們都不在人世了,都躺在卡堡那邊同一座公墓裡。那邊,在阿羅曼徹斯,是英國兵,在我們這個地段,是大批加拿大兵。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把褲子背帶掛上,他們就已經到了,說:Howareyou?1」——
    1英語:你好嗎?
    接著,他叉子朝天,吐出魚刺說:「我今天在卡堡見到海爾佐格了,那個胡思亂想的傢伙。你也認識他,在當年你們來這裡參觀的時候。他是中尉。」
    奧斯卡當然記得海爾佐格中尉。蘭克斯撇下魚告訴我說,海爾佐格年年都來卡堡,帶著地圖和測量儀器,因為地堡使他睡不著覺。他也會到我們這兒,到道拉七號來的,來測量。
    我們還在吃魚——魚慢慢地暴露出它的骨架——海爾佐格中尉來了。他身穿黃卡其齊膝褲,腳登網球鞋,小腿肚圓墩墩的,灰褐色胸毛長到解開的麻布襯衫外面。我們自然穩坐不動。蘭克斯作介紹,稱我為他的戰友和朋友奧斯卡,稱海爾佐格為前中尉。
    退役中尉立即著手調查道拉七號。他先是在水泥外側,這是經蘭克斯允許的。他填寫表格,隨身還帶著一個潛望鏡,用它來向野景和上漲的海潮調情。他輕輕地撫摩我們旁邊的道拉六號的射擊孔,像是對他的妻子獻溫情。當他準備視察道拉七號,我們的休假小屋內部時,蘭克斯禁止他入內:「小子,海爾佐格,您在這兒圍著水泥轉,真不知道想幹什麼!當年是現實的,如今早已Passe1了。」——
    1法語,意為「過去」。
    蘭克斯愛講「passe」這個詞兒。我總把世界分成現實的和過去了的。但是,退役中尉認為,什麼也沒有成為過去,計算題還沒有被除盡,日後大家還必須一再在歷史面前說明自己是否盡責了。所以,他現在要去視察道拉七號的內部:「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蘭克斯?」
    海爾佐格的影子已經投在了我們的魚和桌子上。他想從我們頭上跨過去進入那個地堡,地堡入口處上方的水泥圖案仍舊可以讓人看出是上士蘭克斯的手藝。
    海爾佐格沒能過得了我們的桌子。蘭克斯由下往上用叉子,不,他沒有用叉子,而是揮拳擊去,把退役中尉海爾佐格打倒在沙丘上。蘭克斯連連搖頭,為我們的烤魚宴席被打斷深感遺憾。他站起身來,一把揪住中尉胸前的麻布襯衫,把他拖到一邊,留下一道工整的軌跡從沙丘上扔下去。我們不再看得見他,但還能聽到他的聲音。海爾佐格把蘭克斯隨後扔去的測量工具揀到一起,咒罵著遠去。他用咒語召來了所有的歷史幽靈,而這些都是蘭克斯方才認為已經屬於過去的。
    「當年人家認為他是個胡思亂想的傢伙時,他還沒有糊塗到這種地步。想當初,假如我們沒有醉到那種程度,開火的時候,誰知道那些加拿大兵會落到怎樣的下場。」
    我只好點點頭表示同意,因為前一天落潮時,我在貝殼和空螃蟹殼中間揀到一顆說明事實真相的加拿大軍服的鈕扣。奧斯卡把這顆鈕扣保存在他的錢包裡,並且感到非常幸運,彷彿他揀到的是一枚稀有的伊特拉斯坎人的錢幣。
    海爾佐格的來訪,時間雖短,卻喚起了許多回憶:「還記得嗎,蘭克斯,當年我們前線劇團來參觀你們的水泥,在地堡頂上進早餐,像今天似的刮著一陣小小的風,突然來了六七個修女,在隆美爾蘆筍中間揀螃蟹。你,蘭克斯,根據命令,肅清海灘,你用一挺殺人的機關鎗幹了這件事。」
    蘭克斯回想著,一邊吸著魚骨。他甚至還記得那些姓名:朔拉斯蒂卡姆姆,阿格奈塔姆姆。他一一列舉出來。他給我描繪了那個見習修女,玫瑰色的臉,周圍有許多黑色。他描繪得如此真切,竟使我的護士道羅泰婭姆姆常在我心中的畫像被遮蓋了一半,雖說沒有使它完全消失。在他作了這一番描繪之後幾分鐘,還升起了一幅景象——這已經不再使我感到過於驚訝,所以我也未能把它當成一種奇跡——一個年輕修女,從卡堡方向飄來,飄到沙丘上空,她的玫瑰色以及周圍的的許多黑色歷歷在目。
    她手執一柄黑色雨傘,就像年老紳士隨身攜帶的那種,擋著太陽。她的眼睛前架一副深綠色賽璐珞墨鏡,類似好萊塢製片主任戴的那種防護眼鏡。沙丘間有人喊她。看來周圍還有許多修女。「阿格奈塔姆姆!」一個聲音喊道。又一個聲音喊道:「阿格奈塔姆姆,您在哪裡?」
    阿格奈塔姆姆,這個小姑娘在我們那條鱈魚越來越清楚地暴露出來的骨架上方回答說:「在這裡,朔拉斯蒂卡姆姆。這裡一點風也沒有!」
    蘭克斯露齒冷笑,得意地點點他的狼腦袋,彷彿這次天主教遊行是他約請來的,似乎根本不存在任何會使他感到意外的事情。
    年輕修女望著我們,站在地堡左側。玫瑰色的臉,兩個圓鼻孔,牙齒微微突出,除此之外無可挑剔。她吐出一聲:「哦!」
    蘭克斯上身不動,只把脖子和腦袋轉過去:「姆姆,到這兒散步來了?」
    回答來得也快:「我們每年到海邊來一次。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海洋。海洋真大呀!」
    誰也不會對此持異議的。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她對海洋的描寫是最貼切的描寫。
    蘭克斯擺出好客的姿態,從我的那份魚裡挑了一塊,遞過去:「嘗點魚嗎,姆姆?還熱著呢。」他的流利的法語使我吃驚。奧斯卡也同樣講起外語來了:「別客氣,姆姆。今天是星期五。」
    儘管我暗示今天吃魚並不違反她們嚴格的教規,卻未能說服巧妙地藏身於修道服中的少女同我們一起共進午餐。
    「二位一直住在此地嗎?」她的好奇心想要知道。她覺得我們的地堡挺漂亮,但有點滑稽可笑。遺憾的是,院長和另外五名修女撐著黑雨傘,戴著綠墨鏡,越過沙丘,進入了畫面。阿格奈塔嚇得匆匆離去,我從被東風修飾過的語流中聽出,她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隨後被夾在中間帶走了。蘭克斯在做夢。他把叉子倒插在嘴裡,凝視著在沙丘上方隨風飄去的這一群:「這不是修女,是帆船。」
    「帆船是白的。」我提醒他。
    「這是些黑帆船。」同蘭克斯是很難爭辯的。「左外側的是旗艦。阿格奈塔,是快速科爾維特式輕型巡航艦。有利的揚帆風向,擺開楔形陣勢,從艄三角帆到尾帆、前桅、第三桅和主桅,所有的帆都掛上了,朝英格蘭方向的地平線駛去。你想像一下:明天清早,英國兵一覺醒來,朝窗外望去,你猜他們看到了什麼?兩萬五千名修女,直到桅頂上都掛滿了旗幟。瞧,第一艘船的甲板已來到眼前了……」
    「一場新的宗教戰爭!」我幫他說下去。依我看,旗艦應叫「瑪麗亞-斯圖亞特」號或「德-瓦萊拉」號,叫「堂璜」號自然更妙。一支新的更靈活的「阿爾馬達」1來為特拉法爾加2之役雪恥了。戰鬥口號是:「殺死全部清教徒!」英國人的軍營裡這一回可沒有納爾遜了。入侵可以開始了:英國再也不是一個海島了!——
    1「阿爾馬達」是1588年菲利普二世派去進攻英格蘭的西班牙艦隊,又名無敵艦隊。
    21805年,英國海軍將領納爾遜在此打敗西班牙和法國聯合艦隊。
    蘭克斯覺得這樣的談話政治性太強。「現在她們開走了,那些修女們!」他報告說。
    「不對,應該說揚帆而去!」我更正說。
    好吧,不管她們是揚帆而去還是由蒸汽推動而去,反正艦隊是朝卡堡方向飄去了。她們手執雨傘,擋住太陽。只有一個人,落在後面,走幾步,彎下腰,直起來,又倒下了。艦隊的其餘船隻,為了留在畫面上,它們緩慢地逆風游弋,朝原先的海濱飯店這一焚燬的佈景駛去。
    「那艘船也許沒能把錯起上來,也許槳被打壞了。」蘭克斯繼續操著水手的語言。「那不是快速科爾維特式船嗎?不是阿格奈塔嗎?」
    不管這是科爾維特式船還是三桅快速艦,反正這是見習修女阿格奈塔。她向我們走近,揀起貝殼又扔掉。
    「您在揀什麼呢,姆姆?」她在揀什麼,蘭克斯其實看得清清楚楚。
    「貝殼!」她說這個字眼時發音特別,說著又蹲下來。
    「您揀這個行嗎?這可是人間的財物啊。」
    我支持見習修女阿格奈塔:「你糊塗了,蘭克斯,貝殼從來不是什麼人間財物。」
    「那也是海濱財物,總而言之是財物,修女不得佔有。修女應當貧困、貧困再貧困!我說得不對嗎,姆姆?」
    阿格奈塔姆姆露出突出的牙齒微笑:「我只揀很少幾個貝殼。是替幼兒園揀的。孩子們真喜歡玩貝殼,他們還沒有到海邊來過呢。」
    阿格奈塔站在地堡入口處,把修女的目光投入地堡內部。
    「您喜歡我們的小房子嗎?」我巴結她。蘭克斯更加直截了當:「參觀一下這幢別墅吧!看一看是不用花錢的,姆姆。」
    在耐穿的裙子下面,她的繫帶尖頭鞋在蹭地,甚至踢起一些沙子,被風捲走,撒到我們的魚上。有點沒把握,淺褐色的眼睛審視著我們和我們中間的桌子。「這肯定不行。」她想要引我們講出不同意她這種說法的話來。
    「別這麼說,姆姆!」畫師替她清除一切障礙,站起身來。「從地堡裡往外看,景色可好啦!站在射擊孔後面看去,整個海灘可以一覽無餘。」
    她還在猶豫,鞋子裡肯定灌滿了沙子。蘭克斯把手伸向地堡入口。他的水泥圖案投下了黑影。「裡面也很乾淨!」畫師的這個動作可能是邀請修女進地堡吧。「只待一會兒!」他明確地說。她身子一閃,進入地堡。蘭克斯兩手在褲子上擦了擦,這是畫師的典型動作。他自己進去之前,威脅說:「你可不准動我的魚!」
    魚?!奧斯卡已經吃夠了。他從桌旁撤離,聽任帶沙的風和海潮這個千古力士的誇張的喧囂聲的擺佈。我用腳把我的鼓移過來,開始擊鼓,在這水泥原野、地堡世界和名叫隆美爾蘆筍的蔬菜裡尋找一條出路。
    我先借助愛情來試試,但沒有多少結果。我一度也愛過一位姆姆。說是修女,倒不如說是護士。她住在蔡德勒寓所裡一扇乳白玻璃門後面。她很美,可我從未見過她。我們之間隔著一條椰子纖維地毯。蔡德勒寓所的走廊也太黑。所以,我更明顯地感覺到的是椰子纖維而不是道羅泰婭姆姆的身體。
    這個主題很快倒斃在椰子纖維地毯上。我嘗試著把我早年對瑪麗亞的愛分解為節奏,讓像水泥一樣迅速生長的攀緣植物生長出來。又是道羅泰婭姆姆,她擋住了我對瑪麗亞的愛的去路。從海上吹來石炭酸味,身穿護士服的海鷗在招手,紅十字頸飾般的太陽照射著我。
    奧斯卡真高興,他的鼓聲被人打斷了。院長朔拉斯蒂卡帶著她的五名修女又回來了,滿面倦容,斜舉著雨傘,絕望地問:「您見到過一個年輕修女嗎?我們的年輕見習修女?這孩子那麼年輕。這孩子頭一回見到海洋。她一定迷路了。您在哪兒,阿格奈塔姆姆?」
    我還能做些什麼呢?只好目送這只被背後吹來的風刮走的艦隊朝奧恩河入海口、阿羅芒什和溫斯頓港方向而去。當年,英國人就在那裡把人工港硬加給了大海1。假如她們全都來,我們的地堡可容納不下。我也曾閃過一個念頭,讓畫師蘭克斯接待她們的來訪,但緊接著,友誼、厭煩和邪念同時吩咐我把大拇指朝奧恩河入海口指去。修女們聽從了我的大拇指,在沙丘上漸漸地變成了飄忽而去的六個越來越小的黑洞眼,那傷心的「阿格奈塔姆姆,阿格奈塔姆姆!」的喊聲,也使她們越來越神速如風,最後化為沙粒——
    11944年盟軍在諾曼底登陸時採用的由艦船組成的人工港。
    蘭克斯先走出地堡。典型的畫師的動作:他的兩隻手貼在褲子上擦了擦,懶洋洋地來到太陽底下,向我討了一支煙,把煙塞進襯衫口袋裡,向冷了的魚撲過去。「這種事情使人飢餓。」他暗示地解釋說,搶走了歸我的魚尾。
    「她現在肯定很不幸。」我埋怨蘭克斯,對用了「不幸」這個字眼頗感得意。
    「為什麼?她沒有理由感到不幸。」
    蘭克斯無法想像,他同別人打交道的方式會使人不幸。
    「她現在在幹什麼?」我問道,可我原來想問些別的事情的。
    「她在縫補。」蘭克斯用叉子比劃著。「她的修女服撕破了一點,正在縫補。」
    縫補女郎走出地堡。她隨即撐開雨傘,順口哼著什麼,然而我相信自己聽出她有些緊張:「從您的地堡往外看,那野景真美啊!整個海灘盡收眼底,還有大海。」
    她在我們的魚的廢墟前面站住不走了。
    「我可以嗎?」
    我們兩個同時點點頭。
    「海風使人飢餓。」我給她幫腔。她點點頭,用那雙使人聯想起修道院裡的笨重勞動的又紅又裂口的手抓我們的魚,送進嘴裡,嚴肅而緊張地吃著,思索著,彷彿她咀嚼的除了魚之外,還有她在吃魚前所得到的享受。
    我瞧著修女帽下的她。她把記者用的綠色墨鏡忘在地堡裡了。一般大的小汗珠排列在她的白色上漿帽簷下光滑的前額上,倒頗有聖母前額的丰采。蘭克斯又想向我要煙,可是方纔他要去的那一支還沒有抽呢。我把整包煙扔給了他。他把三支插在襯衫口袋裡,第四支叼在唇間。這時,阿格奈塔姆姆轉過身去,扔掉雨傘,跑——這時我才看到她赤著腳——上沙丘,消失在海濤的方向上。
    「讓她跑吧!」蘭克斯像是在預言,「她也許回來,也許不回來。」
    我只安穩地待了片刻,盯著畫師的香煙,隨後登上地堡,遠眺海潮以及被吞沒了大半的海灘。
    「怎麼樣?」蘭克斯想從我這兒知道點什麼。
    「她脫掉了衣服。」除此之外,他從我這兒再也打聽不到什麼了。
    「她可能想去游泳,清涼一下。」
    我認為漲潮時游泳是危險的,而且剛吃完東西。海水已經沒及她的膝蓋,她漸漸被淹沒,只剩下滾圓的後背。八月底的海水肯定不太暖,看來她並沒有被嚇住。她游起來了,靈巧地游著,練習著各種姿勢,潛水破浪而去。
    「讓她游吧!你給我從地堡上下來!」我回頭看去,只見蘭克斯伸開四肢在抽煙。太陽下,鱈魚的骨架泛著白光,獨霸餐桌。
    我從水泥上跳下來時,蘭克斯睜開畫師的眼睛,說:「這真是幅絕妙的畫:下潛的修女。或者:漲潮時的修女。」
    「你這個殘忍的傢伙!」我嚷道,「她要是淹死了呢?」
    蘭克斯閉上眼睛:「那麼,這幅畫就取名為:淹死的修女。」
    「假如她回來了,倒在你的腳下呢?」
    畫師睜開眼睛談了他的看法:「那麼,就可以把她和這幅畫叫做:倒下的修女。」
    他只懂得非此即被,不是頭即是尾,不是淹死即是倒斃。他奪走我的香煙,他把中尉扔下沙丘,他吃我的那份魚,讓一個本來是被奉獻給天國的女孩去看地堡內部,當她還在向公海游去的時候,他用粗糙的、塊莖狀的腳在空中作畫,隨即標好尺寸,加上標題:下潛的修女。漲潮時的修女。淹死的修女。倒下的修女。兩萬五千個修女。橫幅畫:修女在特拉法爾加。條幅畫:修女戰勝納爾遜爵士。逆風時的修女。順風時的修女。修女逆風游七。抹上黑色,許多黑色,溶化的白色和冷藍色:進犯,或者:神秘,野蠻,無聊——戰時他的水泥上的舊標題。我們回到萊茵蘭後,畫師蘭克斯才把所有這些畫真正畫下來,有橫幅的,有條幅的。他完成了全部修女組畫,找到了一個強烈渴望得到修女畫的藝術商。此人展出了四十三幅修女畫,賣了十七幅,買主有收藏家、企業家、藝術博物館以及一個美國人,使得評論家們把他這個蘭克斯同畢加索相比較。蘭克斯用他的成就說服了我,奧斯卡,把那個音樂會經紀人丟施博士的名片找出來,因為不僅蘭克斯的藝術,我的藝術也在叫喊著要吃麵包:是時候了,該把三歲鼓手奧斯卡在戰前和戰爭時期的經驗,通過鐵皮鼓變成戰後時期丁當響的純金了

《鐵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