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此時,萊斯納爾的問題像一支箭從黑暗中飛來了:「還有什麼?過得好嗎?」
    這話裡並沒有嘲諷。它聽起來像是一種威脅。
    「利歐,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剛才幹了什麼事?」
    他一時無法理解這個句子的意義。然後,他理解了。此時,他突然感到驚慌失措,就像遇到一個冷酷而殘忍的攔路搶劫者,既沒有任何保護,也沒有進行任何反抗……
    他坐在床上頓時感到心情惡劣起來。
    「你知道你幹了什麼事嗎?」
    蠟燭的火苗在跳動。燭光在維拉的皮膚上閃耀著——他卻站在床邊,兩隻拳頭緊壓在突突跳動的太陽穴上,看到……看到那老人的脖子,看到老人脖子上的癡皮,那些像爬蟲一樣的紋路。
    「你知道你幹了什麼事嗎?」難道她由於我也感染上了艾滋病毒?
    利歐披上浴衣,走進對面的工作室,從壁洞裡拿出一瓶威士忌酒。真該死,別激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要盡力控制自己……
    可是,儘管他喝了那麼多,他的情緒並沒有好轉。他把病毒也傳染給了維拉這種想法像一條隱秘的小蛇一樣在他的心裡騷動,而這條蛇更加隱秘和更為狠毒。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該怎麼辦?那麼,只有一條出路:走萊斯納爾的道路……我的天哪!
    他突然想到一個非常激烈的詞:自殺。
    「你瞧,」萊斯納爾說,「我已經給你作了示範。現在我們終於聚在一起了。你說過,這不是好下場。可是我該怎麼辦呢?總之,不僅我的妻子,而且我的孩子,都有可能感染上艾滋病毒。」
    「我沒有孩子。」
    「你是對的。你知道我們的情況嗎?要不要我告訴你,我們從來也不想要一個孩子,可是偏偏在那一天……」
    「我的老天!別再提它了!」利歐咆哮如雷。
    「好吧。可是,你現在理解了嗎?也許我發瘋了。可是你呢?你到底怎麼啦?」
    利歐開了不到半小時的車,便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基費爾的住處斯泰納巴赫。這裡沒有大城市生活特有的緊張、忙碌和不停地奔走,也沒有慕尼黑的輝煌和艷麗。
    這兒土地平坦,佈滿小丘,有機樹、油菜田、黑白斑點的母牛和一條長長的公路。公路兩旁交錯著平層避暑小別墅和農民的田莊,這是城市附近典型的建築。這兒甚至可以看到保爾-諾沃提尼曾經說過的那幢具有青年派風格1的別墅,它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從通向房屋的那條小路的瀝青蓋板裡,長出了野草。房屋的牆上蔓生著常青籐。當利歐下車的時候,感到周圍既寂靜又涼爽。
    1德國19世紀末的藝術學派,尤指美術工藝上的風格。
    他四處張望。可是就在這時門已經開了,一位身穿深藍色圍裙的婦女出現了。鐵灰色的頭髮平滑地披在她的頭上。她戴著一副角邊眼鏡,此時她正把它摘下來。
    「您是馬丁先生,對嗎?」
    「對。」
    「太好了。我不能和您握手,因為我手上有做蛋糕的生麵團。您喜歡吃蛋糕嗎?」
    「啊,很喜歡!那麼,您是基費爾先生的姐姐,對嗎?保爾-諾沃提尼給我講了許多您的烹調技術。」
    「啊呀,這個保爾……要是他常到我這兒來該多好呀!我的弟弟坐在露台上,就在這幢房子的另一邊。他等著您呢。那麼,回頭見。」
    這幢房子的另一邊非常安靜。這是個用石頭砌成的大露台,周圍有石欄杆,一直通向一叢高高的冷杉。
    這一次,路德維希-基費爾修長而虛弱的身體上穿著一套深棕色的運動衣,像他倆第一次會面時那樣,頭上戴著一頂巴斯克帽。他的膝蓋上蓋著一條格子圖案的毯子。他向後靠在躺椅裡,注視著房子拐角處的那條路。他的面前是一張桌子,上面放著兩排陶瓷花盆,裡面長著一些植物。在躺椅的旁邊,他把一隻手提籃放在露台上。
    「喂,馬丁先生!」
    他撇嘴露出一絲微笑。「行,您找到我這兒來了。」
    「這不困難。」
    基費爾今天沒有戴手套。他的手又冷又濕,而且軟弱無力。利歐無所謂,摸了摸基費爾的手。
    「您請坐。您知道這是些什麼嗎?」
    「您指的是這裡的這些植物嗎?」
    「是的,這些植物。我迷戀這些植物。您仔細瞧瞧它們的形狀!這兒是一盆馬齒莧。您看到過這種花嗎?」
    利歐點點頭。的確,這是一些形狀稀奇古怪的肉質的綠色植物。有些像有點紋的蛇,另一些像大海裡的某些綠色的小動物。有成幾何形狀的植物和各種各樣的黃色和紅色的變種。這裡的這個人,這個路德維希-基費爾,這個病危的路德維希-基費爾,刑事警官,已到了病的晚期,的確沒有人相信他會好轉起來,他似乎忙於把植物的插枝埋在新的花盆裡。否則的活,那些剪刀和那只盛有花園泥土的提桶有什麼用呢?
    「您已經看到我的姐姐了嗎?」
    「看到了,我們已互致問候。」
    短時的停頓。鳥兒在某處歌唱。停頓持續了很長時間。基費爾把他的瘦骨嶙峋的手舉到頭上,為的是把巴斯克帽移正。「馬丁先生,要是您想抽煙,您就放心地抽吧。也許它對我已不再有害了……而且我今天又不咳嗽了。」
    利歐一支接一支地抽香煙。
    「我很高興,我又要回到我的醫院。我想知道上次他們給我服用的抗生素。服用這種抗生素之後,我的皮膚平滑多了。可是,真該死,多次發生繼發感染……不過,我的呼吸總算好一些了。」
    他用蒼鷹一樣銳利的目光迅速地看了利歐一眼。利歐現在知道,基費爾使他想起了什麼:使他想起一隻要餓死的老鳥。
    「您知道,在醫院裡,像我這樣的老人已經是很稀罕的了。除我之外,全是些年輕的小伙子。而我呢,領養老金的退休警官,已經是爺爺了。雖然……」他輕聲地吃吃笑了起來,聽起來像是風吹枯葉發出的簌簌聲。「雖然,總有一天,我們大家都會一樣。年輕人和老年人。只是從這些年輕人的眼睛上,從他們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抗議上,您也許還知道什麼是青春。這些年輕人不願放棄生的希望。可是,誰願意放棄生的希望呢?」
    利歐又點頭表示同意。此時,基費爾把頭斜過來,仔細地打量他,彷彿一位攝影師在打量他的模特兒。
    「至於您,馬丁先生,您看上去精神飽滿極了。如果我們談論那件事,您不會反對吧?」
    談論那件事?談論那疾病?談論死亡?以及緊接著談論您姐姐的一流的烹飪技術?
    「當然不反對。」
    「我現在用『你』來稱呼,利歐,反正我們屬於同一個陣營。在醫院裡,沒有人會想到用『您』稱呼對方。即使對我這樣一個無用的老人,也不用『您』稱呼。在醫院裡,用『你』相稱是理所當然的事。你也許明白我說這些話的用意。那好吧,利歐,我覺得,在我們談正題之前,我們應該談談我們自己。」
    「那麼正題呢?正題是什麼?」
    「是我們需要做的事。不過,首先我要問你,你得這種病已經多久了?」
    「四年。至於在哪天哪時得的,我就無法確定了。」
    「我也一樣。」
    「是一次手術引起的?」
    「是的。一次分流手術。一次非常必要的分流手術……我當時快要翹辮子了……這樣看來,我現在無需抱怨。要是我的朋友恩斯特-任格爾不把我放到手術台上,我也許早就死了。當時使用的血漿,那糟糕透頂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說,的確是它拯救了我的生命。當然,血漿裡有什麼東西,我思想上是沒有準備的。」
    「手術是在何處做的?」
    「在威斯巴登。我在那兒的聯邦刑警局工作了好多年。他們有一所跟他們合作的專科醫院。任格爾教授就像是一尊醫學上至高無上的神,我們盲目地相信他。我們的確可以相信他。不過,當時他像其他的外科醫生一樣上了一種神話的當,即相信血漿的療效。也就是說,他相信血漿在醫療上具有輔助作用……使用血漿,可使患者的傷口迅速地癒合,可使患者的體力更快地恢復。」
    「他們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哎呀,你瞧!」
    「手術後您做了些什麼?」
    「我們彼此以你相稱,利歐。」
    「請您不要見怪,也許這和我的教育有關,不過,我的確很尊敬您,基費爾先生。您儘管用『你』稱呼我,但我想繼續用『您』稱呼您。」
    「那好吧。我用『你』稱呼你,顯得我是你的父輩。這事現在並不重要。利歐,我想問一下,這病在你身上還沒有發作嗎?沒有出現繼發感染嗎?肺和腸沒有出現問題嗎?你看上去氣色特別好。我說這話,並非出於嫉妒,而是出於滿心歡喜,相信我吧。可是,你的醫生是怎麼說的?」
    「他說我的免疫系統還相當地完好無損。」
    「你有多少?」
    「您指的是T4輔助細胞?」
    「是的。」
    「920,」利歐回答說,而且顯得有些自豪。他從自己的聲音裡聽出了這種自豪,不禁感到羞愧,就像一位音樂家拉錯琴弦而感到羞愧一樣。也許,在進行類似談話的地方,均會出現這種難為情的情況。結果是相同的,只是有些人早一些感染上了艾滋病毒,另一些人……
    「真是難以置信!說真的,我為你的健康情況感到高興。此外,我認為這很重要,很重要……」
    路德維希-基費爾沒有解釋他最後這句話的意思,而是脫下了他的巴斯克帽。他的頭上佈滿淡黃色的癡皮。可是,最糟糕的是,皮膚上有黑色的、形狀不規則的結節,它們像一些奇特的風化了的石塊使他的太陽穴顯得畸形。
    他右手的食指指著這些皮膚上的結節。「你看到過卡普氏肉瘤嗎?」
    利歐沒有回答,只是凝視著這些黑色的斑點。
    「卡普氏肉瘤就是這個樣子。我想讓你看一看它。其他的情況我壓根兒不想談。不想談我一連幾個星期拚命地拉屎,整夜整夜地在廁所裡度過,不談胃粘膜增生,也不談我的右肺實際上已喪失了功能……」
    利歐一動也不動,但是他迫使自己不把目光轉過去。他得說些什麼。可是,在這樣的時刻,他能說些什麼呢?
    基費爾先開口說:「我想讓你看看,我的年輕人,要是你到了我現在所處的階段,你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必須讓你看一看卡普氏肉瘤,以便你明白我要對你說的話。這是開場白。」
    「開場白?」利歐自言自語地說。「什麼東西的開場白?」
    「這點我以後再談……」
    「在用餐以後?」也許這個問題只是一種無濟於事的抗議。利歐只知道一點:情況開始對他變得嚴重起來了。
    他面前的這個蒼白的骷髏頭扭歪著臉,露出含糊的微笑。「不。請幫我個忙,把這些花盆拿走。然後把那個籃子給我……」
    利歐把籃子放到桌子上。這提籃很沉,裡面裝滿檔案、信件和文件。
    「這些就是我所能搜集到的有關他的材料,」刑事警官路德維希-基費爾開始說。
    「有關誰的材料?」
    「有關你的兇手的材料,利歐,也可以說是有關我的兇手的材料。因為歸根結底,參與謀害你的還有一大批兇手。而除此之外……」
    基費爾無法繼續說下去,一陣咳嗽使他的身子直抖。他的身子向前彎曲,以致那頂巴斯克帽,那頂該死的巴斯克帽,從頭上滑落了下來。利歐絕望地問自己,現在該做些什麼。他無法幫助基費爾。那怎麼辦呢?
    過了一會兒,那令人戰慄的咳嗽聲終於平息下來。基費爾把頭向後仰,用手從毯子下摸出一塊手帕。他一邊慢慢而吃力地呼吸,一邊用手帕輕輕地拭去眼裡的淚水。
    「我的確感染上了艾滋病毒……那好吧。你仔細地瞧一瞧這些照片……」
    是的,這是一大包照片。大多數照片的尺寸為6乘9。其中的6張照片是放大的複製品。所有的照片均是彩色的。
    路德維希-基費爾不作解釋。利歐也不提問,只是坐在那兒,來回地移動照片。
    從一堆書信中滑下來一份電傳的複印件。從它那華麗和飾有紋章的信頭上看,這是一份官方的電傳:「親愛的朋友,現在向你提供一些有關托馬斯先生的情況……」
    利歐所知道的一點零碎的西班牙語,在這裡是無濟於事的。不過,他猜到這封信是西班牙警方寫給基費爾的。
    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位戴巴斯克帽的老警官已經做了大量的工作。利歐最感興趣的是恩格爾本人,是這個在他的噩夢中迫害他的人的照片。
    利歐在一張照片上看到:湖光由於深色的機樹而閃爍。利歐觀賞著照片上的那些白色的船和具有阿拉伯或伊維薩風格的白色房屋。
    這些船排成一行,被一根纜索繫住,停泊在一個狹窄的港灣裡,這港灣就像一把刺入褐色的土地的藍色的快刀。這是一些價錢昂貴的大船……
    坐落在港灣周圍和斜坡上的那些房子,建造時想必也花費了大量的錢。這是些具有摩爾式拱門的白色別墅。百花盛開的花園。網球場。緊挨港口的地方是佈滿陽傘的庭園草地,周圍有出售紀念品或時裝用品的小商店、小酒店和奢侈品商店。到處都是人,主要是旅遊者,他們當中有的心情鬆弛,有的面帶驚喜。
    利歐看到這種情景,油然產生一種奇特的空虛感。這時,他突然聽到路德維希-基費爾的吃力的聲音:「卡拉多爾,這是恩格爾活動的地方。這並不特別奇怪,因為卡拉多爾長久以來就是百萬富翁們的一個遊樂場。他也許覺得這裡很合他的胃口。」
    「卡拉多爾在什麼地方?看上去是在伊維薩島上……」
    「他從前在伊維薩島上,那是在他建立了生物-血漿公司之後。他確信這台賺錢的機器已經正常運轉後,便偷偷溜往馬略卡島。不僅僅是為了去那兒滑水,也不僅僅是為了那些女人,他去那兒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做生意,這也是他一貫的目的。當時,他和來自馬德里的一個商人合夥,在伊維薩島上的桑塔-奧拉裡亞建立了一家建築公司。這人的名字叫佩佩-阿爾馬多。這兩個傢伙在伊維薩島上建起了一些質量很差的水泥別墅,從而破壞了當地的風景,然後以高價把這些像農舍一樣的水泥別墅賣出去。」他停了一會兒,吸了一口氣。說話似乎使他感到吃力。
    「可是,80年代末,巴利阿里群島上的形勢開始發生變化。馬略卡島——和伊維薩島相比,它不僅面積更大,而且有更多的東西可供遊人觀賞——從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島發展成為牙醫、投機商和董事會主席們的第二居住地。恩格爾又看中這個地方。凡是能賺錢的地方,人們就能找到他。1988年10月,他決定把資金轉移到馬略卡島。在伊維薩島上的桑塔-奧拉裡亞,他雖然還有一個辦事處,但活動的中心已經轉移到馬略卡島了。」
    基費爾用骨頭突出的食指指著一張照片。「他的住宅,在卡拉多爾的附近,這住宅名叫玫瑰莊園,原是一所古老的莊園房子,被他改建為私人宮殿。順便說一下,這張照片是海盜2號,他的遊艇。」
    他指的是停靠在碼頭邊上的那些船當中的一艘。利歐對船一竅不通。他只知道那是一艘遊艇,而且是一艘相當大的遊艇。
    路德維希-基費爾身子向後靠在他的躺椅裡,在下午的樹蔭下,他雙目緊閉,這使利歐想起了一位埃及的法老,他的木乃伊被一個盜墓者或某個無禮的考古學家從金字塔裡拖了出來。
    利歐的頭又開始疼了,兩邊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動。他知道頭痛的原因:昨天晚上,他的惡夢,路德維希-基費爾,躺椅裡的這位法老,那些照片……他強迫自己繼續細看這些照片……
    恩格爾的玫瑰莊園坐落在一個小丘上,是用巨大的金褐色的石料建成的。在第二層裡有一個立柱支撐的涼廊,可是那些彩色的斑點,到底是花還是人,利歐無法辨認出來。涼廊的右邊是一座正方形的、配有雉堞的塔樓。傘松和橄欖樹構成一種類似公園的氛圍。左邊是兩排整齊的意大利柏樹。它們枝葉茂盛,蒼勁挺拔。在它們的下方,有一個碧波蕩漾、飾有兩個塑像的水池。這樣的環境和建築是很受那些喜歡特別的百萬富翁青睞的。
    利歐把這張照片推到一邊,拿起了另外一張。他的脈搏跳得更快了。這是一個男子的一張快照,照像機用一種富有想像力的方式拍下了這個男子:他正側身跳過一個障礙,身體剛巧懸在空中。這障礙是一堵油漆成紅白色的籬笆。這籬笆想必是在卡拉多爾港的某個地方,因為在照片的背景上,利歐看到船的艏柱,系船樁,拴船用的纜繩。照片上還有兩個女人。她倆看上去相當年輕,長得非常漂亮。從她們身上穿著的寥寥無幾的彩色布片,人們立即可以確定她們是什麼樣的人。這男子為了哪個女人而側跳過籬笆,這一點始終不清楚。這男子是托馬斯-恩格爾嗎?
    是的,因為在另一張照片上我們又發現了他!在這張照片上,既沒有女人,也沒有遊艇,只有他獨自一人。在露天下,他坐在一張桌子的旁邊,兩手托著下巴。
    利歐突然想起,那肥胖的奧爾森曾大發雷霆,因為他們想為那些有關生物-血漿公司醜聞的文章弄到一張恩格爾的合適的照片,可是,無論是好幾家圖片服務社,還是《新信使報》的圖片檔案室,均無法提供這樣的照片。無奈之下只得找了一張模糊下清的、很舊的黑白照片。
    要是那胖子看到這裡的這張照片,他定會高興得歡呼起來。這張照片再現了一個皮膚曬得黑黑的、臉龐瘦削的薄嘴唇男子,前額已經禿了。腦袋的邊上貼著剪短了的、淡黃色的鬈發。眉毛幾乎是水平的。前額上有四道清楚的皺紋。最引人注目的是眼睛。眼睛的顏色是一種煙青的藍色,在瞳孔裡似乎凝聚著一種虎視眈眈的、絕望的憤怒。這是一個心狠手辣的男子的照片,他準備掐死任何敢於和他作對的人。
    利歐將這張照片翻轉過來。
    上面沒有附註,只有一個日期:3月24日。這說明這照片是在不久以前拍的。也可以肯定,這張照片是用變焦距鏡頭搶拍的。照片上,只有他的人頭是清晰的,他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顯得朦朦朧朧的。地點顯然是一家咖啡館。卡拉多爾?還會是別的地方嗎?
    利歐把這些照片推來推去,它們粘在指尖上,而指尖在照片亮晶晶的表面上留下淡淡的痕跡。昨晚的那些幻覺又出現了,他頓時感到害怕。他想到維拉,想到萊斯納爾——他感到口乾,他的心臟快速地跳動。
    又是恩格爾……穿著牛仔褲和開領短袖衫,老練、冷靜、泰然自若,完全和人們心目中的百萬富翁一樣。利歐對這張照片不感興趣。
    「你看到那小姑娘了嗎?」這位老者問道。
    在這些照片上有幾個「小姑娘」,可是利歐立即知道這位刑事警官指的是哪一個。一張6×9的照片,也許是用特別大的廣角鏡頭拍攝的,因為那只對著照像機的手變得很大,完全走了樣。
    這是一個姑娘的手。這姑娘身材苗條,皮膚曬得黑黑的,只穿著一件黑色的單衣,根據她那兒童般的胸部推斷,她不會大於14或15歲。
    「這是他的女兒,」路德維希-基費爾說。「她名叫伊勒娜。她在一所寄宿學校,即奧登瓦爾特學校接受教育,可是恩格爾想方設法勸說她離開寄宿學校,來到了他這裡。當然,他沒有教養權。理所當然地,孩子的母親到法院告了他。可是,恩格爾對此毫不在乎。」
    「這麼說,她住在他這裡?」
    「是的。」
    「您從哪裡得知這一切的?您從哪裡弄到這些照片和材料的?」
    「我們不要為這些問題耽誤時間,好嗎?」
    「可是這些照片和材料畢竟是一份完整的卷宗,您說是嗎?」
    「親愛的利歐,要是我決心幹一件事,就會輕而易舉地弄到一份有關的卷宗。」
    他又不斷地輕咳。利歐擔心,基費爾那可怕的咳嗽又會發作起來。可是在這事情上他弄錯了。「毫無疑問,這是我一生中所收集的最重要的卷宗,而且也是最後的……」
    他雖然非常羸弱,但聲音聽起來卻清楚而堅定。眼睛也恢復了它們原有的獨特的生氣。「你可以把所有的檔案通讀一遍。一份一份地讀,讀完後還我。可惜這些材料有許多是用西班牙語寫的。我跟我在聯邦刑警局工作期間結交的朋友還保持著聯繫。我已經使用了所有的聯繫,尤其是我和帕布羅-維達爾之間的友誼,他是西班牙國民警衛隊的一位上校。作為毒品專家,他目前在帕爾馬擔任類似特使的職務。這就是說,他能接近西班牙所有的警察機構。他是我在馬略卡島的忠實的朋友。」
    利歐的目光又落到了恩格爾的臉上。他又感到噁心和憎惡。那麼,基費爾在馬略卡島上有位忠實的朋友。這人監視著恩格爾,或讓人監視著他。馬略卡島?
    「利歐……」
    那桌子搖晃了一下。路德維希-基費爾把兩手放到了他躺椅的扶手上,吃力地站了起來。膝蓋上的毯子掉了。桌子上還有一盆花,利歐迅速地抓住它,以免它翻倒下來。
    基費爾似乎沒有覺察到這點。「利歐,我現在要和你談談那個規劃。」
    他筆挺地在露台上來回地走動,抬起下巴,雙手深深地插在他那很不像樣的、褐色袋狀運動褲裡。
    「規劃這個詞聽起來也許有點兒太壯麗了;其實,這只不過是一個計劃。」
    他停在了有小柱的欄杆旁邊,朝利歐望過去。他們之間雖然有一段距離,但他的聲音清楚而明確:「準確地瞭解情況是制定任何計劃的先決條件。這一點我已經做了。對我來說只剩下一點:幹掉殘害你我的兇手。車票我已經買好了。這並不特別困難。飛機票也不貴……」他扭歪著嘴,露出一絲幽靈似的獰笑。「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把旅行的長度考慮進去的話。」
    旅行的長度……利歐感到後脖子發涼。他的背脊在抽搐。他呆呆地坐在那裡,兩手放在膝蓋上。那天夜裡,由於她的愛情,也由於他的愛情,他會給維拉帶來什麼呢?這個問題像一條小蛇,一條黑色的小蛇,再次撕咬著他的心。
    「可是,這一切都不是問題。問題在別的方面……」
    基費爾重新走近桌子,把那雙滿是鱗狀皮屑和斑點的爪形的手攥成拳頭。他把雙拳的尖尖的指節骨壓在桌子的鐵製的面板上。「問題是我不想一個人去。我不能也不允許一個人去。必須有另外的人陪我去。」
    「恩格爾?」利歐上氣不接下氣地輕聲地說。
    「是的,當然是恩格爾。不過不單單是他……這就是我的困難。因為除他以外還有一個人我們得把他幹掉……」
    利歐張大眼睛驚奇地凝視著基費爾。他試圖理解基費爾說話的意思。
    路德維希-基費爾早已把文件和檔案分類整理。這時他拿起一個信封,從中抽出一張照片。
    「瞧,就是這個人!」
    這是一張非常清晰的照片,本來該是放在銀質的鏡框裡的。照片上是一個長著相當胖的四方臉的男子,大概50多歲。他那金屬眼鏡的時髦的邊框,賦予他一點兒重要性和聰敏;他的嘴很小,而且閉攏著;兩眼傲然注視著觀看者。這是……是的,這是一張官員的臉,非常典型,像是用模壓機沖壓出來的似的。
    「他名叫伯恩哈特-哈佩爾,」路德維希-基費爾說。「他是政府高級官員。嚴格他說,他是衛生部的高級官員,在發生這樁艾滋病醜聞時,誰也不願意聲明對此負責,那時候,哈佩爾是柏林聯邦衛生局裡負責處理艾滋病問題的官員。也就是說,他是總局的頭頭。他充耳不聞血友病患者的抗議,不管抗議聲有多大;他對各個方面推行綏靖政策,把大事化小;他不向他的部長們提供正確的消息,總想往上爬;他保護他的那些工業界的朋友。好了,現在他已經被他們從衛生部攆出去了。也就是說,讓他『提前退休』。現在,他終於可以享受像恩格爾那樣的人給他提供的賄金了。此外,他還繼續領他的工資。有一天,也就是說,當我們長眠地下的時候,他會放心地成為一個富裕的享受養老金者。」
    利歐不作回答,他心裡只有疑問。從住宅的一扇開著的窗子裡飄來了鋼琴音樂。伊爾瑪正在擺餐具,他想。
    「您剛才說『要把他幹掉』?」
    路德維希-基費爾又坐了下來。他把頭轉向利歐。「利歐,你所想的和我所想的完全一樣。利歐,你是頭一個也是唯一的聽我說這件事的人。我已經決定要殺死他。殺死他和恩格爾……」
    利歐試圖吞嚥,可是他的嘴大幹了。他無法相信他剛才所聽到的東西。
    「是您?」
    「是的,是我。」基費爾把哈佩爾的照片放回到信封裡。「別這樣看著我!你當然不相信我說的話。你根本也不會相信我要殺死他們。可是,事情是會變化的。總之,我得堅持將近五天的時間。我會堅持下來的,這點你可以相信……」
    沉默。利歐的耳朵裡有一種細微的嗡嗡聲,可是頭痛已經消失了,像是被揩去了一樣。他試圖細細領會他剛才聽到的事情。可是沒有成功。那些概念像萬花筒裡的色彩一樣相互交疊在一起:卡拉多爾,恩格爾的遊艇,那所住宅……現在,那個名叫伯恩哈特-哈佩爾的人肯定住在柏林的某個地方——

《血漿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