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克勞迪婭-德利納駕車從她太平洋沿岸帕利塞德峭壁上的寓所向阿西娜的馬利布寓所駛去,一路上捉摸著如何說服阿西娜重新出演《梅薩麗娜》。
  能否說服阿西娜,對於電影公司,對於她自己都關係重大。《梅薩麗娜》是她的頭一部名副其實的獨創性作品,她以前的作品不是改編小說,就是改寫或修訂他人的劇本,或者就是與他人合寫。
  而且,她還是《梅薩麗娜》的製片人之一,這是她生平從未享受過的一種職權,同時還有不少淨收入,一下賺到一大筆錢。隨後,她就可以採取下一個步驟,做編劇兼製片人。在密西西比河以西,可能只有她不願意做導演,做導演意味著在處理人際關係時得冷酷無情,這是她無法忍受的。
  克勞迪婭和阿西娜算得上是至交,並非電影圈裡同事間的工作關係。阿西娜很聰明,不會不知道這部影片對她的演藝生涯意義有多重大。但阿西娜竟會懼怕博茲-斯坎內特,這真讓克勞迪婭捉摸不透。以前阿西娜從不懼怕任何事,也不懼怕任何人。
  嗯,這次她一定要做成一件事,探明阿西娜為何如此懼怕博茲,然後可以幫幫忙。當然,她得幫幫阿西娜,別讓她毀了自己的事業。除了她以外,還有誰更瞭解電影圈裡錯綜複雜、爾虞我詐的內幕呢?
  克勞迪婭在紐約時就夢想成為一名作家。她18歲時寫出第一部小說,被20家出版社退了回來。但她毫不氣餒,決定移居舊金山,嘗試寫電影劇本。
  克勞迪婭生性活潑、詼諧,又頗有天分,很快就在洛杉磯結交了一大群朋友。她進入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學習電影劇本創作,在此期間認識了一位年輕人,他的父親是位著名的整容師。她和那位年輕人墜入了愛河,年輕人被她的肉體和聰慧迷住了,後來又將這密切的兩性夥伴關係發展成「真摯的愛情」。他帶她回家吃飯,他那做整容師的父親也被她迷住了。飯後,整容師伸出雙手捧住了她的臉。
  「老天真不公道,讓你這樣的女孩長得還不夠漂亮,」他說,「你千萬別生氣。這不過是與生俱來的不幸。不過我就是幹這一行的。如果你願意,我會設法彌補你的缺陷。」
  克勞迪婭並未冒火,心裡卻有點忿忿不平。「我憑什麼非要長得漂亮?那對我有什麼好處?」她笑嘻嘻地說道,「我的相貌配你的兒子並不差。」
  「好處多的是,」整容師答道,「手術後,我兒子就配不上你了。你是個又溫柔又聰明的姑娘,但別忘了美貌的巨大魔力。你寧願一輩子站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成群的男人爭相追逐那些智力不及你十分之一,但貌美如花的女人嗎?你只不過是鼻子太厚,下巴方正得像黑手黨人戴的兜帽,就得待在一旁,作壁上花觀。」他用手拍拍她的臉,小聲說道:「這不費事,你的眼睛和嘴很迷人,身材也很不錯,趕得上電影明星。」
  克勞迪婭受驚似地把身子一縮。她知道自己長得像父親,「黑手黨人的兜帽」這個字眼對她是個刺激。
  「我倒無所謂,」她說,「可我付不起手術費。」
  「還有一點,」整容師接著又說,「我瞭解電影這一行,我的工作延長了許多男女明星的演藝生涯。有朝一日你想讓電影公司採納你的劇本,你的容貌能起重要作用。這可能對你不公平,我知道你很有天賦,但電影界就是這種風氣。就當是因為職業的需要整容吧。別把它和男女之事牽連起來,雖然事實確實如此。」他看出克勞迪婭仍在猶豫。「我不收你的錢,」他說,「這樣做是為了你,為了我兒子,即使我擔心你一旦變得如我想像的那麼漂亮,我的兒子就會失去你。」
  克勞迪婭總是覺得自己不漂亮,現在又想起父親對克羅斯的偏愛。如果長得如花似玉,她的命運會不會是另一個樣子呢?她頭一次仔細瞧了瞧整容師,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兩眼十分柔和,彷彿在說他能理解她的任何想法。克勞迪婭笑了笑。「好吧,」她說,「就把我變成灰姑娘吧!」
  整容師用不著費那麼大的勁。他只是削薄了她的鼻子,弄圓了她的下巴,刮了刮她臉上的皮膚。克勞迪婭重新出現時,有了一個完美無瑕的鼻子,一副灑脫不凡的儀態,顯得又俊俏又高貴,雖非美貌絕倫,卻也魅力無窮。
  整容對克勞迪婭的職業生涯產生了魔幻般的影響。她年輕,資歷淺,但最終和梅洛-斯圖爾特進行了一次私人會晤,他成了她的經紀人。他給她提供改寫劇本的機會,邀請她參加晚會,結識製片人、導演和演員。他們全被她迷住了。五年後,她儘管還很年輕,卻成為一位A級片的A級編劇。同樣,整容對她私生活的影響也非同小可。整容師的預測是對的。他的兒子很快就不得不退避三舍。克勞迪婭征服了一連串的男人——有的確實是拜倒在她的腳下,這種經歷足以讓一位電影明星為之得意。
  克勞迪婭熱愛電影這一行當,她喜歡與其他編劇合作,喜歡和製片人爭執如何編劇以降低電影成本,喜歡甜言蜜語地勸說,把劇本拍成具有一流藝術水準的影片。她對男女演員都敬畏有加,他們總能準確把握她的語言,把台詞念得更加生動感人。她喜愛攝影場的魅力,儘管大多數人覺得那會很乏味。她陶醉於攝影組成員間親密無間的氣氛,即使與「低檔次的人」胡搞也在所不惜。她懷著又驚又喜的心情關注著一部影片由開機至獲得成功,或遭到慘敗的整個過程。她篤信電影是一門崇高的藝術,每接手一個改寫劇本的活計,她就設想自己是一個修遺補缺的工匠,並不只是為了得到片頭署名而修改。她才25歲就已聲名遠揚,和眾多的影星關係密切,阿西娜-阿奎坦恩就是她最親近的影星朋友。
  她對自己旺盛的性慾倍感驚奇。對她而言,和自己喜歡的男人上床,就跟任何友好的表示一樣,是很自然的事,她這樣做不帶任何功利目的,她天賦非常之高。有時她甚至開玩笑說,男影星和她睡覺是為了出演她編劇的下一部影片。
  她的第一個風流男人,就是那位整容師,他比他兒子更富有魅力,也更有床事經驗。可能是對自己的手工作品著迷的緣故,他要為她買一套公寓,每週給她零用錢。他這樣金屋藏嬌並不只是為了和她做愛,他喜歡和她在一起。克勞迪婭風趣地拒絕了他:「我原以為你不收任何報酬呢。」
  「你已經付清了手術費,」整容師答道,「可我希望我們時不時地能見見面。」
  「當然可以。」克勞迪婭回答。
  克勞迪婭覺得自己不同凡響,她和各種各樣的男人做愛,他們年齡不等,個性各別,長相迥異,而且她都能從中獲得樂趣。她就像一個雄心勃勃、孜孜不倦的美食家,吃遍世界上的山珍海味、美酒佳餚。她把自己的經驗傳給初露頭角的演員和編劇,但她並不喜歡這種角色。她想學會更多的東西,所以她發現年長一些的男人更有吸引力。
  一個難以忘懷的日子,克勞迪婭體驗出了與了不起的伊萊-馬里昂一夜風流的滋味。她非常陶醉,儘管並不怎麼成功。
  她和伊萊-馬里昂相遇在洛德斯通製片廠的一個晚會上。馬里昂對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為她並不懼怕他,反而對製片廠新近拍攝的一部具有轟動效應的影片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而且,馬里昂還聽說她只用一句不傷感情的妙語,就把博比-班茨那色迷迷的表示擋了回去。
  伊萊-馬里昂已經好幾年不問性事了,他幾乎喪失了性功能,做愛於他是徒費精力,並無半點樂趣。他邀請克勞迪婭隨他去洛德斯通名下的貝弗利希爾斯別墅,他認為克勞迪婭是看中了他的權勢而接受了邀請。他沒有料到這只是因為她對性有一種好奇心理:和這樣一位有權有勢、但年老體衰的男人上床是怎樣一種滋味呢?這還不是唯一的原因;她發現馬里昂雖說上了年紀,但並不缺乏魅力。他告訴她每個人都叫他伊萊,就連他的外孫也這樣叫他。這時他露出了笑容,原本長得像黑猩猩的五官驟然英俊起來。他富有智者風範,渾身上下透出一種本色的魅力,這讓她為之著迷,因為她平素有所耳聞的只是他的凶狠殘暴、冷酷無情,和這樣的人在一起肯定很有趣。
  在貝弗利希爾斯大酒店別墅樓下的臥室裡,克勞迪婭發現伊萊-馬里昂挺害羞的,她有點忍俊不禁。克勞迪婭可並不扭扭捏捏,她動手幫馬里昂脫衣服,在馬里昂把自己的衣服疊起來放在軟椅上的當兒,克勞迪婭又把自己脫個精光。她緊緊擁抱了一下馬里昂,隨他一起鑽到被單底下,馬里昂試圖來一句幽默:「所羅門王奄奄一息時,人們把處女送去給他暖被窩。」
  「是嗎?不過,我可幫不了你這麼大的忙。」克勞迪婭說。她親吻著馬里昂,撫摸著他。馬里昂的嘴唇暖暖的,吻起來很舒服,他的皮膚乾燥光滑,感覺也不錯。剛才馬里昂脫掉衣服和鞋子時,克勞迪婭驚訝地發現他身材很瘦小,她不由得感歎一套3,000美元的西裝為這位有權有勢的人撐了多大的門面。不過,馬里昂瘦小的身材配上他的大腦袋,倒顯得蠻可愛的。克勞迪婭一點不覺得倒胃口,他們互相親吻、撫摸長達10分鐘之後——了不起的馬里昂接起吻來像一個天真的孩子——兩個人都意識到馬里昂已經徹底喪失了性能力,馬里昂心想:這是我最後一次和女人上床了。克勞迪婭把馬里昂摟在懷裡,馬里昂舒了一口氣,全身放鬆下來。
  「好吧,伊萊,」克勞迪婭說道,「現在我來仔細告訴你,你的那部電影為什麼從票房價值和藝術角度看都糟糕透頂。」克勞迪婭一邊輕柔地撫摸著馬里昂,一邊對那部電影的劇本、導演和演員進行深入的分析。「說它是一部拙劣的影片過於委婉,」克勞迪婭說,「那部電影簡直不能看,一點故事情節都沒有,有的只是某個該死的導演拍了部幻燈片,還自以為是個精彩的電影故事,那些演員明白這影片不過是一堆狗屎,所以演起來像應付差事。」
  馬里昂聽著克勞迪婭的話,臉上浮現出慈祥的笑容。他倍感愜意。他意識到他的生命已經接近尾聲,死神即將來臨,他不會再和任何一個女人做愛,甚至不做任何嘗試,但他並不覺得這是一種恥辱。他知道克勞迪婭永遠不會談論這個夜晚;即使克勞迪婭這樣做了,那又有什麼關係?他仍然掌握著巨大的權力。只要他還活著,他就能改變成千上萬人的命運。此時他感興趣的是克勞迪婭對那部影片的分析。
  「你不知道,」馬里昂說,「我能使一部電影誕生,卻沒有能力親自拍攝一部電影,你說得很對,以後我不會再僱用那個導演了。只有天才不會賠錢,但我不是天才,就是天才也得承擔責任。我關心的是影片能不能賺錢。如果影片拍得藝術水準極高,那只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意外收益。」
  他們說話的工夫,馬里昂開始起床穿衣服。克勞迪婭不喜歡男人穿戴整齊的樣子,那時要想和他們進行交談,真要難得多。在克勞迪婭看來,馬里昂光著身子時尤其討人喜歡,儘管這似乎很怪。馬里昂細長的雙腿,瘦弱的身軀,碩大的腦袋,都讓克勞迪婭又憐又愛。奇怪的是,他的xxxx儘管鬆軟,與大多數年紀相當的人比起來,卻顯得大好多。克勞迪娘在心裡想著一定要請教那位整容師:是不是男人的xxxx越不頂用就長得越大?
  這時,她看到馬里昂正費力地扣著襯衣的紐扣和袖口的鏈扣,便跳下床去幫他。
  馬里昂仔細打量著克勞迪婭赤裸的身體。克勞迪婭的身體很性感,勝過跟馬里昂上過床的許多影星,但馬里昂沒有觸電的感覺,他週身的細胞對克勞迪婭迷人的軀體毫無反應。馬里昂並不為此感到遺憾或悲哀。
  克勞迪婭幫馬里昂穿上長褲,扣上襯衣的紐扣和袖口的鏈扣。她拉挺了馬里昂褐紫色的領帶,用手指把馬里昂的花白頭髮梳向腦後。馬里昂套上他的西裝外套,站在那兒,一種威嚴感又在他身上顯露出來。克勞迪婭吻著馬里昂,說:「今晚我很愉快。」
  馬里昂審視著她,彷彿她是他的競爭對手。隨後,那個人人都很熟悉的笑容浮上了他的臉龐,醜陋的五官變得柔和起來。他承認她確實並無惡意,她確實心地善良,他認為這是由於她年輕不諳世事。非常糟糕的是,她生活的世界遲早會改變她。
  「對了,最起碼我可以讓你吃飽。」馬里昂說道。他拿起電話打給客房用餐服務部。
  克勞迪婭有點飢腸轆轆。她喝了一碗湯,吃了蔬菜拌鴨肉和一大碗草莓冰淇淋。馬里昂吃得不多,但也幫著克勞迪婭把一瓶葡萄酒喝個精光。他們邊吃邊聊著有關電影和書籍的話題。令克勞迪婭大吃一驚的是,馬里昂讀的書比她多得多。
  「我很想做一個作家,」馬里昂說,「我喜歡寫作,書籍給了我莫大的快樂。但你知道很少有作家能讓我欣賞他本人,即便我非常喜歡他的作品,歐內斯特-韋爾就是個例子。他的作品很美,但在實際生活中,他實在令人頭疼。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反差呢?」
  「這是因為作家並不是他們的作品本身,」克勞迪婭答道,「他們的作品是由他們內心最美好的東西提煉而成的。這就如同想從石頭裡煉出鑽石來,你把一大堆石頭壓得粉碎,得到的只是一塊小小的鑽石。」
  「你認識歐內斯特-韋爾嗎?」馬里昂問道。說這話時,馬里昂並未流露出調侃的神情,這讓克勞迪婭很感激。馬里昂肯定對克勞迪婭和韋爾的關係有所耳聞,「喏,我喜歡韋爾的作品,但忍受不了他本人。他對我的製片廠心存怨恨,簡直毫無道理。」
  克勞迪婭拍拍馬里昂的手,她連他赤身裸體的樣子都見過了,這種友好的表示當然是許可的。「所有的天才作家對你的製片廠都心存不滿,」克勞迪婭說,「這並不是針對某個人的。何況,在生意場上,你並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可能我是這城裡唯一喜愛你的作家。」克勞迪婭和馬里昂都大笑起來。
  走之前,馬里昂對克勞迪婭說:「有事儘管給我打電話。」這意味著他不想再繼續和克勞迪婭的個人關係了。
  克勞迪婭心領神會。「我不會濫用你的這番好意,」她說,「如果你公司的電影劇本有麻煩,你可以打電話找我。我會免費提供建議,但讓我寫的話就得付我工錢。」克勞迪婭說這話是想告訴馬里昂,在生意上馬里昂更有求於她。事實當然並非如此,但克勞迪婭想讓馬里昂知道,她對自己的天賦充滿信心。克勞迪婭和馬里昂客客氣氣地分了手。
  太平洋沿岸的高速公路上,車流緩慢地移動著。克勞迪婭透過左邊的車窗眺望著波光閃閃的大海,暗自奇怪沙灘上的人怎麼這麼少。這地方和她小時候居住的長島多不同啊!在她的頭頂上,她還看見懸掛式滑翔機以幾乎擦著高壓線的高度,滑向海灘。在路的右邊,克勞迪婭發現一群人圍著一輛裝著擴音器的卡車和幾台巨大的攝影機。看樣子是在拍電影。她多喜歡駕車行駛在這條公路上啊!但歐內斯特-韋爾卻那麼厭惡這條公路,他說駕車在這條公路上行駛,就如同坐上渡船駛向地獄……
  克勞迪婭-德利納認識韋爾,是在她受聘把韋爾的暢銷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的時候。她一向喜愛韋爾的作品,韋爾的語言優美雅致,宛如流動的音符交織成曉暢悅耳的樂章。韋爾熟悉人生,熟悉各種各樣的性格悲劇。韋爾也善於創新,這使得克勞迪婭覺得讀他的小說就如同小時候讀童話一樣,令人陶醉。因此,他們初次見面時,克勞迪婭感到十分激動。但生活中的歐內斯特-韋爾卻完全是另一個樣子。
  那時韋爾50歲剛出頭。光看外表.簡直無法想像他的文筆會那樣優美。他身材短小,體態臃腫,頭上的斑禿清晰可見。他也許能夠瞭解、並且喜愛他作品中的人物,但對日常生活中的細微之處卻視而不見。他之所以具有魅力,原因之一可能是他那孩童般的天真無邪。克勞迪婭也是在對他有了相當瞭解之後,才發現在他的天真無邪的背後,隱藏著一種奇怪的才智,給人帶來不少的樂趣。韋爾能像小孩子一樣機智,自己卻毫無意識,他還像小孩子一樣,具有一種不堪一擊的自負。
  歐內斯特-韋爾在波羅飯店吃早飯時,看樣子就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的小說在評論界一向反應良好,也為他帶來了數額不小的錢財,雖然錢對他並不重要。如今這部新作又大受歡迎,非常暢銷,洛德斯通製片廠甚至要把它拍成電影。韋爾親自把小說改寫成劇本,博比-班茨和斯基皮-迪爾都對劇本倍加讚揚。韋爾滿心歡喜,那樣子就像一個以肉體做交易以求得成名機會的影壇新秀。這讓克勞迪婭驚訝不已。韋爾難道不知道她克勞迪婭為什麼來參加這次會晤嗎?克勞迪婭一想到正是班茨和迪爾這兩個人,一天前剛剛告訴她韋爾的劇本簡直「狗屁不如」,心裡就不由得一陣抽緊。「狗屁不如」還不算尖刻或鄙夷的說法,它僅僅表明某件東西不太頂用。
  克勞迪婭並不在意韋爾其貌不揚,畢竟她自己也曾相貌平平,要不是整容師的妙手回春,她怎會有今天的俊俏?克勞迪婭甚至有點被韋爾的輕信和熱忱迷住了。
  班茨說:「歐內斯特,我們推薦克勞迪婭來幫你。她是個了不起的能工巧匠,幹這行沒人比得上她。一經她的手,你的劇本肯定能拍部好電影。我有預感,這部電影絕對賣座。別忘了——純利的10%歸你。」
  克勞迪婭看得出韋爾已經上鉤。可憐的傢伙,他竟然不知道10%實際上等於零。
  韋爾好像是真心實意地歡迎克勞迪婭的幫助。他說:「當然,我可以從你那裡學到不少東酉。寫劇本比寫小說有趣得多,但在這方面我還是個生手。」
  斯基皮-迪爾安慰說:「歐內斯特,你很有天賦。以後找你幹的活還多著呢。這部電影會讓你發大財的;如果電影很賣座,甚至被評上奧斯卡獎,情況就更好了。」
  克勞迪婭打量著面前這三個男人。兩個小人加一個笨蛋,這種三人組合在好萊塢並不少見。剛出道時,克勞迪婭自己也不見得有多聰明。當初,難道斯基皮-迪爾不是在肉體上欺侮她,在生意上欺騙她嗎?儘管如此,克勞迪啞仍然很欣賞斯基皮的演技。他看起來真是滿腔赤誠。
  克勞迪婭知道這個劇本現在很麻煩,她也知道無與倫比的本尼-斯萊正在改編韋爾的小說,把小說的知識分子主人公改成了集詹姆斯-邦德、夏洛克-福爾摩斯和卡薩諾瓦於一身的理想人物。這樣改編的劇本,除了基本的框架之外,哪兒還能看出韋爾原作的風貌呢?
  出於憐憫,克勞迪婭同意當天晚上與韋爾共進晚餐,商量合作改寫劇本的問題。為使合作順利,重要的一點是要避免發生任何羅曼蒂克的瓜葛;一到工作時間,克勞迪婭便把自己打扮得毫無女人味。任何浪漫的行為都會讓她無法集中精力寫作。
  出乎意料的是,經過兩個月的合作,克勞迪婭和韋爾之間建立了堅不可摧的友誼。當他們在同一天被告知不需要他們寫這個劇本時,克勞迪婭和韋爾一起去了拉斯維加斯。克勞迪婭一向喜歡賭博,而韋爾的賭興也很高。在拉斯維加斯時,克勞迪婭把韋爾介紹給哥哥克羅斯。她驚訝地發現,這兩個人很合得來。克勞迪婭實在看不出他倆之間有任何共同點。歐內斯特是個知識分子,對高爾夫球等戶外運動毫無興趣可言。克羅斯則是幾年都不曾翻過一本書。為此,她詢問起歐內斯特。
  「他善於聽,我善於侃。」韋爾答道。克勞迪婭覺得這不是真正的原因。
  她向克羅斯提出同樣的問題——儘管克羅斯是她的哥哥,卻更讓她難以捉摸。克羅斯認真地想了一會,最後說道:「我用不著提防他,韋爾從不想撈點什麼。」克羅斯話音剛落,克勞迪婭就知道他說得再對不過了。克羅斯話裡包含的實情讓她大為震驚。歐內斯特-韋爾毫無心計,這真是他的不幸。
  克勞迪婭與歐內斯特-韋爾的交往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次風流韻事,韋爾是個享譽世界的小說家,但在好萊塢卻是無名小輩。而且韋爾沒有任何交際才能,他招致的往往是別人的敵意。韋爾在雜誌上發表的文章都與敏感的國內問題有關,政治立場往往不正確,而且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他的文章常常同時激怒兩邊的人。他嘲弄美國的民主選舉;至於女權主義,他認為除非女人和男人在體質上一樣強壯,否則女人就難以改變從屬於男人的地位,他甚至提倡女權主義者建立起准軍事訓練小組;在種族問題上,他寫了一篇有關語言的文章,建議黑人改稱自己的種族為「有色人」,因為帶「黑」字的詞語許多都是貶義,比如說,「黑暗陰險的用心」,「漆黑如地獄」,「烏黑的臉色」,而且「黑」這個字總帶有不好的涵義,唯一例外的只有「式樣簡單的黑色上衣」。
  接下來他又堅持說所有地中海一帶的種族都稱為「有色人種」,包括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希臘人等等,這下就把黑人和白人都得罪了。
  寫到階級問題時,他認為佔有大量財富的人不得不採取殘酷的防守策略,而窮人犯罪也無可厚非,因為他們被迫反抗富人為保護自己財富而制定的法律。他還認為一切社會福利不過是對窮人的必要的賄賂,以防止他們起來造反。至於宗教,他認為可以當作治病救人的良方。
  不幸的是,沒有人能猜得出,所有這些言論是他的真實想法,還是僅僅開開玩笑。這些怪癖的言論從不曾出現在他的小說裡,所以讀他的書也無助於瞭解他的思想。
  但是通過合作改編韋爾的暢銷小說,克勞迪婭與韋爾建立了很親密的關係。韋爾是個很好學的學生,對克勞迪婭推崇備至;而克勞迪婭也很欣賞韋爾略帶尖刻的玩笑以及他那「憂國憂民」的嚴肅勁兒。韋爾在實際生活中對錢財滿不在乎,但在理論上卻把錢財看得很重,這種雙重態度給克勞迪婭留下的印象尤其深刻。他太天真無知,竟然不曉得權勢在這個世界,尤其在好萊塢起到什麼作用。克勞迪婭和韋爾相處極為融洽,她拿來自己的小說請韋爾讀。第二天,韋爾帶著寫上了閱讀心得的小說來到電影製片廠時,克勞迪婭真是受寵若驚。
  克勞迪婭的這部小說之所以能發表,完全是由於她本人是個成功的電影編劇,而且她的經紀人梅洛-斯圖爾特也從中使了不少勁。小說得到了幾篇略有好評的文章,但由於克勞迪婭的身份是電影編劇,諷刺挖苦的評論也有一些。不過這並不影響克勞迪婭對自己作品的喜愛。這本小說既不暢銷,也沒有人提出買下它的電影改編權。但它畢竟印成了鉛字。克勞迪婭在給韋爾的這本書上題著:「獻給當今美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不過克勞迪婭這樣做無濟於事。
  「你是個幸運的姑娘,」韋爾說,「但你不是個小說家,你只是個電影編劇。你永遠也成不了小說家。」接著,韋爾花了半個小時,不帶任何惡意或嘲弄地把克勞迪婭的小說作了徹底的解剖,告訴她這部小說簡直是一派胡言亂語,沒有任何結構,沒有任何深度,人物刻畫沒有力度,就連克勞迪婭最擅長的對話描寫,也是糟糕透頂,風趣幽默但不著邊際。韋爾的這番評論簡直無異於殘忍的謀殺,但他講得有理有據,克勞迪婭只得承認這確是事實。
  最後,韋爾又說了一通他自認為是一番好意的話:「如果作者是個18歲的姑娘,這倒是一部蠻好的小說。」韋爾說,「我所提到的那些缺點,你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歷的豐富而得到彌補的。不過有一點你永遠也補救不了,你的語言簡直一塌糊塗。」
  一聽到這話,克勞迪婭儘管早被批得沒有了銳氣,還是動了火氣。一些評論家曾稱讚過,克勞迪婭的小說語言節奏優美,富於詩意。「這你就說錯了,」克勞迪婭反駁道,「我挖空心思,就為了寫出完美的句子。而且,我對你的作品最欣賞的一點就是那詩一般的語言。」
  韋爾頭一次笑了。「多謝誇獎,」他答道,「我並不刻意追求詩一般的語言。我的語言發自小說中人物的內心世界,這本小說中詩一般的語言都是強加上去的,一點都不真實。」
  克勞迪婭眼淚奪眶而出。「你是什麼東西?」她怒喝道,「你竟能說出這樣毫不留情的話來。你她媽的怎麼能這麼肯定?」
  韋爾似乎有些忍俊不禁。「嘿,你可以寫小說出版發行,卻得窮得餓死。不過,你已經是個天才的電影編劇了,為什麼要這樣做?至於我這麼肯定,那是因為這是我掌握的唯一的東西,不過我有絕對的把握。也許我說錯了。」
  克勞迪婭說:「你沒說錯,不過,你是個小人,虐待狂!」
  韋爾留心地看了看她。「你有很高的天分,」他說,「你的耳朵非常善於捕捉電影對話,在情節安排上你也是行家裡手。你的確很瞭解電影。為什麼你放著汽車機械師不做,偏偏要當打鐵匠呢?你適合搞電影編劇這一行,不適合做一名小說家。」
  克勞迪婭瞪大了雙眼,不無驚奇地盯著韋爾。「你簡直想像不出你的話多傷人家的自尊心。」
  「我當然知道,」韋爾說,「不過這是為你好。」
  「我簡直不能相信你這種人竟能寫出那樣的作品來,」克勞迪婭惡狠狠地說,「沒有人會相信那些作品的作者會是你。」
  聽了這番指責,韋爾竟然樂得哈哈大笑。「你說得真不錯,」韋爾說,「這難道不是個奇跡嗎?」
  隨後一個星期,他們在一起工作時,韋爾對克勞迪婭非常客氣。韋爾覺得他們之間的友誼就此結束了。後來克勞迪婭對他說:「歐內斯特,不要這麼一本正經。我原諒你。我甚至覺得你的看法是對的。不過,你說起話來為什麼非要那麼不留情面呢?我甚至以為那是你的大男子主義的體現。也就是說,先羞辱我,再拉我上床。不過我知道,你那不開竅的腦瓜想不到這麼做。看在上帝的分上,在你開的藥裡加點糖吧。」
  韋爾聳聳肩。「我做人的原則就這麼一條,」韋爾說,「如果我不能直言不諱,說出我的真實想法,那我本人就一錢不值了。而且,我是因為喜歡你,才對你直言不諱。你不知道你是個多麼少見的女孩子。」
  克勞迪婭微笑著說:「是因為我的天分,我的風趣,還是我的漂亮?」
  韋爾不屑地揮揮手。「不是,都不是,」他說,「而是因為你是個有福之人,一個非常幸福的人。沒有悲慘的事件能把你擊垮。這太不尋常了。」
  克勞迪婭沉思了一會。「不過,」她說,「你對我的這個看法讓我隱隱約約感到不舒服。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本性很愚鈍?」克勞迪婭頓了一會,「多愁善感一向被認為是敏感的表現。」
  「不錯,」韋爾說,「我很多愁善感,是不是我比你更敏感呢?」克勞迪婭和韋爾都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克勞迪婭擁抱了韋爾。
  「謝謝你這麼坦誠。」克勞迪婭說。
  「不要變得那麼自負,」韋爾說,「我母親經常說,人生宛如一箱手榴彈,你永遠猜不出哪一顆會把你送上天堂。」
  克勞迪婭大笑著說:「天哪,你怎麼動不動就說起死?你永遠也成不了一名電影編劇,你剛才的話證實了這一點。」
  「但我說的更接近生活的現實。」韋爾答道。
  還沒等到他們的合作結束,克勞迪婭就把韋爾拽上了床。克勞迪姬真的喜歡韋爾,以至於她想看看韋爾脫光衣服的樣子,這樣他們可以真正地交談,真誠地交流各自的秘密。
  作為情人,韋爾並不老練,卻十分熱情。而且,他比大多數男人更能領情。更了不得的是,韋爾喜歡在做愛之後聊天,赤裸的身子並不影響他長篇大論地說教,毫無節制地提出論斷。……韋爾世界聞名,克勞迪婭見過他出現在電視屏幕上,覺得他談論文學和全世界令人痛心的道德狀況時有點誇誇其談,但韋爾手執煙斗卻很少吸一口的樣子顯得很尊貴,穿著肘部加了手縫皮襯的花呢上衣顯得很有學者風度,這一切都讓克勞迪婭很喜歡。不過,韋爾在床上比在電視上要有趣得多。他缺乏演員的表演技巧。
  他們之間從來不曾有真摯愛情的表白,或某種「關係」的說法。克勞迪婭不需要這些,而韋爾對這些的認識僅限於文學上的概念。他們倆都不在意韋爾比克勞迪婭大30歲的事實,這且不提,韋爾除了鼎鼎大名之外沒有別的優勢。除了文學,克勞迪婭和韋爾沒有任何共同語言,他們倆都同意這種共同語言是建立婚姻關係最不牢靠的基礎。
  但是,克勞迪婭喜歡和韋爾辯論有關電影的話題。歐內斯特堅持認為電影移動的畫面不是藝術,它只是一種復歸,形同在古老的洞窟裡發現的原始繪畫。這種繪畫絕對不是語言;由於人類的進步依靠語言的發展,所以說電影只是一種倒退的、不起眼的藝術。
  克勞迪婭說:「如此說來,繪畫不是藝術,巴赫和貝多芬的音樂也不算藝術,米開朗琪羅的繪畫也不是藝術。你簡直是信口雌黃,胡說八道。」說完,克勞迪婭立刻意識到韋爾在捉弄她。韋爾似乎喜歡招惹她,雖然這種行為只是發生在做愛之後,而且韋爾還顯得小心翼翼的。
  等到電影公司解雇他們的時候,克勞迪婭和韋爾已成了親密的朋友。在回紐約之前,韋爾送給克勞迪婭一枚兩頭不一樣大的小戒指,上面鑲有4顆形狀各異的有色寶石。這枚戒指看起來並不昂貴,其實是挺珍貴的古董,韋爾花了不少時間才選中的。從那以後,克勞迪妞一直戴著這枚戒指。在她的眼裡,這枚戒指是能給她帶來好運的吉祥物。
  韋爾一走,他和克勞迪婭的情人關係也宣告結束。如果韋爾再來洛杉磯,無論那是什麼時候,克勞迪婭肯定已陷入另一場羅曼蒂克之中。韋爾也意識到,在他和克勞迪婭的兩性關係中,友情的成分更多於激情。
  克勞迪婭贈給韋爾的分別禮物則是給韋爾上了一課,徹底地向他講清了好萊塢的處事方式。克勞迪婭告訴韋爾,著名的本尼-斯萊正在重寫他們的劇本,斯萊是位富有傳奇色彩的改編劇本的專家,其至曾被提名奧斯卡改編劇本獎。本尼-斯萊的專長在於把沒有商業價值的故事改寫成一億美元的巨片。毫無疑問,經過斯萊的改寫,韋爾的小說肯定會變成一部令韋爾深惡痛絕的影片。但這影片肯定能賺不少錢。
  韋爾聳聳肩。「沒關係,」他說,「我會分得10%的純利。那我就變成大富翁了。」
  克勞迪婭絕望地瞪著韋爾。「純利?」克勞迪婭大叫起來,「難道你也買進邦聯的鈔票?無論電影賺多少錢,你連一分錢也見不到。洛德斯通有一種了不起的能力,就是讓錢消失。聽著,我曾經對5部賺了大錢的電影享有純利潤,但最終我沒有得到一分錢。你也不會。」
  韋爾又聳聳肩。他似乎並不太在乎,這使得他在以後幾年中的所作所為更令人難以捉摸。
  克勞迪婭接下來的風流韻事,讓她想起歐內斯特說的「人生宛如一箱手彈榴」的話。儘管克勞迪婭聰明過人,小心謹慎,但她還是和一個根本不合適的人墜入了情網。那人是個年輕的「天才」導演。這以後,克勞迪婭又毫不提防,很投入地愛上了另一個人。全世界大概沒有幾個女人不對此人動心。同樣,此人也不適合克勞迪婭。
  最初的虛榮——她竟然能吸引如此卓越不凡的優秀男人——很快就被他們對待她的態度所驅散。
  那位導演,是個不討人喜歡的雪貂一般的男人,只比克勞迪婭大幾歲。他已經拍了3部非同尋常的影片,不僅贏得了專家的好評,還賺了大量的錢財。所有的製片廠都想把他網羅到自家門下。洛德斯通製片廠和他簽定了拍3部電影的合同,並且把克勞迪婭派去改寫他要拍的電影劇本。
  這位導演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東西,這可以說是他的天賦的一部分。起初他屈尊接受克勞迪婭,因為克勞迪婭是個女人,還是個編劇,屬於好萊塢權力系統的下層人物。不久,他和克勞迪婭發生了爭執。
  他要求克勞迪婭寫一場戲,但克勞迪婭覺得這場戲與整個劇情結構毫無關係。單獨來看,克勞迪婭承認這場戲確實很精彩,但只是為了讓導演炫耀才華而已。
  「我不能寫這場戲,」克勞迪婭說,「它與故事情節沒有什麼關係。除了一大堆動作,它只強調攝影技巧。」
  導演不客氣地說:「那才是電影。就按我的意見辦。」
  「我不願浪費你我的時間,」克勞迪婭說,「你直接用你的該死的攝影機去拍好了。」
  導演都懶得去發火而浪費時問。「你被解雇了,」他說,「請你走開,這片子不用你了。」他拍拍自己的手。
  但是斯基皮-迪爾和博比-班茨幫他們達成了和解。當然,如果不是克勞迪婭的固執迷住了那位導演,這次和解是根本不可能的。影片很成功,克勞迪婭也不得不承認,這更多地歸功於導演的才能,而不是她克勞迪婭的劇本寫得好。她偏偏沒有領會導演的思路。他們倆上床幾乎事出偶然,不過那位導演的表現實在令克勞迪婭失望。他拒絕脫光衣服,做愛的時候還穿著襯衣。儘管如此,克勞迪婭仍然幻想他們倆能合作拍出卓越的影片來,成為好萊塢歷史上最傑出的一對導演和編劇搭檔。克勞迪婭甘心情願做他的副手,用自己的天分為他的天才服務。他們要共同創造偉大的藝術作品,成為影壇的佳話。這場羅曼史持續了一個月,直到克勞迪婭寫完了她的「傑作」《梅薩麗娜》,拿給那位導演看。他讀完便把劇本扔到一邊。「這是女權主義的貨色,只不過加上了袒胸露乳的鏡頭,」那位導演說,「你是個聰明的姑娘,不過這不是我願意浪費一年時間去拍的電影。」
  「這只是初稿。」克勞迪婭說。
  「天哪,我憎惡那些利用私人關係拍電影的人。」導演說。
  頃刻間,克勞迪婭對他的愛意便煙消雲散。她怒不可遏。「我拍電影不用非得與你上床不可。」克勞迪婭說。
  「你當然不用那樣,」導演說,「你天賦很高,更何況還是電影界有名的善於賣弄屁股的女人。」
  此刻,克勞迪婭有點震驚了。她從不曾談論過自己的性夥伴。而且,她很討厭導演的語氣,似乎這樣的事男人干了無所謂,女人干了就是可恥之極。
  克勞迪婭告訴導演說:「你有天才,不過穿著襯衣做愛的男人名聲更臭。至少我不用以試鏡為誘餌騙人上床。」
  克勞迪婭和導演的關係就此結束,這也促使克勞迪婭想起請迪塔-托米當導演。她認定只有女導演才能充分展現出她劇本的內涵。
  哼,那沒什麼了不起的,克勞迪婭心想,那個冷酷無情的傢伙從不脫光衣服,也從不在做愛之後聊天。他的確是拍電影的天才,但是不會說話。作為一個天才,他實在令人乏味,當然,他談論電影時情況例外。
  這時,克勞迪婭的車駛近了太平洋沿岸高速公路的大拐彎處,廣闊的洋面在這裡就像一面大鏡子,映現著她右側沿岸的懸崖峭壁的倒影。這是世界上她最喜歡的地方,這裡的自然美景總是讓她興奮異常。離阿西娜居住的馬利布別墅區只有10分鐘的路程了。克勞迪娘在捉摸如何來勸說阿西娜,讓她重回攝制組,挽救影片的命運。克勞迪婭想起,她和阿西娜曾在不同的時候有過同一個情人。一想到愛過阿西娜的男人也能愛上她,她感到一陣得意。
  陽光燦爛無比,灑在太平洋泛起的層層波濤上,把它們變成了無數碩大無比的鑽石。克勞迪婭突然急剎車。她以為有一架懸掛式滑翔機會降落在她的車前。她能看清滑翔員,一個年輕姑娘一隻Rx房垂在穿著的短衫外頭,佯裝端莊地朝克勞迪婭揮揮手,又繼續向沙灘滑去。這些人怎麼這樣無法無天,警察怎麼不來管一管?克勞迪婭搖搖頭,使勁踩了一下油門。車流已不那麼擁擠了,高速公路拐了一個彎,海洋在克勞迪婭眼前消失了,但是再過半英里大洋又會出現。這如同真摯的愛情,克勞迪婭微笑著在心裡說。在她的生活中,真摯的愛情總會重新出現。
  克勞迪婭真正墜入愛河時,卻是一次充滿痛苦但不無教訓的經歷。這不能全怪她自己,因為那個男人是史蒂文-斯托林斯,一個大牌明星,全世界的女人追逐的偶像。斯蒂文擁有令人瞠目的男性美,一種實實在在的魅力,以及由少量可卡因刺激而來的充沛的精力。而且,他還是一位頗具天分的演員。尤其重要的是,他是當代的「唐-璜」。他出去拍外景,無論是在非洲,還是在美國西部小鎮,還是在孟買、新加坡、東京、倫敦、羅馬和巴黎,見到哪個女人都要拉上床。他這樣做,猶如自己是救濟窮人的紳士,純屬基督徒的慈善行為。他從不考慮和他的女伴建立某一種關係,這同慈善家永遠不會邀請一個乞丐參加自家的晚宴一個道理。他對克勞迪婭的迷戀達到如此的地步,以致於他們之間的關係持續了27天。
  對克勞迪婭來說,這27天儘管給她帶來了快樂,但更主要的是羞辱。在可卡因的刺激下,史蒂文-斯托林斯的慾望令人無法抗拒。他甚至比克勞迪婭更喜歡赤身裸體。他那比例協調、極度勻稱的軀體也很有魅力。克勞迪婭經常看見史蒂文在對著鏡子仔細打量自己,那神情同對著鏡子戴帽子的女人一般無二。
  克勞迪婭知道她就像個小姘婦。一到幽會的時候,史蒂文總是打電話告訴她,他得晚到一個小時,實際上卻晚到了6小時。有時候他竟然乾脆取消約會。克勞迪婭那裡只不過是史蒂文沒有別處可去才去投宿的地方。更有甚者,做愛時史蒂文總是強迫克勞迪婭同他一起使用可卡因,當時確有飄然欲仙之感,但事後幾天克勞迪姬的大腦如同塞滿了漿糊,根本無法寫作,即使勉強寫出點東西,她也信不過。克勞迪婭意識到,她現在正慢慢地變成一個看男人眼色行事、喪失了自我的女人,這是她最深惡痛絕的事情。
  她只不過是史蒂文的第四或第五個選擇,這讓克勞迪婭羞愧難當,但她並不責怪史蒂文。她只怪自己。本來嘛,史蒂文-斯托林斯的聲譽正如日中天,幾乎全美國的女人都願意陪他上床,可他偏偏選擇了克勞迪婭。對於斯托林斯來說,韶華易逝,青春易老,他的名字會被越來越多的人淡忘,他的可卡因用量也會因此而增大。他必須趁著年輕力壯,及時行樂。他使克勞迪婭陷入了情網,對於克勞迪婭來說,這段日子卻是她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幾段最不快樂的時光之一。
  所以在第27天,當史蒂文打電話來說他今天又要遲到一小時的時候,克勞迪婭告訴他:「你不用來了,史蒂文,我不想扮演這種妓女的角色了。」
  電話裡沒有回音,過一會兒,史蒂文似乎毫不驚訝地給了他的答覆。「我希望分手後我們仍是朋友,」他說,「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開心。」
  「沒問題。」克勞迪婭說完便掛上了電話。這是她頭一次不願意以朋友的方式來結束一場羅曼史。令她難堪的是,她竟然這樣愚蠢。很顯然,史蒂文的一舉一動都是他要的花招,想讓克勞迪婭知趣地離開。可她竟然過了那麼長時間才領悟到史蒂文的用意。這真讓她羞愧難當。她怎麼可能如此遲鈍?克勞迪婭哭了,但一個星期之後,她發現自己並不是離了愛情就不能活。所有的時間都由她自己掌握,她又可以寫作了。沒有了可卡因,沒有了愛情,她卻因此又能頭腦清醒地投入到寫作中去,這實在是一件喜事。
  她的劇本被她的情人「天才導演」拒絕之後,克勞迪婭憋足了勁,又用了6個月的時間拚命修改。
  克勞迪婭本意是把《梅薩麗娜》寫成一部風趣幽默的宣揚女權主義的影片,但是5年來積累的經驗告訴她,任何主題都必須隱藏在一些基本要素後面,這些要素包括貪慾、性愛、謀殺和對人性的信仰等等。克勞迪婭十分清楚:她不僅得給阿西娜-阿奎坦恩寫幾場好戲,同時還得兼顧至少三位飾演配角的女明星。對於女影星來說,遇到好的角色並不容易,因而這個劇本也會吸引一些有名的女演員。除此之外,至關重要的角色還有那個偉大的惡棍——英俊瀟灑,機智幽默,魅力無窮,但同時又凶狠殘暴。在這裡,克勞迪婭從她對父親的記憶中汲取了素材。
  起先,克勞迪婭打算找一位具有一定影響的女獨立製片人來拍《梅薩麗娜》,但大多數有權決定是否投資拍片的製片廠頭目都是男性。他們無疑會很欣賞這個劇本,但免不了也會擔心,如果同時起用一個女製片人和女導演,這部影片會變成赤裸裸的女權主義的宣傳品。他們希望能安排一位男性擔任重要職務。克勞迪婭早已決定,由迪塔-托米來執導該片。
  托米對這樣的機會當然求之不得,因為這是一部巨額預算的影片。這樣一部巨片一旦獲得成功,她就能步入大牌導演之列。即使拍得一塌糊塗,她的聲譽也不會受到損害,反而會更加名噪一時。有時候,與一部票房收入極高的低額預算影片相比,一部預算龐大、結果拍得很糟的影片。更有可能提高導演的聲望。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迪塔-托米只愛慕女性,拍這部影片使她有機會接觸到四位美貌絕倫的著名女性。
  克勞迪婭選中了托米,原因在於幾年前她倆曾合作拍過影片,合作得很愉快。托米性格直爽,幽默風趣,而且極富才氣。她不像有的導演那樣,存心欺侮編劇,把自己的朋友找來改寫劇本,借此沽名釣譽。除非托米自己確確實實參與了劇本的創作,否則她絕不會要求掛上編劇的虛名。而且她不像一些導演和影星那樣熱衷於性騷擾。當然,「性騷擾」這個詞並不適用於電影圈,在這裡,賣弄風騷是正當工作的一部分。
  克勞迪婭特意選在一個星期後把劇本送到斯基皮-迪爾手裡,因為迪爾只在週末才有時間仔細閱讀。她之所以把劇本交給迪爾,主要由於迪爾是好萊塢最優秀的製片人,儘管迪爾曾多次背叛她。而且克勞迪婭從不輕易放過任何一位舊相識。她這一招靈驗了。星期天早上,她接到了迪爾的電話。迪爾邀請她當天共進午餐。
  克勞迪婭把她的私人電話放到她的梅塞德斯牌汽車裡,又專門換了一身「工作服」:藍色的男式斜紋棉布襯衣,褪了色的藍色牛仔褲,不繫鞋帶的膠底帆布鞋。她還用一條紅色頭巾把頭髮束在腦後。
  克勞迪婭駛上了聖莫尼卡城的大洋路。居於大洋路與太平洋沿岸高速公路之間的帕利塞德斯公園裡,聖莫尼卡城無家可歸的男男女女正聚在一起,等著享用星期天的早午餐。每個星期天,志願的社會服務者會把食物和飲料帶到空氣清新的公園裡,擺在木製的桌椅上,供他們享用。克勞迪婭總是走這條路,她提醒自己還有相當多的人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他們沒有梅塞德斯車和游泳池,也不能去羅德奧大道採購。小時候,克勞迪婭常常志願為他們服務,但現在她只是向提供這些食物的教會簽送一張支票。從一個世界進入到另一個世界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對克勞迪婭的勃勃雄心是一個極大的打擊。然而她無法不去看望他們,儘管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窮困潦倒。但是他們中的一些人卻顯得尊貴大方,這實在令她驚訝。在克勞迪婭看來,毫無希望地活著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不過這僅僅是個錢的問題——她靠輕輕鬆鬆地寫電影劇本就能賺到錢。克勞迪婭在六個月裡賺到的錢,這些人一輩子也未必見到過。
  斯基皮-迪爾的住所坐落在貝弗利希爾斯的峽谷中。管家把克勞迪婭領到了游泳池,游泳池旁支著鮮艷的藍黃相間的遮陽棚。迪爾躺在放有坐墊的安樂椅裡,身旁是一張大理石面小桌子,上面放著電話和一疊書稿。迪爾戴著一副紅框眼鏡,他只在家裡閱讀時才戴它。他手裡端著一隻高腳玻璃杯,裡面盛著冰鎮的法國埃維昂礦泉水。
  迪爾一躍而起,擁抱了克勞迪婭。「克勞迪婭,」他說,「我們得趕緊談正事。」
  克勞迪婭在判斷迪爾的語氣。她通常能從對方的語氣揣摩出他們對自己劇本的看法。有的人字斟句酌地說著稱讚的話,卻意味著毫不客氣的否定;有的人誇獎起來毫不慳吝,但緊接著便舉出三條以上的原因,說明不能購買這樣的劇本:別的製片廠也在拍同樣題材的影片;湊不齊合適的演員班子,或者乾脆就是製片廠對此類題材根本不感興趣。但是迪爾分明流露出主意已定的口氣,表明生意人不肯放過一樁好買賣。他又滔滔不絕地談起資金和管理問題。這意味著決定拍攝這部影片了。
  「這可能是一部巨片,」迪爾對克勞迪婭說,「非常、非常宏大。實際上它不可能是一部小片子。我看得出你所宣揚的東西,你是個很聰明的姑娘。不過我要說服製片廠接受『性』的場面。當然,我還得說服女明星。如果你能把男主角寫得更富於人情味,多寫一寫他人性中好的一面,我們就可以說服一位男明星出演這個角色。我知道你想做副製片人,但凡事得由我說了算。你可以發表你的意見,我這個人還是聽得進意見的。」
  「我希望我有權決定導演的人選。」克勞迪婭說。
  「你,製片廠,還有影星們共同決定。」迪爾笑著說道。
  「除非導演的人選經過我的同意,否則我不會出售這個劇本的。」克勞迪婭說。
  「那好,」迪爾說,「你先通知製片廠,說你想親自導演這部影片,然後你退出,這樣他們就會如釋重負地讓你選導演。」迪爾頓了頓,「你想讓誰當導演?」
  「迪塔-托米。」克勞迪婭回答。
  「不錯。你真聰明,」迪爾說,「女影星們很喜歡她。製片廠對她的印象也不壞。她拍電影從不超支,也不靠拍片撈錢。不過在她來之前,我們倆先把演員敲定。」
  「你打算把劇本交給哪家製片廠?」克勞迪婭問。
  「洛德斯通,」迪爾回答,「他們和我合作得很好,因而我們就不必為演員和導演的人選問題爭執不休。克勞迪婭,你的劇本簡直無可挑剔。幽默風趣,動人心魄,對早期的女權主義提出了獨特的見解,正好與當今流行的思潮相吻合。還有大量的性描寫。你以肯定的眼光看待梅薩麗娜和其他的女性。我會就你提出的條件跟梅洛和莫莉-弗蘭德斯商談,再由莫莉與洛德斯通的業務部門交涉。」
  「你這個狗娘養的,」克勞迪婭說,「你是不是早就和洛德斯通通過氣了?」
  「昨晚的事,」斯基皮-迪爾滿臉堆笑地說,「我把劇本拿給他們看,他們同意投資,條件是我把一切都安排妥當。聽著,克勞迪婭,不要以為我是個蠢蛋。我知道你有把握讓阿西娜出演女主角,所以你才這麼強硬。」迪爾稍頓了頓。「這些我都告訴了洛德斯通的人。現在,讓我們著手干吧。」
  這就是這個宏偉工程的開端。克勞迪婭決不能讓它付諸東流。
  克勞迪婭駛近了交通燈,從這裡她將向左拐上一條較窄的公路,這條公路通向別墅區。克勞迪婭第一次覺得有些心慌。阿西娜很有主見,一旦下定決心絕不輕易改變,這也是一個明星應該具備的氣質。不過這沒關係,如果阿西娜不聽從她的勸告,她就直飛拉斯維加斯,請她哥哥克羅斯幫忙。克羅斯從不讓她失望。無論在他們倆一起成長的日子裡,還是在克勞迪婭單獨與母親生活的時候,甚至在母親去世之後,情況一直如此。
  克勞迪婭總忘不了在長島克萊裡庫齊奧家族大宅度過的那些大喜大慶的日子。整個庭院環境如同格林筆下的童話世界,大宅四周都是圍牆,她和克羅斯就在無花果樹叢中嬉戲玩耍。那時候有兩幫年齡介於8歲到12歲之間的男孩。唐的外孫丹特-克萊裡庫齊奧率領一幫和他們這幫作對;唐像條巨龍似地待在樓上的窗口。
  丹特是個咄咄逼人的男孩,他喜歡打架,想當將軍,所有男孩中只有他敢於向克勞迪婭的哥哥克羅斯挑戰打架。丹特把克勞迪婭摔在地上,用拳頭打她,想使她屈服,就在這當口,克羅斯出現了。接著,丹特和克羅斯就開始打鬥。使克勞迪婭感到振奮的是,面對凶神惡煞的丹特,克羅斯信心百倍。結果克羅斯輕鬆取勝。
  這使得克勞迪婭捉摸不透母親的選擇。她怎麼可能不更愛克羅斯呢?克羅斯要懂事得多。他選擇同父親待在一起就證明了這一點。克勞迪婭從不懷疑,克羅斯本想跟母親和她生活在一起。
  家庭破裂後的那幾年裡,他們仍然或多或少地保持著聯繫。通過閒談和周圍人們的議論,克勞迪婭逐漸意識到,她哥哥克羅斯已經在某種程度上像他們的父親一樣卓越不凡。克勞迪婭和她哥哥之間的感情一直不曾淡薄,儘管他們現在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她意識到,克羅斯是克萊裡庫齊奧家族的一分子,而她卻不是。
  克勞迪婭搬到洛杉磯之後的第三年,那時候她21歲,她母親娜琳被診斷得了癌症。克羅斯向克萊裡庫齊奧家族顯露身手之後,當時正在華廈大酒店協助格羅內韋爾特工作。他來到了薩克拉門托,陪伴母親度過了最後的兩個星期。克羅斯雇了幾位護士,日夜守護母親,另外還有一位廚子兼管家。家庭解體之後,這是他們三人頭一次生活在一起。娜琳不許皮皮來看望她。
  癌細胞損害了娜琳的視力,克勞迪婭便不斷給她讀雜誌、報紙和書上的文章。克羅斯則外出採購日用品和食物。有時候克羅斯得飛到拉斯維加斯,花一個下午時間料理酒店的生意,但他總能在晚上飛回來。
  一到晚上,克羅斯和克勞迪婭就輪流握住母親的手,給她以慰藉。娜琳服了大劑量的藥物,但依然不停歇地緊握著他們倆的手。有時候娜琳眼前出現幻覺,以為她面前的兩個孩子還是孩提時代的樣子。一個可怕的晚上,娜琳淚流滿面,請求克羅斯原諒她所做的一切。克羅斯不得不摟緊她,安慰她,說一切都很圓滿。
  漫漫長夜裡,當母親服藥後沉沉進入夢鄉時,克羅斯和克勞迪婭就詳細談起了彼此的生活情況。
  克羅斯說他賣掉了收款公司,離開了克萊裡庫齊奧家族,不過,家族的人利用他們的權勢,給他在華廈大酒店找了那份工作。克羅斯表示他手中有權,告訴克勞迪婭說,隨時歡迎她來華廈大酒店,食宿飲料全部免費。克勞迪婭問他怎麼能做到這一點,克羅斯不無自豪地告訴她:「我掌握著大權。」
  克勞迪婭覺得克羅斯的自豪有點滑稽,這勾起了她的一絲傷感。
  看來,對於母親的死,克勞迪婭遠比克羅斯感到悲傷。但是這一經歷卻又把他們拉到了一起。他們之間又恢復了孩提時代的那種親密無問。以後的幾年裡,克勞迪婭時常去拉斯維加斯,在那裡遇到了格羅內韋爾特,看得出來格羅內韋爾特和她哥哥關係非常密切。這些年來,克勞迪婭慢慢地注意到,克羅斯確實掌握一定的權力,但克羅斯從不把這種權力和克萊裡庫齊奧家族掛起鉤來。克勞迪婭早就與克萊裡庫齊奧家族斷絕了一切關係,從不出席他們的婚喪儀式和嬰兒的洗禮,她自然無從瞭解克羅斯仍是家族體系的一分子,對此克羅斯從來都是閉口不提。克勞迪婭很少見到她的父親。他對克勞迪婭根本不感興趣。
  在拉斯維加斯,除夕是最盛大的節日,人們從全國各地來到這裡,不過克羅斯總是為克勞迪婭留著一間套房。克勞迪婭並不嗜賭如命,但有一年除夕的晚上,她幾乎失去了理智。隨同她來拉斯維加斯的是一位初露頭角的男演員。為了讓他對自己刮目相看,克勞迪婭失去了自制,簽了5萬美元的借據。克羅斯手裡拿著借據來到克勞迪婭房裡,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他一說話,克勞迪婭便認出來,這是她父親臉上的表情。
  「克勞迪婭,」克羅斯說,「我原以為你比我精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克勞迪婭有點侷促不安。克羅斯經常提醒她只能小賭賭,輸錢的時候千萬不要加大賭注;而且最好每天只賭兩三個小時,花在賭博上的時間長了,可謂是最大的陷阱。克勞迪婭完全違背了他的忠告……
  克勞迪婭說:「克羅斯,寬限我兩個星期的時間,我會還清這筆錢的。」
  克羅斯的回答讓克勞迪婭著實吃了一驚。「我寧肯先殺了你,也不會讓你付這筆錢。」克羅斯不緊不慢地把借據撕得粉碎,塞到自己衣服兜裡。他說:「聽著,我請你到這裡來是因為我想見到你,而不是想賺你的錢。你最好記住這點;你不可能贏錢。這和運氣沒有任何關係。2加2等於4。」
  「好,好!」克勞迪婭說道。
  「撕碎這些借據我不在乎,但我討厭你腦瓜不開竅。」克羅斯說。
  事情就此了結了,不過克勞迪婭有些納悶:克羅斯真有這麼大的權力?這事格羅內韋爾特會不會同意,甚至會不會知道?
  這樣的小瓜葛還有不少,最令人不寒而慄的一件事牽涉一個名叫洛雷塔-朗的女人。
  洛雷塔是華廈大酒店滑稽演出專場的歌舞名角。她熱情大方,充滿活力,有一種毫不做作的幽默感。克勞迪婭被她迷住了。演出之後,克羅斯介紹她倆認識。
  舞台下的洛雷塔-朗依舊魅力無窮,與舞台上的她不相上下。不過,克勞迪婭注意到克羅斯對洛雷塔並不是很著迷,他似乎覺得洛雷塔過於活潑,心裡有點惱火。
  接下來的一次,克勞迪婭把梅洛-斯圖爾特帶到拉斯維加斯,晚上一起觀看滑稽演出。梅洛來這裡只是為了討好克勞迪婭,並不奢望太多。他一直以鑒賞的眼光觀看著洛雷塔的演出,然後對克勞迪婭說:「這個姑娘不太尋常,我不是指她的歌喉或舞技,而是說她具有喜劇天分。有這種天分的女人像金子一樣寶貴。」
  在後台見到洛雷塔時,梅洛裝出一副敢作敢為的面孔,對她說:「洛雷塔,我愛上你了。愛上你了,明白嗎?下星期你能不能來洛杉磯?我將安排給你錄影,把它送給我在電影製片廠工作的一個朋友看,不過你事先得和我的公司簽個合約。你知道我得先做大量的工作才能賺到一些錢。這純屬生意上的事,但千萬要記住我愛你。」
  洛雷塔緊緊地擁抱著梅洛。克勞迪婭注意到,這舉止不是虛情假意,逢場作戲。他們三人約定,趕在梅洛坐早班飛機回洛杉磯之前,一起吃晚飯以示慶賀。
  吃晚飯時,洛雷塔說她與一家專門經營夜總會娛樂業的代理公司有條款嚴謹的合約。還須三年才到期。梅洛讓洛雷塔放心,一切麻煩都會解決的。
  但麻煩解決不了。與洛雷塔簽有合約的娛樂公司堅持認為,以後的三年裡,洛雷塔的演出由該公司掌握。洛雷塔焦急萬分,竟然請求克勞迪婭勸說她哥哥克羅斯出面干涉,這可讓克勞迪婭大吃一驚。
  「克羅斯能幫什麼忙?」克勞迪婭問。
  洛雷塔說:「他在這城裡很有些勢力。他有辦法達成一筆交易,讓我不太吃虧。求你了。」
  克勞迪婭上到酒店頂層套房,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克羅斯。克羅斯聽後不無厭惡地盯著她,然後搖搖頭。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克勞迪婭問,「我要你做的無非是說一句話罷了。」
  「你真蠢,」克羅斯說,「像她這樣的女人我見得多了。她們把像你這樣的朋友當槍使,轉眼就把你忘得一乾二淨。」
  「那有什麼關係?」克勞迪婭說,「她確實很有天賦。這次機遇可能改變她的整個人生。」
  克羅斯仍舊搖頭。「不要找我做這事。」他說。
  「為什麼不要找你?」克勞迪婭問道。求人幫別人的忙,對她早已是習以為常的事,這也是干電影這一行工作的一部分。
  「我一旦插手,就只能成功。」克羅斯說。
  「我並不期望你一定會成功,我只是請你盡力幫個忙,」克勞迪婭說,「最起碼我可以告訴洛雷塔我們使過勁。」
  克羅斯笑了起來。「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笨蛋,」他說,「好吧,通知洛雷塔和她的經紀人明天來見我。上午10點整。你也可以在場。」
  第二天上午,克勞迪婭頭一次見到了洛雷塔的經紀人托利-內文斯。他穿著比較隨意,是典型的拉斯維加斯風格,但顯然為這次嚴肅的會見稍微做了些修飾。他在一件無領白色襯衣外面套了一件藍色的外衣,下面穿了一條藍色斜紋棉布長褲。
  「克羅斯,很高興再次見到你。」托利-內文斯說。
  「我們見過面?」克羅斯問。他從來不曾親自過問滑稽專場演出這方面的具體事宜。
  「那是老早的事了,」內文斯圓滑地答道,「當時洛雷塔正在華廈大酒店進行她的首場演出。」
  克勞迪婭注意到洛杉磯的經紀人和托利-內文斯之間的區別,前者專門與一流的電影天才打交道,而後者則經營低級得多的夜總會娛樂業。內文斯顯得有些侷促不安,他的外表也稱不上儀表堂堂。他顯然沒有梅洛-斯圖爾特那種充分的自信。
  洛雷塔匆匆吻了一下克羅斯的臉頰,但一句話也沒說。實際上,從她身上全然看不到通常的活潑。她挨著克勞迪婭坐下,克勞迪婭看出了她的緊張神情。
  克羅斯身穿一套打高爾夫球的行頭:白色的寬鬆長褲,白色的T恤衫,白色的帆布軟底鞋。他頭上還戴著一頂藍色的棒球帽。克羅斯從吧櫃裡取出飲料請他們喝,但都被謝絕了。隨後,克羅斯平靜地說道:「那我們就談正事吧。洛雷塔,你有什麼話要說?」
  洛雷塔說話的聲音有點顫抖。「托利希望從我的收入中分得一定的百分比。這包括拍電影的收入。但是,就他們給我安排的拍電影的收入而言,洛杉磯的代理公司當然希望單獨和我分成。我也不能同時支付兩筆佣金。然後,托利又說我的一舉一動都得他點頭才行。洛杉磯那方面肯定不能容忍這一點,我也不能接受。」
  內文斯聳聳肩。「我們簽有合約。我只希望她能按合約辦事。」
  洛雷塔說:「但是那樣一來,我的電影經紀人就不會和我簽約了。」
  克羅斯說:「在我看來,這事很簡單,洛雷塔,你就交錢把自己贖出來吧。」
  內文斯說:「洛雷塔是個了不起的演員,給我們賺了不少錢。我們一直不斷為她作宣傳。我們已經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即使她交錢贖身,我們也不能放她走。」
  克羅斯說:「洛雷塔,你把他收買了。」
  洛雷塔幾乎要哭出聲了。「我不能同時支付兩筆佣金。那太殘酷了。」
  克勞迪婭盡力不讓自己笑出來,克羅斯卻不然。內文斯臉上呈現出受傷害的表情。
  最後,克羅斯說:「克勞迪婭,去取你的高爾夫球服來,我要跟你打9洞球。這事一了結,我在樓下出納室那裡等你。」
  克勞迪婭一直覺得奇怪,克羅斯今天怎麼穿得那麼隨便?他似乎並不把這次會談當作一回事。這讓克勞迪婭有點生氣,克勞迪婭看得出洛雷塔也有點不高興。但是托利卻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他根本不做任何妥協。所以克勞迪婭對克羅斯說:「我不想走開,我希望能看到所羅門工作的情況。」
  克羅斯從來不會生他妹妹的氣。他笑了起來,克勞迪婭也回報以微笑。接著,克羅斯轉向內文斯。「我看得出你不願意讓步。我認為你的做法是對的。她第一年拍電影的收入與你分成,你看怎麼樣?但是你得放棄對她的控制,否則這就行不通。」
  洛雷塔憤然插話道:「我不與他分成。」
  內文斯說:「這不是我所要的。分成還可以,不過,一旦我們有大宗的演出要你去幹,但你卻因拍電影抽不開身,那該怎麼辦?我們要賠錢的。」
  克羅斯歎了口氣,不無傷感地說:「托利,我希望你能讓這姑娘退出合約。這是我的一個要求。我的酒店和你生意上的來往不少。就幫我這個忙吧。」
  內文斯頭一次顯得有點驚慌失措。他用近乎懇求的口氣說:「我非常樂意幫你這個忙,克羅斯,但我得先和公司的合夥人商量一下才行。」他頓了一下,「也許我們可以讓她出錢贖身。」
  「不,」克羅斯說,「我請你幫忙,不是出錢贖身,我請你現在就做出答覆,然後我就可以出去玩我的高爾夫球了。」他頓了頓,「一句話,行還是不行?」
  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讓克勞迪婭震驚不已。依她看來,克羅斯既不是在威脅也不是在恐嚇。實際上,克羅斯似乎有點興味索然,準備就此罷手。不過,克勞迪婭看得出來,內文斯受到了震動。
  內文斯的回答令人驚訝。「那太不公平。」他說。他用責備的目光瞪了洛雷塔一眼,洛雷塔趕緊避開了他的視線。
  克羅斯故作瀟灑,把棒球帽拉到頭的一側。「這不過是個請求而已,」他說,「你可以拒絕。隨你的便。」
  「不,不。」內文斯說,「我只是沒想到你的反應會這麼強烈,你們的交情有這麼深。」
  突然,克勞迪婭發現她哥哥的態度發生了令人震驚的變化。克羅斯探過身去,親熱地稍稍擁抱了一下托利-內文斯。克羅斯一笑,使他的臉變得熱情洋溢。這傢伙確實挺帥的,克勞迪婭心想。緊接著,克羅斯充滿感激地說:「托利,我不會忘了你所做的一切。聽著,你可以在華廈大酒店任意舉辦演出,推銷任何一位新招的天才演員,演員名單最起碼排前三位。我還要專門抽一個晚上,讓你們的天才演員演出滑稽專場,而且我要在那天晚上請你和你的合夥人與我在酒店裡共進晚餐。你隨時都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會告訴手下人把你的電話直接轉給我。直接與我聯繫。怎麼樣?」
  克勞迪婭明白了兩件事。克羅斯有意炫耀了手中的權力。而且,克羅斯是特意選在內文斯屈服之後,才對他提出一定的補償,而不是在這之前。托利-內文斯將度過一個異乎尋常的夜晚,在那個晚上他可以耀武揚威。
  克勞迪婭還意識到,克羅斯讓她親眼看到他手中的權力,為的是顯示他對她的一片深情;這種真情有一種物質力量。克勞迪婭凝視著克羅斯那張從小就讓她艷羨不已的充滿美感的臉龐;他那性感的嘴唇,完美的鼻子.鵝卵形的眼睛,霎時間都變得凝重起來.變成一具古老的大理石雕像。
  克勞迪婭驅車駛離了太平洋沿岸高速公路,朝馬利布別墅區的大門開去。克勞迪婭喜歡這個地方,別墅都建在沙灘上,正對著波光蕩漾的海洋;遠處的洋面上,倒映著別墅背後的層巒疊嶂。克勞迪婭把車停在阿西娜的別墅前。
  博茲-斯坎內特躺在馬裡布別墅區圍牆以南的公共沙灘上。這道由鐵絲網構成的圍牆由沙灘延伸到海裡,大約有10步遠。不過它只是裝裝樣子罷了。如果游得足夠遠,就可以繞過這道鐵絲網。
  博茲正在尋找時機,準備再次襲擊阿西娜。今天先來一次刺探性的突襲。所以他裡面穿著游泳褲,外面套上T恤衫和寬鬆的網球褲,開車來到了公共沙灘。在他的海濱袋,也就是他的網球袋裡,他用毛巾裹著一小瓶硫酸。
  從他躺著的地方,可以透過鐵絲網看到阿西娜的別墅。兩個私人警衛站在沙灘上,都佩帶著槍支。既然別墅後面有警衛,前面肯定也有警衛。博茲並不介意傷害這些警衛,但是他不想給人造成一個瘋子濫殺一氣的印象。這不利於他從事毀損阿西娜的正當行徑。
  博茲-斯坎內特脫下長褲和T恤衫,四肢舒展地躺在毯子上,視線越過沙灘和遠處太平洋湛藍的海水,太陽暖洋洋的,曬得他有點瞌睡。他開始想阿西娜。
  在大學裡,博茲聽到一位教授講授愛默生的散文時,曾引用了這句話:「美的存在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理由。」是愛默生,還是美?但博茲想到的是阿西娜。
  像她這樣有著羞花閉月之容,善良賢德之心的人實屬鳳毛麟角。所以他自然而然想到了西娜。人們都把少女時代的她叫做西娜。
  年輕時,他對阿西娜的愛是那樣真摯深沉,以至於整日陶醉在她也愛著他的美夢之中。他簡直不能相信生活會如此的美好。然而,慢慢地,一切都失去了新鮮感。
  她竟敢生得如此完美?她竟敢對愛情如此苛求?她竟敢讓那麼多的人愛慕她?難道她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博茲對自己也有些疑惑不解。他的愛情為什麼會被憎恨取而代之?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心裡明白,他不可能一輩子佔有她,總有一天他會失去她。
  總有一天她會和別的男人同床共枕;總有一天她會離開他的極樂世界,再也不會想起他。
  博茲覺得暖融融的陽光突然離開了他的臉,便睜開了眼睛。一個衣冠楚楚的彪形大漢,矗立在他跟前,手裡拎著一把折疊椅。博茲認出了這個人。吉姆-洛西,在他把水潑到西娜臉上後,曾經審問過他的那個偵探。
  博茲瞇著眼瞧著他。「真是無巧不成書呀,我們倆竟到同一個海灘來游泳。你到底想幹什麼?」
  洛西打開折椅,坐了上去。「我的前妻給我這把椅子。我當時要審問和逮捕的衝浪的傢伙太多,她說我不妨也舒服點。」他用近乎和善的目光看著博茲-斯坎內特。「我只想問你幾個問題。第一,你離阿西娜小姐的別墅這麼近,有什麼目的?你違反了法官下達的限制令。」
  「這是個公共海灘,在我和那座房子之間隔著一道鐵絲網,而我穿的是游泳衣。我這個樣子像是要騷擾她嗎?」博茲問。
  洛西臉上浮現出近乎憐憫的微笑。「嗨,聽著,」他說,「如果我娶的是這個女人,我也捨不得離開她。讓我看看你的海濱袋,如何?」
  博茲把海濱袋枕在頭下面。「不行,」他說,「除非你有搜查證。」
  洛西對他友好地笑了笑。「不要逼我逮捕你,」他說,「或者逼我把你打個半死,再拿走那只袋子。」
  這話倒刺激了博茲。他站起身來,佯裝要把袋子交給洛西,卻接著又把袋子從他身邊移開。「有本事你過來拿吧!」他說。
  吉姆-洛西大為震驚。在他看來,他還從未碰到過比自己更強悍的人。換了別的情況,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拔出警棍或手槍,把這個人打得癱軟如泥。也許是腳下鬆軟的沙地讓他拿不定主意,也許只是斯坎內特那有恃無恐的樣子。
  博茲衝著洛西微笑。「你只有殺了我,」他說,「我比你強壯。別看你個頭也那麼大。不過你想殺我的話,恐怕找不著適當的理由。」
  洛西不由得暗自讚歎這個人的洞察力。真打起來,自己能不能勝過他還很難說。但確實又找不著動用武器的任何理由。
  「你說得對。」洛西說。他折起椅子,轉身就走,馬上又回頭不無稱許地說:「你真是個厲害的傢伙。你贏了,當心不要讓我抓住任何把柄。你知道我沒有測量你到那所別墅的距離,你有可能已經超出了法官規定的界限……」
  博茲大笑起來。「我不會給你留下任何把柄的,不必擔心。」
  博茲目視著吉姆-洛西離開海灘,駕車離去,然後收拾起自己的毯子,塞在海濱袋裡,回到自己的車裡。他把袋子丟在車尾的行李箱裡,拔出車鑰匙,藏在前排的座位下面。然後,他又回到海灘,準備游過那道鐵絲網——

《末代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