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軍部大樓的預備役辦公室裡悄悄進行的受賄活動欣欣向榮。為了受賄的需要,我研究了所有有關的極其複雜的新的規章法令,以致成為了辦事效率極高的職員,成為了這一領域裡的專家。在民事服務的生涯中,我第一次被評為了「優秀」。
  我運用這方面的專門知識給我的客戶設計了一整套方案。當他們服完了六個月的現役,回到我工作的預備役部隊開會和參加為期兩周的夏令營後,我就讓他們從此不再露面。我精心地炮製了一套完美的合法章程來掩護他們,也就是跟他們達成協議,在他們服完六個月的現役後,名字就直接上了預備役裡面的非軍人的名單,只有在戰爭發生的情況下才會被召入伍,連五年半的周會和每年一次的夏令營也不必參加了。對此,我的要價當然也相應提高,同時還有更可觀的收穫,就是盡快地擺脫了舊有一批,自然也拓展了後面的財源。
  有天早上我打開《每日新聞》,扉頁上刊登了一大張三個年輕人的照片,其中兩個是我在前天才徵入伍的,他們每人給了我200美元。我的心一下子狂跳不止,四肢冰涼,全身血液都快速地往太陽穴上衝——除了揭露賄賂行徑,還能有什麼事呢?犯罪活動終於被公之於眾了!我強迫自己看完照片旁邊的說明,原來當中的那個年輕人是紐約州最大政客的兒子,報紙在讚美這位政客之子加入預備役部隊的愛國行動——一場虛驚!
  然而,報紙上的照片還是令我心驚肉跳,一種不祥的幻覺老是在我眼前晃動:我入獄了,丟下了維麗和孩子們,雖然她的父母會幫忙照顧他們,我卻不能在他們的身邊,我又一次失去了家庭!這天我回到辦公室後,把這支小插曲告訴了弗蘭克。他狂笑著說這是件大好事,付錢給我的兩名顧客居然上了《每日新聞》的頭版,實在太棒了!他還把照片剪下來,貼在了他的預備役單位的佈告欄上。這個我們倆內部的大笑話後來還被少校認為有助於鼓舞士氣!
  這場虛驚鬆懈了我的警惕性,像弗蘭克一樣,我也開始相信受賄活動可以長久持續下去,如果不是柏林危機促使肯尼迪總統決定徵集數以萬計的預備役軍人入伍的話,這一活動真的可能經久不衰。征預備役人員入伍對於我們確實是個沉重的打擊。
  預備役軍人要應徵入伍一年的消息不脛而走,整座軍部大樓簡直成了瘋人院——那些花了錢才進人六個月預備役的年輕人氣得上躥下跳。他們當中受衝擊最大的是那些極有才華的律師,那些廣告界公認的奇才,以及那些能在華爾街上興風作浪的後起之秀等等。這些年輕人中的精英萬萬沒想到竟給最愚蠢的美國軍隊糊弄了,就如同城裡的騙子竟然上了鄉巴佬的當一樣。他們被六個月的服役計劃欺騙出賣了,而且是在他們自以為鑽了空子,賺了一大把的時候被一網打盡的——他們隨時會被重新徵召入伍!
  這一事件也讓我沮喪了一陣子。雖然慶幸自己以前沒有因為貪圖易得之財而成為預備役部隊的一名成員,但是起碼我的受賄活動因此而大受影響,再也沒有每個月1000美元的免稅收入了,偏偏我又很快就要搬進在長島定購的新居,更糟的是一場我很久以前就預見到的災難卻是在我根本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降臨的——當時為了處理手頭上有關我管轄的部隊正式轉為現役部隊的一大堆文件,我正忙得頭暈腦脹。
  堆積如山的軍需品和軍服要發,各種各樣諸如此類的訓練命令要頒布,還在應付那些拚命想逃避重新服役一年的人……大家都知道軍隊有對付困難情況的法紀軍現。現在受震動最大的是已經在預備役呆了三四年、服役快結束的人。這些年來,他們的事業正如日中天,很多人也已結婚,生兒育女。他們原以為靠手腕戰勝了美國軍部的老爺們,哪知道這份成功感頃刻之間化做了泡沫。
  別忘了這些年輕人是美國的頂尖級聰明人,是未來的商界鉅子、大法官、娛樂圈骨幹……他們絕對不肯坐以待斃,於是一個和父親合夥經營華爾街股票交易所的年輕人讓妻子住進了精神病院,以妻子患了精神分裂症為理由提出了退役的要求。我把必備的文件和醫院、醫生出具的正式信件一古腦兒寄給了有關單位,結論是此路不通,華盛頓早就收到了數以千計的這類申請,故此鐵定了指令,任何人都不能以困難為借口逃避服役。一封覆信說,這個可憐的丈夫必須先重新入伍,然後才由某個紅十字會去調查他的實際困難。紅十字會的工作果然出色,「手到病除」,一個月後,當這位丈夫的所在部隊開往維吉尼亞州的李要塞時,自稱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妻子來我的辦公室申請必要的文件以便和她的丈夫在兵營團聚。她很活潑,身體特棒,這種時髦太太根本無法遵照文字遊戲的要求呆在醫院裡,何況醫生也不一定願意太離譜地幫她作弊。
  希勒先生打電話談他兒子傑拉米參軍的事,我告訴他實在愛莫能助,他一再向我施加壓力,我就半開玩笑地說如果他的兒子是個同性戀,或者可以退出預備役,那樣也就不必服現役了。他在電話裡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表示了謝意,掛斷了電話。兩天後,傑拉米來找我,交上了必要的存檔文件,要求以同性戀為由退伍。我告訴他這些文件將會永久保留在他的檔案裡,也許在今後的人生中他會後悔留下這麼一個不光彩的官方文件。看得出他本人也不願意留下這麼一個記錄,但結果還是說:「我爸爸認為這總比死在戰場上強。」
  我把文件送了上去,很快就被嘉文那斯島的第一軍司令部退了回來,命令重新召見一等兵傑拉米-希勒,由正規軍軍部對他的問題鑒定,也就是說他還得通過另一個關卡。
  我很納悶為什麼埃裡-漢姆希一直都沒給我打電話。自從給這位服裝商的兒子保爾發出服現役的通知後,他一直沒有露面,可真夠沉得住氣的。這一秘密的揭開是在我收到了一份由著名的心理醫生簽發的文件之後。這份文件證明保爾-漢姆希在過去的三個月中由於神經系統的毛病一直在接受電擊治療,倘若他應徵加入現役部隊,將會對健康產生災難性的影響。我查閱了有關的軍隊條文,毫無疑問,漢姆希先生找到了不需服現役的辦法,他一定是從比我職務更高的人那裡得到了忠告。我把文件轉寄到嘉文那斯島,文件也很快又再寄了回來,隨之附有一道特別的命令:解除保爾-漢姆希的預備役義務。不知道達成這筆交易到底又花了漢姆希先生多少錢。
  我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幫助任何一個提出有具體困難而要求退役的人,包括採取種種措施使所有申請者的文件都寄達嘉文那斯島的司令部,還經常專門打電話查詢這些文件是否已經寄到那兒了,換句話說,我對所有要求幫助的人都竭盡所能,而弗蘭克所做的則和我恰恰相反。
  弗蘭克也被徵入現役部隊,他反而為此感到自豪。本來他上有老,下有小,按實際情況完全能夠以家庭拖累為由要求不服現役,但是他不僅不為自己採取任何行動,而且對自己部隊裡的那些要求不服一年現役的人缺乏同情心。現在他身兼數職,既是預備役營裡的首席行政長官,同時又以民政官員的身份擔任現役營裡的軍士長。他拒絕了所有以困難為理由要求退役者的申請,把退役的事變得比登天還難,以至於他的部下沒有一個人得以退役,包括那些有正當理由的人以及不少曾經用高價賄賂過他以求得進入六個月預備役的人。到弗蘭克和他的部隊離開軍部大樓開往李要塞時,隨從中的不少人已經對他恨之入骨。
  我慶幸自己沒有捲入預備役計劃,有人以為我事先知道一些內幕,有人甚至認為我有先見之明而尊敬我,其實我只不過是軍部大樓裡獨一無二不貪取這種易得之財的凡夫俗子,因而也就不會惹火燒身。我很洋洋自得,幾年前我就考慮過了,金錢的報酬根本彌補不了它引起的危險。儘管參加了預備役的人應徵入伍的可能性僅是千分之一,我還是抵制住了這份誘惑,也許我真的有未卜先知的天賦呢!富有諷刺意味的是許多二戰時期的老兵都落入了這一陷阱,連他們自己都難以置信。這些在上一場戰爭中浴血奮戰了三四年的老兵又得重新忍受軍旅之苦了,況且全已步入中年!當然,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不用直接參戰,無需去再次面臨生命危險,可是被召入伍的人還是為這不公平的待遇而怒不可遏,只有弗蘭克-埃爾克滿不在乎:「以前拿了錢,現在就得付出代價,有什麼好抱怨的?墨林,過去我總認為你是一個大笨蛋,事實上看來你比我聰明得多!」
  到了月底,他們全部整裝待發,我給弗蘭克買了一隻手錶作為禮物,上面有指南針和指示日期的裝置,還有絕對的防震性能。我很喜歡弗蘭克,花200美元也在所不惜,而且他去服役,我卻留了下來,總使我有種莫名的負疚感。他拿到禮物後很感動,深情地和我擁抱,我跟他開玩笑說:「你要是落難時可以把它典當了來應急。」我們兩人都笑了起來。
  足足有兩個月的時間整棟軍部大樓空空蕩蕩,異常寂靜,有一半的單位都重新參加了現役部隊,六個月的預備役已名存實亡,我的受賄活動也就自然而然地壽終正寢了。由於無事可做,我把小說拿到了辦公室裡寫,少校經常外出,正規軍的軍士長也經常外出,弗蘭克服現役去了,大部分時間辦公室裡就我一個人在鎮守。有一天,又是我自己獨處一室時,一個年輕人走了起來,坐在我的桌旁。我問他是否需要什麼幫忙,他反問我是否還記得他。我端詳了他半天,依稀有點印象。他說出自己的姓名是默雷-尼德遜,提起我曾幫助過他,他的妻子患有癌症。
  我這下子記起來了,大概是兩年前吧,一個樂天派的客戶安排我會見默雷-尼德遜,我們三人共進午餐。客戶是華爾街上的一名優秀經紀人,名叫巴狄-斯托夫,是個擅長經營的超級推銷員。他把默雷-尼德遜的妻子患了癌症的消息告訴我,還說她的醫療費用很高,默雷既對花錢人預備役無計可施又非常害怕被徵入現役部隊後會給派到國外去服役兩年。我問他為什麼不申請推遲服役,他回答說這辦法已試過了,遭到了拒絕。聽起來此事有悖情理,但是我沒有再問下去。巴狄-斯托夫解釋說六個月預備役的最吸引人的一個地方就是在美國本土服役,這樣默雷-尼德遜便可以把妻子接到他受訓的基地外面去住。他們還提出希望得到我在六個月現役後把他轉到控制組去的承諾,從而免去他參加周會和夏令營的麻煩,理由是他必須盡可能多地和生命不多的妻子在一起。我點頭答應一定為他辦成此事,巴狄-斯托夫毫不隱諱地挑明要求能免費為他的朋友幫這個忙,他的朋友默雷實在是連一分錢也花不起了。
  在談這些情況的過程中,默雷一直不敢正視我的眼睛,他自始至終低著頭,一言不發。我那時認為這是個蹩腳的騙局,只是很費解他為什麼要把癌症這種不吉利的東西安在自己妻子的身上,難道為了省幾個錢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嗎?當時我還胡思亂想到,要是萬一受賄的事昭諸天下,報紙登載文章披露我曾向一位癌症患者的丈夫索取賄賂,那我怎麼還有臉見人?豈不成了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惡棍?況且我自己也會受到良心譴責的,所以我二話沒說就同意分文不取地幫他這個忙,還向默雷說了些希望他的妻子早日康復之類的寬慰話。
  午餐就這麼結束了,我心裡多少有點不自在,雖然自己立下這麼一個規矩:無論是誰,只要他說明自己沒錢,又要求參加預備役,我都會為他免費盡此義務。這樣的情況已經出現過多次了,我不收錢是把此舉當做善事來做,如今又是入伍又是調到控制小組去省掉五年的預備役責任,得花我多少心思才能辦得成啊!要我免費給他辦這麼複雜的事情,默雷算是開了先河,巴狄自己就是花了500美元才辦成的,還沒算200美元的入伍費呢!
  不管怎麼樣,我遵守諾言把一切必備的手續都高效而順利地辦妥了。默雷-尼德遜服了六個月役後被調到了控制組,在那裡只是名單上有他而已。現在默雷-尼德遜突然到我的辦公桌前來究竟又要幹什麼呢?我和他握手問好後拭目以待。
  「巴狄-斯托夫打電話給我,」默雷說,「他從控制小組重新應徵入伍,有個單位需要他的軍職專長而讓他去服役。」
  「巴狄可真夠倒霉的。」我的口氣聽起來沒有多少同情心,表明希望他別指望我能幫上什麼忙。
  默雷彷彿在鼓起勇氣來說出一些難以啟齒的話。他盯著我的眼睛,於是我靠在了椅背上,仰了仰身子說:「我幫不了他什麼忙。」
  默雷-尼德遜很善解人意地點點頭,說:「這個他知道。」
  他停了一會兒才說:「你曾經幫了我的大忙,而我從未好好謝過你,你是唯一幫了我的人,我以前就想親口對你說,我永遠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也許這次我能報答你,這就是我來這裡的原因。」
  他的話讓我感到有點難堪,時至今日,要他的錢就更沒意思了。對他的事既然已經仁至義盡,何不善始善終,在我的歷史上保留下做這件好事的記載呢?
  「別提了,別提了!」我對他連連擺手。我仍然持慎重態度,不去詢問他妻子的病情如何了,何況我壓根兒就不相信有這回事,倒是他這麼鄭重其事地感激我的同情心,反而弄得我有點不安了,我幫他純屬公關的需要,哪裡有真正的惻隱之心?
  默雷-尼德遜說:「巴狄要我來看你,讓我提醒你:在李要塞有不少聯邦調查局的人在向你單位的士兵調查關於出錢入伍的事,他們的目標是你和弗蘭克-埃爾克。看來你的朋友埃爾克的麻煩可大了,大約有20個人作證自己是給了他錢才得以入伍的。巴狄說大概過幾個月紐約就將組成一個大陪審團給他定罪。他不瞭解你的情況,叮囑我一定要忠告你對自己的言行備加小心。如果你要請律師,他會幫你找個能幹的。」
  有好一陣子我甚至看不見他,眼前一片黑暗,一陣噁心弄得我差點兒嘔吐,全身難受得似乎要抽搐起來。我坐的椅子向前傾斜著,彷彿看到了自己鋃鐺入獄受盡羞辱,維麗極度驚恐悲痛欲絕,她父親怒火中燒暴跳如雷,我哥哥傷心失望痛苦憂鬱……我這個社會的叛逆者再也不是一隻自由自在輕鬆快樂的百靈鳥了……
  默雷-尼德遜在等待著我的答覆。
  「上帝!他們是怎麼發現的?自從重新徵兵入伍以來就停止了這種行徑,他們是如何抓到把柄的呢?」我問他。
  尼德遜看起來有點為他們那些行賄的士兵感到內疚,他說:「他們裡面有些人對重新應徵入伍感到憤怒,於是就寫了匿名信給聯邦調查局,揭發花錢入預備役的事。他們有意要埃爾克吃苦頭,因為他們後來設法逃避重新應徵入伍時,埃爾克非但不幫忙,反而百般刁難,到了部隊他又是一個幹勁十足的軍士長,弄得他們一個個咬牙切齒,恨不得置他於死地。他們的目的達到了。」
  我的思維功能空前快速地調動運轉起來,自從我到拉斯維加斯找科裡把錢處理好至今將近一年的光陰,與此同時,我又積存了15000美元,還有,我即將搬進長島的新居。怎麼凡事都愛挑最關鍵的時刻來塌台呢?如果聯邦調查局的人在李要塞向所有的士兵調查我,起碼有100人曾向我行過賄,他們當中將有多少人招供是靠行賄入伍的呢?
  「斯托夫已經拿準將有一個大陪審團審理弗蘭克的案子嗎?」我問尼德遜。
  「應該是的,」他回答我,「除非政府想掩蓋這一醜聞。你知道,只需把醜聞踢到地毯下就行。」
  「有沒有這種可能呢?」我又問。
  默雷搖了搖頭說:「不可能,但巴狄似乎有把握你可以不受株連,所有和你打過交道的人都異口同聲地稱讚你是個好人,你不像埃爾克那樣貪得無厭到辦事總是無錢莫問。沒有人想讓你吃苦頭,而且巴狄已向士兵們打過招呼,別把你也捲入到這場官司裡去。」
  尼德遜站起來和我握別道:「我再一次感謝你,如果你需要人為你作證,或者你想讓聯邦調查局的人找我瞭解情況,我都會盡力而為。」
  我動情地握住他的手問:「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麼嗎?你也會從控制組被重徵入伍嗎?」
  「不可能了,」尼德遜苦笑了一下,「我有了一個男嬰,而妻子在兩個月前死了,入伍這件事與我不會再沾邊。」
  我永遠也忘不了他說此話時的表情,那充滿著悲傷的聲音,那流露著怨恨的眼睛,那被絕望扭曲了的臉部,都在說明他僅僅是為了把兒子撫養長大才苟活於人世的。今天早上他去上班,受了朋友之托馬上趕到這裡來提醒我,順便感謝我過去曾為他所做的事情,並且告訴我願意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幫助我渡過難關。雖然我的幫忙在當時對他的確起了雪中送炭的作用,而今已經事過境遷。我懊悔當時不相信他的遭遇,現在只能用心意來表達對他妻子逝世的哀悼了。原來他那天自己不述說困境,在巴狄-斯托夫為他求情時又一直低著頭,就是因為他很明白我不相信他們,以為他們全在說謊,現在他是用實情給我一個小小的報復吧。我希望他心裡能夠因此得到點滿足。
  在斧頭砍來以前,我就像一隻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地熬了一周。到了那個星期一的早晨,我很驚訝少校比以往的任何一個星期一都到得早,而且精神煥發。他用異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才走進他自己的辦公室。
  十點整,有兩個人走進了辦公室,說是要找少校。我一眼就看出他們是衝著什麼來的了,文學作品和電影對於這行的描寫實在太惟妙惟肖了——穿西裝,打領帶,戴著古板的軟呢帽,這身正統保守的衣著就是他們身份的象徵。年長的那位大約有45歲,面部粗糙,表情呆板,另一位和他完全不相稱:年輕得多,身材高大硬朗,不是運動員的那種肌肉發達的矯健型,而是一副精瘦的大骨架,外面包著一套守舊的夾裡西裝,英俊的臉上缺乏經驗,看樣子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丁。我領他們走進少校的辦公室。他們在那裡呆了大約30分鐘左右,然後出來站在我的辦公桌前,年長的那位一本正經地問我:「你就是約翰-墨林嗎?」
  「我們能否和你在一間單獨的房裡談談?我們已經徵得你上司的同意了。」
  我站起來,領他們走進一間用作預備役總部夜晚會議室的房問。一進門,他們倆就立刻打開皮夾子,出示了綠色的身份證。年長的那位自我介紹道:「我叫詹姆斯-華勒斯,是聯邦調查局的,我的這位同事叫湯姆-漢南。」
  漢南對我友好地微微一笑,背誦道:「我們現在向你提出一些問題,但是在取得律師的幫助之前,你不必做出回答。一旦你回答了這些問題,我們可以利用你的回答來指控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我說著在桌子的一端坐了下來,他們也相繼坐下,一個在我的左邊,另一個在我的右邊,把我夾在當中。
  年老的那個叫華勒斯的問我:「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麼來找你?」
  「不知道。」我早就下定決心,絕對不自覺供出一句他們想得到的東西,也不說俏皮話,更不要裝模作樣。也許他們估計到我已猜出他們此行的目的,那又能把我怎麼樣?
  漢南問:「你能否提供一些你個人所掌握的有關弗蘭克-埃爾克收受預備役軍人賄賂的情況?」
  「沒有。」我面無表情地回答,我打定主意不當演員,既不表示吃驚也不獻出微笑,反正不做出任何情感的流露,以免引起更多的懷疑或攻擊。就讓他們以為我在掩護自己的朋友吧,即使我無罪,這樣為朋友保持緘默也是人之常情吧!
  漢南又問:「你有沒有出於某種原因收受過任何預備役軍人的賄賂?」
  「沒有。」我回答得乾脆利索。
  華勒斯故意非常緩慢地說:「其實這些情況你全知道,你總是在收受了年輕人一定數量的賄賂之後才肯征他們入伍,你很明白是你和弗蘭克操縱著那些名單的。如果你否認這些事實,就是有意對聯邦調查局的官員撒謊,這就意味著你在犯罪。現在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有沒有在收受賄賂或者其他東西後才幫小伙子們入伍?」
  「沒有。」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漢南突然笑出聲來:「我們已經抓住你的朋友弗蘭克-埃爾克的尾巴了,我們有證據證明你們是合夥干的,也許在這幢大樓裡還有其他民政職員甚至軍隊官員和你們一起胡作非為,如果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情況如實向我們交代,將對你大有好處。」
  他的這番話裡沒有提問題,這樣我就只需看著他。不發一言。
  突然華勒斯用冷冷的聲音說;「我們知道你是這種勾當中的罪魁禍首!」他的這句話使我第一次打破了我原定的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對策,哈哈大笑起來。當然笑得很自然,合乎情理,他們不應該因此生氣。我看到漢南也忍不住偷偷一笑。
  促使我大笑的第一個原因是他使用了「罪魁禍首」這個短語,讓我第一次感到整個問話過程只不過是一部二流水平的電影而已。我笑的另一個原因是本以為只有稚氣未脫的漢南才會提出如此沒有水平的問題來,以為年長資深負責這個案子的華勒斯是個有威懾性的人物,結果這些全是想當然。我笑的原因中還有一個就是我完全明白他們已徹底地犯了方向性的錯誤,居然以為是在追查一個組織嚴密,詭計多端,窮凶極惡的犯罪團伙,要不然他們就不會興師動眾地從聯邦調查局派重擊手來這裡了。他們沒有想到此案只不過是些窮酸的小職員騙取幾個銅板來花花而已,他們忘記了或者真的不瞭解這裡是紐約,人人天天都在某種意義上犯法,他們看不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人也是在天天上當受騙。
  我不想因為自己的大笑得罪了他們,所以盯著華勒斯的眼睛傷感地說:「我情願自己是個罪魁禍首,而不是現在這麼一個可憐兮兮的小職員。」
  華勒斯專注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問漢南還有什麼問題要向我提出,漢南搖搖頭。華勒斯站起來說:「謝謝你回答了我們的問題。」漢南在同一時間也站了起來,我跟著他們站起來,這樣三個人就緊挨著站在一塊了。我在不知不覺中伸出手來,華勒斯和我握了握手,我也和漢南握了握手,之後大家一起走出會議室,穿過大廳來到我的辦公室門口。他們和我點點頭道別後就向通往大樓出口處的樓梯走去,我則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我從容鎮定,一點都不緊張。最弄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會主動伸出手來和他們握別,回想起來也許這是為了消除緊張情緒的一種下意識的舉動,還有就是可能因為他們既沒有羞辱也沒有威嚇,我,所以我出於感激之情做出了此舉。他們很客氣很有修養地向我例行公事地提出了一些問題,事後我才悟出他們實際上對我抱有憐憫之心——一介收入低微的小職員找幾個額外的小錢來幫補生計算得了什麼!是的,我有罪,但罪行輕得不足掛齒,當然如果他們可以的話,也會毫不留情地把我投入監獄,好在目前他們沒有這份興趣,我這麼個卑微的小人物根本不值得他們發威。「人們竟然為當兵去行賄」這一罪行的本身就夠荒謬的了。想到這裡,我又笑了,對於一個小人物來說,45000美元可不是個小數目,我又被自憐自歎的情緒淹沒了。
  我一回到辦公室,少校就出現在裡間辦公室的門口向我打手勢要我到他那裡去。少校的軍服上掛滿了各類勳章,他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打過仗,隨後又參加了朝鮮戰爭,一眼望去,他胸前起碼有20條緩帶。
  「問話進展如何?」他問我,面帶微笑。
  我聳聳肩答道:「我認為進展順利。」
  少校搖搖頭,好奇地問:「他們告訴我這種活動已經持續了好幾年了,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幹的?」他的言行裡充滿了讚歎。
  「我認為全是些毫無根據的胡說八道,」我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從來沒有見過弗蘭克從哪個人手中拿過一筆錢!還不都是那些被重新徵入現役的人為了發洩私怨而血口噴人。」
  「也許吧,但是在李要塞,他們下令空運100名士兵來紐約面對大陪審團作證,那可就不是胡說八道,血口噴人了!」他微微笑著看了我好一陣子,又問:「在和德國佬打仗時,你在哪個部隊?」
  「第四裝甲師。」
  「你的檔案裡有獲得銅星的記錄,雖然功勞不大,但總比沒有強。」在他胸前的緩帶中,有一顆銀星和一顆紫星。
  「不過我得到的不是戰鬥勳章,」我對他說明,「我是因冒著炮火把法國平民撤離出去而得到獎勵的,我其實從來就沒有殺死過一個德國鬼子。」
  少校頷首表示理解,並說:「功勞不大,卻比那些小子幹得強多了。如果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儘管跟我說,好嗎?」
  「謝謝!」我感激地說。
  我站起來正準備離去,少校突然氣憤地咕嚕道:「那兩個雜種居然向我提問題,我叫他們見他媽的鬼去,他們以為我也捲入了這種勾當!」他又甩甩手,提醒我說:「別大意,得留點神!」
  做一個業餘的罪犯真是得不償失,就如電影中的殺人犯受到心理折磨一樣,我對身邊一些事情的極端反應也幾近於神經質:每當我家的門鈴在意料之外的情況下響起來時,我都會膽戰心驚,總以為是警察或聯邦調查局的人來捉我了,而往往開門後才知道要不就是某個鄰居來借東西,要不就是維麗的朋友來串門解悶。在辦公室,聯邦調查局的人一周來幾次,通常還帶個年輕人來,很明顯,他們是讓帶來的人認證我的,我估計他們全是那些花錢參加了六個月服役計劃的預備兵。有一次,漢南跑來聊天,我下樓到自助餐廳為他和少校買了咖啡和三明治,三個人圍在一起邊吃邊聊,漢南用非常隨和的語氣有意無意地對我說:「墨林,你是個好人,我真不願意把你投入監獄,但你得明白,我已經把許多好人投入監獄了。我總是想,這有多可惜,如果他們能為自己想想也就不至於此了。」
  少校靠在椅子上觀察我的反應,我只是聳聳肩,若無其事地繼續吃我的三明治。我的信念是對這類話根本無須理睬,答腔只可能導致一場關於收受賄賂的廣泛的討論,而在這種漫無邊際的討論中,我可能會說出一些有助於調查的事來,所以沉默是金,緘口以對才是上上策。
  吃完三明治,我抬頭問少校能否再請幾天假陪我妻子去購聖誕禮物。辦公室要幹的事不多,又新來了一個取代弗蘭克-埃爾克的平民職員,我不在時,他完全能管好公辦室的那攤子事。少校準假,漢南不敢反對。他那番把許多好人投入監獄的言論實在是愚蠢透頂,他的年紀這麼輕,怎麼都不可能把許多壞人或好人投入監獄。我認定了他是一個毫無經驗的新手,而不是一個即將把我投入監獄的人,如果他真的能做到,那我也就很不幸地成為了第一個被他投入監獄的人。
  我們又閒聊了一會兒,漢南就告辭了。少校帶著新的敬意看著我說:「即使他們無法給你定任何罪名,我都建議你找份新的工作。」
  維麗從來都極重視聖誕節,平日再拮据,也要買聖誕禮物給父母、孩子們、我以及她的兄弟姐妹。今年聖誕節她手頭的錢比以往哪一年的都多,於是為兩個男孩買的自行車早已藏在壁櫥裡等著讓他們驚喜,她又給她父親買了件質量上等的從愛爾蘭進口的帶鈕扣的羊毛衫,給她母親買了塊同樣昂貴的帶花邊的愛爾蘭披肩。我不知道她給我買的是什麼禮物,她堅持對我保密,我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絕對不說將送什麼禮物給她。我很自信送給她的這份禮物保證她會中意,那就是用現款買的一隻小小的鑽石戒指,這是我送給她的第一件貨真價實的珠寶。我連結婚的時候也沒有給她送過戒指,在共同生活的這段漫長的歲月裡,我們兩人都不再相信資產階級的那些廢話。十年以來,她已變化不少,而我對她的愛依然如故,我知道鑽戒一定會使她開心。
  聖誕節的前夜,孩子們幫她裝飾聖誕樹,我則躲在廚房裡寫作。維麗對我最近遇到的棘手事一無所知,我不願意讓她的聖誕節蒙上陰影。我為新小說寫了好幾頁之後,就去客廳欣賞聖誕樹。
  這棵聖誕樹漂亮極了,墨綠色的樹上點綴著用銀色絲帶串起來的紅色、藍色和金色相間的小鈴鐺,樹冠的最高處閃爍著一顆碩大的星星。維麗從來不使用燈飾,她喜歡用傳統的式樣來裝點打扮聖誕樹。
  孩子們都很興奮,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把他們哄上床睡覺,但是小傢伙們老是忍不住偷偷溜出來。在這一年一度的平安夜裡,我們也很樂意原諒他們這些天真可愛的犯規行為。他們終於困了,睡著了。我悄悄走進房去檢查他們是否真的進入了夢鄉,只見一個個為了迎接聖誕老人的到來,都洗了澡,換上了乾淨的睡衣,還梳了頭。他們看起來是那麼漂亮,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就是我的孩子。此時此刻,我由衷地感謝維麗,覺得自己非常幸福。
  我回到了廳裡,維麗正在愉快地把已經包裝好的紮著美麗綵帶的聖誕禮物一件一件地堆放在聖誕樹下,好像數量很多。我走過去,把送給她的盒子也放在樹下。
  我裝模作樣地對她說:「我沒有能力送你很多東西,僅是這麼一點點,聊表心意。」我知道她連做夢都不可能想到自己得到的是一隻真正的鑽戒!
  她微笑著吻我,沒有追問是什麼東西,她從不真正關心自己在聖誕節將得到什麼禮物,只喜歡為別人,特別是為孩子們,其次是為我和她娘家的父母兄弟姐妹買禮物。這次,孩子們每人都有四五件之多。她還特意為最大的兒子買了一輛他盼望已久的特棒的雙輪自行車,我則有點遺憾她買了這輛車,因為作為父親的我責無旁貸,必須把它安裝好,而我對此卻一竅不通。
  維麗開了瓶酒並做了幾塊三明治,我把大紙箱打開,取出自行車的不同部件排列在客廳的地板上,又攤開三張圖文並茂的安裝指南。我看了一眼那莫名其妙的圖解,趕快求饒道:「我舉手投降!」
  「別犯傻了!」維麗說著就盤腿坐在地板上,一邊呷酒,一邊仔細地研究圖解,然後就著手幹了起來。在這方面我是白癡一個,只能夠跑跑龍套,幹些遞螺絲刀,找老虎鉗,幫她抓緊部件以使她把它們擰在一起之類的下手活。等我們把這部車全部安裝完畢,已經快凌晨三點鐘了。這時我們也把酒喝光了,得趕快休息一下讓緊張到了極點的神經鬆弛下來,否則孩子們一睡醒就會直奔客廳而來,其實就算現在馬上入睡,我們充其量也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左右,然後就要開車到維麗的娘家去參加一整天歡樂熱鬧的慶祝活動。
  「我們上床去睡吧。」我伸了個懶腰建議道。
  維麗的身子一歪,躺倒在地板上說:「我就睡在這裡了。」
  我也在她的身邊躺下來,和她一起側睡著並緊摟在一塊。我們兩個躺在地板上只覺得既勞累又幸福,朦朦朧朧地沉浸在一種甜蜜的滿足中,漸漸步入夢鄉。突然,一陣巨大的敲門聲把我們嚇得跳起來,維麗滿面驚訝,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剎時間,由於心中有鬼,我的腦海裡立刻閃現出一連串駭人的鏡頭:一定是聯邦調查局的人故意等到聖誕前夜,在我放鬆警惕之際來突擊檢查,而且隨身帶有逮捕證。他們翻出了我藏在家裡的15000美元後,準備把我關進監獄,同時又提出:如果我坦白還可以放我一馬,讓我和妻子過完這個聖誕節,否則就要我在他們面前身敗名裂——維麗因為我在她最注重的聖誕節被捕而怨恨我,孩子們驚恐地放聲大哭,心靈受到了永久的創傷……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維麗關切地問我哪裡不舒服。又一陣強烈的敲門聲傳來,維麗趕緊走出去開門。我聽見她和人交談的聲音,於是自己走去廚房拿藥吃。她很快就穿過客廳朝我這裡走來,懷裡抱著四大瓶牛奶。
  「是送牛奶的工人,」她邊說邊把牛奶放進冰箱,「他提早送牛奶來是為了趕在他的孩子們醒來以前回到家。他在門口看見燈光,就敲門祝賀我們聖誕快樂。他可真是個好人!」
  我無力地坐在椅子上。維麗放好牛奶,坐到我的大腿上,溫柔地撫摸著我說:「我敢打賭你一定以為是哪個瘋瘋癲癲的鄰居或惡棍來敲門,你總是擔心天會塌下來。」她深情地吻著我,勸我上床睡一會兒,於是我們相擁著上了床。造愛後,她在我的耳邊悄語:「我愛你!」「我也愛你!」我同樣輕輕地說。
  躺在黑暗中,我無聲地嘲笑自己是西方世界最最沒有膽量的一個小毛賊了。
  聖誕節過後三天,一個陌生的男人走進我辦公室,問我是不是約翰-墨林。我做出答覆後,他交給了我一封折疊起來的信,然後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我打開信,上面用古英文的粗體字母印著:
  美國地區法院
  然後用一般的大寫印刷體印著:
  紐約南區
  再用普通印刷體打印上我的姓名、地址,後面又用大寫字母打印道:「祝賀你」。
  信上寫著:「我們命令你不得以任何理由和借口做出拒絕,必須出席由美利堅合眾國人民團體組成的大陪審團聽證會。」信中寫明了時間與地點,末尾註明:「被指控犯了美國法律的第18條」。信裡還特別強調如果我拒絕出席,將會被指控為藐視法庭而受到法律的懲罰。
  我起碼知道了自己所觸犯的是「美國法律的第18條」——一條聞所未聞,不知道具體內容的法律。我又將信看了一遍,這回被信的第一個句子吸引住了。作為一個著書者,我很賞識它的語法,制定法典的人一定是從英國的舊法律中照搬過來的,他們從來都能夠做到簡明扼要,使人絕對不會誤解。我把該信再看了一遍:「我們命令你不得以任何理由和借口做出拒絕,必須出席由美利堅合眾國人民團體組成的大陪審團聽證會。」
  真太精彩了,只有莎士比亞才可能寫得出這麼精確的句子!
  事情終於發生了,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竟會有這種反常的心態,連我自己也感到好笑。這場官司不管是輸是贏,只希望能盡早結束。下班後,我打電話到拉斯維加斯科裡的辦公室,告訴他過一個星期我必須出席大陪審團聽證會的事。他叫我放心,說是第二天就會飛來紐約,屆時將在紐約的旅館住我家裡打電話。

《愚人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