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我在深沉的熟睡中被某種聲音弄醒了,透過旅館房間那百頁窗的縫隙,我看見加利福尼亞黎明的曙光。這時電話鈴響了,弄醒我的就是它。我躺在床上呆了幾秒鐘,看見躺在床的另一邊的詹娜麗連金髮都幾乎縮進了被子裡。電話鈴繼續響著,我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洛杉磯現在正值清晨,如此看來這個電話一定是從紐約打來的長途,也一定是我妻子打來的。除非出現緊急情況,否則維麗是不會打長途來的,會不會孩子出事了?在詹娜麗躺在我身邊的時候接到這個電話,我不由得產生一種負罪感。我拿起聽筒時,很希望電話的鈴聲沒有吵醒她。
  電話裡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問:「你是墨林嗎?」
  我馬上就肯定她不是維麗,但也聽不出是誰。
  「是的,請問你是哪位?」
  原來是阿迪的妻子潘。她聲音顫抖地說:「阿迪今天早上心臟病發作了。」
  聽了她的這句話,我的不安情緒稍微減輕了些——不是孩子出了事。阿迪的心臟病以前也發作過,因此我覺得他的病情不會太嚴重。
  我對潘說:「真糟糕,我馬上就坐飛機趕回來。我今天就可以到家,他現在是不是在醫院?」
  電話裡的聲音稍停了一會兒,然後我聽到她哭著說:「墨林,他這次沒能挺過來……」
  我一時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真的不明白,所以沒有絲毫震驚的感覺,只是愣愣地問她:「你的意思是說他已經死了?」
  她回答說:「是的。」
  我盡量控制住自己的聲音說:「早上九點鐘有趟航班,我下午五點鐘就可以趕回紐約,我到時直接去你家。你要我通知維麗嗎?」
  她回答道:「是的,請通知她。」
  在電話裡我並沒有講我非常難過之類的話,我什麼安慰的話都沒講,只是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今晚就可以回來。要不要我打電話告訴你的父母?」
  她回答我:「是的,請通知他們。」
  我再問她:「你沒什麼吧?」
  她說了一句「我沒事,請馬上回來。」之後就掛上了電話。
  詹娜麗坐在床上,望著我。我什麼都沒說,拿起電話又給維麗打長途,告訴她已發生的事情,叫她到時去機場接我。她還想就這件事再多談一會兒,但我對她說現在我沒時間談了,還得收拾行李去趕飛機,等見面時再詳細講吧。掛上她的電話後,我又和接線生聯繫上,打通了潘父母家的電話。幸好接電話的是潘的父親,我對他說了發生的事情,他說他們夫婦將坐下一班飛機趕去紐約,還說他會打電話給阿迪的妻子。
  我掛了電話後發現詹娜麗正在望著我,關切地研究著我的表情,她已經從我打電話時所說的內容得知發生的情況,但她什麼也沒說。我用拳頭敲擊著床,大叫:「不、不、不、不!」我既不知道自己在吼叫,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動作,接著我就失聲痛哭,只覺得全身都有一種難以忍受的疼痛,而且似乎感到自己正在失去知覺,於是我從櫃子裡抓起一瓶威士忌喝起來。我記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恍恍惚惚中依稀知道詹娜麗給我穿好了衣服,陪我走出旅館大廳,送我上了飛機。當時的我簡直就像一具殭屍。這件事過了很久,我又回到洛杉磯時,詹娜麗才告訴我當時所發生的事:她不得不把我放進浴缸,以便我甦醒過來,然後給我穿好衣服,為我訂好了機票,送我上了飛機,還把我托付給空姐和主要的機組人員,請他們照顧我。我一點也記不清這次的飛行情況,我只記得我突然就回到了紐約,維麗正在機場等我,一下子我的身體和理智全復原了。
  我們開車到阿迪的家,我負責掌管一切和安排一切。阿迪生前就已和妻子商量好了,在他死後要按基督教的禮儀來安葬。好在我的身體還能挺得住,讓我做足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到當地的教堂安排好他的葬禮。我不願意讓他孤零零地躺在太平間,於是安排當晚即為他守靈。葬禮在第二天舉行,葬禮之後便立刻把他埋葬。我在為葬禮奔忙之時,已經意識到今後一切都不可能保持不變,我的生活將會改變,我周圍的世界將會改變,我將喪失我的魔法!
  為什麼我哥哥的死對我的影響如此之大?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個樸實無華的普通人,又是一個道德高尚的人,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我還真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在道德上能夠和他相比的。
  有時,他告訴我在工作中得和腐敗以及行政壓力做鬥爭,因為每當他在試驗中發現了危險的添加劑,總有人利用權力壓他,要他在報告中對此盡量輕描淡寫。他從不向壓力屈服,但他的工作也沒有對那些自稱清廉的貪官污吏構成任何威脅,因為他從不帶感情色彩辦事,而只是十分冷靜地向他們說出自己的意見。他對富商們為了可觀的利潤而昧著良心堅持要毒害自己同胞的劣跡已不覺得吃驚,對自己能抵擋住腐敗也不會歡欣鼓舞,他只是堂堂正正地以行動表明自己有義務為了正義而鬥爭。
  他對自己的這種鬥爭到底會產生多大的作用從不抱任何幻想,他們可以攻擊他。我記得他曾經告訴過我這樣一件事:別的檢驗處正式化驗的結果做出有利於廠家的報告,他的報告卻從來沒有做出這樣的結論,到頭來大行其道的仍是那些所謂正式的化驗結果。他總是笑著向我講述這些故事,他深深知道這個世界的腐敗,也深深知道自己的道德改變不了這個現實,故此他對自己的美德從不感到自豪。
  他只是絕不放棄正義而已,就像一個人不肯放棄自己的眼珠或大腿一樣。他在處理任何事情時都是根據這條原則,如果他是亞當,他也一定會拒絕放棄一根肋骨的,至少在我看起來是這樣。我知道他從未對妻子不忠,儘管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不過雖然他很少微笑,要是見到一個漂亮的少女時,也會流露出愉快的笑容。他喜歡一個人有才氣,無論男女都一樣,但他卻從來不會像許多人那樣被別人的才氣所誘惑。他從不接受他人的金錢或好處,也從不要求別人對他的感情和命運給予寬容。他不輕易地評判任何人,至少不根據人的外表去評判他,他對生活的要求極其簡樸。他說話不多,卻喜歡傾聽別人的談話,靜靜地聆聽是他的一個特殊愛好。
  啊,上帝!想起來都讓我痛心疾首的是從童年時代起我就嫉妒他,至今也還嫉妒他:他從不在球賽中弄虛作假,從不偷商店裡的東西,從不誇誇其談,從不說謊,甚至對女孩子也一向真誠,所以他向來都是一個道德高尚、人見人愛的小孩。
  現在他死了,他的這一生似乎過得很失敗,也很悲慘,然而這卻是值得我嫉妒的一生!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理解了人們——那些虔誠地相信上帝的人們——為什麼要從上帝那裡得到心靈的安慰,我也在安慰自己:辛苦了一輩子的哥哥如今再也無法拒絕他應得的報酬了,憑著他的美德可以在天堂得到永恆的幸福了!其實我心裡明白這些都是騙人的鬼話,因為如此優秀的阿迪被奪去了生命,人品遠遠不如他的我反而活著!我不但活著,而且有名有利,享盡人間的歡樂。
  骨灰、骨灰、骨灰!我失去父母、戀人和遭受各種挫折時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痛哭過,我還有良知為他的逝世感到悲痛。
  有誰能告訴我世道為什麼竟然是這樣?為什麼躺在棺材裡的人不是我?難道不是我更該被魔鬼拖人地獄嗎?我不忍心端詳我哥哥的遺容,淚眼卻固執地盯著他的臉久久不肯移開。我哥哥的面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剛毅,這麼鎮靜和這麼安詳,唯一和生人不同的是,他的遺容灰白,彷彿是用大理石的粉末塗抹過似的。這時他的五個子女都穿著整齊的喪服跪在他的靈柩前方為他做最後的祈禱。我只覺得傷心欲絕,止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只得轉身走出了小禮拜堂。
  奇怪的是這種悲痛沒有持續我以為的那麼久,在新鮮的空氣中,我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生命還在延續,還將一如既往地活下去,而且還知道第二天我就能如常進食,知道過些日子我又將享受偷情的歡愉,和情人在海灘漫步,知道我還將繼續寫小說,干自己喜愛的事業。我要提防這些美好的東西從我的身邊逝去,敵人傷害不了我,只有失去那些我最疼愛的人才會導致我的死亡。阿迪的核心力量是他既不怕他的敵人,也不怕那些他愛著的人,也許這樣對他反而更糟。他得到報答是眾口皆碑的美德,死去則是愚人之舉。
  數周後,我聽到一些有關他的故事,比如在他結婚後不久,為了給體弱的妻子治病,他到岳父母面前哭泣,求他們拿出點錢來做醫療費;當他最後一次心臟病發作時,臨死前一刻,他妻子試圖對他實施嘴對嘴的復甦療法,他卻不安地躲開她。他生命中的這一最後舉動究竟意味著什麼?是否因為他已經意識到生活的壓力太大,他的美德太難保持?我也想起了佐頓,不知道他是否也是一個道德完美的人?
  讚美自殺的頌歌實質上是在譴責這個世界,而且把自殺的根源歸罪於這個世界,但是自殺身亡的人又到底是否因為深信一死百了,什麼煩惱都可以一筆勾銷才選擇此策?他們此舉是否因為深信一切生物體最終必須死亡,所以死亡並不可怕?在這一點上,是否因為他們比任何痛失所愛仍苟延殘喘的人更高瞻遠矚?
  然而這一切都太玄乎,太恐怖了,我還得節哀應變,用自己的罪行來當擋箭牌,小心謹慎地提防著死神,在罪孽中長久地苟且偷生。

《愚人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