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十一
    七月中旬,離波克羅夫斯科耶約有二十里的、列文姐姐的地產所在的村子裡的村長,到列文這裡來報告那裡的情況和割草的事情。他姐姐的地產上的主要收入來自河邊每年春天被水淹的草場。往年,草是二十個盧布一畝賣給農民的。當列文接手管理這地產的時候,他估量這草場值更多的錢,他就定了二十五盧布一畝。農民們不肯出這個價錢,並且,如列文所猜疑的,他們攔阻了別的買主。列文便親自到那裡去,安排了一部分用雇工,一部分用按收成分攤的辦法去割草。他自己的農民想盡辦法來阻撓這個新的方法,但是事情終於辦成了,第一年草場就獲得將近兩倍的贏利。去年——正是第三年——農民們還在繼續反對,但是草卻仍然用同樣的方法收割了。今年農民按分攤收成的三分之一的辦法擔任刈割全部的草,現在村長就是來報告草已經割完了,並且說恐怕下雨,他們已經請來管賬,當著他的面分配了收穫物,一共收集了十一堆作為地主的一份。當他問最大的草場收割了多少乾草時,村長回答得吞吞吐吐;他未經允許就那麼急急忙忙地把收穫物擅自分配了;從農民說話的整個語調聽上去又有些異樣;從所有這些方面看來,列文覺出這回草的分配裡面一定有蹊蹺,於是就下定決心親自到那裡去調查一個明白。
    列文在午飯時到達那村莊,把馬留在他哥哥的乳母的丈夫,他的一個年老的朋友的小屋裡,就走到養蜂場去看這老頭,想從他口裡探聽出割草的真情。帕爾梅內奇,一個饒舌的、漂亮的老頭,熱烈地歡迎列文,把他所有的工作指給他看,把關於他的蜜蜂和今年離巢的蜂群的一切詳情都告訴他;但是列文向他問起割草的事情時,他卻含糊其辭,不願回答。這就更證實了列文的猜疑。他走到割草場去,檢查乾草堆。每堆恐怕還裝不滿五十車,為了要揭發農民們的罪跡,列文吩咐立刻把運草的車拉來,抄起一堆運到倉庫去。這堆竟只裝了三十二車。不管村長怎樣竭力辯白說乾草有壓縮性,它們堆積過久變得乾硬了,以及他怎樣賭咒說一切事情都是做得對得起上帝的,列文還是堅持己見,說乾草的分配是沒有經他吩咐的,因此他不能把那乾草當作一堆五十車來接受。經過長久的辯論之後,問題方才得到解決,就是:這十一堆按一堆五十車計算歸農民接受,而主人的一份重新分配。爭辯和乾草堆的分配繼續進行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當乾草分配到最後的時候,列文把監督分配乾草的任務委託給管賬,自己在以柳樹枝作標記的乾草堆上坐下,歎賞地眺望著農民的草場。
    在他面前,在沼地那邊的河灣上有一列穿得花花綠綠、高聲談笑的農婦們在移動,而散開的乾草在淡綠色草場上很迅速地形成了灰色的蜿蜒的草垛。拿著叉子的男子們跟在婦人們後面走來,灰色的草垛堆成了寬闊的、高高的柔軟的草堆。在左邊,大車在割光了的草地上轔轔地駛過,乾草一大叉一大叉地被拋起,草堆一個一個地消失,代替的是載滿大堆芬芳乾草,乾草直垂到馬臀上的一輛輛大車。
    「多麼好的割草的天氣啊!一定會是很出色的乾草呢!」一個老頭子說,在列文身旁蹲下來。「簡直是茶葉,哪裡是乾草!你看他們把乾草拾起來,就像鴨子拾起撒給它們吃的谷子一樣!」他指著逐漸變大的草堆,補充說。「午飯過後他們運了一多半了。」
    「最後一車嗎,呃?」他向一個青年農民說,那青年趕著車在他身邊駛過,停在一輛空車前面,搖晃著大麻制的韁繩繩頭。
    「最後一車了,爹!」年輕人叫著,勒住了馬,微笑著掉轉頭來,望了望一個坐在大車裡也在微笑的、活潑的、玫瑰色面頰的年輕農婦,然後就驅車前進。
    「那是誰?你的兒子嗎?」列文問。
    「我的小兒子,」老頭子露出親切的微笑說。
    「一個多好的小伙子呀!」
    「這孩子還算不壞哩。」
    「已經娶了親嗎?」
    「是的,到今年聖菲利普節1恰好兩年了。」——
    1聖菲利普節,聖誕節前的第四個星期日。
    「有小孩了嗎?」
    「哪會有小孩!整整一年多他什麼都不懂,而且還害臊呢,」老頭子回答。「哦,多好的乾草!真正像茶葉一樣哩!」
    他重複說,為的是改變話題。
    列文更注意地凝視著伊萬·帕爾梅諾夫和他的妻子。他們正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把乾草裝上車去。伊萬·帕爾梅諾夫站在車上,接受,放好,並且踏平大束的乾草,那是他的年輕美麗的妻子靈巧地遞給他的,她先是一抱一抱地遞上來,後來才用叉子叉上。年輕的農婦從容地、愉快地、敏捷地勞動著。壓緊的乾草不容易叉上她的叉子,她先把乾草耙松,用叉子刺進去,然後用敏捷的、有彈性的動作將整個身子的重量壓在叉上,然後立刻把她的繫著紅帶的背一彎,她挺起身子,昂起她那白襯衣下面的豐滿胸部,靈活地轉動叉子,一束束乾草高高地拋上車去。伊萬顯然想盡力使她不要多費力氣,連忙大大地張開兩臂接了她投來的一束束乾草,把它們平平地攤放在車上。當年輕的農婦把最後剩下的乾草耙攏來的時候,她拂去落在她脖頸上的草屑,理了理垂到她那還沒有被太陽曬黑的白皙前額的紅頭巾,爬到車底下去捆紮。伊萬指點她怎樣把繩子繫在橫木上,聽她說了句什麼話,他大聲笑出來。在兩人的面孔表情上可以看出強烈的、富於青春活力的、剛剛覺醒的愛情。
    十二
    乾草車捆好了。伊萬跳下來,拉著韁繩牽走了那匹溫順的、毛色光滑的馬。他的年輕的妻子把耙子投擲在大車上,就邁著有力的步子,搖動著兩臂,走到圍成一圈在跳舞的婦人們那裡去。伊萬駛到大路上去,加入到其他的載重大車的行列中去。農婦們的花花綠綠的衣衫閃爍著異彩,把耙掮在肩上,高聲喧笑著跟在大車後面走著。一個粗聲粗氣的、未經訓練的女人聲音驀地唱起歌來,唱到疊句的時候,隨即有五十個不同的、健康有力的聲音,有的粗獷,有的尖細,又從頭合唱起這支歌來。
    婦人們唱著歌漸漸走近列文,他感到好像一片烏雲歡聲雷動地臨近了。烏雲逼近了,籠罩住他,而他躺著的草堆,以及旁的草堆、大車、整個草場和遼遠的田野,一切都好像合著那狂野而快樂的,摻雜著呼喊、口哨和拍掌的歌聲的節拍顫動起伏著。列文羨慕她們的這種健康的快樂;他渴望參與到這種生活的歡樂的表現中去。但是他什麼都不能做,只好躺著觀看傾聽。當農民們和歌聲一道從視線和聽覺中消失的時候,一種由於自己很孤獨,由於身體不活動,由於他的憤世嫉俗而引起的沉重的憂鬱之情就襲上列文的心頭。
    幾個為乾草的事和他爭吵得最凶的農民,他責罵過的、想要欺騙他的農民,正是這幾個農民愉快地向他點頭致意,顯然沒有而且也不能懷恨他,對於曾經想要欺騙他這件事也不但毫不懊悔,而且連記都不記得了。一切都淹沒在愉快的共同勞動的大海中了。上帝賜與了歲月,上帝賜與了力量。歲月和力量都貢獻給了勞動,而報酬就在勞動本身。勞動是為了誰?勞動的結果又怎樣?這些都是無謂的考慮——無關宏旨的。
    列文常常歎賞這種生活,他常常對於過著這種生活的人抱著羨慕之意;但是今天第一次,特別是由於看了伊萬·帕爾梅諾夫對他年輕妻子的態度而深受影響,他的腦海裡明確地浮現出這樣的念頭,他能否把他現在所過的乏味的、不自然的、無所事事的、獨身的生活換取這種勤勞的、純潔的、共同的美好生活,這全在他自己。
    坐在他旁邊的老頭子早已回家去了;人們都已星散。住在近處的回家去了,遠處來的聚在一起晚餐,在草場上過夜。列文沒有被人們看到,依舊躺在草堆上,還在凝望、靜聽和沉思。留在草場上過夜的農民們在短短的夏夜裡幾乎整夜不睡。起初可以聽見大家一道晚餐的歡樂的談笑聲,隨後又是歌聲和哄笑。
    漫長的整整一天的勞動在他們身上除了歡樂以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在黎明之前,一切都寂靜了。除了沼地裡不停的蛙鳴,和籠罩草場的破曉前晨霧裡發出的馬的噴鼻聲以外,再也聽不到夜晚別的聲音了。清醒了,列文從草堆上爬起,仰望著繁星,他知道夜已經過去了。
    「哦,我做什麼好呢?我怎樣著手呢?」他自言自語,極力想替自己把他在這短短的一夜裡體會到的一切思想感情表達出來。他所體會到的一切思想感情分成了三個不同的思路。一個是拋棄自己過去的生活,拋棄自己的完全無用的學識和教育。這種拋棄會給與他快樂,而且對他說來是簡單容易的。另一類的思想和想像是有關他現在所渴望過的生活的。他明晰地感覺到這種生活的單純、純潔和正當,而且深信他會在這種生活中尋找到他所痛感缺乏的滿足、平靜和高尚品德。但是第三類的思想卻圍繞著怎樣使舊生活轉變成新生活的問題。而這裡面他沒有一個念頭是明確的。「要娶妻嗎?要勞動和有勞動的必要嗎?離開波克羅夫斯科耶嗎?買地嗎?加入農民一起嗎?娶一個農家女嗎?我怎樣辦才好呢,」他又問自己,仍舊找不出答案。「不過,我整整一夜沒有睡,我想不清楚了,」他對自己說。「我以後會想通的吧。有一件事是確實無疑的,這一夜把我的命運決定了。我過去所做的家庭生活的美夢都是荒謬的,簡直不是那麼回事,」他對自己說。「一切都簡單得多,好得多……」
    「多麼美呀!」他仰望著正在他頭上天空中央的那片潔白的羊毛般的雲朵所變幻出的奇異的珍珠母貝殼狀雲彩,這樣想。「在這美妙的夜裡,一切都多麼美妙啊!那貝殼一下子是怎樣形成的呢?剛才我還望著天空,什麼都沒有,只有白白的兩條。是的,我的人生觀也是這樣不知不覺地改變了!」
    他走出草場,沿著大路向村子走去。微風吹拂,天空顯得灰暗陰沉。在光明完全戰勝黑暗的黎明將要來臨之前,通常總有一個幽暗的頃刻。
    凍得瑟縮著,列文迅速地走著,眼睛望著地面。「什麼?誰來了?」他想,聽到了鈴鐺的玎璫聲,抬起頭來。在離他四十步遠的地方,一輛駕著四匹馬的、車頂上放著皮箱的馬車沿著他正走著的長滿了草的大路迎面駛來。轅馬在轅木間擠著避免踏在轍跡上,但是斜坐在車伕台上的熟練的馬車伕卻掌握著,使轅木對準轍跡,這樣,車輪又在平坦的道路上轉動了。
    列文只看見了這些,並不想知道來的會是什麼人,他漠然地向馬車裡望了一眼。
    馬車裡,一個老太婆在角落裡打盹,而在窗旁,坐著一位年輕姑娘,兩手拉住白帽子的絲帶,顯然是剛醒過來。臉上喜氣洋溢,若有所思,充滿了列文不瞭解的微妙複雜的內心生活,她越過他的頭上眺望著東方的曙光。
    就在這景象消失的一瞬間,那雙誠實的眼睛望了望他。她認出他來,她的面孔驚喜得開朗起來。
    他決不會看錯的。世界上再也沒有那樣的眼睛了。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夠給他把生活的一切光明和意義集中起來。這就是她。這就是基蒂。他明白了她正從火車站坐車到葉爾古紹沃去。在那不眠的一夜裡使列文激動不安的一切事情,他所下的一切決心,全都一下子煙消雲散了。他懷著憎惡回想起他要娶一個農家女的夢想。只有在那裡,在那向道路那邊疾馳而去的、轉眼就要消逝了的馬車裡面,只有在那裡,他才能夠解決最近使他那麼苦惱的生活之謎。
    她沒有再朝外面眺望。車輪聲已聽不到了,鈴聲也只隱隱約約聽得見了。犬吠聲證明馬車已經穿過村子,剩下的只有周圍空曠的原野、前面的村落和他孤單單一個人在荒涼的大路上踽踽獨行。
    他仰望了一下天空,期望看到他所歎賞的、他看成那夜的思想感情的象徵的那貝殼形的雲朵。天上可一點也沒有像貝殼形的東西。在那裡,在深不可測的高空,起了神秘的變化。沒有絲毫貝殼的蹤影,在大半邊天上鋪展著一層越來越小的羊毛般的雲朵。天空漸漸變得蔚藍和明亮了;帶著同樣的柔和,但也帶著同樣的疏遠,它回答了他的詢問眼光。
    「不,」他對自己說,「不管這單純和勞動生活有多麼好,我也不能回到這裡來了。我愛她。」
    十三
    除了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最親近的人以外,誰也不知道這個表面上雖然最冷靜、最有理智的人,卻有一種和他的性格總的傾向正相反的弱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聽到或看見小孩或是女人哭就不能無動於衷。看到眼淚,他就會激動起來,完全喪失了思考力。他部裡的秘書長和他的私人秘書都懂得這一點,總是預先關照來請願的女人們千萬不要流淚,如果她們不想錯過良機的話。「他會冒起火來,不聽你的話了,」他們這樣說。而實際上,在這種場合,眼淚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心中所激起的混亂情緒的確是表現在急躁的憤怒上面。「我無能為力。請你走吧!」他在這種場合總是這樣喊叫。
    在從賽馬場回家的路上,安娜把她和弗龍斯基的關係告訴了他,隨著就驀地哭起來,兩手掩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雖然心中對她產生了憤恨之情,但同時也感到了眼淚所照常引起的那種情緒的激動。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在當時流露任何感情都是不適宜的,他竭力把生命的一切表現壓抑在自己心中,因此沒有動一動,也沒有望她一眼。這就是他臉上呈現出那種死人般的僵冷的奇怪表情的原因,那表情給了安娜那麼深刻的印象。
    當他們到家的時候,他扶她下了馬車,極力控制住自己,帶著他慣常的有禮貌的態度向她道了別,說了句含含糊糊的話;他說他明天把會他的決定告知她。
    他妻子的話,證實了他最壞的猜疑,給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心以劇烈的創痛。由於她的眼淚所引起的那種對她的生理上的憐憫使創痛加劇了。但是當只有他一個人在馬車裡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到完全擺脫了那種憐憫,並且也擺脫了最近苦惱著他的那種猜疑和嫉妒的痛苦,這就使得他又驚異又歡喜了。
    他體驗到就像一個人拔了一顆痛了好久的齲齒那樣的感覺。經過了可怕的痛楚和好像把什麼巨大的、比頭還大的東西從牙床拔下來那樣一種感覺之後,患者,幾乎還不相信他自己的幸運,忽然感到敗壞了他的生活那麼久,佔據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的東西已不復存在,而他又能夠生活和思想,以及對牙齒以外的事情發生興味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體驗到的正是這樣的一種感覺。那痛楚是奇怪而又可怕的,但是現在已經過去;他感到他又能夠生活,又能夠思索他妻子以外的事情了。
    「沒有廉恥,沒有感情,沒有宗教心,一個墮落的女人罷了!我一向就知道這一點,一向就看到這一點,雖然我為了顧全她,極力欺騙自己,」他暗自說。而他真的覺得好像他一向就看到了似的;他回想起他們過去生活的詳細情景,他以前從來不曾覺得有什麼不好,——現在這些情景卻明白地表明了她原來就是一個墮落的女人。「我把我自己的生活和她的結合在一起,這是一個錯誤;但是這個錯誤不能怪我,所以我不應當不幸。過錯不在我,」他對自己說,「而在她。但是我和她沒有關係了。在我心目中她已不存在了……」
    她和她兒子將遭遇到的一切——他對兒子的感情也像對她的感情一樣地變了——已不再使他關心。現在他唯一關心的事就是這樣一個問題:如何才能抖落掉由於她的墮落而濺在他身上的污泥,繼續沿著他的活躍的、光明正大的、有益的生活道路前進,要達到這個目的,如何做才是最好、最得體、最於自己有利、因而也是最正當的。
    「我不能因為一個下賤女人犯了罪的緣故而使自己不幸;我只需要找到一個最好的方法擺脫她使我陷入的這種困境。我一定要找到這樣的方法,」他對自己說,愈益愁眉緊鎖了。
    「我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歷史上的例證且撇開不講,從最近大家從新回憶起來的《美麗的愛蓮娜》中密尼拉依1起,現代上流社會中妻子對丈夫不貞的實例一一浮上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想像中。「達裡亞洛夫、波爾塔夫斯基、卡裡巴諾夫公爵、帕斯庫丁伯爵、德拉姆……是的,就連德拉姆,這麼個正直有為的人物……謝苗諾夫、恰金、西戈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想著。「縱然有一種不合理的ridicule2落在這些人頭上,但是我從來只把這個看做一種不幸,而且總是對這種事抱著同情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自己說,雖然這並非事實,他對這種不幸從來不曾同情過,而他聽到背棄丈夫的不貞的妻子的事例越多,他就越重視他自己。「這是可能降臨到任何人頭上的不幸。而這種不幸已經降臨到我頭上了。現在的問題就在於如何用最好的方法逃脫這種處境。」於是他開始一一思考著和他同樣處境的人們所採用過的方法——
    1《美麗的愛蓮娜》是德國作曲家奧芬巴哈(1819—1880)所作滑稽歌劇,當時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極為流行。密尼拉依是該劇中被欺騙的丈夫的可笑的角色。
    2法語:嘲笑。
    「達裡亞洛夫決鬥了……」
    決鬥這件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年輕時候是特別醉心的,正因為他生來就是一個膽怯的人,而他自己也十分明白這一點的緣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想起手槍對準自己的情景就毛骨悚然,所以他生平從來不曾使用過任何武器。這種恐怖心理在他年輕時候常常使他想起決鬥,設想他將不能不把生命置於危險境地的那種情景。功成名就,獲得了鞏固的社會地位以後,他早已忘卻這種心情了;但是這種心情的慣性又抬頭了,害怕自己膽怯的心情現在變得這樣強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各方面把決鬥的問題考慮了好久,用決鬥的念頭來聊以自慰,雖然事先他十分清楚無論在什麼情形下他都不會和人決鬥的。
    「無疑地,我們的社會還是這樣野蠻(英國又當別論),有許許多多的人(在這些人裡面,有的人的意見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特別尊重的),把決鬥看做很對的事;但是這會得出什麼樣的結果呢?假定我找他決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對自己說,於是在這裡歷歷在目地想像著他在挑戰之後將要度過的一夜和那瞄準他的手槍,他戰慄了,瞭解他是決不會這樣做的,「假定我找他決鬥。假定他們教我怎樣射擊,」他盡自想下去,「並且把我安排在適當的位置上;我扳了槍機,」他自言自語說,閉上眼睛,「結果我打死了他,」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自言自語說,一面搖著頭,好像要驅除這些無謂的念頭似的。「為了要確定自己與有罪的妻子和兒子的關係而謀殺一個人,有什麼意思呢?這樣我還得決定怎樣處置她。但是更可能的而且一定要發生的事是——我將會被打死或是打傷。我,一個無辜的人,會成為犧牲者——被打死或打傷。這就更沒有意思了。但是撇開這個不說,挑戰出於我這一方面也不算是正直的行為。我的朋友們不會讓我決鬥——不會讓一個俄國所不可缺少的政治家的生命遭到危險,這一點我事先不是就知道的嗎?結果會怎樣呢?事先明明知道決不會有真正的危險,結果就成了好像我只是以這樣的挑戰來沽名釣譽似的。這是不正直的,這是虛偽的,這是自欺欺人。決鬥是毫無道理的,誰都不會期望我這樣。我的目的只是保護我的名譽,為了毫無阻礙地繼續進行公務上的活動,名譽是不可缺少的。」一向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眼中看來關係非常重大的公務上的活動,這時在他看來就格外重要了。
    經過考慮,拋棄了決鬥的念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轉到離婚的念頭上——他所記得的好些被侮辱的丈夫所選取的另一個解決方法。他一一思量了他所知道的所有離婚的例子(這種例子在他非常熟悉的上流社會裡是很多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竟找不出一個實例的離婚的目的和他現在所抱著的目的一樣。在所有這些例子裡,丈夫實際上是把不貞的妻子出讓或是出賣了,而因為犯了罪、沒有權利再結婚的一方,就和一個自命為丈夫的人結上了不正當的、非法的婚姻關係。在他現在的情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出了,要獲得合法的離婚,就是說,把犯罪的妻子休棄了事的那種離婚是不可能的。他看出來,以他所處的複雜的生活環境不可能找到法律所要求的揭發妻子罪行的醜惡證據;他看出來即使有可能,他們生活的一定的體面也不容許把那樣的證據提供出來,提供出來徒然使他在輿論中受到比她更大的貶責而已。1——
    1按照俄國法律,離婚中犯罪的一方不能再結婚,同時必須有通姦的見證方准離婚。
    離婚的企圖只會弄到涉訟公庭,丑聲四播,給他的敵人們以絕好的機會來誹謗和攻擊他,貶低他在社會上的崇高地位。他的主要目的是在息事寧人,這也不是離婚所能達到的。而且,假若離婚,或甚至企圖離婚的話,那麼,妻子會和丈夫斷絕關係,而和情人結合,這是很顯然的。雖然他現在覺得他對妻子完全抱著輕蔑和冷淡的態度,然而在他的心底,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於她還剩下這樣一種感情——就是,不願意看見她毫無阻礙地和弗龍斯基結合,使得她犯了罪反而有利。單只這個念頭就使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這樣激怒,他一想起這個,就痛心得呻吟起來,他抬起身子,在馬車裡變換了一下位置,然後很長時間內他皺著眉坐在那裡,把他的容易受寒的、瘦骨嶙嶙的兩腿包在毛茸茸的絨毯裡。
    「除了正式離婚之外,還可以照卡裡巴諾夫、帕斯庫丁和那位好人德拉姆那樣做——就是和妻子分居,」他鎮靜下來時繼續想。但是這個辦法也和離婚的辦法一樣會損害名譽,而尤其要緊的是,分居也恰如正式離婚一樣,會使他的妻子投到弗龍斯基的懷抱中去。「不,這是不成的,不成的!」他大聲說,又把絨毯拉了一拉。「我不應當不幸,但是她和他卻不應當是幸福的。」
    在真相不明期間曾苦惱過他的那種嫉妒心情,一到那病牙被他妻子的話猛力拔去的時候就消失了。但是那種心情卻被另一種心情,一種願望所代替:那就是,不單希望她不能稱心如意,而且唯願她為她犯的罪而受到應有的懲罰。他自己沒有承認這種感情,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卻渴望她因為破壞了他的內心平靜和名譽而受苦。又細想了一遍決鬥、離婚、分居所不可缺少的條件,又一次拋棄了這些念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確信只有一個解決的途徑了:就是繼續和她在一起,把發生的事隱瞞住世人,用一切手段去斷絕他們的私情,而更重要的,——雖然他自己沒有承認這點——去懲罰她。「我得把我的決定告訴她,就是說,仔細考慮了她使一家人所陷入的那種痛苦處境之後,我認為一切別的解決辦法對於雙方都比表面上的statusquo1更壞!在她遵守我的意願,即是斷絕和她情人的一切關係的嚴格的條件之下,我答應維持現狀。」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終於採取了這個決定的時候,在他的腦海裡就浮上了另一個重要理由來支持他的這個決定,「只有這麼辦,我才是依照宗教行事,」他對自己說。「這麼辦,我就沒有拋棄我的犯罪的妻子,卻給予她悔悟的機會;而且,縱然這使我很難受,我還是要為使她悔悟和拯救她而盡我的一份力量。」雖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明白他對他的妻子決不會有什麼道德感化力,而使她悔悟的企圖除了虛偽以外也不會有別的結果,雖然在度過這些痛苦時刻的時候,他一次也沒有想到過尋求宗教的指引,但是現在當他的決定在他看來正和宗教的要求相吻合的時候,宗教認可他的決定使得他完全心滿意足,並且多少恢復了內心的平靜。他一想到在他一生中這樣的緊急關頭,誰也不能夠說他沒有依照宗教教義行事——他總是在普遍的冷淡和漠不關心之中高舉起宗教的旗幟的——他就覺得非常高興。當他進一步考慮到今後的問題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他和他妻子的關係不能仍舊像以前一樣。不消說,他再也不能夠恢復對她的尊敬了,但是沒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理由,為了她是一個墮落的、不貞的妻子而擾亂他的生活,使他苦惱。「是的,時間會過去的;時間,它會把一切都弄停當的,舊的關係又會恢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自己說。「那就是說,恢復到這種地步,我不會感到我的生活中有裂痕了。她應該不幸,但是過錯不在我,所以我不應當不幸。」——
    1拉丁語:維持現狀。
    十四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快到彼得堡的時候,他不但完全堅持著他的決定,甚至已經打好寫給他妻子的書信的腹稿。走進門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瞥了一眼部裡送來的公文信件,吩咐把它們拿到書房裡去。
    「把馬卸下來,我什麼人都不見,」他回答門房的問話,帶著一種表示他心情愉快的相當得意的聲調,特別加重地說了「什麼人都不見」這句話。
    在書房裡,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來回踱了兩次,就在一張大書桌旁站定,僕人點了六支蠟燭放在桌上。他把指關節扳得嗶剝作響,坐下來,理出了文具。兩肘擱在桌上,他把頭歪在一邊,想了一會,就動筆寫起來,一刻都不停。他沒有對她用什麼稱呼,而是用法語寫的,使用了代詞「您」,這個字眼並不含著像在俄語中那樣冷淡的意味。
    在我們最後一次談話中,我曾向您表示,關於我們所談的問題,我要把我的決定告知您。把一切事情仔細考慮一番之後,我現在就是抱著實踐那個諾言的目的來寫信給您。我的決定是這樣的:不管您的行為如何,我總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割斷由神力把我們聯繫在一起的那紐帶。家庭不能被反覆無常、任性妄為,甚至夫婦一方的罪惡所破壞,我們的生活應該照過去一樣繼續下去。這對於我,對於您,以及對於我們的兒子都是必要的。我深信您對於引起現在這封信的那件事,已經而且正在悔悟,而且我深信您會同我和衷共濟地來根除我們不和的原因,而忘卻過去的事。倘若不然,您可以推測到您和您兒子的前途將會如何。這一切我希望見面時再詳談。鑒於避暑季節即將終了,我請求您盡速回到彼得堡來,至遲不要超過禮拜二。我為您歸來做好了一切必要的準備。我請您注意,我特別重視我的這個請求。
    阿·卡列寧
    附上您可能需要的錢——又及。
    他把信讀了一遍,覺得很滿意,尤其滿意的是他沒有忘記在信裡附錢;信裡沒有一句苛酷的話,沒有譴責,也沒有過分的寬容。最重要的,這是為她的歸來而架起的一座黃金的橋樑。折好了信,用沉重的象牙小刀按平了,就把它和錢一道放進信封裡,他帶著每當他使用他那精緻的文具時感到的滿足,按了按鈴。
    「把信交給信差,叫他明天送到別墅交給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他說,立起身來。
    「好的,大人!茶要送到書房裡來嗎?」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吩咐把茶送到書房裡來,於是,他一面玩弄著沉重的裁紙刀,一面向圈手椅走去,在椅子近旁給他預備好了一盞燈和一本他已開始閱讀的論埃及象形文字的法文書。在圈手椅上方懸掛著嵌在金框裡面的、橢圓形的、由一位有名的畫家美妙地描繪出來的安娜的畫像。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瞥了它一眼。深不可測的雙眸正像他們最後一次談話的那個晚上一樣嘲弄而又傲慢地凝視著他。被畫家絕妙地描摹出來的頭上的黑色飾帶,烏黑的頭髮和無名指上戴滿戒指的纖美白皙的手,這一切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眼中看來似乎都暗示出一副令人難堪的傲慢和挑釁神氣。對那畫像望了一會之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戰慄起來,嘴唇發抖,發出「布布」的響聲,他扭過臉去。他連忙在圈手椅上坐下,打開那本書。他試著去讀,但是他不能夠喚回他以前對埃及象形文字所感到的強烈興味了。他眼睛望著書,心裡卻想著別的事。他不是在想他的妻子,而是想著最近在他的官場生活中所發生的、現在成了他的公務上主要興味的一場糾紛。他感覺到他現在比以前更透徹地瞭解了這場糾紛,而且感覺到他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他可以毫不自誇地這樣說——可以弄清楚全部的事件,提高他在官場中的地位,打敗他的對手,因而對國家作出莫大的貢獻。僕人剛擺上茶,走出房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站起身來,向寫字檯走去。他把公文夾移到中央,帶著一絲幾乎察覺不出的自滿的微笑,從筆架上取下一支鉛筆,專門閱讀關於當前糾紛的複雜的報告。那糾紛是這樣一回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作為政客的特色,那是每個步步高陞的官吏所特有的那是和他熱衷功名、克己、正直和自信一道造成了他的地位的,就在於他蔑視官樣文章,減少公文往返,盡量接觸活生生的事實,以及力圖節約。恰巧六月二日有名的委員會提出調查扎萊斯克省農田的灌溉問題,1那事務是屬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部裡管轄的,成了鋪張浪費和文牘主義的顯著實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知道這是實情。扎萊斯克省農田灌溉事務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前任的前任所創辦的。這個事務確已花費而且還在花費大量的金錢,而毫無收益,全部事務顯然不會有什麼結果。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接任立刻就覺察出這個,原來就想調查這個事務的。但是當初他感覺得他的地位還不夠鞏固,他知道這樣做會觸犯太多人的利益,這會是不明智的辦法——
    1一八七三年的饑荒之後,出現了許多灌溉薩馬拉草原的方案。不管這些方案的實際意義如何,但它們可以領取津貼,而且是可以不費力氣發財的途徑。
    後來,他就著手於別的事情去了,簡直忘了這件事情。這個事務像其他一切事務一樣,完全藉著慣性自動進行。(許多人靠著灌溉事務為生,特別是一家非常正直的愛好音樂的人家:這一家所有的女兒都會彈奏絃樂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那家人家相識,做過他們的大女兒的男主婚人。)這個問題由敵對的部提出,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意見看來,是不正當的,因為每個部都有與此類似的或比這更壞的事情,卻都因為眾所周知的官場禮節的緣故,而沒有人來揭發。但是,現在既已向他挑戰,他就只好勇敢地應戰,要求任命一個特別委員會來審查扎萊斯克省的農田灌溉事務委員會的工作;但是反過來他也沒有向對手示弱。他要求另外任命一個特別委員會來調查安置該省少數民族的狀況1。這個案子是在六月二日的委員會上偶然被人提出,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予以積極支持的,他認為這個提案,從少數民族的悲慘狀態看來,是刻不容緩的。在委員會上這個問題引起了好幾個部之間的互相爭論。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敵對的一個部證明了少數民族的狀況極為興旺,而提出的改革適足以破壞他們的繁榮,並且證明如果有什麼不好的地方,那也不外是起因於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方面沒有能夠實行法律所規定的措施。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打算要求:第一,組織一個新的委員會,賦予現場調查少數民族狀況的權力;第二,假如少數民族的狀況果真像委員會手裡的公文所記載的那樣,那麼就另外任命一個新的研究委員會,從(一)政治、(二)行政、(三)經濟、(四)人種學、(五)物質、(六)宗教各方面來研究少數民族的悲慘狀態;第三,要求敵對的部報告十年來該部為防止少數民族現在所處的這種不幸狀態所曾採取的措施;第四也是最後,要求該部說明為什麼它的行動,照在委員會提出的一八六三年十一月五日和一八六四年六月七日的一七○一五號和一八三○八號的報告看來,好像和T……法第十八條及第三十六條附記的根本精神正相牴觸。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迅速地把這些思想的大意寫下來時,他的面孔泛溢著興奮的紅暈。他寫滿了一張紙,然後站起身來,按了鈴,寫了個字條給他部裡的秘書長,要他替他去搜集一些必要的參考材料。他站起來,在房裡來回踱著,他又瞥了那畫像一眼,皺著眉頭輕蔑地微微一笑。又翻閱了一下那本論埃及象形文字的書,他對那書的興趣恢復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十一點鐘才上床,而當他躺在床上想起他妻子發生的事情的時候,他現在已不再用那樣憂鬱的眼光去看這事情了——
    1「關於安排少數民族事件」早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就開始了。在烏髮省和奧連堡省的巴什基爾人佔有十一萬畝土地。為了達到「邊區俄羅斯化」的目的,政府鼓勵從俄羅斯中央各省去的移民向巴什基爾人租賃土地。一般租賃的地段是無條件的,這就給濫用土地開了方便之門。一八七一年通過了以優惠辦法出售荒地的特殊條例。從此就開始了私自盜賣國家的和巴什基爾人的土地。奧連堡省總督辦公廳的官員們參加了這一舞弊事件。當這一事件被宣揚出去之後,國家財產部部長瓦盧耶夫不得不辭職。
    十五
    雖然安娜在弗龍斯基對她說她的處境無法忍受的時候,頑強地、激怒地反駁了他,但是在她的心底,她也覺得自己的處境是虛偽而可恥的,她從心底渴望有所改變。在從賽馬場回家的路上,她在激動中把全部真相告訴了她丈夫,不管她這樣做有多麼痛苦,她仍然覺得很高興。她丈夫離開了她之後,她對自己說她很高興,現在一切都弄清楚了,至少不會再撒謊欺騙了。在她看來,好像毫無疑問,現在她的處境永遠明確了。這新的處境也許很壞,但卻是非常明確的,不會有曖昧或虛偽的地方。她想,她說出那句話來以後使她自己和她丈夫遭受的苦痛,現在也將因為一切都明確了而得到補償。那晚,她看見了弗龍斯基,但是她卻沒有把她和她丈夫之間所發生的事告訴他,雖然為了要把她的處境確定下來,她必須告訴他。
    第二天早晨她醒來的時候,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對她丈夫所說的話,那些話在她看來是這樣可怕,她現在簡直不能設想她怎麼會說出那種荒唐粗俗的話來,簡直不能想像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但是話已經說出口了,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句話也沒有講就走了。「我見了弗龍斯基,卻沒有告訴他。他臨走的時候我本來想叫回他來,告訴他的,但是我改變了主意,因為我一開頭沒有告訴他,顯得有點奇怪。我為什麼想對他說而終於沒有對他說呢?」回答這個問題的,是她羞得滿面通紅。她明白是什麼制止她說出口,她明白她是感到羞恥。她的處境,昨天晚上看來是明朗化了的,現在她忽然覺得不但不明朗,而且毫無希望了。她對於以前所從未加以考慮的恥辱感到恐懼。她一想到她丈夫會怎樣做的時候,最可怕的念頭就浮上她的心頭。她幻想著管家立刻就會把她趕出家門,幻想著她的可恥的事情會傳遍全世界。她問自己要是她被趕出去的時候她到什麼地方去好呢,她找不出答案。
    當她想到弗龍斯基的時候,她彷彿覺得,他已不再愛她,他已開始厭倦起她來了,她不能把自己交託給他,因此她懷恨起他來。她彷彿覺得,她對丈夫說的話,那些不斷地在她想像裡重複的話,她對所有人都說了,所有人都聽到了。她不敢正視自己家裡的人。她不敢叫她的使女,更不敢走下樓去看她的兒子和家庭女教師。
    使女在門邊傾聽了好久之後自動地走進房間來。安娜詢問般地望了望她的眼睛,帶著吃驚的神色漲紅了臉。使女請求她原諒她進來,說她彷彿聽到鈴聲。她拿來了衣服和一封信。信是貝特西寫來的。貝特西通知她,今早麗莎·梅爾卡洛娃和施托爾茨男爵夫人會同他們的崇拜者卡盧日斯基和斯特列莫夫老人到她家來玩槌球。「來吧,就當是來研究風俗。
    我等候著你,」收尾時她這樣說。
    安娜讀完信,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什麼,什麼都不需要,」她對正在整理梳妝台上的香水瓶和刷子的安努什卡說。「你走好了,我馬上就穿好衣服下來。我什麼都不需要。」
    安努什卡走出去了,但是安娜並沒有穿衣服,還是像原來那樣坐在那裡,她的頭和兩手垂著,她時時渾身發抖,好像她要做個什麼姿勢,說句什麼話似的,但隨又陷入毫無生氣的狀態。她盡在重複著:「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但是「上帝」也好,「我的」也好,對於她都沒有什麼意義。在困難之中求救於宗教,正如求救於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本人一樣,她是連想都不去想的,雖然她對於那曾把她教養大的宗教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知道宗教的拯救只有在她拋棄那構成她生活的全部意義的東西的條件之下才有可能。她不只是愁苦,而且她對於她所處的這種以前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新的精神狀態開始感到恐怖。她感覺得好像一切都在她心裡成了二重的,正如有時物體映在疲倦的眼睛裡成了二重的一樣。她有時差不多自己都不知道她恐懼的是什麼,她希望的是什麼。她恐懼的或希望的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呢,還是將要發生的事,以及她渴望的到底是什麼,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噢,我怎麼辦呢!」她自言自語,忽然覺得頭的兩邊疼痛。當她清醒了的時候,她發覺她正用兩手揪住兩鬢的頭髮,而且緊按住鬢角。她跳起來,開始來回地踱著。
    「咖啡預備好了,女教師和謝廖沙正等候著,」安努什卡又走了回來說,看到安娜還是原來的樣子。
    「謝廖沙?謝廖沙怎樣?」安娜突然變得興奮地問,今天早上第一次想起了她兒子的存在。
    「他大概又淘氣了,」安努什卡含著微笑回答。
    「怎麼回事?」
    「您的桃子放在屋角的桌子上。他大概悄悄地吃了一個。」
    一想起她的兒子,安娜就突然從她所處的絕望境地擺脫出來了。她想起了她這幾年來所承擔的為兒子而活著的母親的職責,那職責雖然未免被誇大了,卻多少是真實的;她高興地感覺到在她現在所處的困境中,除了她同丈夫或是同弗龍斯基的關係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支柱。這個支柱就是她的兒子。不管她會陷入怎樣的境地,她都不能捨棄她的兒子。儘管她丈夫羞辱她,把她驅逐出去,儘管弗龍斯基對她冷淡,繼續過著他獨自的生活(她又帶著怨恨和責難想起他來),她都不能夠捨棄她的兒子。她有了生活的目的。因此她應該行動起來,用行動來保障她和她兒子的這種地位,使他不致從她手裡被人奪去。她得盡快地趁他還沒有被人奪去之前開始行動。她得把她的兒子帶走。這就是她現在所要做的唯一的事。她需要鎮靜,她得從這種難堪的境遇中逃脫出來。想到和兒子直接有關的問題,想到立刻要帶他到什麼地方去,就使她稍稍鎮靜下來。
    她連忙穿起衣服,走下樓去,邁著堅定的步伐走進客廳,咖啡、謝廖沙和家庭女教師照例在客廳裡等著她。謝廖沙全身白服,彎著背和頭,正站在鏡子下面的桌子旁邊,帶著她所熟悉的、酷似他父親的那種聚精會神的表情,正在理他手裡拿著的花。
    家庭女教師露出格外嚴峻的臉色。謝廖沙像往常一樣尖叫了一聲:「噢,媽媽!」就停下腳步來,躊躇著不知道放下花來,走去迎她的母親好呢,還是做完花環,拿著花去的好。
    家庭女教師道過早安之後,就開口冗長而詳盡地說了一通謝廖沙幹下的頑皮事,但是安娜沒有聽她;她正在考慮要不要帶著她走。「不,我不帶她,」她決定道。「我一個人帶了我的兒子走。」
    「是的,真是壞得很,」安娜說,一把抓住兒子的肩膊,她毫不嚴厲地,卻用一種使孩子又惶惑又歡喜的羞怯的眼光望著他,她吻了吻他。「把他交給我吧,」她對驚呆了的家庭女教師說,沒有放下兒子的手,在擺好咖啡的桌旁坐下。
    「媽媽!我……我……沒有……」他說,極力想從她的表情上探索出由於桃子的事他會遭到什麼結果。
    「謝廖沙,」她等家庭女教師一走出房間就說,「你做了壞事,不過你以後不會再做這事了吧?……你愛我嗎?」她感到眼淚盈眶了。「難道我能不愛他嗎?」她自言自語,凝視著他那又驚又喜的眼睛。「難道他會站在他父親一邊來責斥我嗎?難道他會毫不同情我嗎?」眼淚已經淌下面頰,為了掩飾,她驀地站起來,幾乎跑一般地走到外面涼台上。
    下了幾天雷雨以後,寒冷的、晴朗的天氣降臨了。在透過剛被雨沖洗過的樹葉的燦爛陽光裡,空氣是寒冷的。
    她因為寒冷和內心的恐怖而顫抖了一下,那種恐怖在露天的清新空氣裡以新的力量襲擊她。
    「去,到Mariette那裡去,」她對跟著她走出來的謝廖沙說,然後她就開始在涼台的草蓆上來回踱著。「難道他們不饒恕我,不瞭解這一切是怎樣出於不得已嗎?」她自言自語。
    她站住了,望了望白楊的梢頭在隨風搖曳,它那剛被雨沖洗過的葉子在寒冷的日光裡燦爛地閃爍,她知道他們不會饒恕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東西現在都會像那天空,那青枝綠葉一樣對她毫無憐恤。她又感到一切都在她心裡變成二重的了。「我不要,不要想了,」她自言自語。「我得準備。到什麼地方去呢?什麼時候走呢?帶誰呢?是的,搭夜車上莫斯科去。安努什卡和謝廖沙,和幾件必需用的東西。但是我首先得寫信給他們兩個。」她迅速地走進戶內她自己的房間裡去,在桌旁坐下,寫信給她的丈夫:
    事已至此,我再也不能留在您家裡了。我要走了,帶了我的兒子一道。我不懂得法律,所以不知道兒子應留在雙親的哪一方;但是我帶了他走,因為我沒有他不能夠生活。請寬大一點,讓他跟了我去吧。
    她迅速而自然而然地寫到這裡,但是請求他寬大,她不相信他會寬大的,以及必須用什麼打動人的話來結束這封信,這就使她寫不下去了。
    我不能說我的過錯和悔悟,因為……
    她又停下了筆,她的思想連貫不起來了。「不,」她自言自語,「沒有必要這樣寫,」於是撕了信,她重新寫過,沒有提到寬大,然後封了起來。
    另外還得寫封信給弗龍斯基。「我告訴了我丈夫,」她寫著,坐了好久,再也寫不出什麼來了。這是那樣粗俗,那樣不像女人。「我還能再對他寫些什麼呢?」她問自己。她又羞得滿面通紅;她想起了他的鎮靜,一種對他的怨恨之情使她把她已經寫下一句話的信紙撕成碎片。「沒有寫什麼的必要,」她自言自語,於是關上帶吸墨紙的文件夾,她走上樓去,對家庭女教師和僕人們說她今天要到莫斯科去,就立刻動手收拾起行李來。

《安娜·卡列寧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