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二十九
    安娜回俄國的目的之一是看她兒子。從她離開意大利那天起,這個會面的念頭就無時無刻不使她激動。她離彼得堡越近,這次會見的快樂和重要性在她的想像裡就更增大了。她連想也沒有去想怎樣安排這次會見的問題。在她看來,和她兒子在一個城市裡的時候,她去看他是非常自然而簡單的。但是一到彼得堡,她就突然清楚地看到她現在的社會地位,她瞭解到安排這次會見並不是容易的事。
    她在彼得堡已經有兩天了。要看她兒子的念頭片刻都沒有離開過她,但是她到現在還沒有看到他。一直到家裡去吧,在那裡也許會遇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感覺得她沒有權利這樣做。她也許會遭到拒絕和侮辱。寫信去和她丈夫聯繫吧——她一想起來都覺得痛苦:只有不想起她丈夫的時候她才能平靜。打聽她兒子什麼時候出來,在什麼地方散步,趁他散步的機會見他一面,在她是不滿足的;她為這次會面作了那樣久的準備,她有那麼多的話要和他說,她是那麼渴望著要擁護他,吻他。謝廖沙的老保姆一定可以幫助她,教她怎樣做。但是老保姆已經不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家裡了。一面猶疑不決,一面努力尋找保姆,兩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聽到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和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兩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安娜在第三天決定給她寫一封信,那是煞費苦心的,在信裡她故意說允不允許她見她的兒子,那就全仗她丈夫的寬大。她知道要是這封信給她丈夫見到,他會繼續扮演他那寬宏大量的角色,不至於拒絕她的請求。
    送信去的信差給她帶回來最殘酷的、意想不到的回答,那就是沒有回信。她喚了信差來,聽到他詳細敘述他怎樣等待了一陣,後來又怎樣有人告訴他沒有回信,當她聽到這個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感到像這樣的屈辱。安娜感覺自己受了侮辱和傷害,但是她知道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從她自己的觀點看來是對的。她的痛苦,因為得單獨一個人忍受的緣故,就更加強烈了。她不能夠而且也不願意使弗龍斯基分擔這種痛苦。她知道,雖然他是她的不幸的主要原因,但她去看她兒子這個問題在他看來會是一件很不重要的事情,她知道他決不可能瞭解她的痛苦之深,要是一提到這件事他露出冷淡的口氣,那她就會恨起他來。而她懼怕這個,甚於世界上任何事情,所以凡是牽涉到她兒子的事情她都隱瞞住他。
    她一整天在家裡考慮著去看她兒子的方法,終於決定了寫封信給她丈夫。她把信寫好的時候,就接到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的來信。伯爵夫人的沉默使她感到壓抑,但是這封信,她在字裡行間所讀到的一切,卻是這樣激怒她,這種惡意和她對她兒子的熱烈的、正當的愛比較起來是這樣地令她反感,使得她憤恨起別人來,不再譴責自己了。
    「這種冷酷——這種虛偽的感情!」她自言自語。「他們不過是要侮辱我,折磨我的小孩,而我一定得順從嗎?決不!她比我還要壞呢。我至少不說謊話。」於是她立刻決定在第二天,謝廖沙生日那天,她要直接上她丈夫家去,買通或是騙過僕人,但是無論如何要看到她兒子,要打破他們用來包圍這不幸的小孩的可惡的欺騙。
    她坐車到一家玩具店裡買了玩具,想好了行動計劃。她要在早上八點鐘去,那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定還沒有起身。她得在手頭預備下給門房和僕人的錢,這樣他們會讓她進去。不揭開面紗,她就說她是從謝廖沙的教父那裡來給他道賀的,並且說囑咐了她把玩具放在他的床頭。她只沒有想好她要對她兒子說的話。她儘管想了又想,但是還是想不出什麼來。
    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安娜從一輛出租馬車裡走下來,在她從前的家的大門前按了鈴。
    「去看看什麼事。是一位太太,」卡皮托內奇說,他還沒有穿好衣服,就披著外套,拖著套鞋,向窗外一望,看見了一位戴著面紗的太太站在門邊。他的下手,安娜不認識的一個小伙子,剛替她開開門,她就進來了,在她的暖手筒裡掏出一張三盧布的鈔票,連忙放進他的手裡。
    「謝廖沙——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1,」她說,於是向前走去。看了一下鈔票,門房的下手在第二道玻璃門那裡攔住了她——
    1謝廖沙的本名和父名。
    「您找誰?」他問。
    她沒有聽見他的話,沒有回答。
    注意到這位不認識的太太的狼狽神情,卡皮托內奇親自向她走過來,讓她進了門,問她有什麼事。
    「從斯科羅杜莫夫公爵那裡來看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的,」她說。
    「少爺還沒有起來呢,」門房說,留神地打量著她。
    安娜怎麼也沒有預料到這幢她住了九年的房子的絲毫沒有改變的門廳的模樣,會這樣深深地打動了她。歡樂和痛苦的回憶接連湧上她的心頭,她一剎那間竟忘了她是來做什麼的了。
    「請您等一等好嗎?」卡皮托內奇說,幫著她脫下皮大衣。
    脫下大衣之後,卡皮托內奇望了望她的臉,認出她來,於是默默地向她低低地鞠躬。
    「請進,夫人,」他對她說。
    她想說什麼,但是她的嗓子發不出聲音來;用羞愧的懇求的眼光望了這老人一眼,她邁著輕快的、迅速的步子走上樓去。身子向前彎著,套鞋絆著梯級,卡皮托內奇在她後面跑,想要追過她去。
    「教師在那裡,說不定他還沒有穿好衣服。我去通報一聲。」
    安娜繼續踏上那熟悉的樓梯,沒有聽明白老人的話。
    「請走這邊,左邊。弄得不乾淨,請原諒!少爺現在住到以前的客廳裡去了,」門房說,喘著氣。「請原諒,等一等,夫人,我去看看,」他說,於是追過她,他開了那扇高高的門,消失在裡面了。安娜站住等著。「他剛醒呢,」門房走出來說。
    就在門房說這話的時候,安娜聽到一個小孩打呵欠的聲音;單從這呵欠聲,她就知道這是她兒子,而且彷彿已經看到他在眼前了。
    「讓我進去;你走吧!」她說,從那扇高高的門走進去。在門的右邊擺著一張床,小孩坐在床上,他的睡衣沒有扣上,把他的小身體向後彎著,他伸著懶腰,還在打呵欠。在他的嘴唇閉上的那一瞬間,嘴角上露出一種幸福的、睡意矇矓的微笑,帶著那微笑,他又慢慢地舒暢地躺下去了。
    「謝廖沙!」她輕輕呼喚著,沒有聲息地走到他身邊去。
    在她和他分別的期間,在最近她對他感到洶湧的愛的時候,她總把他想像成四歲時的小孩,那是一個她最愛他的年齡。現在他甚至和她離開他的時候都不同了;他和四歲的小孩更不相同了,他長得更大了,也更消瘦了。這是怎麼回事?他的臉多麼瘦!他的頭髮多麼短啊!多長的胳臂啊!自從她離開他以後,他變得多麼厲害啊!但是這仍然是他,他的頭的姿勢,他的嘴唇,他的柔軟的脖頸和寬闊的肩膊。
    「謝廖沙!」她湊在小孩耳邊又喚著。
    他又用臂肘支起身子,把他那亂髮蓬鬆的頭從這邊轉到那邊,好像在尋找什麼一樣,他張開了眼睛。默默地詢問般地,他對動也不動地站在他面前的母親望了幾秒鐘,隨即突然浮上幸福的微笑,又閉上他的睡意惺訟的眼睛,躺下去,沒有往後仰,卻倒在她的懷抱裡。
    「謝廖沙!我的乖孩子!」她說,艱難地呼吸著,用手臂抱住他那豐滿的小身體。
    「媽媽!」他說,在她的懷抱裡扭動著,這樣使他身體的各個部分都接觸到她的手。
    還是閉著眼睛,半睡半醒地微笑著,他把他的胖胖的小手從床頭伸向她的肩膊,依偎著她,用只有兒童才有的那種可愛的睡意的溫暖和香氣圍繞著她,開始把他的臉在她的脖頸和肩膀上摩擦。
    「我知道!」他說,張開眼睛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會來。我馬上就起來。」
    這麼說著,他又睡著了。
    安娜貪婪地望著他;她看到她不在的時候,他是怎樣地長大了,變化了。他那從毛毯下面伸出的、現在這麼長的、裸露的兩腿,他的消瘦的臉頰,他後腦上的剪短了的鬈發——她常在那上面吻他的——這一切,她好像認得,又好像不認得。她撫摸著這一切,說不出一句話來;眼淚使她窒息了。
    「你為什麼哭,媽媽?」他說,完全醒來了。「媽媽,你為什麼哭?」他用含淚的聲音叫著。
    「我不哭;我是歡喜得哭呢。我這麼久沒有看見你。我不,我不,」她說,嚥下眼淚,把臉轉過去。「哦,現在你該起來穿衣服了,」她沉默了一會,恢復過來之後補充說;於是,沒有放開他的手,她在他床邊放著他衣服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在你怎麼穿衣服的?怎麼……」她極力想開始簡單而又愉快地談著,但是她做不到,於是她又扭過臉去。
    「我不用冷水洗澡了,爸爸吩咐不准這樣。你沒有看見瓦西裡·盧基奇嗎?他馬上會進來的。啊,你坐在我的衣服上啦!」說著,謝廖沙大笑起來。
    她望著他,微笑了。
    「媽媽,最最親愛的!」他叫著,又撲到她身上,緊緊抱住她。好像直到現在,看見了她的微笑,他這才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不要你戴這個,」他說,取下她的帽子。看見脫下了帽子的她,好像是新看見她一樣,他又吻起她來。
    「可是你怎樣想我的呢?你沒有想我死了吧?」
    「我從來不相信。」
    「你沒有相信過,我的親愛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重複他喜愛的一句話,於是抓住她正在撫摸他的頭髮的手,他把她的手心貼到嘴唇上,吻它。
    三十
    同時,瓦西裡·盧基奇開頭不知道這位貴婦人是誰,聽了他們的談話方才明白這就是那位拋棄丈夫的母親,她,他從來沒有見過,因為他到這家來是在她出走以後,他遲疑著不知道進去好呢,還是不進去,要不要去報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最後考慮到,他的職務只是在一定的時間叫謝廖沙起來,所以在那裡的是誰,是母親呢,還是旁的什麼人,都不用他管,但是他得盡他的職責,這樣一想,他就穿好衣服,向門那裡走去,開開了門。
    但是母子的擁抱、他們的聲音、以及他們所說的話,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搖搖頭,歎了口氣,把門關上。「我再等十分鐘吧,」他自言自語,一邊咳嗽著,一邊揩著眼淚。
    同時在僕人們中間起了劇烈的騷動。大家都聽到他們的女主人來了,卡皮托內奇讓她進來了,她現在正在育兒室。但是主人照例九點鐘要親自到育兒室去的,大家都十分明白夫妻兩人不能會面,他們應當防止這個才行。侍僕科爾涅伊走到門房去,問是誰以及怎樣讓她進來的,查問清楚了是卡皮托內奇讓她進來,引她上去的,他就把那老頭訓斥了一頓。門房頑強地沉默著,但是當科爾涅伊對他說他應當被革職的時候,卡皮托內奇就跳到他面前去,對著科爾涅伊的臉揮動兩手,開始大聲說:
    「是的,你自然不會讓她進來囉!我在這裡侍候了十年,除了仁慈什麼都沒有受過,你倒要跑上去說:『走吧,你滾吧!』啊,是的,你是一個狡猾的傢伙,我敢說!你自己知道怎樣去搶劫主人,怎樣去偷竊皮大衣!」
    「老兵!」科爾涅伊輕蔑地說,他隨即轉向走進來的保姆,「哦,你來評判一下吧,瑪麗亞·葉菲莫夫娜:他不對任何人說一聲就讓她進來了,」科爾涅伊對她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馬上就要下來——到育兒室去!」
    「糟糕!糟糕!」保姆說。「你,科爾涅伊·瓦西裡耶維奇,你最好想辦法把他攔住一下,我說的是主人,我就跑去設法叫她走,真糟糕!」
    當保姆走進育兒室的時候,謝廖沙正在告訴他母親他和娜堅卡怎樣坐著雪橇滑下山坡的時候摔了一交,翻了三個觔斗。她聽著他的聲音,注視著他的臉和臉上表情的變化,撫摸著他的手,但是她卻沒有聽明白他所說的話。她非走不可,她非離開他不可,——這就是她唯一想到和感覺到的事。她聽到走到門邊咳嗽著的瓦西裡·盧基奇的腳步聲,她也聽到保姆走近的腳步聲;但是她好像成了石頭人一樣地坐著,沒有力量開口說話,也沒有力量站起身來。
    「太太,親愛的!」保姆說,走到安娜跟前去,吻她的手和肩膀。「上帝可真給我們孩子的生日帶來了歡喜呢!您一點也沒有變啊。」
    「啊,親愛的保姆,我不知道你在這房子裡,」安娜說,暫時恢復了鎮靜。
    「我不住在這裡,我跟我的女兒住在一起,我是來祝賀他的生日的,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親愛的!」
    保姆突然哭出來,又開始吻她的手。
    謝廖沙兩眼閃光,滿臉帶笑,一隻手抓著他母親,另一隻手抓著保姆,用他那胖胖的赤著的小腳在絨毯上踐踏著。他喜愛的保姆對他母親所表示的親熱使他歡喜透了。
    「媽媽!她常來看我,她來的時候……」他開始說,但是他停住了,注意到保姆正在低聲對他母親說什麼,他母親臉上顯出驚惶和一種同她那麼不相稱的近似羞愧的神色。
    她走到他面前去。
    「我的親愛的!」她說。
    她不能夠說·再·會,但是她面孔上的表情說了這話,而他也明白了。「親愛的,親愛的庫迪克!」她喚著在他小時候她叫他的名字。「你不會忘記我吧?你……」但是她說不下去了。
    以後她想起了多少票對他說的話啊!但是現在她卻不知道怎樣說好,而且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但是謝廖沙明白了她要對他說的一切。他明白她不幸,而且愛他。他甚至明白了保姆低聲說的話。他聽見了「照例在九點鐘」這句話,他明白這是說他父親,他父親和母親是不能夠見面的。這個他瞭解,但是有一件事他卻不能瞭解——為什麼她臉上會有一種驚惶和羞愧的神色呢?……她沒有過錯,但是她害怕他,為了什麼事羞愧。他真想問一個可以解除他的疑惑的問題,但是他又不敢;他看出來她很痛苦,他為她難過。他默默地緊偎著她,低聲說:
    「不要走。他還不會來呢。」
    母親推開他,看他想過他所說的話沒有;在他的驚惶的臉上,她看出來他不但是說他父親,而且好像在問她他對父親該怎樣看法。
    「謝廖沙,我的親愛的!」她說,「愛他;他比我好,比我仁慈,我對不起他。你大了的時候就會明白的。」
    「再也沒有比你好的人了!……」他含著淚絕望地叫著,於是,抓住她肩膀,他用全力把她緊緊抱住,他的手臂緊張得發抖了。
    「我的親愛的,我的小寶貝!」安娜說,她像他一樣無力地孩子般地哭泣起來。
    正在這時,門開了,瓦西裡·盧基奇走進來。
    在另一扇門那裡也傳來腳步聲,保姆用驚慌的小聲說:
    「他來了,」於是把帽子遞給安娜。
    謝廖沙倒在床上,嗚咽起來,雙手掩著臉。安娜拉開他的手,又吻了吻他那濡濕的臉,就邁著迅速的步子向門口走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迎著她走過來。一看見她,他突然停住腳步,垂下頭來。
    雖然她剛才還說過他比她好,比她仁慈,但是在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之後——那一眼把他整個的身姿連所有細微之點都看清楚了——對他的嫌惡和憎恨和為她兒子而起的嫉妒心情就佔據了她的心。她迅速地放下面紗,加快步子,差不多跑一般地走出了房間。
    她昨天懷著那樣的愛和憂愁在玩具店選購來的一包玩具,她都沒有來得及解開,就原封不動地帶回來了。
    三十一
    雖然安娜熱烈希望看見兒子,雖然她早就想到和準備這次會面,但是她卻絲毫沒有料到看見他會這樣強烈地打動了她。回到旅館的寂寞的房間,她好久都不能夠明白地為什麼在那裡。「是的,一切都完了,我又孤單單一個人了,」她自言自語,沒有脫下帽子,在壁爐旁的安樂椅上坐下。眼睛緊盯著擺在窗前桌上的青銅時鐘,她開始思想著。
    從國外帶來的法國使女走進來問她要不要換衣服。她驚訝地望著她,說:
    「等一等。」
    一個僕人給她端來了咖啡。
    「等一等,」她說。
    意大利乳母給小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抱了她走進來,把她交給安娜。這胖胖的、健康的小孩,一見她母親,照例伸出她的小手——那手是這麼胖,看上去好像手腕給線緊緊纏住了一樣——手心向下,她那沒有牙齒的嘴角上浮著微笑,她像魚牽動浮子一樣,開始把她的手在那繡花裙子的漿硬褶襞上動來動去,使那褶襞發出沙沙的聲響。不笑,不去吻這嬰兒,是不可能的;不伸出一隻手指去讓她抓住,讓她歡叫和全身跳躍是不可能的;不把嘴唇湊過去讓她用接吻的樣子吮進她的小嘴裡去是不可能的。這一切安娜都做了,抱住她,逗她跳躍,吻她那嬌嫩的小臉頰和裸露的小手肘;但是一看到這個小孩,她就更加清楚地看到,她對她的感情和她對謝廖沙的感情比較起來,是說不上愛的。這小孩身上的一切都是可愛的,但是不知為什麼,這一切都沒有擒住她的心。在第一個雖然是她不愛的男子的孩子身上,卻傾注了她從未得到滿足的全部的愛;小女孩是在一個最痛苦的境況中誕生的,她對她的關心卻還不及傾注在她第一個小孩身上的關心的百分之一。加以,在小女孩身上,一切還有待將來,而謝廖沙現在已經儼然是一個人,一個可以被疼愛的人了;在他心裡有著思想和情感的衝突;他瞭解她,他愛她,他判斷她,她回憶起他的話語和眼色這樣想。現在她要永遠——不僅是在肉體上而且是在精神上——和他分離,再也不能挽回了。
    她把嬰兒交給乳母,讓她走了出去,於是打開裡面藏著謝廖沙和這小女孩差不多年齡時的像片的項鏈上的小金盒。她站起身來,脫下帽子,從一張小桌上拿起一本照相簿,那裡面夾著她兒子在不同年齡時拍攝的照片。她要比較一下,於是開始把它們從照相簿上抽下來。她把它們通通抽了出來,只有一張除外,那是最近的,也是最好的一張。在那張照片裡,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衫,騎在一把椅子上,皺著眉頭,嘴角浮著微笑。這是他的最好的、最有特色的表情。她用靈巧的小手,用今天特別緊張地動著的、又白又細的手指,抽照片的一角,抽了好幾次,但是照片掛住了,她抽不出來。桌子上沒有裁紙刀,於是她抽出和她兒子照片並排的一張照片(那是弗龍斯基在羅馬拍攝的照片,戴著圓帽,蓄著長髮),用它推出她兒子的照片。「啊,是他呢!」她說,瞥著弗龍斯基的照片,於是她突然記起了他就是她現在不幸的原因。整個早晨她竟連一次也沒有想到他。但是現在,當她看到這在她是那麼熟悉和親愛的、堂堂儀表的臉,她對他感到了一陣突如其來的洶湧的愛情。
    「但是他在哪裡呢?他怎麼能把我一個人拋在痛苦中呢?」她想,突然帶著一種譴責心情這樣想著,竟忘了凡是牽涉到她兒子的事情是她自己要隱瞞住他的。她差人請他立刻來她這裡;懷著一顆顫動的心,她等待著他,想著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的那些話語、和他安慰她的那種愛的表情。僕人帶回來的回音是說他正和一位客人在一起,但是他馬上會來的,而且他還問她允不允許他帶了剛到彼得堡的亞什溫公爵一同來。「他不一個人來,而且自從昨天午飯後他就沒有見到我,」她想,「他不是一個人,使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他,卻是同亞什溫一道來,」於是突然她的心上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要是他不再愛她了怎麼辦呢?
    回想著最近幾天來所發生的事情,她感到好像在一切事情上她都看到了證實這可怕的念頭的憑據:他昨天沒有在家吃飯,他堅持在彼得堡要分房居住,甚至現在他不單獨一個人來她這裡,好像他是避免和她單獨見面似的。
    「但是他應該告訴我。我應該知道。要是我知道了的話,那我就知道我該怎樣辦了,」她自言自語,簡直不能想像要是他的冷淡得到證實的話她將會陷入的處境。她想像著他已不再愛她,她感覺得瀕於絕望,因而她感到格外激動。她按鈴叫了她的使女,然後走進化妝室去。當她梳妝的時候,她比過去所有的日子更注意她的裝飾,好像要是他不再愛她,也許會因為她的服裝和她的髮式都恰到好處又愛上她。
    她還沒有準備停當就聽到了鈴聲。
    當她走進客廳的時候,同她的目光相遇的不是他卻是亞什溫。弗龍斯基在看她遺忘在桌上的她兒子的照片,而且他並不急急地回過頭來看她。
    「我們認識的,」她說,把她的小手放在不好意思的亞什溫的巨大的手裡,他的羞澀和他那魁梧的身軀以及粗魯的面孔是那麼地不相稱。「我們在去年賽馬的時候認識的。給我吧,」她說,用敏捷的動作把弗龍斯基正在看的她兒子的照片從他手裡搶了過來,用她那閃爍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今年賽馬好嗎?我倒在羅馬的科爾蘇看過賽馬。但是您是不喜歡國外生活的,」她帶著親切的微笑說。「我知道您和您的一切趣味,雖然我和您很少見面。」
    「這叫我慚愧極了,因為我的趣味多半是不好的。」亞什溫說,咬著他左邊的髭鬚。
    談了一會之後,注意到弗龍斯基看了看表,亞什溫問了她是不是在彼得堡還要住些時候,就伸直他那魁偉的身體去取他的帽子。
    「不會很久吧,我想,」她躊躇地說,瞥了瞥弗龍斯基。
    「那麼我們也許不能再見了?」亞什溫立起身來說;隨即轉向弗龍斯基,他問,「你在什麼地方吃飯?」
    「常來和我們一同吃飯吧,」安娜決斷地說,好像為了自己的狼狽而生自己的氣似的,但是正像她每次在生人面前表明自己地位的時候所常有的情形一樣,她漲紅了臉。「這裡的飯並不好,不過至少你們可以見面。在他聯隊的所有老朋友中,阿列克謝頂歡喜您了。」
    「榮幸得很,」亞什溫帶著微笑說,從這微笑,弗龍斯基看出來他是很喜歡安娜的。
    亞什溫告了別,走了;弗龍斯基留在他後面。
    「你也走嗎?」她對他說。
    「我已經遲了呢,」他回答,「快走吧!我一會就追上你了!」
    他向亞什溫叫著。
    她拉住他的手,緊盯著他,一面搜索著可以留住他的口實。
    「等一等,我有句話要對你說,」於是拉住他那寬大的手,把它緊緊壓在她的脖頸上。「啊,我邀他來吃飯是對的嗎?」
    「你做得很對,」他說,帶著鎮靜的微笑,露出他那平整的牙齒,他吻了吻她的手。
    「阿列克謝,你對我沒有變嗎?」她說,把他的手緊緊握在她的兩手裡。「阿列克謝,我在這裡很難受!我們什麼時候走呢?」
    「快了,快了。你不會相信,我們在這裡過的生活對我也是多麼痛苦啊,」他說著,抽開了他的手。
    「啊,走吧,走吧!」她帶著被觸怒的聲調說,迅速地從他身邊走開。

《安娜·卡列寧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