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十七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境況非常困難。
    賣樹林的三分之二的錢已經揮霍光了,而且他按照百分之十的折扣率向商人那裡差不多把下余的三分之一的款項也都預支完了。商人再也不肯付一文錢了,特別是因為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那年冬天第一次公開聲明了堅持處置自己財產的權利,拒絕在領取賣樹林的最後三分之一的款項的合同上簽字。他的全部薪俸都用在家庭開銷和償還刻不容緩的小筆債務上。他簡直是一文莫名了。
    這是一種不愉快的、為難的境況,按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意思,這種情況是不應該繼續下去的。境況所以如此,依照他的看法,是因為他的年俸太少。他所充任的官職,五年以前顯然很不錯,但是時過境遷,早就不行了。彼得羅夫,那個銀行董事,年俸是一萬二千盧布;斯文季茨基,一家公司的董事,年俸是一萬七千盧布;而創辦了一家銀行的米丁,年俸是五萬盧布。「我顯然是睡著了,人家把我遺忘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到他自己。於是他就留神打聽,仔細觀望,結果那年冬末他發現了一個非常好的空缺,於是就開始進攻,先通過莫斯科的叔伯姑舅和朋友們,到那年春天,當事情成熟了的時候,他就親自到彼得堡去了。這種官職,現在比從前多得多,是一種年俸由一千到五萬盧布,又舒服又賺錢的好差事。這是南方鐵路銀行信貸聯合辦事處委員會的委員的職位。這差使,像所有這樣的差使一樣,需要那樣淵博的學識和很大的活動能力,以致很難找到一個二者兼備的人。既然找不到兼備這些條件的人,那麼找一個正直的人來擔任這職位總比讓一個不正直的人擔任強得多。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僅是正直的人(如一般人隨便稱呼的),而且是一個心口如一的正直人(按照莫斯科給予這個字眼的特殊意義強調稱呼的),要是人家說,「正直的工作者,正直的作家,正直的雜誌,正直的機關,正直的趨勢,」的時候,不僅表示那個人或者那個機關不是不正直的,而且也表示他們一有機會就能夠挖苦政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在應用這種字眼的莫斯科社交界裡出入,而且那兒公認他是正直的人,因此他比別人更有資格充任這個職位。
    這個差使每年可以得到七千到一萬盧布的薪俸,奧布隆斯基不用辭去原來的官職可以兼差。這全靠兩位部長、一位貴婦人和兩位猶太人來決定;這些人雖然都疏通好了,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還得去彼得堡謁見一下他們。況且,他答應他妹妹安娜從卡列寧那裡討一個明確的離婚回信。因此向多莉要了五十個盧布,他就到彼得堡去了。
    坐在卡列寧的書房裡,傾聽他講他的「俄國財政不景氣的原因」的報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只等他結束,就談他自己和安娜的事。
    「是的,很正確,」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摘下那副他現在離了就無法閱讀的pince-nez,詢問地凝視著他從前的內兄的時候,他說。「就細節上說是很正確的,不過如今的原則還是自由哩。」
    「是的,但是我提出了另外一種原則,自由也包括在內,」卡列寧說,強調「包括」這個字眼,又戴上pince-nez,為的是再引讀一遍提到這一點的那一段落。
    翻開字跡娟秀、空白寬闊的手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朗誦了使人心悅誠服的那一段落。
    「我並不是為了個人利益而不提倡保護關稅政策,而是為了公共福利,對上層社會和下層社會一視同仁,」他說,從pince-nez上望著奧布隆斯基。「但是這一點他們卻不能瞭解,他們只關心個人利益,愛說漂亮話。」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知道卡列寧一談到他們——他所謂的他們是指那些不願意接受他的計劃的、造成俄國一切不幸的人——怎麼想和怎麼做的時候,話就快結束了;因此他現在樂意地放棄了自由貿易原則,完全同意他的意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默不語,深思熟慮地翻閱著手稿。
    「哦,順便提一聲,」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我想懇求你有機會見著波莫爾斯基的時候,替我美言幾句,就說我非常想獲得南方鐵路銀行信貸聯合辦事處委員會委員的空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他所垂涎的職位的官銜已經那麼熟悉了,因而毫無錯誤地衝口就說出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向他打聽了一下這新委員會的職務,就沉思起來。他在考慮這委員會的業務和他自己的計劃有沒有牴觸的地方。但是因為這新機構的任務非常繁雜,而他的計劃所涉及的範圍也很廣泛,因此一時間難以判斷,於是摘下pince-nez說:
    「自然,我可以跟他提一下;不過,你為什麼偏偏想要這個位置呢?」
    「薪俸優厚,將近九千盧布,而就的收入……」
    「九千!」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重複說,皺起眉頭。這筆數字很大的薪俸使他想起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所渴慕的官職在這方面是和他那一向傾向於精簡節約的宗旨是背道而馳的。
    「我認為,關於這點我曾寫過一篇論文,如今付出的大量薪俸就是我們政府財政assiette1不健全的徵狀。」——
    1法語:政策。
    「是的,但是你想怎麼辦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哦,假定銀行董事年俸一萬,你要知道,他是當之無愧的。或者工程師年俸兩萬。無論如何,這是有發展前途的事業。」
    「我認為薪俸是商品的報酬,應該受供求法則的支配。如果定薪水的時候忽略了這個法則,譬如說,當我看到兩個由同一個學院裡畢業的工程師,學識和能力不相上下,但是一個年俸四萬,而另一個薪俸兩千就心滿意足了;或者看見沒有專長的律師和驃騎兵被任命為銀行董事,獲得了巨額薪俸的時候,我就斷定這種薪俸不是根據供求法則而訂的,是憑著私人交情而來的。這事情本身就是非常嚴重的徇私舞弊行為,會給政府事業招致不良的影響。我認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連忙打斷他妹夫的話。
    「是的,但是你一定得承認,創辦的是一種毫無問題很有用的新式機構。無論如何,這是有發展前途的事業!要緊的是這項工作要正直地加以經營罷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強調說。
    但是正直這個字眼在莫斯科流行的意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不瞭解的。
    「正直不過是一個消極的條件罷了,」他說。
    「不過你還是幫我一個大忙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在談話之中,在波莫爾斯基面前為我美言幾句……」
    「不過我想,事情主要取決於博爾加裡諾夫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在博爾加裡諾夫個人方面說,他完全同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臉紅了說。
    一提博爾加裡諾夫,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臉紅了,因為他那天早晨曾拜見過那個猶太人博爾加裡諾夫,而這次拜訪在他心裡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深信他所垂涎的職位是新的、有發展前途的、而且是正直的;但是當那天早晨博爾加裡諾夫,分明是故意讓他和別的申請人們在接待室裡等了兩個鐘頭的時候,他突然覺得非常難堪。
    他覺得難堪,是因為他,奧布隆斯基公爵,一個留裡克王朝的後裔,居然會在一個猶太人的接待室裡等待了兩個鐘頭,是不是因為他這一生破天荒頭一次違反了他祖先所樹立的只為政府效勞的先例,去另謀生路呢,總而言之,他覺得非常難堪。在博爾加裡諾夫家的接待室裡的兩個鐘頭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滿不在乎地踱來踱去,撫摸著鬍髭,同別的申請人們攀談,想出了一個笑話,說他如何在猶太人家裡引頸等待,小心地隱藏著他體會到的心情,甚至都不讓自己知道。
    但是他一直覺得難堪和煩惱,自己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是由於他這句雙關話:
    『我和猶太人打交道,翹首等待好煩惱』
    怎麼也押不好韻呢,還是由於別的事?當博爾加裡諾夫終於非常客氣地接見了他,因為他的屈辱顯然很得意,而且幾乎拒絕了他的請求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急於想盡快地忘記這事。可是現在,一回想起來,他又臉紅了。
    十八
    「喂,還有一件事,你知道是什麼。是關於安娜的事,」停了一下,抖掉了那種不愉快的印象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一提安娜的名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臉色就完全變了:臉上以前的那種生氣消失了,露出來厭倦和死氣沉沉的表情。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他說,在安樂椅裡扭過身來,卡嚓一聲折疊起他的pince-nez。
    「一個決定,不論什麼決定,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現在對你談話,並不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要說:「並不是把你當作受了傷害的丈夫」,但是唯恐因此破壞了這件事,於是就改變了說法,「並不是把你當做政治家(這話也不妥當),只是把你當做一個人,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一個基督徒!你應該可憐她。」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卡列寧低聲問。
    「是的,可憐她!若是你像我一樣見過她——我和她整整過了一冬天——你就會可憐她了。她的處境真可怕!簡直可怕極了!」
    「據我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一種更尖細的、幾乎是尖叫聲反駁說,「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萬事都如願以償了哩。」
    「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在老天面上,我們既往不咎吧!過去的就算過去了!你知道她要求什麼,她等待著什麼:離婚。」
    「但是我以為,如果我以留下我的兒子作條件,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就會拒絕離婚的。我是本著這種看法答覆的,而且以為事情已經了結。我認為已經了結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尖聲叫著說。
    「看在上帝面上,請你千萬不要激動,」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拍拍他妹夫的膝蓋。「事情還沒有了結。如果你容許我再扼要地說一遍,事情是這樣的:你們分離的時候,你是偉大的,真是要多寬宏大量有多寬宏大量;你同意了給予她一切:給她自由,甚至離婚。這個她非常感激!你可不要有另外想法!她真是感激哩!她感激到這種程度,以致最初的時候,覺得她對不起你,她什麼都不考慮,她什麼都不能考慮。她放棄了一切。但是事實和時間證明了她的處境是痛苦的,不能忍受的。」
    「我對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生活絲毫不感興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插嘴說,揚起雙眉。
    「我可不相信這一點,」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溫和地回答。
    「她的處境對於她是痛苦的,而且對於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她自作自受,罪有應得!』你也許會這麼說。她知道這一點,因而什麼都不向你要求;她坦白地說過她什麼都不敢向你要求哩。但是我,我們所有的親戚,那些愛她的人,懇求你,哀告你!她為什麼要受這樣的折磨呢?誰會從中得到好處呢?」
    「對不起!你好像把我放到被告的地位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抗議說。
    「噢,不,不!一點也不是的!請你瞭解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又觸了一下卡列寧的手,似乎他很相信這種接觸會使他的妹夫軟化下來。「我要說的只是:她的處境很痛苦,而你可以減輕她的痛苦,這對你毫無損失。我來為你安排一切,那麼就不會麻煩你了。你看,你本來答應過的。」
    「以前答應過,我以為,關於我兒子的問題事情已經了結了……況且,我希望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會豁達得足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來,他的嘴唇顫慄,臉色發青。
    「她完全聽憑你的寬宏大量!她懇求,她只求你一件事:幫助她擺脫她所處的難以忍受的境遇。她不再要她的兒子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你是一個好人。替她設身處地想一想吧。以她的處境,離婚對於她是生死攸關的問題。如果你以前沒有答應過,她也就聽天由命,繼續住在鄉間了。但是因為你答應過,所以她給你寫信,搬到莫斯科去了。在莫斯科她一遇見什麼人心裡就痛得像刀割一樣,她住了有半年的光景,天天盼望著你的決定。唉呀,這就像把一個判了死刑的人脖頸上套著絞索扣押好幾個月,好像要處死刑,又好像要釋放!可憐可憐她吧,我來負責安排……vosscrupules1……」——
    1法語:你的顧慮。
    「我不是談這個,這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厭惡的聲調打斷他的話。「但是,也許我答應過我沒有權利答應的事。」
    「那麼你答應了又翻悔了?」
    「凡是能辦到的事我從來也不翻悔,但是我需要時間來考慮我答應過的事究竟可能到什麼程度。」
    「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奧布隆斯基跳起來說。「我不相信這個!她的不幸在女人當中是無以復加的了,你不能拒絕這樣一個……」
    「只要我所答應的是可能的話。VousprofessezdAetreunlibrepenseur.1但是我,作為一個教徒,在這樣重大的事情上不能違反基督教的教規行事。」——
    1法語:你是以自由思想者著稱的。
    「但是在基督教教會裡,在我們中間,就我所知道的,都許離婚。」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連我們的教堂也許離婚。
    我們來看……」
    「是准離婚,不過不是在這種意義上。」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簡直不認識你了!」奧布隆斯基停頓了一下說。「難道不是你(我們不是佩服得很嗎?)饒恕了一切,完全按照基督教的精神行事,準備犧牲一切嗎?你親口說過:「有人拿了你的內衣,那麼把外衣也給他』,可是現在……」
    「我求你,」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一種尖銳刺耳的聲音說,猛然站起身來,他面色如土,下巴直戰慄,「我求你別說了,別說這話了!」
    「噢,不!好吧,請你原諒!如果我傷了你的心,請你原諒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流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伸出手來。「我不過作為傳話的人傳一個口信罷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伸出手來,沉思了一下,然後說:
    「我得好好想想,向人請教一番。後天我給你最後的答覆,」他考慮了片刻以後說。
    十九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要走的時候,科爾涅伊就進來通報說:
    「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到!」
    「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是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要開口問,但是立刻就想起來了。
    「噢,謝廖沙!」他說。「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唉呀,我還以為是一位部長哩!安娜也要我看看他的。」他想起來。
    他想起臨別的時候安娜臉上帶著一副羞怯而淒惻的神情對他說:「無論如何,你也要看看他。仔細探聽清楚:他在哪裡,誰在照顧他。還有,斯季瓦……如果可能的話!難道不可能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明白她說:「如果可能的話,」是什麼意思,那就是說,如果可能辦理離婚,使她得到她兒子的話……但是現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出來這事連想也休想,不過,他還是高興看見他的外甥。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提醒他的內兄說,他們從來不跟這孩子提他母親,而且請求他一個字也不要提到她。
    「他在同他母親那場意外的會面以後,大病了一場,」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我們甚至怕他會送了命。但是合理的治療和夏季的海水浴使他恢復了健康,現在,按照醫生的意見,我把他送到學校去了。同學們的影響實在對他起了很好的作用,他十分健康,而且學習得很好。」
    「唉唷,多麼好的小伙子啊!他的確不是謝廖沙,而是羽毛齊全的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一邊微笑,一邊注視著穿著藍外衣和長褲,靈活而瀟灑地走進來的肩寬體闊的漂亮小伙子。這個少年看上去又健康又快活。他像對陌生人一樣對他舅舅鞠躬,但是一認出他來,臉就漲得緋紅,連忙轉身走到一邊去,好像有什麼觸犯了他,把他惹惱了一樣。這少年走到他父親跟前,把學校的成績單交給他。
    「哦,相當不錯哩,」他父親說。「你可以走了。」
    「他長得又高又瘦了,再也不是小孩,卻變成一個真正的小伙子了;我真喜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還記得我嗎?」
    那男孩飛快地回頭望了他父親一眼。
    「記得,mononcle1,」他回答,望望舅舅,又垂下眼皮——
    1法語:舅舅。
    他的舅舅把他叫過去,拉住他的手。
    「喂,你怎麼樣?」他說,想要和他談談話,但是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這男孩滿臉通紅,默不作聲,小心地由他舅舅的手裡抽出手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放開他的手,他詢問似地瞥了他父親一眼,就像一隻逃出牢籠的小鳥一樣,邁著迅速的步子走出屋去了。
    自從謝廖沙上次看見他母親以後,已經過了一年的光景了。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聽見過她的消息。在這一年裡,他被送進學校,漸漸熟識了同學們,而且喜愛上了他們。對他母親的夢想和記憶,在他們會見以後,曾使他病了一場,現在已不再縈繞在他的心頭了。當這些事情又湧上他的記憶裡的時候,他就盡力驅散,認為這是可恥的,只有女孩子才會多愁善感,對於男孩子或者學生可就有失體統了。他知道他父母因為口角已經分居了,而且知道他注定要留在他父親這方面,於是他竭力使自己習慣於這種思想。
    他遇見和他母親非常相像的舅舅覺得很不愉快,因為這場會見喚起來他認為是可恥的回憶。更使他不愉快的是,由於他在書房門外等待的時候無意中聽到的言語,特別是由他父親和舅舅的臉色上,他猜出他們一定談論過他母親。為了不責備跟他一齊生活的、他所依賴的父親,尤其是不屈服於他認為有傷體面的感情之下,謝廖沙竭力不望著那位來擾亂他的寧靜心情的舅舅,而且竭力不去想因為看見他而回想起的事情。
    但是當跟著他走出來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見他在樓梯上,於是就招呼他,問他在學校裡課餘時間怎麼消磨的時候,謝廖沙不在父親面前,倒和他暢談起來。
    「我們現在玩鐵路的遊戲,」他回答他的問題說。「你看,像這樣:兩個人坐在一條長凳上,他們是乘客。還有一個人站在這條凳子上。別的人都來拉,可以用手,也可以用皮帶,然後就滿屋子亂穿。房門事先都打開了。不過做乘務員可非常不容易哩!」
    「就是站著的那個人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問。
    「是的。這得有膽量,而且得靈活,特別是在他們猛然停下來,或者有人摔倒的時候。」
    「是的,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憂鬱地凝視著那雙和他母親的眼睛那麼相像的靈活的眼睛——已經不是嬰兒的眼睛,完全不是天真的了。雖然他答應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提安娜,但是他忍不住又提起她來。
    「你記得你母親嗎?」他突如其來地問。
    「不,我不記得!」謝廖沙趕緊回答,他的臉漲得通紅,垂下頭來。他的舅舅從他口中再也得不出別的話來了。
    過了半點鐘,那個斯拉夫家庭教師發現他的學生站在樓梯上,他好久也弄不清楚他是在發脾氣呢,還是在哭泣。
    「怎麼了,你大概是摔跤的時候受了傷吧?」家庭教師說。
    「我跟你說過那是危險的遊戲。我一定要跟你們校長去說。」
    「如果我受了傷,誰也不會發現的,這是千真萬確的。」
    「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別管我!我記得不記得……跟他有什麼相干呢?我為什麼要記得?別管我!」他說,這一次已經不是對他的家庭教師,而是對全世界說的了。
    二十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像以往一樣,在彼得堡也沒有虛度光陰。在彼得堡,除了正事——他妹妹的離婚問題和他的職位——如他所說的,過了一陣莫斯科那種發霉的生活以後,像往常一樣,他需要振作一下精神。
    莫斯科,雖然有cafeschantants1和公共馬車,仍然是一池死水。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總這麼覺得。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時候,特別是和他的家庭團聚了一陣以後,他就覺得萎靡不振。在莫斯科一連住了好久以後,他就會落到這樣的地步,以致他妻子的壞脾氣和責難,孩子們的健康和教育,以及他工作上的瑣事,都開始使他心煩意亂;連他負債的事都使他煩惱。但是他只要一到他經常出入的彼得堡社交界裡,到人人都生活著,都過著真正的生活,而不是過著莫斯科那種死板生活的地方住一陣,他所有的憂愁就都煙消雲散了,像火前的蠟燭一樣熔化了——
    1法語:音樂雜耍咖啡館。
    他的妻子?……那一天他還跟切琴斯基公爵談過。切琴斯基公爵已經有了妻子、家庭,成年的兒子們有的已經做了御前侍衛;還有一個不合法的外室,也養了一群孩子。雖然第一個家庭很不錯,可是切琴斯基卻覺得第二個家庭更使他愉快。他把長子帶到外室那裡,並且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認為這樣會使他的兒子增長見識,對他有益處。要是在莫斯科人家會怎樣看法呢?
    孩子們呢?在彼得堡,孩子們並不妨礙父親們的生活。孩子們在學校裡受教育,絲毫也沒有在莫斯科那麼流行的怪異觀點——利沃夫家就是一個適當的實例——認為孩子們應該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而做父母的除了操勞和憂慮一無所有。而在這裡,大家卻懂得人應該像一個有教養的人一樣為自己過活。
    公務呢?公務在這裡也不像莫斯科那樣,並不是一樁費勁而沒有前途的苦差事;在這裡人們對公務很感興趣。碰對了人,為人效效勞,幾句適當的言語,有一套玩手腕的本事,轉瞬之間就會使人飛黃騰達,就像布良采夫一樣,他就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昨天遇見的人,現在他已經是達官顯貴了。
    像這樣的差事是有意思的。
    特別是彼得堡對金錢的看法對於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具有一種寬慰的作用。巴爾特尼揚斯基,按照他的train1,每年至少要揮霍五萬盧布,昨天曾就這點對他發了一番妙論——
    1法語:生活方式。
    午飯前閒談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巴爾特尼揚斯基說:
    「我想,你和莫爾德溫斯基很有交情吧?如果你為我美言一句,你就幫了我的大忙了。有一個官職我很想弄到手……就是南方鐵路銀行……」
    「別提官銜,我反正也記不住!……不過你何苦要跟這些
    鐵路公司,跟那些猶太人打交道呢?……不論怎麼看,都是齷齪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對他說這是「有發展前途」的事業,巴爾特尼揚斯基不會瞭解這個的。
    「我需要錢,無法生活。」
    「但是你不是活著嗎?」
    「是的,但是負債纍纍。」
    「真的?很多嗎?」巴爾特尼揚斯基同情地說。
    「很多,大約有兩萬盧布的光景。」
    巴爾特尼揚斯基愉快地大笑起來。
    「噢,你真是個幸運的人兒!」他說。「我的債務有一百五十萬,而我一無所有,可是你看,我照樣還可以活下去。」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知道這是實在的,不僅是由於風聞,而且是由於事實。日瓦霍夫的債務有三十萬盧布,一文莫名,可是他還活著,而且過著多麼排場的生活啊!克裡夫措夫伯爵,大家早就認為他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但是還養著兩個情婦。彼得羅夫斯基揮霍了五百萬的家業,依舊過著揮金如土的生活,他甚至還是財政部的負責人,每年有兩萬盧布的薪俸。但是,除此以外,彼得堡使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生理上發生一種快感。它使他年輕多了。在莫斯科他有時在鬢上發現白髮,午飯後就想睡,伸懶腰,上樓走慢步,上氣不接下氣,和年輕的婦女們在一起覺得枯燥乏味,舞會上不跳舞。
    但是在彼得堡他總覺得年輕了十歲哩。
    他在彼得堡所體會到的正和剛從國外歸來的、六十歲的彼得·奧布隆斯基公爵昨天描繪的一樣。
    「我們這裡不懂得怎樣生活,」彼得·奧布隆斯基說。「你相信嗎?我在巴登避暑,我真覺得自己完全像年輕人。我一看見美貌的少女,就想入非非……吃點喝點,覺得身強力壯,精神勃勃。我回到俄國——就得跟我妻子在一起,況且又得住在鄉下——喂,說起來你不相信,不出兩個星期,我吃飯的時候就穿起睡衣,根本不換禮服了哩。哪裡還有心思想年輕女人呀!我完全變成老頭子了。只想怎樣拯救靈魂了。我到巴黎去一趟,又復元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所體會到的差異和彼得·奧布隆斯基感到的完全一樣。在莫斯科他頹廢到那種地步,長此下去,他也就臨到考慮拯救靈魂的階段了;可是在彼得堡他就覺得自己又是非常瀟灑的人物了。
    在貝特西·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之間老早就存在著一種很奇怪的關係。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總是開玩笑地調戲她,總開玩笑地跟她說一些極其不成體統的話,知道她最喜歡聽這些話。和卡列寧談過話的第二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去探望她,他覺得自己是那麼年輕,以致在這種調笑和胡鬧中他放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結果竟不知怎樣脫身才好,因為不幸的是她不但不中他的心意,實際上反倒使他厭惡。他們相互間談話的這種語調不容易改變過來,是因為他非常逗她喜愛。因此當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突然出現,打斷了他們的促膝談心的時候,他非常高興。
    「噢,原來您在這裡!」她一看見他就說。「哦,您的可憐的妹妹怎麼樣?別用這種眼光看我,」她補充說。「自從所有的人,那些比她壞千百倍的人都攻擊她的時候,我就認為她做得漂亮極了。我不能原諒弗龍斯基,因為她在彼得堡的時候他沒有通知我一聲。不然我會去看看她,陪著她到處走走。
    請代我問候她。喂,講講她的情況吧。」
    「是的,她的處境很苦,她……」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當她說:「講講您妹妹的情況吧,」的時候,他心地單純得居然把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的話當成真心話了。但是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像她一向的習慣一樣,自己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她所做的是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偷偷摸摸做的,而她卻不願意欺騙,她做得漂亮極了。她做得最好的,就是遺棄了您那位愚蠢的妹夫。請您原諒。大家都說:他這麼聰明,那麼聰明。只有我說他是糊塗的。現在他跟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和朗德打得火熱,以致人人都說他是傻瓜了;我倒情願和大家意見不一致,但是這一次也不得不同意了。」
    「請您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昨天為了我妹妹的事我去拜望他,跟他要一個明確的答覆。但是他沒有答覆,卻說得考慮考慮,而今天早晨我沒有接到回信,反倒收到一份邀我去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家的請柬。」
    「噢,對了,對了!」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眉開眼笑地開口說。「他們要向朗德請教一番,看看他以為如何。」
    「向朗德請教?為什麼?朗德是誰?」
    「怎麼?您不知道JulesLandau,lefameuxjulesLandau,leclairvoyant?1他也是個蠢貨,但是您妹妹的命運完全依他而定。這就是住在外省的結果,您什麼都不知道哩。朗德,您看,是巴黎的一個commis2,有一次去找醫生治病。他在醫生的候診室裡睡著了,在夢中他就給所有的病人診斷病情。而那些診斷都是奇怪得不得了的。後來,尤里·梅列金斯基——您認識這個病人嗎——的妻子耳聞這位朗德的大名,就請他為她的丈夫治病。於是他就替她丈夫治療。按我看,沒有絲毫的效果,因為他還像從前那麼虛弱,但是他們相信他,把他帶在身邊。而且還把他帶到俄國來了。在這裡大家都蜂擁到他那裡去,他開始為所有的人治病了。他治好了別祖博夫伯爵夫人,她對他寵愛到那種地步,居然把他收為義子了哩。」——
    1法語:儒勒·朗德,那個大名鼎鼎的儒勒·朗德,未卜先知的人。
    2法語:店員。
    「收為義子了?」
    「是啊,收為義子了。他現在再也不是什麼朗德,而是別祖博夫伯爵了。不過,問題不在這裡;但是利季婭——我倒很喜歡她,但是她的頭腦有些毛病——不用說,撲到這個朗德那裡去了,現在少了他,無論她,無論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什麼都解決不了啦,因此您妹妹的命運現在完全掌握在這個朗德,現在的別祖博夫伯爵的手心裡。」

《安娜·卡列寧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