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 從網中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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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坐。」
    白鬚賀秀一郎先生露出慣有的沉穩笑容,迎接我們。時間是11月19日星期三——我們到達霧越邸的第五天早上10點半。
    槍中拜託的場準備場地,約過四五十分鐘後,鳴瀨就到我們等候的沙龍來請我們去。我們被帶到面對前院的一樓中央房間,位置剛好在二樓沙龍正下方。
    走廊跟這個房間之間,還隔著一個細長型的等候室。這個等候室有個像壁龕般凹下去的地方,兩邊牆壁各放著一個大玻璃箱子,裡面擺著緋紅色與深藍色兩組甲冑,是古日本的鎧甲。我從前面走廊經過好幾次,都沒注意到有這種東西擺在這裡。如果昨天沒被鳴瀨阻止,到處搜尋那個戴能面具的人而撞見這個鎧甲,一定會被嚇死吧。
    打開雙開門進入裡面房間時,首先映入眼瞼的是一整片天花板上的山水畫。前方兩側角落,各有一個深藍色的大理石壁爐,跟地板顏色一樣。房間中央鋪著中國地毯,織著以紅、黃為主的曼陀螺花樣。上面擺設了豪華的沙發組,有一張厚重的黑檀木桌子,以及鋪著黑底金銀刺繡緞子的沙發椅。
    兩邊牆壁上應該有通往隔壁房間的門,但是,門前都各擺置了一個屏風。槍中不顧主人直盯著我們的眼光,大大方方地走向左手邊的屏風。屏風上畫著看似水墨畫的風景,有一隻漂亮的白鷺在水邊嬉戲。
    「這是應舉吧?」
    槍中扶著眼鏡鏡框,端詳屏風畫角落的落款章,微微驚叫起來。應舉?難道是圓山應舉未被發現的作品?另一個屏風是金色底,畫著竹林跟山鳥,那總不會也是某個名畫家的作品,或是什麼重要文化財產吧?
    我邊往沙發走去,邊挺直背脊瞭望槍中注視的屏風後面。
    屏風後面的門開著,可以看到隔壁房間牆壁上的浮世畫。
    「槍中先生,請坐。」
    白鬚賀先生催促他,他才停下了前往另一個屏風的腳步。
    「哎呀,不好意思,我一看到這種東西就會……」
    他攤開雙手,帶點戲謔的口氣說著,臉上卻很明顯地露出緊張的神色。白鬚賀先生背對往外突出的窗戶而坐,槍中就在他的正對面坐了下來。
    「不好意思,讓各位在這裡集合。」
    槍中看著這個房子裡所有的人,很禮貌地說著。除了悠然坐在沙發上的霧越邸主人之外,坐在白鬚賀先生旁邊的的場、坐在牆邊另外準備的椅子上的末永跟井關、站在主人後面的鳴瀨,全都露出僵硬的表情。
    「請告訴我兇手的名字吧。」
    白鬚賀先生鬆開在膝蓋上交叉互握的雙手,單刀直入地對槍中說。槍中直視他充滿威嚴的眼神,回答說:
    「我想依序解說,可以嗎?」
    「請便。」
    「謝謝。」
    槍中挺直背脊,又看了看大家。做一個深呼吸後,開始述說。
    「首先,讓我們來回顧整個事件。這三天一共發生了四起事件。為了方便解說,就以第一幕到第四幕來稱呼。
    「第一幕是柛遭殺害。前天早上,柛由高亦即李家充,被發現陳屍在溫室中。第二幕是昨天早上發現希美崎蘭,亦即永納公子遭殺害。第三幕是昨天下午,蘆野深月亦即香取深月遭殺害。最後的第四幕,是今天早上被發現的甲斐幸比古,亦即英田照夫遭殺害事件。
    「從整體來看,我的疑問大致可以分成兩大項。
    「第一,兇手為什麼要採取北原白秋的《雨》來模仿殺人?也就是『模仿殺人』的意義何在?
    「第二,為什麼兇手要在這個霧越邸殺人?為什麼他非這麼做不可?這個問題跟犯罪動機也有密切關係。
    「現在,我已經知道這兩個問題,都是接近事件核心的重要關鍵。在此,我先從第二個疑問談起。」
    槍中稍微停頓,用舌頭舔舔乾燥的嘴唇。
    「為什麼兇手要在這個霧越邸殺人?為什麼他非這麼做不可?
    「從我們到達的15日晚上到現在,這個霧越邸一直處於『暴風雪山莊』狀態,與外界完全孤立。既不能出去,也沒有人可以進來,陷入一種密室狀態。這麼特殊的情況,對即將進行連續殺人的兇手來說有優勢,但同時也有同等甚或更多的障礙。
    「所謂優勢,就是警察無法介入,還有,不必擔心對方會逃跑。而且,可以壓迫對方的心理,讓對方產生恐懼。就犯罪動機而言,這也是其中一個優勢吧。
    「而所謂障礙,就是兇手自己也逃不出去,處於進退維谷的狀態。當封閉的山莊大門打開時,也就是暴風雪平息,解除孤立狀態,警察進來搜查時,兇手難免就會被限定在活著的人之中。即使不是這樣,在一個集團中發生連續兇殺案,每死一個人就會縮小嫌疑者的範圍。被困在裡面的人也會逐漸提高警覺,不等警察來就會努力尋找兇手,對兇手來說非常危險。我想,兇手大多會被警察無法介入的優勢所吸引,在這種狀態下行兇。因為現代發達的犯罪搜查技術、精明能幹的刑警、警察等權力機構所擁有的威嚴等等,對犯罪者而言是最大的威脅。但是只要脫離那些威脅,就可以放心大膽地進行殺人計劃,不必怕專業搜查員的監視與跟蹤。兇手會選擇『暴風雪山莊』作為殺人舞台,就是基於這個原因。
    「但是,我剛才也說過,這個舞台也存在著同等甚或更多的障礙。那就是兇手自己也會留在越縮越小的網中這樣的危險。
    「那麼,有什麼方法可以利用優勢,而讓障礙減到最低呢?企圖在『暴風雪山莊』中犯案的人,或多或少會考慮這個問題。例如,以最快的速度殺掉所有人,把屍體處理掉,讓屍體無法辨識出身份,自己趕快逃走,裝出與事件完全無關的樣子。或是,把所有殺死的人都藏起來,不讓警察發現這個案子。
    「總而言之,就是殺死所有人。我不禁想起有名的偵探小說,故事中的兇手最後自殺了。
    「但是,這次事件的兇手,好像無意殺死所有人。昨天下午,我們喝下安眠藥無法抵抗時,正是他殺死所有人的最佳時機,但是兇手卻只殺了深月—個人。由此可以證明這一點。
    「那麼,為了消除『暴風雪山莊』所附帶的障礙,兇手究竟採取了什麼樣的手段呢?他也可能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可是,從他進行模仿殺人的周詳準備,以及讓我們喝下安眠藥的巧妙手法來推斷,他不可能沒有想到這一點。我認為,只要有一點聰明智慧的人,既然選擇了這種特殊狀態作為連續殺人舞台,就會計劃以某種方式來消除那些障礙。
    「至於消除障礙的方法,除了我剛才所舉的『殺死所有人』的方法之外,還有其他方法。剛才我用過『越縮越小的網』這個比喻,套用這個比喻來說,就是置身『網』外的方法。這可分為兩大形態,亦即:一、一開始就不進入網中。二、從網中逃逸。
    「所謂『不進入網中』,就是不進入霧越邸裡面。具體來說有幾種方法,例如一開始就讓大家認為他沒有來霧越邸,本來就不存在;或是讓大家以為他中途離開了;或是偷偷往來於外面與霧越邸之間。
    「而『從網中逃逸』,就是當內部開始搜查兇手時,盡量讓自己進入非兇手的那一團人中。例如,假裝自己也是被害人;或用某種伎倆證明自己不可能是兇手。兇手究竟用了什麼方法呢?」
    白鬚賀先生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微微閉著眼睛聽槍中陳述。槍中一直盯著白鬚賀的視線,轉向斜對面的的場小姐,彷彿在問的場小姐「你認為呢」,的場小姐默默搖了搖頭。
    結果,我一直沒有機會告訴槍中昨天的事。剛才兩個人一起去甲斐房間時,也只注意著他的一言一行,所以,明知該告訴他,還是忘了說。
    「可是,槍中先生,」白鬚賀先生徐徐張開眼睛,說,「你剛才很確定地說,會來到這裡純粹是偶然。那麼,這個房子如果真躲藏著一個對你們抱持殺意的人——一個你們不知道的人——那未免偶然得太過分了吧?」
    「您說得沒錯。」
    槍中緩緩撫摸著下顎,表情還是一樣緊張,但是,沉穩的態度絕不輸給面對面的白鬚賀先生。
    「但是,還有一種可能性。忍冬醫生也是不久前才認同了這件事,那就是這個房子充滿了令人驚奇的偶然。而且,也未必需要什麼理所當然的動機,因為那個人也可能是精神異常的殺人魔。」
    聽到槍中這麼說,白鬚賀先生顯得有點不高興,皺起眉頭,尖聲說:「這個房子裡沒有瘋子!」
    可是,槍中很堅決地說:「有這種可能性,不過,我也同意可能性不大。」
    2
    「言歸正傳,我們來討論下一個方法『從網中逃逸』。」槍中繼續說,「事件發生後,一共出現了四具屍體。經過忍冬醫生跟的場小姐兩位專家的檢驗,確認他們已經死亡。所以,當然不可能假裝被害人——裝死。實際上,昨天我們把蘭的屍體搬到地下室時,鈴籐就突發奇想去確認柛的屍體。那是因為我們都只看過屍體,沒有用自已的手去摸過,所以會懷疑忍冬醫生跟的場小姐的死亡診斷。可是,他們確實已經死了。
    「依照排除法,現在就只剩下兩種可能性。一個是剛才白鬚賀先生否認的,那個對我們而言不存在的人物就是兇手。另一個就是,利用某種手段讓自己成為『不可能是兇手』的人是兇手。前者,只要我堅持搜索這棟房子,就可以讓真相大白,但是,目前我不打算採取這樣的行動。在此,我要對後者做詳細分析。」
    正面往外突出的窗戶外,是被白雪覆蓋的前院。在半空中飄舞的白雪已經不見了,風也靜止了。也許是暴風雪終於結束了吧,太陽光穿過雲層,在遠遠的地面上閃爍著光芒。
    「所謂『不可能是兇手』,究竟是怎麼樣的狀況呢?」
    白鬚賀先生再度閉起眼睛,槍中又把視線固定在他臉上,繼續說:
    「最常見的,就是利用時間上的不在場證明,還有受傷、看不見、色盲等肉體上的不利條件,來否定犯案的可能性。或是,現場是密室,不可能有人進出,這也是方法之一。不過,這次的案件當中,沒有一件是密室殺人,所以不列入考慮。
    「在這一連串事件中,並沒有人以肉體上的不利條件來逃脫嫌疑。勉強來說,只有名望奈志的『刀刃恐懼症』。這種無形的,也就是心理上、精神上的特徵,比有形的東西更容易捏造。他的『刀刃恐懼症』究竟是真是假,我們也很難在這裡確定。」
    名望奈志坐在我旁邊,用手指頂著尖尖的下顎,微微咂著舌頭。
    「從這些案件,尤其是昨天深月的案件來看,好像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性不可能辦得到。不過,我覺得不能因此去除這種可能性。因為,我認為女性只要有那個心,未必辦不到。而且,現在正流行凡事都要『男女平等』的風潮,如果在此斷定女性不可能辦得到,可能會被批評我有差別待遇。所以,為了對世上的女權主義者表示敬意,我還是得認定她們的可能性。最後,還有那個拄著枴杖的神秘人物,他也表現出了他肉體上的不利條件,不過,在這裡我們暫時不談他。
    「讓我們先來探討時間上的不在場證明吧。
    「在第一幕時,我跟鈴籐以及死去的甲斐,都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深月跟彩夏的不在場證明雖不完整,但也可以算是。第二幕蘭被殺時,沒有一個人有不在場證明。第三幕時,白鬚賀先生,您跟鳴瀨先生、井關小姐跟末永先生這兩組,彼此確認了對方的不在場證明。至於第四幕,目前還沒有確認。」
    槍中巡視在座的人,說:
    「有沒有人可以在此提出不在場證明?根據忍冬醫生的判斷,甲斐的死亡時間大約在凌晨2點到4點之間。」
    沒有人作答。
    「在這四件案子當中,只有第一幕與第三幕有人有不在場證明。」
    槍中吐了一口大氣,繼續說:
    「現在,我要配合剛開始時我所提到的兩大類問題的另一個問題來思考,也就是『兇手為什麼要採取北原白秋的《雨》來模仿殺人』這個問題。
    「在這四個案件當中,大家都看得出來,模仿工作做得最徹底的是第一幕。這也許跟第一次做有關係,可是,跟後三次比起來,所花的工夫明顯多了許多,我覺得這之中一定有什麼特別用意。所以,現在我要花一點時間,把探討焦點放在第一幕柛由高被殺的事件上。
    「先回顧一下那個事件的大略情形。
    「柛的屍體是17日早上7點半,在溫室被末永先生發現的。現場狀況如下:屍體躺在溫室中央,姿勢有點奇怪,雙手像保護著心窩一般環抱著身體。殺害方法是先從後腦勺擊昏再勒斃,凶器是北原白秋的書與柛的皮帶。屍體上方吊著灑水壺,裡面塞著水管,水不斷滴落著。屍體腳邊有一雙紅色木屐,此外,除了陳屍的廣場之外,靠近溫室入口附近的通道上,有被殺害的痕跡,還掉落著那兩件凶器。
    「驗屍結果,推斷大約已經死亡六到九個小時。這是曾經替警察工作過的忍冬醫生,跟的場小姐商量過後,慎重推斷出來的時間。當時是早上9:10左右,所以倒回去算,死亡推定時間大約在16日下午11:40到17日凌晨2:40之間。他們說即使有誤差,頂多也只是加減十分鐘的程度。
    「這個案件最引人注目的特徵,當然是模仿殺人。灑水壺灑下來的水、紅色木屐、北原白秋的書——很明顯可以看出來是在模仿童謠《雨》。
    「好,再讓我們回到最初的問題——兇手究竟有什麼用意?為什麼非使用白秋的《雨》不可?
    「『模仿殺人』一定有某種意圖存在——可以分成三種情形來思考。
    「第一種是,兇手使用『模仿殺人』來裝飾屍體。在這種情形下,探討兇手究竟是『模仿什麼』來殺人,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也就是說,兇手只是想借由『某種』模仿殺人的方式,讓屍體成為『觀賞品』而已。
    「第二種是,《雨》這首歌或詩、詞句,對兇手具有某種重要的意義。那麼,用《雨》進行模仿殺人這個事件本身,就是兇手的主要目的。在這種情形下,進行模仿殺人,對兇手而言,也是一種訊息的傳達。
    「第三種是,裝飾屍體或『雨的模仿殺人』等表面行為,都不是兇手的真正目的。在這種情形下,『模仿殺人』不過是一種障眼法,兇手企圖用誇張的東西,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掩飾兇手不想被發現的事實。例如兇手身份、犯案實情、對兇手不利的證據等等;或是想借此製造出對兇手有利的某種假象。
    「第一和第二種情形,都要歸結於心理與內在的問題,很難下正確判斷。從『讓屍體成為觀賞品』、『裝飾屍體』、『對歌或詩的執著』等詞句來聯想,最容易想到的就是虐待狂、盲目崇拜、偏執狂、妄想症等異常心理。也就是說,兇手是在某種異常心理的觸動下,進行了『模仿殺人』。但是,我實在無法認同這一點,如果說為了復仇,讓屍體成為『觀賞品』,也許有可能,可是仍然太缺乏說服力了。
    「那麼,第三種情形呢?我還是支持這個論點。『模仿殺人』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兇手的真正意圖是借由這樣的行為來掩飾某種事。」
    槍中的語調更加銳利了。
    「大家想想在第一幕中,構成『雨的模仿殺人』的條件——從灑水壺中流出來的水、放在腳下的紅色木屐,還有白秋的詩集。
    「兇手讓現場『下雨』,是為了掩飾某種東西,還是認為紅色木屐跟白秋詩集出現在溫室裡太不自然,所以才模仿了《雨》的歌詞?
    「在此,我有個問題想問鳴瀨,可以嗎?」
    「是!」即使是突然被叫到名字,站在主人背後的管家,表現出來的態度還是跟平常一樣。
    「那雙木屐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鳴瀨搖搖頭,回答槍中說:「沒有,只是被水淋濕了而已。」
    「如果小心把水擦乾,放回大廳玻璃箱裡,你會發現哪裡不對勁嗎?」
    「我想應該不會。」
    「那麼詩集呢?如果把那本弄髒又損毀的書,若無其事地放回原來的書架上,你會看得出來嗎?」
    「只要好好放回原來的位置,恐怕要等到曬書時才會發現吧。」
    槍中露出很滿意的表情,謝過鳴瀨後,又把視線轉回白鬚賀先生臉上,繼續說:
    「您也聽到了,兇手那麼做並不是為了木屐或書。即使紅色木屐跟白秋的詩集會妨礙到兇手,兇手也不必大費周章來掩飾這兩樣東西,只要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把東西放回原處就行了。
    「那麼,只剩下從灑水壺灑出來的『雨』了。在此,我們必須先去除『白秋的《雨》』這個附加意義,單純思考這個舉動的意義。當我們把從灑水壺滴下來的『雨』視為一種現象時,它原本擁有的要素是什麼?不用說,當然就是『聲音』。跟『水』兩種要素。
    「灑水壺的『雨』是企圖用水聲來吸引人們的注意,還是為了掩飾某種聲音?——答案是『N0』!因為那間溫室跟本館相隔一條長長的走道,溫室裡的水聲根本不可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以根本不需靠水聲掩飾聲音。既然是不怕被聽到的聲音,又何須費工夫去隱藏呢?實際上,那具屍體也是末永先生早上照平常時間去溫室時才發現的,那之前根本沒有人發現。
    「既然與聲音無關,那麼,就只能往另一個要素『水』的方向去想了。在屍體上灑水就是兇手的真正目的嗎?如果是的話,兇手為什麼必須把柛的屍體淋濕呢?」
    洋洋灑灑的推論,大概就要突破某個關卡了吧?槍中停下來,環視默默傾聽的我們的臉,又重複了一次同樣的問題:「兇手為什麼必須把柛的屍體淋濕呢?」
    他自己回答說:
    「我認為有三個答案:
    「第一個是,淋濕屍體以達到某種物理性或生理性的效果。例如,屍體上有不想讓我們發現的內出血或輕微燙傷,所以,兇手企圖用水冷敷。不過,對已經死亡的身體冷敷,恐怕也恢復不了原狀了,這只是舉例而已。的場小姐也說過,那是湖水的水,而這裡的湖水溫度又比較高,所以,用這種水來冷卻恐怕也得不到預期的效果。我也想過其他情形,例如屍體有極高的熱度等等,可是,這些都跟這個案情配合不起來。
    「第二個是,兇手企圖用水洗掉什麼東西。可能有兇手不想讓我們看到的某種東西,附著在屍體身上或陳屍地點附近。兇手用水把那些東西衝乾淨後,為了掩飾衝過水的行為,就故意讓灑水壺灑出『雨』來。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那個附著物到底是什麼東西?白鬚賀先生,您認為是什麼呢?」
    這之間,霧越邸的主人一直閉著眼睛,大概是這個問題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吧,當槍中這麼問他時,他緩緩地張開了眼睛,綻開嘴角微笑說:「這要問兇手才知道吧?」
    槍中點點頭,很認真地說:
    「沒錯,正是如此。再怎麼想也不可能知道那個附著物是什麼,可能是什麼粉,可能是液體,也可能是某種味道。更具體來想像,可能是兇手的唾液、兇手的血液、兇手的吐瀉物、兇手臉上塗的脂粉、香水的味道等等……可是,被水沖走,我們就無法正確判斷出那是什麼東西了。
    「可是為了不讓我們知道要沖洗掉的某種東西,而大費周章地佈置出那樣的情況,我覺得一點意義也沒有,我認為兇手完全沒有必要那麼做。」
    槍中緩緩撩起垂落在前額的頭髮。
    「最後的第三個答案,就是因為某種原因,屍體本來就是濕的。兇手為了隱瞞這個事實,才佈置了灑水壺。」
    3
    「柛由高的屍體,因為某種原因,本來就是濕的。兇手無論如何都不想讓人發現這個事實,為什麼呢?我確定事情的真相就隱藏在這個答案中。
    「讓我們來探討,屍體為什麼在兇手那麼做之前就已經濕了?由『身體會弄濕的狀況』,以及『弄濕身體的水』來思考,首先想到的就是入浴——泡澡或是淋浴的熱水。其他還有湖水——霧越湖的湖水,以及戶外的雪……
    「但是,柛的死因毫無疑問是勒斃,現場也毫無疑問是在溫室裡面。現場地板上還有明顯的尿失禁痕跡,怎麼看都不像是偽裝出來的。完全沒有在其他地方被殺——例如屋外,或是溺死等可能性。對吧,忍冬醫生、的場小姐?」
    槍中依序看看兩位醫生的臉。
    「我沒有異議。」
    忍冬醫生回答說。的場小姐也默默地點點頭。
    「也就是說,屍體不可能是在被殺死時弄濕的。那麼,不是被殺之前弄濕的,就是被殺之後弄濕的。
    「以非常普通的常識來判斷,我支持後者。因為,如果是在被殺之前弄濕的——例如,柛剛洗澡淋浴過後;或是在湖水游泳過後。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就算真是這樣,兇手也沒有隱瞞的必要吧。
    「所以,我認為柛的身體是在死後——被殺之後,才被弄濕的。
    「屍體是在死後被弄濕的,究竟是怎麼弄濕的,我們先配合剛才所舉的例子——浴缸或淋浴的水、湖水及外面的雪來探討。
    「首先來探討浴缸,我們所使用的浴室在二樓盡頭,而殺人現場在溫室入口附近。如果屍體是在浴室弄濕的,那麼,兇手就是在溫室殺死柛,再扛著屍體回到主屋,爬上二樓,走到浴室。然後把屍體弄濕後,再把濕答答的屍體扛回溫室。就現實來看,兇手根本不可能這麼做。這樣的解釋,既荒謬也沒什麼意義。
    「那麼,弄濕屍體的水,不是湖水就是外面的雪。不管是哪一種,都只要稍微移動屍體,把屍體從溫室拖到走道上,再拖到旁邊的平台上就行了。以柛纖細的身材來看,移動那樣的距離並不是很大的問題。所以,我認為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通往溫室的玻璃牆走道上,有一個門可以通到外面平台。
    這個門可以輕易從裡面打開或關上,所以,那樣的移動並不困難。
    「說到這裡,就可以瞭解屍體為什麼呈現出那麼奇怪的姿態。」
    槍中繼續說:
    「一般人都知道,在死後沒多久移動屍體,改變屍體的姿態,屍斑就會隨之移動。屍斑是血液的『就下現象』,所以,當血液還具有流動性時,屍斑就會往下面的部分移動。例如,剛開始仰躺的屍體,在一定時間後讓他趴躺的話,身體兩側也可能出現屍斑。據說,法醫就是根據屍斑的移動狀態,來推測屍體被移動的過程。
    「兇手可能具有某種程度的法醫學知識,為了不讓我們發現他曾經移動過屍體,特地將屍體最容易移動的雙手纏繞在身體上固定住,讓屍斑的移動減到最低。
    「兇手費盡千辛萬苦,把屍體通過走道的門拖出戶外,讓外面不停下著的雪弄濕屍體。姑且不論他是不是還把屍體丟進了湖裡泡濕,請問兇手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槍中緩緩巡視每一個人,確認我們的反應。就這樣沉默了好長——有點太長的一段時間。
    白鬚賀先生微微張開眼睛,嘴角泛著慣有的微笑。在白鬚賀先生旁邊看著槍中的的場,眼神非常嚴肅;站在主人斜後方,動也不動一下的管家還是面無表情;坐在牆邊的井關跟末永,雖然看得出幾分緊張,基本上還是與鳴瀨一樣,面無表情。坐在我旁邊的名望奈志,撅著嘴,抓著頭;左邊面對槍中的忍冬醫生跟彩夏坐在一起,從我這裡看不到他們的表情。
    「原來是這樣啊。」
    過了好一會兒,忍冬醫生突然喃喃說著。槍中好像就在等這一刻似的,立刻接著說:
    「您懂了嗎?醫生。」
    「首先來談深月跟彩夏,彩夏說她睡不著所以去了深月房間,兩個人聊天聊了一陣子。這時候該懷疑的,當然是去深月房間的彩夏。而且,深月在第三幕時被殺了。
    「兇手就是她——彩夏,是不是呢?」
    「咦?」彩夏發出驚懼的叫聲。
    槍中看她一眼,馬上輕輕搖搖頭說:
    「彩夏跟深月在一起的時間是凌晨12點到凌晨2點,雖然也算是有不在場證明,卻不夠完整,甚至可以說是幾乎不成立。
    「把屍體放在戶外一段時間,究竟可以讓死體現象減緩多少?可以讓死亡推斷時間延緩多久?即使兇手查過圖書室的法醫學書籍,也無法正確計算出來。所以,兇手要偽造不在場證明,必須盡量放寬時間範圍。可是,凌晨12點到2點這麼狹窄的時間範圍,很容易就會超出兇手所計算的時間。而實際上,彩夏跟深月的不在場證明也不完整。如果她是兇手,應該會更慎重決定製造不在場證明時的時間和範圍。所以,我可以斷定彩夏不是兇手。」
    槍中先看一眼鬆了一口氣的彩夏,再把視線轉向我。
    「接下來是鈴籐跟我,我們兩個人在晚上9點半大家解散沒多久後,就一起待在圖書室裡,從晚上9:40左右一直待到凌晨4點半左右。比實際推定死亡時間範圍還早,所以,我們兩個當然都不可能有機會行兇。既然我跟鈴籐都不是兇手,那麼,」槍中做個深呼吸,接著說:「就只剩下甲斐幸比古—個人了。」
    4
    「甲斐來到有我跟鈴籐在的圖書室時,是16日晚上10點半左右,離9點半的解散時間已經一個小時了。在這一個小時內,他非常有可能把柛找到溫室再殺了他。」
    槍中沒給他人插嘴的機會,緊接著說:
    「在此,讓我們假設他就是兇手,重新架構他的犯罪經過。
    「他用事先從圖書室拿出來的書,趁柛不注意的時候把柛打昏。因為他不是拿棒子或裝飾物等當凶器,而是拿一本書,所以對方一定不會起疑。把柛打昏後,再用柛身上的皮帶把柛勒斃。
    「然後,甲斐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來到圖書室。我跟鈴籐在圖書室討論下一場戲的事,大家都知道。萬一我們不在圖書室,他也可以隨便找個借口到某個人的房間去。就這樣,一直到17日凌晨3點多,他都跟我們在一起。那麼,他把屍體搬出戶外,究竟是在來圖書室之前還之後呢?據我猜測,應該是之後。
    「剛才我也稍微提過,簡單來想,如果把屍體搬到冰點以下的戶外冷凍,放在戶外多久,死體現象的進行大概就會停止多久。我不知道實際情形為何,不過,兇手應該是這樣計算的。假設甲斐是兇手,他在去圖書室之前就把屍體搬到外面去,那麼,一直到他離開圖書室的3點多為止,屍體已經被放在雪中四個半小時以上了。這麼一來,他所製造的不在場證明就沒有意義了。假設他是在晚上10點殺死柛,然後把柛放在戶外四個半小時,讓死體現象延遲四個半小時,那麼,死亡推斷時間就會變成凌晨2點半。當然,這個推斷還會預留相當大的緩衝時間,這麼一來,他的不在場證明就未必會成立了。
    「所以,甲斐應該是在製造完不在場證明——亦即凌晨3點以後,才再度下樓,把屍體搬到戶外。在那段時間內,我想屍體是被放置在走道上。因為,如果一直放在溫室裡,等他要把屍體放到外面延緩死體現象時,他想要延緩幾小時就得放置幾小時。例如,如果要讓10點死亡的屍體,看起來像是凌晨1點死的,至少得把屍體放在外面冷凍三個小時。可是,從凌晨3點開始放置三個小時,就得放到早上6點鐘。而甲斐觀察過前天早上的情形,知道這個家大概7點就開始活動了,所以,他不能拖到那個時間。
    「因此,他先把屍體移到走道上。因為走道上沒有暖氣,雖沒有外面溫度那麼低,也算是相當低的低溫狀態,可以讓死體現象的進行比在溫室延緩一些時間。先這麼做,不需要把屍體放在外面三個小時,就可以縮短很多時間。也就是說,他兩度模糊了死亡時間。」
    來到霧越邸的第二天下午,大家都睡得很飽,消除了疲勞,只有甲斐一個人顯得睡眠不足,眼睛還嚴重充血。第三天早上——柛被發現陳屍溫室的早上,他看起來更疲憊了。如果真如槍中所說,他進行了那樣的殺人計劃,那麼,就可理解他為什麼顯得那麼疲倦了。
    「這樣看來,甲斐就是兇手這個假設,應該沒有什麼理論上的問題吧。另外還有幾件事可以證實,例如——
    「為了讓他的伎倆得逞,最好有技術熟練又值得我們信賴的驗屍醫生在。關於這一點,曾經幫警察工作過的忍冬醫生是最好的人選。甲斐事先就知道醫生有這樣的經歷嗎?——是的,他知道。第二天下午,鈴籐跟醫生在沙龍談話時,因為餐廳跟沙龍之間的門開著,所以,坐在餐廳裡的我、深月跟他,都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而且,在的場小姐被正式介紹給我們認識之前,忍冬醫生就跟我們提過,這個家有一個專屬醫生。經過兩個醫生討論確認,更可以提高死亡推斷時間的可靠度。可靠度越一高,就越可以確保他的不在場證明。
    「那麼,他有關於死體現象的知識嗎?有的。他說過,他本來想讀醫科,所以,他的法醫學知識也許會比一般人強;而且,在我們這一群人之中,他是推理小說看得最多的人。所以,當他要殺人時,當然會很自然地想起『模仿殺人』或製造不在場證明等等。至於把屍體放在低溫或高溫的環境中,以攪亂推定死亡時間的伎倆原理,在推理小說中也有幾個很有名的應用例子,他很可能是從中得到了靈感。
    「他知道這棟房子有那樣的溫室跟走道嗎?——他當然知道。第二天下午,當我跟鈴籐發現溫室時,沒多久他也來了。所以,他事前已經知道:溫室的溫度維持在25℃、走道上沒有暖氣、走道上有一個門通往外面平台。」
    接著,槍中說出他的推理結論:
    「既然所有條件都齊全了,我們可以斷言,兇手就是甲斐幸比古。」
    「可是,槍中,甲斐他……」
    名望奈志想發表意見,槍中微微舉起手來,阻止了他,自己繼續說下去。
    「他在第一幕所採取的行動,應該就如我剛才所推測的。他把柛的屍體搬到外面雪地上,經過一兩個小時,他認為時間差不多了,再把屍體搬到溫室內。為了掩飾屍體被雪沾濕的事實,他才模仿白秋的《雨》,佈置成『模仿殺人』。把從大廳拿來的木屐放在屍體腳下、讓灑水壺滴下水來……
    「至於他為什麼會選擇《雨》呢?因為第一天晚上,我們在沙龍聽到了音樂盒裡的音樂,當時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當他擬定殺人計劃時,想到利用音樂盒的音樂,也是很自然的事。
    「還有一點要補充的是,他為什麼不把屍體放在殺害地點,而要搬到溫室中央?
    「理由是,他不希望被殺害的痕跡——失禁的痕跡,被灑水壺的水沖掉。因為對他而言,最大的威脅是有人懷疑屍體曾被搬出溫室外;或是從溫室外搬進來。他曾經三度搬動屍體——把屍體從溫室搬到走道、從走道搬到平台、從平台搬回溫室。如果被發現屍體搬動過,就會破壞他偽造不在場證明的計劃。在搬運屍體時,他除了固定好屍體的手之外,一定也很注意屍體的整體姿勢。屍體放在走道上時所留下的痕跡,他一定也仔細擦乾淨了。讓大家相信屍體一直在溫室裡,憑這一點來推定死亡時間,是這個計劃成功的第一要件,所以,他一定要留下『在溫室內殺害的痕跡』。因此,灑水壺的『雨』,必須在不同的地方下。」
    甲斐就是兇手。
    聽完槍中非常理論性的推理,我想起了甲斐纖細的五官與神經質的性格,還有他那壯碩的體格。沒錯,如果是他的話,一定可以注意到所有細節,如槍中剛才所說那樣,輕而易舉地多次搬動屍體。
    「可是——」
    聽到我衝口而出的「可是」,槍中立即反應說:
    「你是說今天早上的事嗎?」
    「嗯,」我疑惑地說,「那麼甲斐昨晚怎麼會……難道,他真的是自殺嗎?」
    「沒錯,」槍中很肯定地回答,「他是受到良心的苛責而產生恐懼,當然,這種事要問他本人才知道。不過,我可以確定甲斐的死的確是自殺。昨晚他那麼慌慌張張地衝出去,也是同樣的道理。他不是害怕成為下一個被害人,而是因為自己是兇手才企圖逃走的。逃亡不成,他就選擇了自殺。」
    「可是,那些人形怎麼說呢?」
    「那是因為地震的關係。」
    「沒有地震啊。」
    「我說地震只是一種比喻。」槍中看著我,縮起肩膀說,「我,的意思是,芥子雛不是有人特意扳倒的,而是因為那個樓梯平台的震動倒下來的。」
    「怎麼說?」
    「甲斐把繩子的一端綁在欄杆上,另一端做成環結套在脖子上,從那個樓梯平台跳下來。欄杆一定會受到很大的衝擊;當他垂下來大幅度搖晃時,也可能撞到下面的柱子,這樣的衝擊讓樓梯平台產生了地震般的震動。這樣的震動當然也會影響到放在那邊的雛壇,震倒那些小雛娃娃。」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
    我想起剛才槍中去察看人形時,在樓梯平台上發出的聲音——咚!非常沉重的震動聲。他八成是在樓梯平台上跳躍,實驗地板搖動的程度。
    甲斐真的自殺了?昨晚我們一起目擊那個戴能面具的人物後,他知道再也隱藏不了自己的罪行;或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所以下定決心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可是,動機是什麼呢?」這回換名望奈志發問了,「總不會真的為了不想還那幾十萬,就把柛殺了吧?可是,那也沒有理由把蘭跟深月都殺了啊。」
    「當然不是因為這樣的動機。」槍中回答後,面向默默聽著他說話的霧越邸主人,「以上我所說的,都是以這個事件中用肉眼可以看得到的部分為根基,極力排除曖昧不清的因素,努力做出來的推論,完全沒有觸及『動機』這個人類心中的問題。不過,老實說,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憑剛才的推理,來斷定甲斐就是兇手。說真的,我是先考慮動機問題,才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兇手。」
    5
    「現在,我們又得再回到最初的問題。亦即,兇手為什麼非在這個霧越邸行兇不可?」
    槍中又開始說明。
    「一開始我們就檢討過『暴風雪山莊』的利弊,在這種特殊狀態下,我認為顯然是弊多於利。在這種狀態下連續殺人,不管如何消除障礙,或使用任何伎倆,都是非常危險的賭注。即使恨不得殺了對方,也會等到其他地方、其他時機再下手。
    「可是,兇手卻選擇在這樣的地方下手,可見他一定有這樣的覺悟、決心與必要性。殺人的動機無數,而這個兇手的動機,逼得他非在限定人數的密室狀態下立即動手不可。
    「現在,我們就當做沒有剛才的結論,來探討動機的問題。
    「在思考犯案動機時,很抱歉,剛開始我懷疑的是住在這個房子裡的人。白鬚賀先生,您剛才說這個家不可能正好有個對柛懷有殺意的人,不會有這種偶然。其實,您心知肚明,現實上還是有這樣的偶然。」
    白鬚賀先生沒有說話,只是聳了聳肩膀回應他。槍中看看站在主人斜後面,穿著黑衣服的管家,說:
    「例如,8月在東京李家享助的住宅被殺的警衛,名叫鳴瀨稔。15日的新聞報導說,是柛殺了這名警衛。而我們到達這個家時,就是由同姓的鳴瀨管家來接待我們。雖然鳴瀨管家否認跟那個警衛有任何關係,但是,還是脫不了嫌疑。
    「還有,四年前曾經發生一場火災,我聽的場說,這場燒光橫濱白鬚賀宅第的火災,是電視顯像管起火所引發的。當然,我也想到那個問題電視就是李家產業的產品。
    「如果是因為這樣的偶然,而萌生了殺意,那麼『為什麼一定要在這個地方行兇』的疑問就真相大白了。這個家裡的人發現,因躲避暴風雪而來的不速之客當中,正好有一個仇人。等暴風雪停了,他們就會回去東京,放過這次機會,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報仇了。
    「可是,因為這個理由殺死柛也就罷了,竟然連他的女朋友蘭都殺死,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接著,又發生了深月被殺的事實。她更沒有理由被殺,因為她長得跟已故的美月夫人非常相似。所以,考慮到這幾點,我漸漸發覺這是不可能的假設。」
    說了這麼多話,槍中大概也有點累了。他停下來,摘下眼鏡,用手指用力壓著眼瞼。白鬚賀先生平靜地看著槍中這樣的動作。
    「那麼——」槍中放開手指,緩緩戴上眼鏡,又繼續說,「難道兇手不是這個家裡的人,而在我們這一群人之中嗎?我想了又想,終於想到一個不可以放過、可能存在的動機。
    「其實,這個動機很明顯,我應該可以早點想到的,卻花了那麼長的時間。現在想來,我當時的注意力都放在其他地方,完全沒想到那一點,其實答案就是那麼簡單。」
    到底是什麼呢——即使已經知道甲斐是兇手,我還是想不出答案。
    想不出甲斐殺柛的動機,想不出甲斐殺希美崎蘭的動機,想不出甲斐殺深月的動機,也想不出他非在這個霧越邸殺人不可的動機。
    「剛才我稍微提起過8月在東京發生的案件。我想大家應該都知道內容,不過,我還是再描述一遍。」
    槍中繼續說:
    「他會想——回到東京,柛就會被逮捕,接受審問,到時候他當然會供出其他兩個共犯的名字。這麼一來,自己就完蛋了。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殺死警衛的人不是柛,而是這個『另一個人』。這樣的話,他就更不能把柛交給警察。而柛的女朋友也會成為注意目標,所以,可能的話,她也……
    「因此,這個人被迫在暴風雪停止、大家離開這裡之前,封住柛跟蘭的嘴巴,他不能讓這兩個人回到東京。他也可以把警察的行動告訴柛,勸柛趕快逃走,可是,這樣並不能保證柛一定不會被警察抓到。最後,他整理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目前只有柛遭到懷疑,還沒有人知道他與案件有關,所以,只要封住他們兩人的嘴巴,就絕對不會有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但是,我們是在前天柛死了之後,才知道那個消息的。如果我剛才所說的動機正確,那麼,那個『另一個人』,亦即兇手,應該是在那之前就知道這個消息了。
    「那麼,兇手究竟是怎麼知道這個消息的?
    「我們所待的地方,連一台電視機都沒有,當然不可能看新聞;連電話也在剛到的那天晚上斷了通訊。唯一可以想的就是收音機,而忍冬醫生車上的收音機已經壞了,所以只剩下甲斐帶來的隨身聽,以及向的場小姐借來的這個家的收音機。
    「在此,我們必須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柛的屍體被發現的前一天——16日,這天下午6點之前,有人打開過大廳裡收藏木屐的玻璃箱。這是末永先生為了補充箱內防乾燥用水時發現的,我問過有沒有人打開過,可是,沒有人承認。可見碰過木屐的人,就是殺死柛的兇手。由此可推測出,當兇手偷偷打開那個箱子來看時,就已經在心中架構出模仿殺人的計劃了。
    「因此,兇手最晚在16日下午6點之前,就已經知道那個消息了。我們向的場小姐借收音機是在那之後,所以,兇手只能從一個途徑得知這個消息——就是甲斐帶來的隨身聽。」
    「那麼,槍中,」名望奈志貿然插嘴說,「甲斐聽到那個消息,是在第一天晚上,三原山火山爆發的事引起騷動的時候嗎?」
    「這麼推測應該沒錯。」
    槍中瞇起眼睛,望著半空中,彷彿想透過時空看到過去。我也跟著他瞇起了眼睛,回想我們到達這裡的那天晚上——15日晚上,在沙龍發生的事。
    蘭說想聽氣象報告,甲斐就去把隨身聽拿來。他自己先戴上耳機聽,聽著聽著突然微微叫了一聲「什麼」,聲音聽起來很驚慌。我們問他怎麼了,他沒有馬上回答。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很不自然的一段時間,他才告訴我們說三原山火山爆發了。
    回想甲斐當時的表情的確很奇怪,如果是彩夏還有話說,跟大島毫無關係的他,聽到三原山火山爆發的新聞,怎麼會驚慌成那樣子。之後蘭說要自己聽時,甲斐也一直用手按著耳機,不肯把隨身聽交給蘭……
    「還有過這麼一件事。」槍中又繼續說下去,「16日下午,彩夏說想聽三原山火山爆發的新聞,拜託甲斐把隨身聽借給她,甲斐推說電池沒電,拒絕了她的要求。」
    聽到這裡,我才真正瞭解到來這裡之前,槍中去甲斐房間「做確認」的意義。
    確認那個隨身聽還可以聽的意義——沒錯,電池還有電。
    也就是說,那個時候甲斐對彩夏撒了謊。他為什麼要撒謊?因為他不能讓其他人聽到收音機。在他封住柛的嘴巴之前,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柛跟我們知道那個消息。
    同一天晚上,的場小姐借給我們收音機,彩夏開始聽播報新聞時,甲斐一定是坐立難安,生怕又播報前天晚上那一則新聞。所以,當收音機一有聲音,他就馬上移到收音機旁的位置。
    結果,在報完三原山的新聞後,真的開始播報「今年8月東京目黑區的……」那時候剛好彩夏勾到電線,把收音機摔到了地上,對他來說是很幸運的一件事。如果沒有發生那樣的意外,他一定會想辦法自己關掉收音機。
    6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槍中陳述他去甲斐房間「確認」過的事實跟意義後,更深入地說下去。
    「15日晚上,他聽到那個消息後,就下定決心要在這個家裡殺死柛跟蘭。當天晚上他聽到了音樂盒的音樂《雨》,又處於外面大雪紛飛、電話不通與外界孤立的狀態中,另外還有兩個醫生、溫室、紅色木屐——這些誘因、條件,讓他想到利用『模仿殺人』來製造不在場證明,也更堅定了他付諸實行的意志。此外,他知道這個家的管家,跟8月案件的被害人同樣姓『鳴瀨」;還有從的場那裡聽到四年前火災的原因。這都對他產生了影響。他一定期待著,如果幸運的話,我們的懷疑會轉到這個方向,還有警察也是。」
    前天發現柛的屍體後的甲斐的言行舉止,在我腦海中一一浮現。
    溫室屍體的裝飾,會不會是「雨的模仿殺人」——這個意見就是他第一個提出來的。此外,當的場小姐告訴我們8月案件的新聞時,也是他先提起被殺的警衛姓「鳴瀨」。他還說過,這個家住有「第六個人」,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第二幕之後,就不需要我多說了。
    「甲斐殺死柛,確保自己的不在場證明,置身『網外』後,就接著殺死了蘭。當時,大家都懷疑兇手很可能是鳴瀨,她的注意力也朝向了那方向,對已經有不在場證明,又是8月案件的夥伴甲斐,一點都沒有防備。甲斐可能是以『夥伴』的名義,借口說要商量今後的對策,半夜把她從房間叫出來,順利殺死了她。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詞,把紙鶴放在屍體旁邊,當然是為了做出『連續模仿殺人』的圖解,以強化他在第一幕時所捏造出來的不在場證明。
    「第三幕他殺死深月的理由,我想已經不需要我多做說明了。他可能在某種場合中——例如偷聽到鈴籐跟深月的對話,得知深月好像知道還有『另一個人』跟8月的案件有關,所以他才不得不殺了她滅口。
    「說到這裡,我想事情真相已經很明白了。」
    槍中悠然環視鴉雀無聲的房間之後,又接著說:
    「最後,我還要提到一件事,那就是霧越邸所擁有的特殊能力。在事件發生之前,就已經預言了兇手的名字!」
    剛才他在甲斐的房間就說過——溫室天花板的龜裂蘊含著某種意思,可惜我太笨了,實在想不出來是什麼意思。
    「預言?」名望奈志用抓狂的聲音說,「你們老是說這個房子是個很奇妙的房子,可是……」
    「真的嗎?」忍冬醫生探出頭來看著槍中,「這個房子在哪裡預言了兇手的名字?」
    「就是16日下午,我跟鈴籐在溫室目擊到的『動作』。天花板的玻璃突然龜裂,出現十字型裂痕。」
    的場小姐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動也不動地聽著槍中說話。
    槍中把視線移到她身上,說:
    「的場小姐應該非常清楚,這個會『映出來訪者未來』的房子,借由好幾個『動作』,預言了這些事件的被害人名字。例如,刻有源式香『賢木』圖案的煙具盒摔裂、溫室的蘭花突然枯萎。可是,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中,有一個一直是意義不明,那就是我剛才說的溫室天花板上的龜裂。」
    說到這裡,槍中的視線又回到正對面的白鬚賀先生臉上。
    「這當然沒有任何科學根據,也沒有理論上的必然性。以常識性來說,一點都不具說服力。但是,對在這裡住過幾天的我而言,這個房子的確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也可以說是意志或物理作用的『磁場』——的確存在於我的主觀意識中。而正確解讀這個力量所顯示的『動作』,是知道兇手名字的最佳捷徑。」
    槍中舔舔乾燥的嘴唇。
    「我跟鈴籐把這個龜裂稱為『十字型龜裂',我曾經以各種方式來解讀它的含意,例如『十』、『十字』、『十文字,……可是怎麼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於是,我稍微改變了我的想法,我告訴自己這也許不是『十字型』,只是從我們當時所站的位置來看,像『十』而已。也就是說,真正的形狀或許是『X』?『X』——『英文的X』、『×記號』、『錯誤記號』……乍看之下,好像也沒什麼意思。可是,只要多用點心,就可以簡單找出答案。這個『X』不能以英文字母來念。」
    「啊!」我終於想到答案,不由得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而是要以希臘文來念,希臘文的『X』念成『cain』。」
    陽光透過雲縫,從窗戶灑落進來。鳴瀨悄悄移動位置,拉上幾個窗戶的窗簾,房間頓時變得有點昏暗。
    等鳴瀨回原位,槍中又繼續說:
    「白鬚賀先生,」他的表情比之前柔和多了,「說到這裡,已經夠清楚了。剛才所說的另一個可能性——住在這個房子裡的第六個人是兇手,這個論點就不必再談了。剛才有冒犯之處真的很抱歉,不管這個房子裡有沒有那個人物存在,應該都與這個案件無關吧。我想我已經做了必要的充分解答,您認為呢?」
    槍中瘦削的臉頰與薄唇,緩緩綻開了微笑。白鬚賀先生整個人靠在沙發椅背上,張開嘴準備回答槍中。
    就在這時候,我們聽到了鋼琴的聲音。
    7
    鋼琴的聲音是從隔壁房間——應舉屏風後面那扇開著的門的方向——傳出來的。高而微細的音符,演奏出悲哀、感傷的曲調。像小孩子好玩彈彈般不流暢的音調,在所有人都呆若木雞的房間迴盪著。
    這首歌是很久以前——小時候聽過的歌;不知道是在小學音樂課學過,還是已故的母親曾經唱給我聽過。不是《雨》——啊,對了,這是在昨天晚上的朦朧睡夢中,以及今天早上的沉睡中聽到的那首歌。
    從聽到那個旋律,到從記憶中找出屬於這個旋律的有名童謠歌名與歌詞的那一瞬間,應該只有幾分之一秒,我卻覺得好像經過了好幾十年。
    ……把忘了……歌的……金絲雀……
    令人懷念的某人的歌聲,配合著曲調,在我心中繚繞著。
    ……帶到後面……深山裡……
    ……丟棄吧……
    從冰凍的寂靜中湧出來的微微騷動,逐漸在我們之間擴散開來。槍中大驚失色,從沙發上跳起來。接著,名望奈志跟我也站起來,大家一起往屏風那個方向走去。
    鋼琴的聲音持續著,演奏著同樣不順暢的曲調,彷彿想告訴大家什麼。
    槍中伸出手來,粗暴地甩開屏風,一點都不像愛惜珍貴古美術品的他。鋼琴聲也在這一剎那戛然而止。
    雙開門敞開著,門後是一間寬敞的房間,牆壁上掛著幾幅浮世畫,右邊窗戶前有一台茶褐色鋼琴。一個男人端坐在鋼琴前,手指放在黑自琴鍵上,側過臉來看著我們。
    我們三個人不禁在門前停下了腳步。
    這個男人——應該稱他為「少年」比較合適,穿著黑色緊身長褲、黑色襯衫、黑色圓領毛衣,全身都裹著黑色衣服。他從鋼琴前的椅子站起來,拿起靠在旁邊的黑色枴杖,默默地朝我們走來。
    白鬚賀先生從沙發上站起來,越過我們身旁,進入隔壁房間。走到少年旁邊,輕輕把手搭在高度只到自己胸部的少年纖細的肩膀上,讓他坐在附近的椅子上。
    「我還沒有跟大家介紹,」霧越邸主人嘴角的微笑延伸到整張臉上,「他是我的獨生子,名叫Akira。」
    Akira——今天早上的場小姐也提過這個名字,我把這個名字跟漢字「彰」重疊在一起後,終於想起來在哪看過這個字。這是我們到達這個家的第二天,槍中、深月、彩夏跟我四個人在邸內探險時看到的名字——迴廊牆壁上掛的那幅霧越邸水彩畫上的簽名。當時槍中說過,那幅畫可能是一般業餘者畫的,原來就是這個少年畫的。
    「獨生子?」名望說,「昨天的場小姐說那個孩子已經在四年前的火災中往生了啊。」
    「哦,她這麼說嗎?」白鬚賀先生面不改色地輕輕攤開雙手,說,「的場小姐一定是跟什麼事搞錯了吧。」
    白鬚賀彰長得白皙端莊,甚至可以用漂亮來形容。年紀大約十六七歲,可是,從他落落大方的行為舉止跟沉穩的表情來看,可能還要再多二三歲吧。個子長得非常嬌小,細柔的前發垂下來,幾乎完全遮住了左半部的臉。看著我們的右眼的深邃烏黑瞳孔,散發著恬淡成熟的光芒。
    「你就是槍中先生嗎?」
    彰的表情出現了短暫的猶豫,不久即開口跟站在門前的槍中說話。第一次聽到的聲音,果然跟他的名字非常相配,是非常清亮的男高音。
    「沒錯。」
    聽到槍中嚴厲的聲音,彰一時膽怯地縮起了身子。但是,很快又甩甩頭拋開這樣的猶豫,開口說:
    「樓梯平台的芥子雛是我弄倒的,為了告發某件事。」
    告發?告發到底是什麼意思?還有,那些人形居然是他弄倒的!
    「怎麼可能,」槍中瞪大眼睛說,「那些人形是被震倒的,我親自實驗確認過。」
    「不是,」少年直視著槍中說,怯懦的表情已經消失殆盡,聲音堅決果敢,「那是我弄倒的,你難道沒有發現哪裡不對嗎?」
    「哪裡不對?」
    「雛壇上除了那十個倒下去的人形之外,還有屏風、貝桶、櫥櫃,時鐘等小道具。那些輕小的道具都沒有倒,重心低不容易倒的人形卻都倒了,而且,全都是仰倒。如果真如你所說,是震倒的,那麼,倒成那樣不是太不自然了嗎?」
    「這……」槍中一時說不出話來,垂下眼瞼,用緊握的拳搓揉太陽穴附近,好像在責怪自己的疏失。
    「我知道了,」過了一會,他恍然大悟似的喃喃說著,「剛才你說人形是你弄倒的,也就是說你是模仿了《雨》的第四段歌詞。這豈不是證明了你就是兇手嗎?是你殺了甲斐,對不對?!」
    槍中的語氣越來越嚴厲,表情也越來越認真。可是,他不是剛剛才提出那麼精闢的推理嗎?依他所提出的結論,兇手一定是甲斐。為什麼現在他要推翻自己所說的話呢?
    「他就是兇手!」槍中對著我說,彷彿在徵求我的同意,「鈴籐,深月被殺時,你不是看到他從深月房間出來嗎?深月跟甲斐都是他殺的。兇手是住在這個房子裡的第六個人——剩下的這個可能性,就是整個事件的真相。」
    我跟站在旁邊的名望奈志,還有稍晚走到門前的忍冬醫生跟彩夏,看著聲音變得粗暴的槍中,還有超然凝視著槍中的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再三看到的黑色人影、的確就這個少年——從深月房間出來的黑影、昨晚在大廳遇到的人,一定就是他,可是……
    「大家應該都明白了吧?那就趕緊抓住他啊!」
    槍中的態度已經看不到剛才的冷靜,彷彿心理中毒一般,全身扭曲變形,擠出十分急迫的聲音。
    他看到我們都動也不動地站著,就自己衝進房間裡,往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走去。
    就在這時候——「不要動!」
    一個銳利的聲音制止了槍中,我們往前一看,隔壁房間通往走廊的那一扇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來了。的場小姐雙手握著槍,站在那裡。
    「不要動,槍中先生,乖乖坐在那張椅子上。」女醫用下顎指指房間角落一張有扶手的椅子,嚴厲催促他,「快點!」
    槍中呼吸困難似的,上下抖動肩膀喘著氣,坐在椅子上。末永穿過我們身邊,走進房間,到了槍中背後,從後面緊緊按住了槍中的肩膀。
    的場小姐握著槍,小心謹慎地靠近槍中,把擦得發亮的黑色槍口對準槍中的頭部。
    8
    佇立在門前的我們,只是呆若木雞地看著這一切。槍中臉上毫無血色,表情僵硬,的場小姐手指扣住扳機,沉著地看著槍中。
    「難道……」名望奈志顫抖著聲音說,「難道你們都是一夥的?你們總不會是想合起來對付我們吧?」
    「我們沒有那個意思。」回答的是白鬚賀彰,「不過,我還是要向各位致歉,」少年遠離塵世的俊秀臉龐,陡然蒙上了一層陰影,「為我一直瞞著各位在背地裡行動的事抱歉;還有,為不巧被各位發現時,也絕不暴露自己身份的事道歉。」
    「果然是。」我怯生生地開口說,「我在禮拜堂、樓梯、溫室,好幾次看到的人影都是你嗎?」
    「是的,」少年平靜地點點頭,「鈴籐先生,昨天深月小姐死的時候,從她房間裡跑出來的人也是我。」
    「昨晚戴能面具的也是你嗎?」
    「是的,好像嚇著你了,真的很抱歉。」
    「為什麼那麼做?」
    「那時候我自己也亂了方寸,絕對沒有嚇你的意思。」說到這裡,彰微微歎了一口氣,「我的房間在三樓。你們也看到了,我的腳有點不方便,所以,要盡量爬樓梯做運動。因此鳴瀨也拜託過大家絕對不要到三樓來,因為我不太喜歡見到人或跟人說話。」
    「可是……」
    「我是看到大家的樣子不對,才去了蘆野的房間。昨天的場小姐跟我說,你們下午2點半會在餐廳聚集開會,等散會後她就到我房間來,把開會結果告訴我。」少年看了一下的場小姐,的場小姐也對我們默默點了點頭。「可是,昨天的場小姐一直沒有來,我覺得奇怪就走下樓來,卻沒有聽到說話聲,也不像有人在的樣子。於是,我偷窺了一下餐廳,發現大家居然都睡著了。」
    「所以,你就去了她的房間?」
    「對,因為我很擔心她。」
    「你進去後也發現了平台上的屍體?」
    「是的,」少年臉上的陰影更深了,「所以——我才嚇得從房間衝出來,就在那時候被鈴籐先生撞見了。」
    「既然這樣,何必那樣躲我呢。」
    少年平靜地搖搖頭說:「我也嚇壞了啊,沒想到她會發生那種事。其實,這是可以事先預料得到的,我好後悔自己沒有小心防範。聽到鈴籐先生的聲音時,我以為兇手又回來了……」
    「昨天半夜,你為什麼在禮拜堂彈鋼琴?」
    「為了哀悼她的死——因為她長得太像我死去的母親了。」
    少年低下頭來,停頓了一會兒,纖細的肩膀微微地震動著,「現在我決定出現在大家面前,是因為希望大家好好思考一件事。」
    好一會才抬起頭來的他,已經沒有剛才的陰暗表情,他以拋開了所有感情般的平淡眼神看著我們,說話的聲音沉穩而且非常有力。
    「剛才我說過,是我弄倒了樓梯平台上的人形。我是在鳴瀨發現屍體,去通知大家之前弄倒的。」
    「帶著告發的意味嗎?」我問。
    少年用眼神給了我肯定的答案。
    「甲斐是遭殺害後,被佈置成自殺的樣子,不是真的自殺,我的目的就是為了告訴大家——他是被殺死的。」
    「那麼,你知道兇手是誰嗎?」
    「是的,昨晚我就大約整理出事情的真相了,也知道下一個會被殺的人應該是甲斐。」少年稍微縮縮肩膀,「也許昨天在大廳碰到鈴籐先生時,我應該不要躲,把事情說清楚,這樣的話,說不定情形會好一點。」
    「難道甲斐不是事件的兇手嗎?」
    「可以說不是吧。」
    「可是,」我無法苟同地說,「剛才槍中所說的話,你應該也都在這個房間聽到了吧?他指出甲斐就是兇手的推理,並沒有任何疏失之處啊。如果他的推理不正確,那麼,,兇手究竟是誰呢?」
    說完,我猛然往被的場小姐的槍抵住的槍中望去,其他人也好像受了我的影響,不約而同把視線集中在槍中身上。
    難道是槍中?不,不可能!
    「不,不可能!」我用力地搖著頭,「槍中不可能殺死柛,那天晚上他一直跟我在一起。不管怎麼樣,都不可能推翻他的不在場證明,除非你們認為我的證言是假的。」
    彰瞇起了眼睛回答我說:「我也認為是甲斐殺了柛。」
    「咦?」
    「槍中的解說,我都聽到了。」少年斜眼看了看槍中,槍中正狠狠瞪著他,好像恨不得咬他一口似的。「他的理論非常精闢,我也很佩服他。」
    「那麼,你認為哪裡不對?」
    我再次問他,他回答我說:
    「關於最初事件——套用槍中的話來說就是第一幕,他剛才所做的推理,的確是可圈可點,我沒有任何異議。不過,從第二幕開始,槍中究竟做了怎麼樣的解說呢?」
    「啊……」被他這麼一說,我也有同感。
    撇開第四幕的甲斐之死不談,對於第二幕、第三幕,槍中都只是一口咬定甲斐就是兇手,簡單說明他的動機而已。至於蘭的屍體為什麼被搬到湖面噴水池上、深月為什麼那樣被殺等問題,他都沒有一個像樣的答案。
    隔了一段微妙的時間後,白鬚賀彰才對著我說:
    「你願不願意就你所知,描述一下第三幕兇手的行動?」
    「嗯,」我順他的意思,半說給自己聽似的開始敘述,「首先,兇手從忍冬醫生皮包裡偷出安眠藥,偷偷加在咖啡裡。下午大家聚在餐廳喝茶時,的場小姐問大家要不要再來一杯……啊,那個時候槍中說還不如改喝咖啡,的場小姐就去煮咖啡了。就這樣,我們喝下兇手事先摻入安眠藥的咖啡,全都睡著了。兇手趁這個時候把蘆野從餐廳搬到她的房間,脫去她的衣服,拆下白蕾絲窗簾裹在她身上,再用從餐廳餐具櫃拿來的小刀刺死了她。然後把屍體扔到下面的廣場上,再把雉雞標本放在陽台上……」
    說著說著,深深沉澱在心底的悲哀、憤怒、自責,頓時錯綜複雜地湧上心頭。胸部一陣刺痛,讓我的聲音不由得顫抖起來。
    少年用平靜的眼神看著這樣的我,說:
    「你腦海中是否已經浮現這個行兇者的模樣?」
    「兇手的模樣嗎?沒錯。」
    「女人不可能做得到。」彩夏突然插嘴說,「要是我的話,要把深月搬到房間,脫掉她的衣服,再把她丟到廣場上,恐怕會搞得驚天動地手忙腳亂。雖然剛才槍中那麼說,可是,我認為女人絕對做不到。」
    彰微薄的嘴唇泛著淡淡的笑容,說:「沒錯,兇手還是男人比較有可能,還有沒有人有其他意見?」
    「既然彩夏這麼說,我也要在此聲明,」這次換名望奈志發表意見了,「雖然槍中不相信我的話,可是,叫我用刀子刺她的胸部,我嚇都嚇死了,怎麼敢做。」
    「沒有其他意見了嗎?鈴籐先生,你還有沒有想到什麼?」
    「兇手是……」我在依然混亂不堪的腦海中搜尋答案,「兇手是有機會偷出安眠藥的人。可是,我們每個人都有機會潛入忍冬醫生的房間,從他皮包中找出那一排藥。」
    說到這裡,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陡然闔上了嘴。看到我這個樣子,彰烏黑的眸子發出了銳利的光芒。
    「你想到什麼了?」
    「我在想,」我帶點激動說,「甲斐說不定根本不知道安眠藥長什麼樣子、是什麼顏色、怎麼樣的排裝。」
    「怎麼說呢?」名望奈志問。
    「我的意思是,忍冬醫生的皮包裡有各式各樣的排裝藥,除非每個排裝藥的背後都清楚記載著藥名,否則沒有這方面知識的人絕對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藥。所以,兇手一定知道藥的形狀、顏色、排裝藥的大小,憑這些條件來偷出安眠藥。」
    「啊,那麼……」
    「第二天晚上,希美崎說睡不著,忍冬醫生要去拿藥時,她跟著忍冬一起去了房間。所以,那一次沒有人有機會看到皮包內的藥。可是,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晚上,我跟乃本,啊,不對,應該是矢本,我們向醫生索取同樣的藥時,醫生就把皮包拿到沙龍來了。對吧,醫生?」
    「嗯,」忍冬醫生撫摸著光禿禿的頭說,「我好像是那麼做了。」
    「除了索取藥的我們之外,在沙龍裡的人也都看到了藥的顏色跟形狀。可是,就在那個時候……」
    「我知道了!」名望奈志擊掌說道,「我還記得,鈴籐,那時候我跟甲斐正好起身去上廁所,跟拿著皮包的忍冬醫生擦身而過。」
    「對,我們拿藥時,你們並不在場。從那一次之後,忍冬醫生就再也沒有在我們面前打開過皮包或拿出安眠藥。所以。甲斐跟你完全沒有機會看到安眠藥的形狀。」
    「原來如此,我以為醫生的皮包一定整理得井然有序,裝安眠藥的袋子大概會註明是安眠藥,所以,並沒有想太多。」
    「甲斐無法確定哪個是安眠藥,再把藥偷出來,所以,他不可能是殺死蘆野的兇手。」我向很滿意地看著我們對話的少年望去,繼續說,「可是,第一幕——殺死柛的兇手是甲斐吧?」
    「應該是他。」彰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看過柛的屍體跟現場的狀況,也大略知道各位對這個事件的意見,還有各位所採取的行動。」
    我看了拿著槍的的場小姐一眼。案發後,她突然接近我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恐怕她現在也還是彰的家庭教師吧。為了把跟案情相關的詳細情報告訴彰,她才潛入我們之中為我們服務。
    還有——我把視線拉回到少年身上後,又開始在記憶中搜尋。那個時候——前天晚上我跟深月在大廳談話時,在那之前來到禮拜堂,被我發現而躲起來的彰,如果躲在走廊門外偷聽我們說話,那麼,那個時候他就會知道還有「另一個人」與8月的案件有關。
    「那麼,彰,」我問他,「你為什麼認為深月絕對不可能是甲斐殺的?」
    「剛才,槍中針對如何解除『暴風雪山莊』的障礙,談了很多。大致上來說,可以分為兩種方法,一種是一開始就不要進入網中;另一種是『從網中逃逸』。而且,他也說過,所謂『從網中逃逸』就是加入不可能是兇手的集團中。」彰看了槍中一眼,又繼續說:「我想還可以再加上一種方法,那就是:不是兇手的人,在被確定不可能犯案後,趁機犯下新的案子。」
    「不是兇手的人……」我像鸚鵡般重複著少年的話,突然,我想到了一句話。「『搭便車殺人』嗎?」
    「對,沒錯。」
    「的確,只要案件是在同一個主題下發生的,我們自然會認為是同一個兇手做的。」
    「對,只要沿用北原白秋的《雨》這個主題,大家就會認為是最初那個兇手所做的。也就是說,把自己的罪嫁禍給『第一個兇手』。」
    「可是……」
    「怎麼了?」
    「這個兇手——也就是『第二個兇手』,也可能適得其反,不得不連同第一個兇手的罪都背起來啊。」
    「搞得不好,當然會這樣。所以,『讓大家確認他絕對不可能是兇手』,是非常重要的關鍵。」
    「啊,原來如此。」
    「例如,只要在第一個案件,以及接下來的案件中,製造出完整的不在場證明就行了。當自己要搭便車殺人時,如果知道前一個兇手是誰,就可以積極佈置現場,把罪推給那個人。」
    「你是說,還可以殺死那個人滅口,再偽裝成自殺的樣子?」
    名望奈志插嘴說,我們兩個相對互望後,幾乎同時把視線轉向了槍中,像被什麼吸引了一般。
    槍中剛才狠狠瞪著少年的模樣,已經不見了,他微微低著頭,把嘴唇抿成一條線。難道彰所說企圖「搭便車殺人」的「第二個兇手」就是槍中?我的疑惑直直指向了他。可是,懷疑歸懷疑,還是很難相信,也不願去相信。
    彰所說的,畢竟也是一種可能性而已;只因為槍中在第一幕柛被殺時,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如此而已。這樣的判斷未免太輕率了,如果理由只是第一幕的不在場證明,那麼,我鈴籐也跟他處於相同的條件下。
    9
    「殺死柛的是甲斐,最後像自殺般被殺害的也是甲斐。」名望奈志抓著尖尖的下顎,一臉正經地說,「可是,殺死深月的不是甲斐,也就是說被『第二個兇手』冠上了多餘的罪名,還慘死在第二個兇手手中。」
    「那麼,彰,」我接著提出理所當然浮現的疑問,「第二幕呢?你認為是誰殺了希美崎?是甲斐,還是事件的『第二個兇手』?」
    「這個嘛,」少年用左手拿著的枴杖,輕輕敲了一下地板,「好,現在就讓我們來回想第二幕。這次就請教名望奈志先生吧,您還記得那個事件嗎?」
    少年的語調跟父親有幾分神似,穩健而且威嚴,聽起來跟他俊秀的容貌與聲音非常不協調,卻又好像很相稱。
    「當然記得,」名望用前所未有的緊張聲音說,「第二幕的舞台在湖上的……」
    「那個叫『海獸噴水池』。」
    「對,蘭被勒斃的屍體,就是在那裡被發現的。雖然無法推定出死亡時間,但是,深月在凌晨2點時,看到走道上的燈亮著。凶器是倉庫裡的尼龍繩,並且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詞,用這個家裡的信紙折成紙鶴,夾在屍體下面。」
    「你不覺得環繞在屍體四周的狀態有什麼不對嗎?」
    「啊?」名望想了一下,微微抽動鼻子說:「的確有,」他挽起雙臂,「我後來也覺得很奇怪,因為跟第二段歌詞略有出入。
    《雨》的第二段歌詞明明是『再不願意也在家裡玩吧』,兇手為什麼要把蘭的屍體搬到噴水池上呢?」
    對,這也是我不斷提出的疑問。為什麼兇手要做出跟《雨》相矛盾的事?是不是他非這麼做不可?
    「在第一幕時,兇手的模仿工作做得非常徹底。」名望奈志看到少年點頭催促他繼續說下去,就像連珠炮般說得更起勁了,「可是,到了第二幕,不但草率,甚或完全與歌詞內容對不起來。
    他為什麼要大費周章把屍體搬到湖面的噴水池上呢?雖然不必贊太大力氣,也是非常麻煩的事。而且,即使是在半夜,從二樓窗戶也可以看得到那個噴水池,萬一有人走出陽台,一切就都完了。當然啦,也許這個兇手很有把握,在這麼冷的天裡,不會有人走出陽台。可是,不管怎麼樣,把屍體搬到那裡去還是很麻煩也很危險的事。
    「我實在不懂他為什麼非這麼做不可,如果是為了模糊死亡時刻,也不必那麼辛苦搬到那裡,只要搬到平台上就行了啊。」
    「您說得沒錯。」彰沉靜地微笑著,又問其他人:「關於第二幕,還有人覺得有奇怪的地方嗎?」
    名望奈志挽著手臂,沉重地鎖眉沉思著。我接替他,繼續敘述我想到的幾個疑點。
    「昨天早上我在圖書室裡看到一本書,是《日本詩歌選集》中的一本,我注意到這本書上下顛倒放在書架上。感覺跟前天掉落在案發現場的白秋的書一樣,破損得非常嚴重。
    「還有兩三件事可能跟事件無關,卻一直在我腦海中盤旋。我想的場小姐應該也跟你報告過,就是溫室裡名叫梅湘的小鳥虛弱而死。還有廚房櫥櫃裡的大湯匙彎曲了。」
    「那本破損的書是什麼書?」少年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尖銳度。
    「那是西條八十的書。」我邊回想發現當時跟槍中對話的情況,邊回答他,「我想那本書恐怕是跟第一幕時的白秋的書一樣,被拿來當做凶器之一。我實在想不通,兇手為什麼特地把那本書放回圖書室?槍中說,大概是因為那本書跟《雨》的情節不符,兇手只是找不到足以拿來當凶器的白秋的書,才不得已用了那本書。」
    「您認為那種說法如何呢?鈴籐先生。」
    「這個嘛,」我躊躇地說,「很難講,不過,當時我不是很同意他的說法。」
    「嗯,我贊成你這樣的想法。」彰用非常平靜的眼神看著我,「難道你什麼都沒發現嗎?」
    「發現什麼?」
    「西條八十的書、變虛弱的小鳥、彎曲的湯匙——這一連串的狀況,不會讓你聯想到什麼嗎?」
    「西條八十的書、變虛弱的小鳥、彎曲的湯匙……」我在口中喃喃反芻這些話,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答案,讓我不禁「啊」地叫出聲來。聽到我的叫聲,少年露出淡淡的微笑點了點頭。
    「梅湘是金絲雀,彎曲的是銀湯匙……」
    「您想通了嗎?」
    好像以這個台詞作為暗號似的,白鬚賀秀一郎適時從便服中拿出了一本書,交給兒子。彰用右手拿著這本書,從椅子站起來,緩緩地走向我,把書拿給我說:
    「請看。」
    少年拿給我的是西條八十的詩集,也就是昨天在圖書室看到的那一本。
    「請看夾著書籤的地方。」
    我照少年所說,打開了書本:
    金絲雀把忘了歌的金絲雀,丟在後面山裡吧。
    不行,不行,不可以這麼做。
    把忘了歌的金絲雀,埋在後門的小草叢裡吧。
    不行,不行,也不可以這麼做。
    用柳鞭來鞭打忘了歌的金絲雀吧。
    不行,不行,那樣太可憐了。
    只要把忘了歌的金絲雀,
    放在銀色船槳的象牙船裡,
    在月夜之海中漂浮,
    就可以想起遺忘的歌。
    10
    「『一銀色湯匙、象牙船』——果然是這麼回事。」
    我敞開那一頁,把書交給名望奈志,又把視線拉回到少年身上。少年已經從我面前離去,又坐回原來的椅子上。
    「第二幕模仿的不是白秋的《雨》,而是八十的《金絲雀》。」
    「我想應該是。」
    「等一下,」彩夏本來要觀看名望手中那本書,突然停下這個動作,用忍無可忍的聲音說,「鈴籐,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你知道《金絲雀》這首歌吧?」
    說完,我哼唱那首有名童謠中的一小段給她聽。
    「——只要把忘了歌的金絲雀,
    放在銀色船槳的象牙船裡,
    在月夜之海中漂浮,
    就可以想起遺忘的歌。」
    「嗯,」彩夏愣愣地點點頭說,「就是彰剛才彈的那首曲子嘛。」
    「沒錯。」
    「可是……」
    「希美崎的陳屍地點『海獸噴水池』——湖面上的白色平台,就是浮在海面上的『象牙船』,而彎曲的大湯匙,大概是兇手為了暗示『銀色船槳』,才特意從廚房偷出來的。溫室裡那隻金絲雀會變虛弱,也是同樣的道理,應該是兇手特地拿到噴水池跟屍體放在一起,才會突然變得那麼虛弱,而且在今天早上死掉了。西條八十那詩集,則是跟第一幕一樣,被拿來當做凶器之一。」
    「原來如此。」我聽到忍冬醫生用高尖的聲音,在我背後喃喃說著。
    「可是,」名望奈志把八十的詩集傳給老醫生,「為什麼會變成《雨》的第二段歌詞呢?」
    「因為,」我想了又想,回答他,「可能是兇手中途改變了主意,或是發生了什麼不可抗拒的事,逼得他不得不改變計劃。」
    「不對,」白鬚賀彰否定了我的說法,「大家應該都知道這個房子的音樂盒裡有《雨》這首歌吧?」
    「嗯,當然。」
    我們第一次聽到這個音樂盒,是在到達這個家的第一個晚上——忍冬醫生打開裝飾架上那個小箱子的蓋子時。正好轉完第一段旋律,門被打開來,鳴瀨出現在門口。忍冬醫生驚慌地合上蓋子,音樂盒的聲音就那樣中斷了。
    第二次聽到是前天晚上——發現柛的屍體那天晚上。這一次是槍中打開的,當時已經知道兇手是以《雨》為主題進行模仿殺人,所以每個人傾聽音樂時的表情都非常複雜。音樂盒重複到第三段時,發條已經轉到底,拍子越來越慢,不久就停止了。
    所以,我們都以為音樂盒裡只有白秋的《雨》這首曲子。除了策劃「金絲雀模仿殺人」的第二幕兇手之外,沒有人發現接下來還有西條八十的《金絲雀》。
    今天早上,彩夏打開大廳裝飾架上的音樂盒時,也是在《雨》的旋律結束,正要開始演奏下一首曲子時,聽到槍中在樓梯平台發出來的聲響,把彩夏嚇得合上了蓋子,所以沒來得及發現接下來的曲子不是《雨》,而是《金絲雀》。
    「擺在那邊大廳的同樣內容的音樂盒,是今天早上我拜託的場小姐拿去的。」彰說,「我本來是希望大家多少可以注意到這個音樂盒的內容。」
    「那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名望奈志搔著頭說,「第一幕的兇手是甲斐,第三幕的兇手不是甲斐,而是『第二個兇手』。第一幕跟第三幕都是『雨的模仿殺人』,而第二幕是『金絲雀的模仿殺人』。那麼……」
    「就是這麼回事,」我接下去說,「第二幕的兇手,是模仿《金絲雀》這首歌殺了希美崎,但是,某個知道這件事的人,基於某種理由,把《金絲雀》改成了《雨》的第二段。」
    「我也這麼認為。」彰說。
    「原來如此!」名望奈志吹聲口哨說,「那麼,殺死蘭的還是甲斐。從剛才槍中所說的動機來思考,他不可能殺死柛而留下蘭。」
    名望奈志的中指壓在下垂眼角的皺紋上,轉圈子搓揉著,又繼續說:
    「讓我們來重新演練一次吧。首先,因為8月那個案件,甲斐下定決心要殺死柛跟蘭,開始擬定計劃。為了利用外面的低溫,延緩死亡推斷時間來確保不在場證明,他施行了『雨的模仿殺人』。就這樣,在最初階段他就『從網中逃逸』,隨時等待著下一次的機會。
    「前天晚上,甲斐順利地殺死了蘭。這一次,他為了把第一幕的幌子偽裝得更好,進行了第二種模仿殺人——『金絲雀模仿殺人』。也就是說,甲斐所構思的,並不是以《雨》為主題的連續殺人,而是以『音樂盒中的音樂』為主題的『連續童謠殺人』。
    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第一幕的『雨的模仿殺人』中,隱藏著決定他生死的關鍵。與其讓大家老是把注意力放在《雨》上面,還不如利用其他的歌曲,分散大家的注意力,對他比較有利。
    「問題是,還有一個與甲斐計劃無關的『第二個兇手』存在。這個傢伙想在第一幕的殺人之後,進行『搭便車殺人』,也就是說他一開始就計劃殺死深月,再把罪嫁禍給甲斐。這個『第二個兇手』經過分析後,看破了甲斐的伎倆與動機,確定甲斐一定會殺了蘭。不管他是在什麼時候確定的,總之,在他這麼確定時,他認定甲斐一定會採用《雨》的第二段模仿殺人來殺死蘭。所以,他計劃搭便車,在殺死深月時,利用那個雉雞標本佈置成《雨》的第三段模仿殺人。可是,甲斐卻出乎他意料之外,採用了《金絲雀》來模仿殺人。」
    名望越說越得意,繼續追溯事情過程。
    「這個『第二兇手』,最晚應該在前天晚上就發現兇手是甲斐了。所以,他一直在注意甲斐的行動,也知道甲斐在半夜2點左右,約蘭到走道那裡。
    「如他所預料的,甲斐真的殺死了蘭。問題是,甲斐居然把屍體搬出屋外,而且還搬到噴水池的那個小島上去。他也許是跟蹤他們兩個看到的;也許是站在陽台上看到的,總之,他發現甲斐這樣的舉動後非常詫異,既然是模仿《雨》的第二段,怎麼可以把屍體搬到屋外去!於是,他確定甲斐已經做完所有工作回房後,就偷偷跑去看屍體,這才發現現場被佈置成『金絲雀的模仿殺人』,而不是《雨》的第二段。
    「『第二兇手』決定變更這樣的佈置,把跟屍體擺在一起的金絲雀放回溫室;把西條八十的詩集放回圖書室。至於那個銀湯匙,不知道是甲斐還是『第二兇手』弄彎的,有可能是不小心踩到或是怎麼樣弄彎了,又把它扳回原來的形狀,再放回廚房的櫥櫃裡。然後,第二兇手再依照《雨》的第二段歌詞,折了紙鶴夾在屍體腹部下方。如果可能的話,他當然想把屍體搬回屋內,可是他實在沒有這樣的餘力,而且那麼做也太麻煩了。」
    名望奈志說到這裡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不是很引人注目的事的個中含意,不由得尖叫一聲,把名望奈志嚇得合上了嘴。
    「鈴籐先生,您想到什麼了嗎?」彰問。
    「我想到昨天早上發現希美崎屍體時的事,」我把手貼在額頭上,謹慎確認過我剛才想到的事,再開始敘述,「我們被蘆野的驚叫聲吵醒後,立刻趕到平台上。當時,槍中只在睡衣上披了一件外套。我跟他還有名望,把屍體抬到地下室後,先回二樓房間去換衣服。三個人換好衣服後,就直接一起去了正餐室。」
    我繼續依序敘述之後發生的事。
    在正餐室用過早餐後,我想確認信紙的事,就先回到二樓,一個人進了圖書室。就在這時候,我發現書架上有一本破損的西條八十詩集。後來聽到大家從走廊走過來的聲音,我就從圖書室走到隔壁沙龍,告訴剛進沙龍的的場小姐。那時候在一旁聽到的槍中,跟我展開了如下的對話。
    ——鈴籐,那八成是被兇手拿去當凶器了吧,蘭的腦勺跟一樣有撞擊傷口,是同樣的手法。
    ——你也這麼想嗎?
    ——角落的地方是不是凹下去了,
    ——嗯,書有點濕還有點髒。
    ——我想應該沒錯。
    ——可是,柛被殺的時候是把書留在現場,為什麼這次要特地放回圖書室呢?
    ——嗯,大概是因為西條八十的詩集跟《雨》的情節不符吧?
    這之前,我只告訴的場「圖書室有一本書破損了」,並沒有說「那本書是西條八十的詩集」,可是槍中卻說「那是西條八十的詩集」。
    那本書是西條八十的詩集——他究竟是在什麼時候知道的?
    「昨天早上他根本沒有時間去圖書室,不可能知道那本書的事。」
    這個矛盾的唯一解答,已經很明顯了。我吞下一口黏稠的口水,用無以名狀的心情說:
    「這本書在是前一天晚上,被第二幕的兇手甲斐拿去當凶器,並作為『金絲雀模仿殺人』的道具。書上的破損,當然是毆打頭部還有被雪弄濕所造成的。後來,『第二個兇手』又從海獸噴水池拿走這本書,放回圖書室。據我推測,時間應該比凌晨2點再晚一個小時以上。那時候大家都已經睡著了,所以,一直到我發現那本書之前,除了把書放回圖書室的『第二個兇手』之外,應該沒有人看過那本書。」
    這其實是非常簡單的理論,我停頓片刻,百感交集地歎口氣後,開始陳述我的結論:
    「槍中知道只有兇手才可能知道的事,所以,他就是兇手。」
    11
    大家的眼光同時投向槍中。
    槍中的肩膀被末永粗壯的手按著,眉頭深鎖,用力閉著眼睛,維持剛才的姿勢動也不動一下。的場可能是判斷他不會再抵抗了,放下了原本對準他頭部的槍。
    這時候,名望奈志突然大笑起來,大家都詫異地盯著他看。
    「原來槍中就是兇手啊!太諷刺了!」
    「名望……」
    我正要開口,名望就把我的話打斷了。
    「真的很諷刺啊,鈴籐,你想想『第二兇手』為什麼不取消他一廂情願的『雨的模仿殺人』,非得破壞『金絲雀的模仿殺人』不可?」
    「不知道。」
    「這個『第二兇手』大可不必那麼大費周章去變更模仿殺人的主題,因為他自己根本還沒有展開任何行動,只要把自己的計劃也改成『童謠連續殺人』就行了啊,他為什麼不這麼做?」名望攤開修長的雙手,「他當然不會這麼做啦,因為『第二兇手』是槍中,他當然不會有興趣沿用『金絲雀的模仿殺人』,理由很簡單,你們只要把『金絲雀(kanariya)』倒過來念就知道了。」
    「啊!」
    「金絲雀(kanariya)——槍中(yarinaka)——真的太諷刺了!」
    名望的臉似哭似笑地痙攣著,把視線投向緊閉著雙眼的槍中。
    「喂,槍中,來這個家後,你發現到處都是我們的名字,唯獨找不到你的名字,你一直耿耿於懷。的場小姐說下面的收藏室裡有槍,還是不能讓你釋懷,原來你的名字是出現在這種地方啊。而且還是倒過來,顯示在溫室裡的金絲雀身上,還有音樂盒的《金絲雀》歌曲中。」
    我猜,槍中察覺第一幕的真相,應該是在前天晚上大家散會後,我去他房間討論案件當時或那之後。
    最初的線索,或許就是他自己視為「知道兇手名字的最佳捷徑」——正確解讀這個霧越邸的「動作」這件事吧。當他想到溫室裡的龜裂是「cain」的意思時,他的大腦就已經想到動機、伎倆——看透了事件所有真相,接著就產生了「搭便車殺人」的邪惡靈感。
    或者是,我在昨天晚上為了進行排除法而製作的一覽表中發現的「那個奇妙巧合」,也對他的思考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影響?因為那一晚他盯著他的一覽表看時,也發現到了那個奇妙的巧合……
    「如同溫室天花板的龜裂,預言了當晚即將殺人的甲斐的名字一般,第二幕甲斐所策劃的『金絲雀模仿殺人』,也預言了計劃在隔天殺死深月的槍中的名字。槍中本來就對這個房子的不可思議的力量耿耿於懷,所以,對這種事深信不疑的他,當然不可能讓自己的名字那麼明顯地出現在殺人現場。我說得沒錯吧,槍中?」
    槍中沒有回答,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眼睛還是緊閉著。我沉重地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回想記憶中的幾個畫面。
    昨天下午,的場說有件事情很奇怪,把梅湘的狀態轉述給我們聽時,槍中的反應是彆扭地擦擦鼻子,立即斷定「與案件無關」。晚上的場提起大湯匙彎曲的事,他也是同樣的反應。特意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樣子,當場就否定了那件事與案件的關係。其實,當的場提起這兩件事時,他那顆心一定是七上八下吧。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發現蘭的屍體,知道屍體旁有一隻紙鶴時,甲斐當時的反應是,用非常惶恐的聲音問「沒有其他東西了嗎」,看著紙鶴的表情顯得疑惑而茫然。這也難怪,因為自己留下來的東西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雨的模仿殺人」的場景。他一定非常苦惱,也非常不安。
    那之後,在討論案情的會議上,他突然喃喃說了一句「不對」,這句話的意思現在也很容易理解了。除了變更模仿之外,前天弄壞電話機的,恐怕也不是甲斐而是槍中。種種他沒有做過的事,都被說得好像是他一個人做的,所以,他才會脫口說出那樣的台詞。
    深月被殺後,更加深了甲斐的恐懼。他的不安加速度膨脹;又懼怕那個身份不明的黑影,最後終於受不了這樣的折磨,衝進了暴風雪中。
    而今天,槍中聽到樓梯平台上的芥子雛倒了的時候,那個表情、反應,就跟昨天的甲斐有幾分神似。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槍中也面臨了跟甲斐相同的狀況。那些芥子雛是白鬚賀彰帶著「告發」的意味,故意弄倒的,對槍中而言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昨天晚上,我跟甲斐在大廳遇到彰之後,槍中一定是以某種借口把甲斐誘出了房間,例如對恐懼的甲斐說「我知道你就是兇手」。把他誘出房間後,邊跟他商討保守秘密的條件,邊把他帶到樓梯平台上。然後,在黑暗中,趁他不注意時,把事先綁在欄杆上的繩子環結套在他的脖子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他推下去,不讓他有絲毫抵抗的機會。
    但是,今天早上一到現場,就聽說雛壇上的芥子雛全倒了。
    槍中一定非常驚懼,不知所措,所以,馬上去查看那些人形的狀況。結果,為了解釋這個難以理解的現象,他就推說是甲斐上吊自殺時的震動震倒的。
    12
    一時之間,可能大家都陷入相同的沉思之中,所以沒有人注意到槍中的行動。
    「啊啊啊!」
    突然,的場小姐的慘叫聲震盪了房間的空氣。當我們吃驚地把目光轉向的場小姐時,槍中已經掙脫末永的手,搶走了女醫手中的槍。
    「我真的服了這所房子的力量,不過,也許一切都該怪我自己太相信這種事了。哼,沒錯,的確很諷刺,名望,這也同樣是一連串的諷刺吧?」槍中迅速背對牆壁,說完這些話後,把槍對準名望奈志。
    「哎呀哎呀,槍中,別開玩笑了。」
    名望條件反射地把兩手舉到頭上,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後退。
    槍中用鼻子輕輕哼笑幾聲,把槍口轉向坐在椅子上的白鬚賀彰。
    「白鬚賀先生,」槍中對站在兒子身旁的主人說,「你這個人也真差勁,有這麼優秀的人才,還要我接下偵探這種我一點都不習慣的工作。」
    白鬚賀先生也難得繃起了臉,保護兒子般把手搭在兒子肩膀上。
    「喂,名偵探,」槍中轉向彰說,「要論卑鄙程度,我認輸,甘拜下風。」
    但是,少年一點都不畏縮,冷靜地看著槍中。
    「怎麼樣,順便說說那個『第二兇手』的動機吧?」
    「如果你允許我憑想像來說明的話。」少年的聲音非常鎮定,「因為動機這種東西,只能從兇手偶爾觸及的言語來推測。」
    「可以啊,我倒想聽聽看你對我說的話究竟有什麼看法。」
    「例如,從這個『第二兇手』身為導演的思想來看,他曾經說過自己可能是很嚮往成為某種獨裁者;他想完全統治『世界』——自己導演的舞台,演員只是他的棋子而已。
    「或許,光憑這樣就下判斷,是武斷了一點,不過,我認為他所犯下的第三幕罪行,是為了完成他的某種創造行為,在他的意識深處,潛藏著統治理想中的舞台演出世界的慾望。」
    「嗯,有道理。」
    「他的朋友也說過,他對『生』好像沒有什麼興趣,『死』反而對他充滿了魅力;他就是這麼一個感性的人。」
    「是鈴籐說的吧?你的記憶力還真不錯呢。」說完,槍中轉向一直杵立在自己剛才被迫坐下的椅子旁邊的的場,說:「的場小姐,你真是個傑出的奸細。」。
    女醫一臉蒼白地盯著槍,很不甘心似的咬著嘴唇。
    「你遺漏了很重要的一點,不過,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沒錯,大致上就是那樣,就算你都說對了吧。」槍中揚起一邊的嘴角,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對微微瞇起眼睛的彰說,「當我看著深月時,偶爾會有焦躁、厭煩的情感油然而生。在柛被殺之前,不,是在確定甲斐就是兇手的那天晚上之前,我一直不瞭解這到底是怎麼樣的感情。她是我堂哥的女兒,我非常愛她的美,還有塑造出她這種美的一顆心,甚至可以說對她有一份崇敬。
    「可是,有時候我會有壓抑不住的煩躁。當我看到她在日常生活中吃東西、洗滌衣物、擠電車到排練場來,我就會對她產生幾近於憤怒的情感。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想也是。即使她長得很像你母親,你也不可能知道的。」槍中的嘴角懸得更高了,「因為我覺得深月不該做那些事。現在回想起來,我從未問過自己煩躁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我在無意識中壓抑著自己,不讓真相顯現在心中。
    「前天晚上,當我察覺溫室龜裂的含意,從中找出甲斐就是兇手的答案時,我想到可以利用現況殺死其他人,就在這個意念浮現之前,我突然看清楚了自己煩躁的原因。知道自己的欲求後,我立刻下了一個結論——深月應該在這時候切斷與『生』的糾葛;她應該在這個家成為美麗的屍體。」
    說著說著,槍中嘴角的笑容不再像剛開始那麼不自然,表情變得有點可怕。他的眼睛在金邊眼鏡下閃閃發光,語氣充滿了狂熱。
    「此外,霧越邸這棟建築物,對我而言有著無法形容的魅力。這個房子的空間,是混沌與協調——像走鋼絲般的平衡感——雕塑出來的,不受任何事物迷惑或污染,是個非常美麗的空間;就像時間洪流中的一座城堡。在這個房子裡,我看到了我一直在尋找的『風景』的一小部分。然後,又逐漸擴展到一大部分,於是,我看到深月的屍體在風景中。
    「你知道嗎?彰,即使昨天我不殺深月,她也注定會在這幾年內香消玉殞。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身體,很平靜地放棄了自己的未來。所以,她才顯得那麼與眾不同,才會那麼美。可是,人只要活在這個齷齪的現實世界中,就無法逃避庸俗的事物,這一點讓我難以忍受。
    「她應該從這個俗世完全解脫,與其做個人,還不如做個娃娃。她不該吃飯,也不該跟男人上床。不但不該逐漸老去變醜,也不該有幼稚的童年時代。她必須超越過去、未來,才能讓她的美完美無缺。」
    「不,」我不由得發出聲來,「這種想法只是……」
    「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嗎?」槍中轉向我說,「鈴籐,我很抱歉讓你這麼悲傷。可是,我也是由衷地愛著她啊,只是我愛她的方式跟你不一樣而已。」
    「你既然愛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說過我愛她的方式跟你不一樣,你一定會說活著才美;有生命、會說、會笑、會動才美,不過,我認為這是很愚蠢的想法。」
    槍中用下巴指著放在房間角落的彩繪大壺,說:
    「你們看那個仁清大壺,如果這個大壺跟插在裡面的楓葉一樣,是有生命的東西,可以保存到現在嗎?早已變得乾巴巴,回歸骯髒的泥土了。聽到我這麼說,或許你們又會說,薔薇就是努力盛開到最後才那麼美。是不是這樣呢,鈴籐?」
    槍中皺起鼻樑,不以為然地說:
    「其實你們都錯了,薔薇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注定很快就會凋謝。薔薇在綻放的那一剎那,就開始逐漸凋謝了。就像我們,從出生的那一剎那,就逐漸走向了滅亡。世界整體也是一樣,不管是國家、社會、人類全體,甚或地球這個星球及宇宙整體,都無一例外。
    「沒錯,薔薇會逐漸凋零。必須在它最美麗的那一瞬間摘下它,它的美才有意義。如果把花放在跟前欣賞,任它逐漸凋零,不但沒有人會覺得花美,最後看到腐臭的花瓣,還會感歎以往的美。
    「你們這些人太不懂得珍惜美的事物了,真正的美絕對不能腐朽。如果美的事物本身沒有防止腐朽的能力,我們就要助它一臂之力。」
    槍中不給大家反駁的機會,緊接著喊了一聲「白鬚賀先生」,又看著這個霧越邸的主人說:
    「如果你看到這個房子開始腐朽,一定會盡一切力量去彌補吧?例如重新塗刷牆壁、鋪石子等等……不是嗎?」
    不等白鬚賀回答,槍中又轉向我說:
    「對於其他事物,我們也必須這麼做,盡一切力量來守護它們的美。那麼,對命中注定急速轉變的生物,我們該怎麼做才好呢?前天晚上,我終於找到了答案。」槍中用炫耀的語氣說,「那就是親手摘下它,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摘下它?」我黯然地重複他的話。
    「沒錯,鈴籐,就是這樣。花會退色是花的責任;雖然摘下它之後還是會退色,但是,這時候就是摘下它的人的責任。如果怎麼樣都無法阻止花的退色,就應該在它退色變難看之前,在它最美麗的一瞬間將它摘下。這才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最負責任的愛的方式。」
    「那只是——」我強忍住鉛塊在胸部膨脹般的麻痛,擠出話來,「那只是你掌控美麗事物的慾望的呈現而已。」
    「掌控?這種說法也不錯。」
    「槍中,難道……」我忍不住把剛才想到的事提出來問他,「你會依照那樣的思想,在這個房子行兇,跟那一晚你察覺的那件事也有關係?」
    「什麼事?」
    「名字的事。」我歎息般地說,「前天晚上,你給我看你為了研究整個案情而製作的不在場證明及動機表。你是不是在這張排列著我們名字的一覽表中,發現了那個巧合?」
    「喲,你也注意到了啊?」槍中低聲清了清喉嚨,「沒錯,你說對了,鈴籐。」
    「你在說什麼啊,鈴籐先生?」
    白鬚賀彰盯著瞄準自己的槍口問。我還來不及回答,槍中就面向少年白皙的臉,搶先一步說:
    「我來回答吧,來到這裡的『暗色天幕』一行人的名字,隱藏著很簡單的暗號。」
    「暗號?」
    「對,把包括死者在內的我們八個人的名字,按照年紀大小排列,就是槍中秋清、鈴籐稜一、名望奈志、甲斐幸比古、蘆野深月、希美崎蘭、柛由高、乃本彩夏。但是,乃本彩夏在前天下午,已經聽從忍冬醫生的建議,改成矢本彩夏。
    「現在,我再用大家的姓來排列一次——槍中(Yarinaka)、鈴籐(Lindo)、名望(Namo)、甲斐(Kai)、蘆野(Ashino)、希美崎(Kimisaki)、柛(Sakaki),以及乃本改名後的矢本(Yamoto)。怎麼樣,名偵探,這就像小孩子玩的遊戲一樣簡單,你把這八個名字的頭一個音排起來看看。」
    「啊!」
    少年好像理解了,於是,槍中又繼續說:「再來是我們的本名,剛才我所說的名字,除了我之外全都是藝名或筆名。現在我把大家的本名從小排到大——山根夏美、李家充、永納公子、香取深月、英田照夫、松尾茂樹、佐佐木直史、槍中秋清。但是,松尾茂樹也就是名望奈志,因為跟妻子離婚的關係,原本入贅的他,在前天恢復了舊姓鬼怒川。
    「所以,光把姓排列起來就是山根(Yamaha)、李家(Lino)、永納(Nagano)、香取(Katori)、英田(Aida)、松尾改成鬼怒川(Kidogawa)、佐佐木(Sasaki)、槍中(Ya1inaka)。很令人驚訝吧,把這些姓的第一個發音排列起來,也是我的名字——Ya1inakaAkisaya。」
    槍中轉頭看我,他的笑容像被什麼東西附身般,整張臉扭曲了。
    「鈴籐,當我發現這件事時,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如果把它解釋成單純的偶然,的確是個偶然,可是,這個偶然是在『這個霧越邸』發生的。彩夏改名字以及名望恢復舊姓,都是來這裡之後才發生的事。如果不是這樣,我再怎麼研究這八個名字都不可能完整地讀出我的名字。」
    「你認為那也是這個家的預言之一嗎?」
    我這麼問,槍中瞇起眼鏡下的眼睛,用稍微緩和的語氣說:
    「應該算是某種預言吧,不過,我寧可把它解釋成『啟示』。以比較傲慢盼方式來說,就是你們七個人的未來掌握在我手中;你們都是我手下的棋子。」
    「槍中,你——」在無奈的憤怒與悲哀的衝擊下,我緊咬嘴唇,幾乎把表層咬破了,狠狠地瞪著這個十多年的朋友。
    「你想說你不能原諒我嗎?」槍中露出更加險惡的笑容,「我殺了深月的事,你想怎麼責備我都行。不過,鈴籐,你不覺得全身纏著純白蕾絲,胸前綻放著大紅花般的鮮血,躺在雪白廣場上的深月非常美麗嗎?你不覺得那是你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她嗎?彰說的沒錯,那是我這一生中最精彩的演出——在霧越邸這個最棒的舞台上。
    「深月永遠不會老了,也不會在幾年後躺在病床上醜陋地腐朽而死。她的美不會再因為她是個活生生的人而受到損害,她的時間就那樣停止了,她的美被刻印在那個『風景』裡,變成了永恆。換句話說,她已經在這個家的雪白舞台上,重生為完美無缺的娃娃。
    「她必須這樣,而霧越邸也需要這樣的她,她讓這棟房子更完美了。你認為呢,鈴籐?」
    「我——」我緩緩搖搖頭說,「我覺得她活著時候的一個眨眼,都比你那幅『畫』美多了。而且,不管她變多老變多醜,我也會一樣地愛她。因為我認為外表的美即使隨時間退去,人的本質還是不會改變的。」
    槍中掃興地皺起眉頭,撇過臉去。把槍口對準彰的方向,輕輕聳動肩膀,很大聲地歎口氣,一副很受不了的樣子。
    「我覺得很遺憾,你還是無法瞭解。」他苦笑著說,「也罷,你跟我尋找的風景畢竟不一樣。我那麼做,是希望能保住深月的美。」
    「算了吧,」我瞪著他,聲音不由得急促起來,向前跨出了一步,「槍中,那麼,這件事跟你殺了甲斐又有什麼關係呢?你總不會告訴我,他也是死了比較美吧?」
    槍中一時說不出話來,彷彿權力者受到難以忍受的屈辱般的表情,瞬間淹沒臉上的笑容,又瞬間消逝。
    「你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自己。」我冷冷地說,「你說負起全部的責任就是愛,可是,你卻企圖逃避這個責任。我確實無法理解你的做法,可是,你自己也冒瀆了你對美的犧牲,不是嗎?」
    「你真會說話。」
    「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槍中,我打從心底裡憎恨你,恨你的思想、你的審美觀,還有你所犯下的罪行。」
    槍中瞪著我,之前狂熱信奉者般的笑容,轉變成十分無奈的寂寞微笑。他用對準彰的槍口緩緩劃出一個圓弧,環視一下房間裡的所有人,突然一個翻身衝出了現場。
    「槍中!」我驚愕地呼喊他的名字,正要追上去時,他已經打開門衝出了走廊。
    「槍中!」
    我跌跌撞撞地衝出走廊去追他,名望奈志跟忍冬醫生、的場小姐也相繼追上來。
    我看到槍中往走廊右邊跑,踢開中央並排的其中一個落地窗,跑出陽台,衝下往廣場的階梯。
    「槍中!」
    「槍中!」
    然後,少年回過頭來看著我們。我踏上通往廣場的階梯,想跟他說話。他卻拒絕我似的把白皙俊秀的臉龐朝下,默默離開,從我們中間穿越而去,消失在微暗走廊的盡頭,只留下微微的枴杖聲。
    最後與我擦身而過時,我看到少年被長長前發掩蓋住的左半部臉龐。那裡殘留著發黑的火燒傷痕跡,大概是四年前奪走他母親生命的那場火災的魔爪爪痕吧。

《霧越邸殺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