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晨,獨自一人睡在別墅的本多醒來後,為了防寒,繫上圍脖,穿上對襟毛衣,又加了件厚厚的大衣。走到院子裡,穿過草坪來到西邊的涼亭,從這裡觀賞黎明時分的富士山是本多一大樂事。
  富士山被朝霞染紅了。閃耀著薔薇輝石色的山巔,在剛剛睡醒的本多眼裡如夢如幻。那是端莊的寺院屋脊,是日本的曉寺。
  本多有時也弄不明白,自己所追求的究竟是孤獨呢,還是輕浮的享樂呢?要成為真摯的快樂的追求者,自己在本質上還缺少點兒什麼。
  直到今年,他的內心深處才萌生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慾望。一直堅持自己的觀點,關注他人轉世的本多,對於自己不可能轉世並不十分憂慮,然而到了風燭殘年,平淡無奇的一生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卻對注定不可能的事產生了幻想。
  自己也許能幹出自己預料不到的事來!迄今為止,所有的行為都是可以預期的,理性好比走夜路的人的手電筒,總是將光芒灑向自己的前面。總是計劃著,判斷著,避免對自己本身產生驚愕。最令人恐懼的(包括轉世的奇跡)就是所有的迷都化作法則了。
  應該對自己更加感覺驚愕。這幾乎成了生活的需要。如果蔑視和蹂躪理性的特權存在的話,那麼,只得到他本人認可的理性的自負便存在。於是,必須再一次將這個堅固的理性世界捲入不定形中去,捲入某種他最感到生疏的某種東西中去!
  本多知道為達到這一目的的肉體條件已喪失殆盡。頭髮已經稀疏,鬢角添了白髮,腹部也無法遏止地腆了起來。年輕時覺得很醜陋的中老年人的特徵,全在自己身上顯現出來了。當然,本多年輕時沒有像清顯那樣覺得自己很美,也不認為自己很醜。至少沒有必要將自己置於美的負數上,來組成所有的數學公式。在醜陋已擺在眼前的現在,世界怎麼會依然美麗呢!這難道不是比死還要壞的死,難道不是最壞的死嗎?
  6點20分,已拂去了曙色的富士山,以其三分之二被雪覆蓋的敏銳的美,穿透了藍天。這景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微妙起伏的皚皚白雪充滿張力,使人聯想沒有一點脂肪的細膩勻稱的肌肉。除了山麓,在山頂和寶永山一帶,只有淡淡的紅黑色的斑點。硬朗朗的碧空萬里無雲,投一石子彷彿都會發出清脆的回聲。
  這富士山影響著萬千氣象,支配著一切感情。這正是清澄潔白的顏色常年覆蓋山頂的問題之所在。
  ……感情平靜下來後,感到肚子餓了。本多吃著從東京帶來的麵包和自己做的半熟的雞蛋,喝著咖啡,享受著小鳥鳴囀聲中的早餐的樂趣。上午11點,妻子會帶著月光公主來為宴會做準備。
  本多吃完早飯又來到院子裡。
  快8點了,從富士山頂對面,漸漸聚起雪煙似的稀薄的碎雲。它似乎在悄悄窺視著這邊,忽而像伸展開四肢似地向這邊飛舞,忽而被硬質的藍天吞噬掉。這薄雲貌似綿軟無力,卻不可小看它的蟄伏。往往將近正午時分,這雲彩不知何時又聚集起來,反覆展開奇襲攻勢,將富士山全部覆蓋。
  本多一直茫然地在亭子裡坐到了10點,一向愛不釋手的書也疏遠了。他夢見了生命與感情的未經過濾的元素。他坐在那兒出神,山頂左邊的雲朵若隱若現,不一會兒落在了寶永山上,拖曳的雲尾像獸頭瓦似地翹起來。
  本多吩咐妻子一定要遵守時間,11點正,妻子乘出租車準時到達,可是她身邊卻不見月光公主。妻子顯得有些疲憊,悶悶不樂地從車上搬下很多東西,本多劈頭問道:
  「怎麼,就你一個人嗎?」
  妻子一時沒有回答,抬起她那房簷般沉重的眼皮,對本多說道:
  「回頭慢慢跟你說吧。真費了勁啦。你先幫我搬一下東西。」
  梨枝一直等到約定的時間,月光公主卻沒有來。事先在電話裡反覆約定的,到底還是失了約。惟一的聯絡地點是留學生會館,打了電話去,對方說公主昨天晚上沒回來,她應邀到一個剛從泰國來的留學生寄宿的日本人家做客去了。
  梨枝很發愁,想推遲一下來別墅的時間,可是別墅還沒有安電話,沒辦法通知。於是急急忙忙趕到留學生會館,用英語詳細寫明乘車線路,並畫了草圖,托付管理員轉交。如果順利的話,月光公主應該能趕上傍晚的宴會的。
  「既然這樣,還不如托付鬼頭楨子小姐呢。」
  「怎麼能給客人添麻煩呢。讓楨子找一個素不相識的外國小姐,再帶她到這兒來,那可麻煩極了。再說,那麼有名氣的人,也沒那份熱心哪。人家肯來咱們這兒,就算是給咱們面子了。」
  本多緘默了,判斷停止了。
  將懸掛已久的畫框摘下來,牆上必然會留下一塊新鮮的白印,儘管潔白無瑕,卻是一種與周圍極不協調、極其強烈地主張著什麼的潔白。現在本多已從職業上的正義引退下來,把所有的正義都出讓給妻子了。「我正確,我正確,誰能責備我呢。」那塊白牆不停地這樣說。
  從牆上摘下少言寡語的溫順的梨枝的畫像,是由於本多發了一筆橫財,也由於梨枝開始意識到自己上了年紀的醜陋。隨著丈夫變成有錢人,梨枝也越來越害怕丈夫。越怕她越要耍威風,對誰都充滿了敵意,就連腎病也成了她炫耀的資本,而內心卻比以往更深切地期望得到別人的愛。希求被愛的慾望越發使梨枝變醜了。
  ——到別墅,把東西剛搬進廚房,梨枝便放開水龍頭,嘩嘩地洗起了本多早餐用的餐具。她似乎是故意用勞累來加重腎病,沒有人命令她,她卻一到這兒就幹活,一再地損害身體,只等本多來勸阻她。自己如果不勸阻一下,以後更不好收拾了,於是本多說了些安慰的話。
  「呆會兒再干吧,先休息休息。時間還有的是。……月光公主真讓人勞神哪。她一再說要幫咱們做準備,卻又臨陣脫逃,還得我親自上陣了。」
  「你幫忙,會越幫越忙的。」
  梨枝擦著手,進了房間。
  正午的陽光照到了窗框上,梨枝浮腫的眼瞼下深陷的眼珠,在光線不足的室內,就像是深井的井口。幾十年都沒能治癒的,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絕望的不育之痛,使她的肉體像車篷似的膨脹起來。「我正確,可我是個失敗的女人。」梨枝對已過世的婆母始終如一的溫和,就源於自責。要是有孩子,要是有許多孩子的話,就能用溫柔甜蜜的肉體將丈夫包裹起來,融化掉的,可是……在被繁殖拒絕的世界裡,衰退開始了。猶如秋天的下午,被潮水沖上岸的魚腐爛了一樣。梨枝在發了財的丈夫面前不寒而慄了。
  妻子總是為企求不可能的事而煩惱,過去本多沒太放在心上。現在他自己心裡也萌生了對於不可能的某種渴望,他不能忍受妻子和自己在微妙的部分成為同謀。但這新鮮的厭惡更加重了梨枝存在的份量。
  「昨天晚上月光公主住在哪兒了呢?為什麼要住下呢?留學生會館有女管理員,監管得很嚴,怎麼沒回來?又是和誰呢?」
  本多一直在思索這件事。這是很平常的不安。類似早上沒刮乾淨鬍子的不安,或晚上睡覺時枕頭不合適的不安。與人情毫無關係的,有些疏遠的,因生活的緊急需要產生的不安。他感到有異物被擲人了自己的精神之中。像那用泰國密林中的黑檀木雕刻的小黑佛像似的異物。
  妻子嘮叨著該怎樣迎接客人,怎麼給客人分配房間等瑣碎的事。可是對這一切本多都漠不關心。
  梨枝也覺察到了丈夫心不在焉。對於過去整天關在書房裡的丈夫,梨枝從沒有感到不安,然而如今丈夫的精神恍惚,意味著看不見的火焰在燃燒,沉默意味著某種企圖。
  梨枝朝丈夫注視著的方向望去,想從那裡找到些什麼。可是,在本多的視野裡,只有窗外那片落著二、三隻小鳥的枯草坪。
  為了能在太陽落山之前觀賞周邊的景色,所以請客人們下午4點來。下午1點慶子來了,要給他們幫忙。這求之不得的幫手使本多和妻子十分高興。
  梨枝覺得奇怪,在本多所有新交的朋友中,自己只對慶子敞開心扉。憑著直覺,慶子不會成為敵人。這是什麼原因呢?慶子那擁抱般的熱情,迷人的胸部和臀部,沉靜的談吐,就連她身上香水的芬芳,都似乎給天生節儉的梨枝以某種保證。就像是麵包房的獎狀上蓋上的政府的朱紅大印似的。
  本多遠遠聽著廚房裡女人的談話,心情也輕鬆下來,他打開了梨枝從東京帶來的早報。
  《行政協定附表》登了整整第一版,主要內容是日美和平條約生效後,保留16所美國空軍基地。旁邊登著史密斯參議員表明美國方面的決心的談話,標題是:
  「履行捍衛日本的義務,不容許共產勢力入侵」
  在第二版還刊登了人心惶惶的「美國景氣動向」的報道:
  「民需生產下降,西歐不景氣逆流對日本的影響」
  看著報的本多,一再因月光公主沒有來這件事而走神,他想像著可能會發生的幾種情況。這些無邊無際的想像使他不安起來。從最不吉利的想像到最淫穢的想像,現實彷彿瑪瑙一樣成了多層斷面。追溯所有的記憶,也未見過這樣的現實景象。
  本多把報紙折起來,嘩啦嘩啦的紙聲使他驚訝。貼近爐火的一頁,又乾又熱。他漠然地想,報紙發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這感覺與他那鬆弛的肉體內部的倦怠奇妙地結合了。蔓延到新添的柴禾上的火焰,使本多剎那間想起了貝納勒斯火葬場的火焰。
  「飯前酒就上雪利白葡萄酒、摻水威士忌和地伯尼行嗎?雞尾酒太麻煩,不上了吧。」
  繫著圍裙的慶子過來問本多。
  「一切都拜託您了。」
  「那位泰國公主喝什麼酒?要是不能喝酒,就準備一些清涼飲料吧。」
  「哦,那位姑娘也許不來了。」
  本多平靜地說。
  「是嗎?」
  慶子也很平靜地走了。她這無可挑剔的禮節,反而使本多感受到慶子可怕的洞察力。儘管他知道,慶子這女人對典雅的漠視,倒成了她被人欣賞的長處。
  最先到的是鬼頭楨子。她是坐弟子椿原夫人的有專門司機的車,和椿原夫人一起經過箱根來這裡的。
  楨子作為歌人1的名聲是盡人皆知的。本多對於詩壇的名聲並無評價的標準,只是當他從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口中聽到了楨子的名字時,才知道了她是多麼受人敬重。她的弟子,昔日財閥椿原的夫人,年紀50多歲,雖說和楨子年齡不相上下,卻對楨子恭敬得像供神似地。
  椿原夫人當海軍少尉的兒子,陣亡已有7年,她仍在為他服喪。本多不熟悉她的過去,但她現在只是個浸泡在悲傷的醋缸中的果實。
  楨子現在依然很美。皮膚雖然衰老了,但她那雪白的皮膚卻增添了殘雪的鮮亮,漸漸增多的白髮隨其自然,給她的和歌添加了「真實」的印象。她自由地行動,有點兒神秘莫測,她對用得著的人不忘送禮請客。對會說她壞話的人一律先用手段堵住他們的嘴。她的心早已乾涸,卻努力維持著半生的悲哀和孤獨的幻影。
  和她相比,椿原夫人的悲哀卻是活生生的。這是多麼殘忍的對比。雖然經受錘煉而成為假面的藝術的悲哀,不斷生產出所謂的名詩,但弟子永遠無法治癒的活生生的悲哀,卻止步於和歌的素材,從未產生出打動人心的和歌。椿原夫人作為歌人雖稍有名氣,但如果沒有楨子作後盾,也會即刻被人遺忘的。
  1歌人:日本「和歌」詩人。
  這位楨子總是從自己周圍新鮮的悲哀中汲取創作靈感,將不屬於任何人的悲哀的元素抽取出來,加上自己的名字。這樣,未經加工的悲哀的素材和寶石雕刻大師攜手並進,與年齡的增長同步,將掩飾脖頸衰老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極品項鏈奉獻於世人。
  過早的到達使楨子有些不知所措。
  「誰知道司機開得這麼快呀。」她回頭對椿原夫人說道。
  「是啊,今天路上的車又特別少。」
  「先參觀一下您的院子吧,我就是為了這個來的。我只是隨便看看,作幾首和歌,您不用費心陪我們。」
  楨子對本多說。本多一定要給她們領路,提著在涼亭喝的雪利白葡萄酒和下酒菜,進了院子。下午天氣暖和了許多,朝著峽谷像漏斗樣傾斜下去院子西邊,有高聳的富土山為遠景。山上籠罩著春天才有的棉花雲,只露出了潔白的峰頂。
  本多邊走邊介紹著:
  「入夏之前,我打算在這個有餌箱的平台前面修個游泳池。」
  見女士們反應冷淡,本多覺得自己活像個給客人引路的客店老闆。
  沒有比接待藝術家一類的人物更讓本多撓頭的了。和楨子恢復交往是起始於昭和23年,勳15年忌日時的重逢。他們之間並沒有和歌作媒介,而是律師與證人之間的事物性交往(可以說接近與同謀的感情),完全是由對勳的追思,轉變為個人交情的。其實,彼此對這一點都是心照不宣。當歌人楨子帶著弟子正欲向早春的富士山直抒胸臆時,本多卻為去留而猶豫,談起了不合時宜的游泳池的話題。
  本多明白,雖不能說她們輕視他,但至少是把他看作可以放心的人。對她們來說,本多不是藝術圈裡的人,也不是競賽場裡的人。本多平和地猜想,楨子如果遇到打官司的朋友,一定會這樣介紹他,「本多先生是我們的朋友,不,他不作詩,但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民事、刑事都精通,我可以替你去請他幫忙。」
  不過,在不能明說的內心深處,本多害怕楨子,楨子可能也怕本多。或許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是楨子和本多重溫舊好的最大原因吧。至少本多瞭解楨子的本質,到了緊要關頭,她是什麼彌天大謊都能編得天衣無縫的。
  除了這些之外,對她們來說,本多是個很和善的,不惹麻煩的人。這兩個人在梨枝面前總要裝模作樣,只有到了本多面前,才變得自由地交談。這兩位已經徐娘半老的女人悲切的談話,使肉感與過去融為一體,情景與記憶交織在一起,大自然也為之變形……。她們就像執行警官給傢俱一一貼上封條似的,凡是見到美的事物,不即刻貼上抒情的封條決不罷休,似乎這是維護自身不遭受美的侵擾的惟一方法,本多饒有興味地欣賞著她們這種習慣。好比陸地上的兩隻水鳥,受靈感的驅使,笨拙地繞了很遠,最後還是回到了水中,卻意外地獲得了優雅和輕快的感覺,又是划水,又是潛泳的情形一樣。本多喜歡欣賞她們游弋運動的姿態。她們寫出一首詩歌後的興奮,充分展示了無所顧忌的,精神水浴的風采,恰似本多在挽巴茵見過的小公主和老侍女們水浴的情景一樣。
  「月光公主真能來嗎?她昨天晚上住在哪兒了?」
  像突然的插入句似的,在本多心裡插進了不安的粗糙木片。
  「這院子實在太美了。東邊有箱根,西邊有富士為背景,不作詩一首抒發一下,豈不浪費了良辰美景?我們住在東京骯髒的天空下,卻被催促著作詩作詩,可您卻在這裡看法律書,這世道簡直太不公平了。」
  「我已經把法律書扔了。」
  本多邊說邊請她們喝飲料。她們端起酒杯時的動作非常之美。確切說來,從輕輕地撩起衣袖,到帶戒指的纖細手指捏住玻璃杯把的流暢動作,椿原夫人都在模仿楨子。
  「如果曉雄看到這院子,該多高興啊。那孩子特別喜歡富士山,參軍前,總是把富士山的照片掛在書房裡。真是孩子氣的天真情趣啊。而且,他還特別單純。」
  椿原夫人提起了已故的兒子。每次提到兒子,椿原夫人總是唏噓不已。彷彿在她的內心有個敏感的機關,一說起兒子,這個機關便立刻做出反應,使夫人臉上浮現出表情,而不受夫人的意志支配,猶如人們總是以必恭必敬的表情提到皇帝的名字一樣,她轉瞬即逝的唏噓,一如「曉雄」這個名字的簽字。
  楨子打開本子,墊在膝上,寫下了即興吟誦的一首和歌。
  「您已經作了一首了?」
  椿原夫人不無嫉妒地瞧著楨子低著的脖頸,本多也瞧著那裡。於是,曾吸引過年輕的勳的那片雪白香醇的肌膚,又像殘月般在本多的眼底搖曳起來。
  「瞧,今西君來了,一定是他。」
  椿原夫人望著穿過草坪,朝這邊走來的人影高聲說道。她遠遠就看出了他那白淨的額頭和高高的個子,從那蹣跚的步子及拖長的身影就猜得出是他。
  「真討厭,就會說些無聊透頂的話,太掃興了。」
  椿原夫人說。
  今西康是德國文學研究家,40歲上下,戰時曾介紹過青春德意志派,戰後寫過各種文章,夢想著性的千年王國。他總說要寫這樣一本書,卻終究沒有寫。想必是由於他已經把書的詳細內容向別人披露的過多了,因而喪失了寫作的情趣了吧,或者是由於他不明白那個充滿了怪誕和憂愁的千年王國,和今西證券所的二公子——過著優裕生活的自己有何關聯。
  雖說他長著一副蒼白的神經質的相貌,但擅長交際,巧言伶舌,無論是財界人士還是左翼作家都對他感興趣。戰後,過了半輩子的他,發現了權威和既成道德遭到破壞,發現了與自己相匹配的粗俗野蠻。他還懂得了性妄想的政治意義,並把它當作了傳家寶。過去的他,僅僅是個諾布裡斯式的夢想家罷了。
  他那貴族般的風度,故意滿口粗話地獻慇勤,頗受女士們的青睞。稱他為「變態」的人,似乎只能證明自己是封建的殘餘。同時,今西也沒有忘記描繪千年王國的未來藍圖,使一本正經的進步主義者們失望。
  他決不高聲講話,因為如果提高聲音,就會把事物從微妙的官能領域裡剝除,使之化為思想。
  在等待其他客人的工夫,四個人在涼亭裡沐浴著下午的日光來消遣。涼亭邊的山崖下面的潺潺溪水聲,不時迴響在他們的耳畔,攪擾了他們的思考。本多不由得想起「永恆流變如瀑布」這句偈。
  今西給自己的王國起了個「石榴國」的名字。這是看到綻開的鮮紅石榴子得到的靈感。他說,在夢裡,在現實中他都經常與石榴國有交往,因此,大家又向他詢問這石榴國的消息。
  「最近,『石榴國』發生什麼事沒有?」
  「人口仍然控制得很好。
  「由於近親通姦很多,所以同一個人既是伯母,又是母親,又是妹妹,又是堂妹,這樣的亂倫例子多得很。也許是這個緣故吧,漂亮得出奇的兒童和醜陋的殘疾兒童各佔一半。
  「漂亮兒童不分男女,從小就被隔離開了。他們住在『被愛者樂園』裡,那裡的設備精良,簡直就像人間天堂,經常有人造太陽照射溫度適宜的紫外線,人們都赤裸著身體。他們參加游泳等體育比賽,到處鮮花盛開,飼養著各種小動物和鳥類。生活在這樣優美的地方,攝取營養豐富的食物,每週做一次身體檢查,怎麼可能不越來越美呢?但是那裡拒絕讀書,因為讀書是對肉體美的最大損害,所以當然要禁止。
  「他們長大成人後,每週被趕出園外一次,成為園外醜陋的人們玩弄的對象。這樣持續兩三年之後便被殺掉。把美麗的人在年輕時殺掉,不正是人類之愛嗎?
  「在殺戮方法上,國家的藝術家的所有獨創性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因為,全國到處是性的殺人劇場,在那裡,肉體美的姑娘和肉體美的青年扮演各種角色,直到被玩弄死。這些劇再現了神話中和歷史上所有年輕貌美時被殺戮的人物,當然也有不少是虛構的。他們都穿著非常漂亮而性感的衣服,在五彩繽紛的照明、奢華艷麗的佈景、悠揚悅耳的樂曲聲中壯麗地被殺死,在未嚥氣之前,受到觀眾的百般戲弄,然後屍體被觀眾吃掉。
  「墳墓?墓地就挨著『被愛者樂園』。同樣是一個美麗的所在。醜陋的殘疾人,月夜來這裡散步,沉浸在浪漫的情調之中。這是因為,每個死者生前的塑像代替了墓碑,沒有比這塊墓地更加充滿美麗肉體的場所了。」
  「為什麼要殺死他們呢?」
  「因為對活人是很容易厭倦的。
  「因為『石榴國』的人們非常聰明,他們深知,這個世上只有被記憶者和記憶者兩類角色。
  「說到這裡,有必要談談『石榴國』的宗教。這種習俗之所以會產生,根源在於這個國家的宗教觀念。
  「在『石榴國』裡不相信復活。因為神在最高的瞬間一定會現身,一次性是神的本質,復活之後,不可能比以前更美麗,既然如此,復活就沒有意義了。洗褪了色的襯衫比新的白襯衫還要白是不可想像的。『石榴國』的神是只限於一次性使用的東西。
  「因此,這個國家的宗教雖然是多神教,卻是時間性的多神教。無數的神在肉體的完美存在上下賭注,各自最高的瞬間被永恆地代表之後,便消滅了。您聽明白了吧,『被愛者樂園』即是製造神的工廠。
  「為了使這個世界的歷史化為美的延續,神的犧牲就必須永遠繼續下去,這就是這個國家的神學。您不認為這是合理的神學嗎?而且由於這個國家的人都不偽善,所以美與性的魅力是同義詞,他們深深懂得,接近神,也即美的只有性慾。
  「擁有神,即依靠性慾的佔有,所謂性的佔有,就是達到性高xdx潮時的佔有。但性高xdx潮是不能持久的,所以所謂佔有,是使這種非持續性和對象的非持續性結合起來。最可靠的手段就是殺掉處於性高xdx潮時的對象,因此,把性的佔有等同於殺人和吃人肉,已經成為這個國家。人人皆知的常識了。
  「更奇妙的是,這種性佔有的歪理斜說甚至支配著該國的經濟結構,因為『殺死所愛者』即是佔有的原則。所以在完成佔有的同時,又意味著失去佔有,持續的佔有是對於愛的背離,因此財產私有制被愛的觀念所否定,也是當然的了。體力勞動只允許被用於製造美麗的肉體,因此醜陋的愛者一方被免除勞動,之所以會如此,是由於該國的生產完全自動化、機械化了,不需要人力。您問藝術嗎?藝術僅僅是殺人劇場裡的,千變萬化的戲劇藝術和美麗死者的塑像。從宗教的角度來看,官能的現實主義是其基調,抽像主義受到斷然排斥,而且,嚴厲禁止將『生活』表現為藝術。
  「接近美要依靠性慾,能永遠傳遞這一瞬間的是記憶,……現在對『石榴國』的基本構造有個大致瞭解了吧。由於『勝利國』的基本理念是記憶,因此所謂記憶便是這個國家的國策。
  「性高xdx潮是肉體的水晶,在記憶中不斷地結晶,在美神死後,最高的性慾被喚醒了。『石榴國』的人們就是為達到這樣的境界而生存的。與這種天上的寶石相比,人類的肉體的存在,愛者與被愛者,殺人者與被殺者,可以說都是達到這種境界的媒介。這就是這個國家的觀念。
  「所謂記憶是我們精神的惟一素材。即使性高xdx潮時神現身了,那之後,神成為『被記憶者』,愛者成為『記憶者』,經過這樣花費時間的手續,神才真正得到了證實,美才能達到,性慾才能被淨化成脫離了佔有的愛。由於這一緣故,神與人空間上並未隔絕,在時間上卻是錯開的。時間上的多神教的本質就在這裡,你明白嗎?
  「說到殺人,會使人毛骨悚然,但殺人完全是為了這種記憶的純粹化,是為了把記憶蒸餾成最濃密的要素所必須的手續。那些醜陋的殘疾居民們了不起,實在是了不起。這些人都是放棄自我的達觀之人,虛度著光陰。這些人,即愛者、記憶者忠實地執行自己的任務,關於他們自己,什麼也不去記憶,他們只是為了崇拜被愛者的美麗的死的記憶而活的。光是這種記憶作業,就成了這些人一生的工作,所以『石榴國』又是側柏國,美麗的遺物國,黑紗國,世界最平靜之國,回憶之國。
  「每當我來到這個國家,就不想回日本去了。這個國家裡洋溢著最甘美最溫柔的人性。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義的和平國家。因為首先,那裡沒有吃牛肉和豬肉的野蠻習慣。」
  「我想問問,吃人是吃什麼地方呢?」楨子好奇地問。
  「這還用問嗎?」
  今西沉靜地低聲答道。
  當過審判官的本多,若無其事地聽著他們的談話,覺得滑稽得沒邊了。本多過去做夢也沒想到過有這種人。要是被侖布羅梭看見,他肯定會說,得馬上把他和社會隔離開。
  本多對今西的性趣味不屑一顧,但又沉湎於另一個夢想。如果那不是今西的幻想的話,那麼我們都將是「性的千年王國」的居民。神讓本多作為記憶者活著,而叫清顯和勳作為被記憶者殺死,也許這些僅僅是神的劇場裡的一出惡作劇。今西說不存在「復活」。輪迴恰恰是與復活相對立的思想,其特色不正是在於保證每個生命的最終一次性嗎。今西認為,人類的生存與神之間在時間上不同步,人只在記憶中與神相會。這種看法促使本多回顧自己的一生和旅途經歷,誘導他進入一種茫然的思考之中。
  這是個多麼古怪的男人啊。
  他洋洋自得地把自己的黑暗內心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他那泰然自若的表情,充分展示了他對一切時髦的追求。
  在司法界呆過多年的本多,內心深處對政治犯懷有某種抒情式的敬意。其實,真正的政治犯非常罕見,除了勳以外,他還沒有見到過。
  另一方面,他對悔改的罪犯卻懷有厭惡與輕蔑混雜的感情。
  今西屬於哪種犯人呢?
  今西是決不會悔過的,但他徹底缺少政治犯的高貴。企圖以時髦來掩飾坦白者的卑鄙的虛榮心,又妄想將坦白的益處與時髦的益處二者都佔為己有。這是一具多麼醜陋的人體骨架啊!……當然本多不願承認,即便如此,自己仍被今西所吸引,還邀請他到別墅來做客,是出於對他的「勇氣」的一種羨慕。況且他自己也隱藏著這一點。其實,並非不願陷入「坦白者的卑賤」的自負和克己,興許是由於害怕今西那雙愛克斯光般的眼睛。……本多將自己的這一點,悄悄起名為「客觀性的病」。那是決不參與進去的認識者陷入的最終的,充滿愉快戰慄的地獄。……
  「這個傢伙長著魚一樣的眼睛。」
  本多瞥了一眼在女人面前高談闊論的今西的側臉,心裡暗想。
  客人到齊時,太陽已將富士山左面的雲霞染成一片白色了。
  四人從涼亭回到房子裡時,慶子的情人,那位美軍中尉已在廚房裡忙活了。不久,年邁的新河元男爵夫婦駕到,外交官櫻井、建築公司經理村田、名記者川口、流行歌手京谷曉子日本舞蹈痕跡籐間郁子等人聚集一堂。客人們紛紛向梨枝致意,她卻一副淡淡的表情。本多也是心情鬱悶,因為月光公主沒有來。

《豐饒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