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八月十日。
  早上九點,阿透來信號站接班。剩下一人後,便一如往常地攤開報紙慢慢閱讀。上午沒有船來。
  今天的早報,通篇累牘報道的是有關田子灣淤泥公害的消息。一個田子灣就有一百五十家造船廠,清水灣卻僅有一家小型的。且由於潮水一味向東,對清水港幾乎秋毫無犯。
  田子灣的遊行隊伍中,大概全學聯有不少人參加。那場騷動,即使用30倍望遠鏡,也遠在視野之外。凡是未被望遠鏡捕捉到的東西,統統和阿透了不相干。
  一個涼爽宜人的夏季。
  伊豆半島清晰可見、碧空流光雲朵竦立那樣的天氣,今夏極少出現。今天也是霧鎖半島,目光黯然。他最近看過氣象衛星拍攝的氣象圖,駿河灣似乎有一半經常煙霧蒸騰。
  稀奇的是絹江上午就來了。在門口問是否可以進來。
  「今天所長去橫濱總部了,沒人來的。」
  絹江這才上來。兩眼咄咄逼人。
  梅雨時節,阿透纏住絹江,從根到梢盤問如何每次插的花的各不相同。那以後絹江很少登門,近來又漸漸頻繁起來。往頭上插花自是免了,而作為來訪借口的驚恐和不安,卻愈發神乎其神。
  「第二次,已經是第二次了,而且不是同一個人!」她剛在椅上坐下,便氣喘吁吁地開口道。
  「怎麼回事?」
  「又被人盯梢了。我每次來這裡都四下打量,絕對不讓人看見。要不然很可能給你造成麻煩。萬一你被殺了,那全是我的責任,只能以死贖罪。」
  「到底怎麼回事呀?」
  「第二次,是第二次了!所以我才覺得非同小可。上次也很快跟你說了吧?……這次也差不多,只有一點點不同。今早我到駒越海灘散步來著,摘了一朵濱旋花,走到水邊,呆呆地看海。
  「駒越海灘人又不多,我不是頂討厭給人看來看去的嗎!我一面對大海,心就一下子坦然下來。或許我的美貌壓在天平的這一端,而大海壓在另一端,正好能保持平衡。這麼著,我覺得好像把自己美貌的重量托付給了大海,心情十分輕鬆。
  「海灘上只有兩三個釣魚的人。一個好像什麼也沒上鉤,有些厭了,一個勁兒地朝我這邊張望。我當然裝作不知道,只管看海,可那個人的視線就像蒼蠅似地貼在我臉上。
  「啊,當時我心裡煩極了。對方偏偏看不出來,還是盯住不放。我覺得自己的美貌又擅自掙脫我的意志,開始束縛我的自由了。或許我本來老老實實地沒招惹任何人,但魂靈硬是跟我過不去,招災惹禍。假如魂靈跑到我身體外面,我想她才是真正的美女。不過再沒有體外的魂靈更棘手更任意而行的了。
  「男人的慾望又給我引發出來了。啊,糟了——就在這一閃念之間,我的魅力就乾脆利落地把那男人俘虜起來。結果原來兩不相干的路人眼看著變成叫人作嘔的野獸。
  「近來我不再往你這兒拿花了,喜歡一個人插在頭上,一個人把粉紅色的濱旋花插在頭上唱歌。
  「唱什麼歌已經忘了,剛剛唱過就忘了,這腦袋也真是怪了。大概是適合我婉囀歌喉的、能引起遐思的悵惘的歌吧。哪怕再俗不可耐的歌,一旦從我口裡發出,也都變得那麼悅耳動聽,真沒辦法!」
  「終於,那男的湊上來了。年紀輕輕,還文縐縐的哩。可眼睛卻燃燒著按捺不住的慾火,目不轉睛地盯視我裙子的下擺,眼珠簡直要粘在上面似的。這個那個是說了不少,好在我擺脫了危險。放心,沒傷一根毫毛!放心不下的倒是你。
  「那男的旁敲側擊地打聽了很多情況。什麼道德品質呀工作表現呀待人接物呀……我自然有問必答,說再沒有比你更親切熱情更勤奮工作的好人。當然囉,有一個回答使他現出半信半疑的神色——可能是我說你絕不是普通人的時候。
  「不過,憑直感我一下子明白了對方的用心。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是吧?十天前不也碰到差不多同樣的事了麼!我想肯定是懷疑我和你的關係。肯定什麼地方有個不露面的可怕人物從遠處監視我的動靜,或打聽我的行蹤,對我如醉如癡,讓手下的人刺探我的外圍情況,要把估計是我戀人的人來個斬草除根!一種失去理性的愛正在從不清楚的地方朝我一步步逼近。我很害怕。如果清白無辜的你因我的美貌遭到暗算,那可怎麼辦好呢?這裡邊肯定有陰謀,一個絕望的愛造成的瘋狂的陰謀。一個癩蛤蟆樣殘忍無比而又力大無窮的大富豪正從看不見的遠處處心積慮把我搞到手,把你置於死地!」
  絹江一口氣說到這裡,渾身簌簌發抖。
  阿透架起牛仔褲裹著的腿,噴雲吐霧地聽著。癥結在哪裡呢?他想,絹江的想入非非倒可以不去理會,但的確好像有一雙手暗中調查自己。是誰?目的何在?不可能是警察。因為他除了未成年吸煙這點之外沒違犯任何法律。
  這點由自己慢慢考慮吧。稍頃,為了使絹江的幻想更加充實並賦之以理論框架,阿透以深思熟慮的語氣開口道:
  「事情或許如此。不過,如果我為了你這樣的美人而遭殺害,那是絲毫也不後悔的。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確實存在著有錢有勢的醜傢伙,虎視眈眈地企圖將純粹的美消滅一空。於是物色到了我們兩人,如此而已,是吧?
  「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是對付不了這種傢伙的,因為他們已布下天羅地網。一開始我們要裝出俯首貼耳的樣子,一切惟命是從。然後慢慢花時間尋找他們的薄弱環節。我們必須蓄精養銳,徹底做到知己知彼,以便一舉擊中要害。
  「不能忘記:純粹的美原本就是世人的公敵。他們的攻擊之所以容易得手,是因為世人統統和他們一個鼻孔出氣。除非我們真正屈膝投降,和他們同流合污,否則他們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所以,一旦我們決心投入戰鬥,就必須主動踐踏聖像1,肆無忌憚地踐踏,不然腦袋就要落地。只有我們這樣做了,那夥人才會放下心來,從而暴露弱點。在此之前,我們需要的是忍耐,當然也必須堅定保持不可征服的自尊!」
  「明白了,阿透。我什麼都聽你的,反過來你要牢牢地支撐我。美這個怪物弄得我總是搖搖晃晃的。你我攜起手來,就能根除世間所有邪惡的慾望。弄得好,說不定可以將整個人類漂白翻曬一遍。那時,這塵世就成了天堂,我也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當然當然,所以別提心吊膽的。」
  「太好了!……我嘛,」絹江一邊後退出門一邊迅速說道:「我,世界上最喜歡你!」
  絹江離去後,阿透一如往常地玩味她的不在。
  一旦消失不在,那般奇絕的醜又同美有何區別呢?一切以絹江的美為前提展開的對話,由於美本身是虛構之物,所以在絹江離去的現在也依然香風馥馥。
  ……美在遼遠的地方哭泣,阿透有時想道。大概在水平線的背後。
  美如仙鶴一般厲聲長啼,一時天鳴地應,倏然消失不聞。它可以駐留人的肉體,但不過轉瞬之間。惟獨絹江以丑之網成功地捕獲了仙鶴,且不斷地喂之以自我意識之餌,使其成為永遠的馴物。
  1日本近代為了禁天主教,曾強令其信徒踐踏聖母像,以證明自己並非信徒。
  光洋號於午後三時十八分入港。此後直到傍晚七時才有一艘船預定進來。
  包括錨地等待靠岸的九艘,清水港現在共有二十艘船。
  三區拋錨的有:
  第二日輕號、三笠號、Camelia、隆和號、LiangaBay、海山號、祥海號、丁抹號、光洋號。
  日出碼頭有:
  上島號、唐和須號。
  富土見碼頭有:
  太榮號、豐和號、山隆號、Aristonikos。
  此外木材運輸船專用的折戶灣繫於浮標的有:
  三天號、DonaRossana、EasternMary。
  另有一艘興玉號,因危險未被允許靠岸,在僅供油輪拋錨的海豚水域通過管道卸罷石油,正準備起航。
  波斯灣開來的運載原油的大型油輪須停在海豚水域,而運載精油的小型油輪則可以靠在袖師碼頭。現在停靠的是日昌號。
  自東海道線清水站伸出的鐵路,從大碼頭幾座棧橋旁邊穿過之後,進入夏季的日影成對角線投映在地面的倉庫之間,再往前就漸漸隱沒在茂密的草叢中。從倉庫群空隙中探頭探腦的波光浪影嘲笑似地宣告陸路的終結。然而那彷彿用來將舊油罐車箱投入大海的紅銹斑駁的孤獨而狹窄的單線鐵路,依然不屈不撓地奔向大海,終於在突然閃閃耀眼的海水面前戛然而止——其止處便被稱為鐵路碼頭。今天這裡無船停泊。
  ……阿透在黑板分別標出這些碼頭的「三區」,剛剛用粉筆寫上「光洋號」三個字。
  在海灣待泊的船舶要明天才能卸貨。所以沒人急著打電話詢問光洋號入港的有關事項。如此拖拖拉拉直到四點來鍾才有電話打來,問光洋號是否確已進港。
  四點整引水員打來電話。那裡是八人輪流值班,電話通知負責明天進港船舶的值班員。
  直到黃昏阿透都沒有什麼事做,便伏在望遠鏡上看海。
  不料與此同時,剛才絹江帶來的不安和惡的幻影又浮現出來,鏡頭彷彿罩上了一層暗淡的過濾網。
  細想之下,今夏本身就好像被整個罩上了過濾網。惡之影無孔不入地浸入光的園地,使得光彩渙散,夏日特有的濃陰也變得模模糊糊。雲絮失去分明的輪廓,鐵青色的水平線上也不見伊豆半島的姿影,海灣只是一片空白。海面呈現出呆板而苦澀的綠,現在正一點點漲潮。
  阿透向下斜了斜鏡頭,凝視岸邊的波浪。
  浪頭破碎之際,彷彿沉渣的水花掉頭向後滑落,原本暗綠色的三角形塊體紛紛搖身一變,驚恐萬丈,銀光閃閃,騰空而起,洶湧澎湃。海於是失去了理智。
  騰空之時,底端早已破碎的低浪一覽無餘,而大浪的腹部剎那間則彷彿滿腔悲憤而又投訴無門,氣急敗壞地將白花花的飛沫築成一面光滑滑厚敦敦寒光逼人的玻璃牆幕,牆幕上充滿無數氣孔帶有無數裂痕。它巍巍然扶搖直上,及至達到極限,浪頭前面的白髮便流光溢彩地葳蕤下垂、下垂,露出井然有序的黛藍色頸項。頸項密密麻麻的白筋轉眼渾融無間,如被斬落一般四下落向地面。
  浪花的擴張與退卻。無數細碎的泡沫如海蛆一樣列隊沿著黑色砂地一齊飛快地撤回大海。
  無數白色的泡沫如競技選手背部連連滑落的汗珠在黑色的砂地間鳴金收兵。
  儼然一塊無限大的青石板的海面,在驚濤拍岸之際是何等變化多端啊!層層疊疊的細膩波紋和傾珠瀉玉的雪白浪花顯示出大海那蠶一樣的性格:它極不情願地吐出數不勝數的銀絲。內在性格如此純潔纖弱,卻又以武力降伏一切。這是何等絕妙的惡!
  四時四十分。
  碧空萬里。矯揉造作的吝嗇的碧空,一次在圖書館美術全集中看到的芬特努布羅派天井畫便是這種韻致。拖曳著賣弄風騷的雲絮和附庸風雅的碧空決非夏日的天穹。天穹佈滿了廉價的偽善。
  望遠鏡鏡頭已離開岸邊,轉向穹隆,轉向水平線,轉向浩渺的海面。
  此時,鏡頭中濺起一朵幾乎觸及天頂的銀白浪花。飛得如此之高的一朵——只有一朵——浪花到底想幹什麼呢?這至高無上的海天片羽是擔負某種使命被挑選出來的嗎?何以非它莫屬?
  由整體而斷片,由斷片而整體——自然永遠如此週而復始。較之斷片的恬淡和清純,作為整體的自然則總是顯得愁眉不展鬱鬱寡歡。
  惡難道屬於作為整體的自然?
  抑或屬於斷片?
  四時四十五分。目力所及,杳無船影。
  海灘冷冷清清。無人游泳。只有兩三個垂釣客。空無船影的大海也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奉獻精神。此時此刻,它既無愛戀之情又無陶醉之意,兀自仰臥在冷若冰霜的時間中。不久將有船駛來——如白光閃爍的剃刀片一樣滑行開來,從而切開這不思進取而又完美無缺的整體性。船是對付這種整體性的毫無溫情而言的侮辱性凶器。它在大海緊繃繃的薄皮膚上行走的目的,僅僅為了給海以創傷,但重創卻無能為力。
  五時。
  支離破碎的白浪剎那間染上了玫瑰黃:太陽開始西斜。
  左側,大小兩艘黑色油輪相繼朝海灣駛去。一艘是四時二十分出港的1,500噸興玉號,一艘是四時二十分出港的300噸日昌號。
  但今天的船影如雲影般在霧靄中時隱時現,航線也搖擺不定。
  阿透又將鏡頭拉回海岸。
  波浪挾一縷夕暉,成了冷冰冰的硬質物。夕暉愈發不懷好意,波浪愈發透出凶相。
  是的,阿透心想,破碎時的波浪無疑是死的直接表現。越想越像。那是苟延殘喘張開的大嘴。
  白慘慘齜露的牙齒流出無數條白花花的口水;大敞四開的痛苦的嘴開始用下顎呼吸。染上夕暉的紫色土,即是發紫的嘴唇。
  死正快速撲入海臨終之際的大大張開的口中。海一邊反覆推出這無數窮形盡相的死,一邊像警察一樣急急忙忙收起死屍,以防有人目睹。
  這時,阿透從望遠鏡中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他恍惚覺得海浪那痛苦地張開下巴的巨型口腔裡搖曳著另一個世界。阿透的眼睛不可能看到幻影,所見必是實在之物。至於是什麼則無從確認。是海中微生物偶爾描繪的圖案也未可知。幽暗的深處閃耀的光彩打開的是另一世界的大門。然而自己的確似曾相識。所以如此,很可能同遙遠得無可估測的記憶有關。假如存在所謂前世,或許前世所使然。總之,不知它同阿透總是力圖越過明快的水平線往前一步尋覓的東西有著怎樣的關聯。假如是一條條海草纏繞在海浪的腹部盤旋起舞,那麼它在一瞬間描繪的世界,便可能是海底之人作嘔般猥瑣的粘乎乎的紫色或桃紅色壁面和凹凸面的工筆畫幅。只是,那稍縱即逝的閃光,莫非是橫貫大海的閃電?不,閃電不可能出現在夕陽西墜的安詳的海濱。首先,彼岸世界不可能同此岸世界同時存在於同地。那裡隱約閃現的,恐是別的時間,恐是有別於阿透的手表現在所顯示的時間的其他什麼。
  阿透搖搖頭,掙脫這不快的視覺。最後竟覺得這望遠鏡也很可憎,便換到房間另一角的15倍率望遠鏡前,追索剛剛離港的巨輪。
  山下航海公司的9,0830噸位的山隆號,正離港赴橫濱。
  「山下的船往橫濱開去了。山隆,山隆號。十七時二十分。」
  給橫濱總公司打完電話,他又折回15倍率望遠鏡繼續跟蹤山隆號,只見桅桿已在霧靄中時隱時現。
  上緣橫一條黑線的柿黃色煙囪標識。黑色船舷大書特書的「山下航海」字樣。白色船樓。紅色架式起重機。輪船昂首挺胸,朝海灣口破浪前進,急欲逃出望遠鏡的圓形視野。
  船遠去了。
  阿透離開望遠鏡朝窗下看去。草莓園升起了篝火。
  直到梅雨結束時還鋪天蓋地的塑料棚早已蕩然無存:草莓時節過去了。培育好的草莓已被運往富士山山腰,在那裡度過人造冬季,十月末再返回這裡,趕在聖誕節收穫上市。
  於是只剩下塑料棚支架,甚至支架有的也已拆除,露出黑油油的泥土,人們在上面往來勞作。
  阿透走到洗物槽前,開始準備晚飯。
  他一邊吃著簡單的晚飯一邊朝窗外觀賞。暮色已初露端倪。
  五時四十分。
  南面長空寥廓,雲間吐出彎月。那猶如象牙梳遺落在淡淡鍍上一層玫瑰色的雲層中的半輪彎月,頃刻間便同一枚雲絮混在一起,彼此莫辨了。
  海邊松林一片暗綠。準備往那裡停車的釣魚人車上的紅色尾燈,成了醒目的時間標記。
  草莓園路邊出現幾個小孩的身影。薄暮時分不可思議的小孩。神秘的小孩。不知從哪裡竄出,發瘋似地往來嬉鬧。
  草莓園點點處處升起篝火,火舌愈發光亮。
  五時五十分。
  阿透驀地睜開眼睛,發現海灣西南方遠處出現一艘輪船通常肉眼絕對看不出的微乎其微的跡象。他拿起聽筒。一種充分的自信使他未等確認清楚便向電話機伸出手去。
  代理公司。
  「喂喂,我是帝國信號站。大忠號開始出現。」
  西南方蒸騰著淺紅色霧靄的水平線上,現出如被髒污的指頭輕輕一按的痕跡。阿透的眼睛像識別玻璃板上隱約留下的指紋一樣迅速做出判斷。
  根據船名便覽,大忠號是3,850噸位的柳桉木貨輪,全長110米,時速12.4海浬。20海浬以上的僅限於遠洋商船,運木船較慢。
  大忠號使人感到分外親切。它是這清水灣的金指造船廠建造的,去年春天剛剛下水。
  6時。
  大忠號已同駛出那裡的興玉號相遇,以失之交臂的姿影朦朧浮現在玫瑰色的海灣。不妨說,那是奇異的瞬間:日常跚跚的游離夢境,現實慢慢掙脫觀念,詩情可摸可觸,心象可賞可觀……那看上去既無價值可言又有凶險之兆的物像一旦因某種機緣駐留於心,心便立即被其俘獲,產生一種必使世間為之震顫的魔力並且存續下來——果真如此,大忠號是自己心的產物也未可知。起始如羽毛掠過心際的船影,逐漸變成龐然大物。這也是世界其他地方頻頻發生的現象。
  6時10分。
  船朝這邊駛近。由於角度關係,顯得敦敦實實。兩根吊桿如黑色的獨角仙直挺挺地由遠而近。
  6時15分。
  用肉眼也能看得真切的輪船卻依然黑黢黢地趴在水平線上,恰似遺忘在貨架上的物品。由於距離是縱向的,看上去總好像是擱在水平吊橋上的黑酒罈。
  6時半。
  白地紅圈中寫有「N」的煙囪標識傾斜地出現在望遠鏡中。甲板上堆積如山的柳桉木也已看得出來。
  6時50分。
  進入眼前水路的大忠號橫過軀體,紅色的桅燈開始在陰雲遮月的暮色裡閃閃眨眼。它同海市蜃樓般駛向遠方的船擦肩而過。其實兩船之間尚有相當距離,但由於分不出遠近,相交的兩盞紅色桅燈看上去宛如兩支香煙在夜海中對火。
  大忠號是直通船。為了防止甲板上的木材滑入海中,前後兩道牢固的白色柵欄從船舷高高聳起,撐住貨物。木材裝到了極限,吃水線都已淹沒。那在熱帶日光的烤灼下長成的焦茶色粗大樹幹,被好幾道繩索攔腰捆住躺在那裡,活像身強力壯的褐色皮膚的奴隸,死後橫捆在船上運來。
  阿透想起「滿載吃水線規則」那繁瑣得不亞於密林的新海事法。木材滿吃水線分為夏季滿載吃水線以及冬季、冬季北大西洋、熱帶、夏季淡水、熱帶淡水六種。熱帶木材吃水線又分為熱帶區域和季節熱帶區域兩種。大忠號與前者有關,即適用「關於甲板載運木材船舶的特別規定」。阿透饒有興味地讀過具體界定此類規則中「熱帶區域」的緯度線、子午線、南迴歸線等細則,現在仍然記得。
  所謂熱帶區域是:非洲大陸南海岸至西經60度的北緯13度緯度線,由此至北緯10度西經58度點的航程線,由此至西經20度的北緯10度緯度線,由此至北緯30度的西經20度子午線,由此至非洲西岸的北緯30度……由此至印度西岸的……由此至印度東岸的……由此至馬來西亞西岸的……由此至位於北緯30度的越南東岸的亞洲大陸東南海岸……由巴西聖多斯港……由非洲東岸至馬達加斯加西岸的……由蘇易士運河、紅海、亞丁灣、波斯灣……
  由大陸至大陸由大洋至大洋縱橫拉一條看不見的線,被稱為「熱帶」的「熱帶」就會從中躍身而起,一切紛至沓來:椰子、珊瑚礁、碧藍的大海、連綿的積雨雲、特有的風暴、歌喉婉囀的各色鸚鵡……
  每一根柳桉木上都濃墨重彩地貼有黃、紅、綠三色「熱帶」標籤。甲板上堆積的柳桉木自熱帶啟程以來,航海途中曾幾度被熱帶性驟雨淋濕,淋濕的樹幹又幾度輝映過悶熱的星空,時而驚濤襲身,時而被深深潛伏的艷麗甲蟲咬破肌膚。恐怕它做夢也沒想到終點等待自己的,卻是對人們日常無聊生活的奉獻。
  7時。
  大忠號駛過第二座鐵塔。即使駛入的清水港一片燈火燦然。
  由於未按預定時間進港,檢疫和卸貨都要等明晨進行。但阿透還是一個接一個打起電話來:接船部門、引水員、警察、港區管理站、代理公司、海員餐廳、洗衣店。
  「大忠號進入3G水域。」
  「喂喂,我是帝國信號站。大忠進入3G。卸貨嗎?簡直堆積如山。」
  「清水海員餐廳嗎?我是帝國信號。辛苦辛苦。大忠進入3G,請準備。」
  「大忠,是的,是大忠號。已進入3G,請準備。」
  「我是帝國信號。不客氣。大忠進入3G。現在位於三保燈塔海灣。」
  「是警察署嗎?大忠進來了。明天7點吧?明白了。拜託。」
  「大忠,……是大忠號。已進入3G,請準備。」

《豐饒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