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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佛陀世容

(一)悲惨世界

宗教是异常复杂的现象。它作为鸦片烟,蒙蔽麻痹人们于虚幻幸福之中;但广大人民在一定历史时期中如醉如狂吸食它,又经常是对现实苦难的抗议或逃避。宗教艺术也是这样。一般说来,宗教艺术首先是特定时代阶级的宗教宣传品,它们是信仰、崇拜,而不是单纯观赏的对象。它们的美的理想和审美形式是为其宗教内容服务的。中国古代留传下来的主要是佛教石窟艺术。佛教在中国广泛传播流行,并成为门阀地主阶级的意识形态,在整个社会占据统治地位,是在频繁战乱的南北朝。北魏与南梁先后正式宣布或恢复或定为国教,是这种统治的法律标志。它历经隋唐,达到极盛时期,产生出中国化的禅宗教派而走向衰亡。它几乎与门阀士族地主阶级同命运,共始终。它的石窟艺术也随着这种时代的变迁、阶级的升降和现实生活的发展而变化发展,以自己的形象方式反映了中国民族由接受佛教而改造消化它,而最终摆脱它。清醒的理性主义、历史主义的华夏传统终于战胜了反理性的神秘迷狂,这是一个重要而深刻的思想意识的行程。所以,尽管同样是硕大无朋的佛象身躯,同样是五彩缤纷的壁画图景,它的人世内容却并不相同。如以敦煌壁画为主要例证,可以明显看出,北魏、隋、唐(初、盛、中、晚)、五代、宋这些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神的世界。不但题材、主题不同,而且面貌、风度也异。宗教毕竟只是现实的麻药,天上到底仍是人间的折射。下面粗分为(甲)魏、(乙)唐前期和(丙)唐后期、五代及宋三个时期和类型来谈。

无论是云岗、敦煌、麦积山,中国石窟艺术最早要推北魏洞窟,印度传来的佛传、佛本生等印度题材占据了这些洞窟的壁画画面。其中,以割肉贸鸽、舍身饲虎、须达拏好善乐施和五百强盗剜目故事等最为普遍。

割肉贸鸽故事即所谓“尸毗王本生”。“尸毗王者,今佛身是也”,即释迦牟尼成佛前经历过许多生世中的一个。这故事是说,一只小鸽为饿鹰追逐,逃匿到尸毗王怀中求救,尸毗王对鹰说,你不要吃这小鸽。鹰说,我不吃鲜肉就要饿死。你为何不怜惜我呢?尸毗王于是用一杆秤一端是鸽,一端放同等重量的从自己腿上割下来的鲜肉,用自己的血肉来换下鸽子的生命。但是很奇怪,把整个股肉、臂肉都割尽了,也仍没小鸽重。尸毗王竭尽全部气力把整个自己投在秤盘上,即以自己的生命和一切来作抵偿。结果大地震动,鹰、鸽不见,原来这是神来试探他的,如是云云。一般壁画中贸鸽故事所选择的场面,大多是割肉的景象[图版28]:所谓佛前生的尸毗王盘腿端坐,身躯髙大,头微侧,目下视,安详镇定,无所畏惧,决心用自己的血肉来换下鸽子的生命。他一手抬举胸前,另手手心站着被饿鹰追逐而向他求救的小鸽。下面则是矮小而满脸凶狠的刽子手在割腿肉,鲜血淋漓。周围配以各色表情人物,或恐惧、或哀伤、或感叹。飘逸流动的菩萨飞舞在旁,像音乐和声般地以流畅而强烈的音响衬托出这庄严的主题。整个画面企图在肉体的极端痛苦中突出心灵的平静和崇高。

“舍身饲虎”是佛的另一本生故事,说的是摩诃国有三位王子同行出游,在一座山岩下看见七只初生的小虎,围绕着奄奄欲毙的、饿瘦了的母虎。最小的王子发愿牺牲自己以救饿虎。他把两位哥哥催回去后,就投身虎口。但这虎竟没气力去吃他。他于是从自己身上刺出血来,又从高岩跳下,坠身虎旁。饿虎舐食王子流出的血后,恢复了气力,便把王子吃了,只剩下一堆骨头和毛发。当两位哥哥回来找他时,只看到这堆残骸与血渍,于是悲哭告知国王父母,在该处建立了一座宝塔。如此等等。

壁画以单幅或长幅连环场景[图版29],表现它的各个环节:山岩下七只初生小虎环绕着奄奄欲毙、饿极了的母虎,小王子从高岩跳下坠身虎旁,饿虎舐食王子,父母悲泣,建立宝塔,等等。其中最突出的是饲虎的画面。故事和场景比割肉贸鸽更为阴森凄厉,意图正是要在这愈发悲惨的苦难中来托出灵魂的善良与美丽。

其实,老虎又有甚么可怜惜的呢?也硬要自愿付出生命和一切,那就不必说人世间的一般牺牲了。连所谓王子、国王都如此“自我牺牲”,那就不必说一般的老百姓了。这是统治者的自我慰安和欺骗,又是他们撒向人间的鸦片和麻药。它是一种地道的反理性的宗教迷狂,其艺术音调是激昂、狂热、紧张、粗犷的。我们今天在这早已褪掉颜色、失去本来面目的壁画图像中,从这依稀可辨的大体轮廓中,仍可以感受到那种带有刺激性的热烈迷狂的气氛和情调:山村野外的荒凉环境,活跃飘动的人兽形象,奔驰放肆的线条旋律,运动型的形体姿态……,成功地渲染和烘托出了这些迷狂的艺术主题和题材,它构成了北魏壁画的基本美学特征。黑格尔论欧洲中世纪宗教艺术时曾说,这是把苦痛和对于苦痛的意识和感觉当作真正的目的,在苦痛中愈意识到所舍弃的东西的价值和自己对它们的喜爱,愈长久不息地观看自己的这种舍弃,便愈发感受到把这种考验强加给自己身上的心灵的丰富。(见黑格尔:《美学》第2卷)。黑格尔的论述完全适合这里。

须达拏好善乐施的故事是说,太子须达拏性好施舍,凡向他乞求,无不答应。他把国宝白象施舍给了敌国,国王大怒,驱逐他出国。他带着妻儿四口坐马车入山。走不多远,有二人乞马,太子给了他们。又走不远,有人乞车,又给了。他和妻子各抱一子继续前进。又有人乞衣,他把衣服施舍了。车马衣物钱财全施舍光,来到山中住下。不久又有人求乞,两个孩子怕自己被父亲施舍掉,便躲藏起来。但太子终于把这两个战栗着的小孩找出来,用绳子捆缚起来送给了乞求者。孩子们依恋父母不肯走,乞求者用鞭子抽得他们出血,太子虽然难过下泪,但仍让孩子被牵走以实现他的施舍。

五百强盗的故事是说,五百强盗造反,与官兵交战,被擒获后受剜眼重刑,在山村中哭嚎震野,痛苦万分。佛以药使眼复明,便都皈依了佛法。

这些故事比割肉、饲虎之类,更是现实人间的直接写照,但是严重歪曲了的写照。财产衣物被剥夺干净,亲生儿女被捆缚牵走,造反、受刑,……所有这些不都是当时广大人民所常见所亲历的真实景象和生活么?却都被用来宣扬忍受痛苦、自我牺牲,悲苦冤屈也不要忿怒反抗,以换取屡世苦修成佛。可是具体形象毕竟髙于抽象教义,活生生的、血淋淋的割肉、饲虎、“施舍”儿女、造反剜眼等等艺术场景本身,是如此悲惨残酷得不合常情,给人感受到的不又正是对当时压迫剥削的无声抗议么?如马克思所说,“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情感,正像它是没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页)当时的现实是:从东汉帝国的瓦解到李唐王朝的统一,四百年间尽管有短暂的和平和局部安定(如西晋、苻秦、北魏等,当时长安、洛阳也曾繁盛一时),整个社会总的说来是长时期处在无休止的战祸、饥荒、疾疫、动乱之中,阶级和民族的压迫剥削采取了极为残酷野蛮的原始形态,大规模的屠杀成了家常便饭,阶级之间的、民族之间的、统治集团之间的、皇室宗族之间的反复的、经常的杀戮和毁灭,弥漫于这一历史时期。曹魏建安时便曾经是“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诗)。西晋八王之乱揭开了社会更大动乱的序幕,从此之后,便经常是:“白骨蔽野,百无一存”(《晋书·贾疋传》)、“道路断绝,千里无烟”(《晋书·苻坚载纪》)、“身祸家破,阖门比屋”(《宋书·谢灵运传》)、“饿死衢路,无人收识”(《魏书·髙祖纪》)…。这种记载,史不绝书。中原十六国是此起彼伏,战乱不已,杀戮残酷。偏安江左的东晋南朝也是军阀更替,皇族残杀,朝代屡换。南北朝显赫一时的皇家贵族,经常是刹那间灰飞烟灭,变成死尸或沦为奴隶。下层百姓的无穷苦难更不待言,他们为了逃避兵役和剥夺,便只好抛家弃子,披上袈裟,“假慕沙门,实避调役”(《魏书·释老志》)。总之,现实生活是如此的悲苦,生命宛如朝露,身家毫无保证,命运不可捉摸,生活无可眷恋,人生充满着悲伤、惨痛、恐怖、牺牲,事物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公平”与“合理”,也毫不遵循什么正常的因果和规律。好人遭恶报,坏蛋占上风,身家不相保,一生尽苦辛…。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这似乎非理性所能解答,也不是传统的儒家孔孟或道家老庄所能说明。于是佛教便走进了人们的心灵。既然现实世界毫无公平和合理可言,于是把因果寄托于轮回,把合理委之于“来生”和“天国”。“经曰,业有三报,一者现报,二者生报,三者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苦乐即此身受。生报者,次身便受。后报者,或二生或三生,百千万生,然后乃受”(《广弘明集卷八·道安二教论》)。可以想象,在当时极端残醅野蛮的战争动乱和阶级压迫下,跪倒或端坐在这些宗教图像故事面前的渺小的生灵们,将以何等狂热激动而又异常复杂的感受和情绪,来进行自己灵魂的洗礼。众多僧侣佛徒的所谓坐禅入定实际将是多么痛苦和勉强。礼佛的僧俗只得把宗教石窟当作现实生活的花朵、人间苦难的圣地,把一切美妙的想望、无数悲伤的叹息、慰安的纸花、轻柔的梦境,统统在这里放下,努力忘却现实中的一切不公平、不合理。从而也就变得更加卑屈顺从,逆来顺受,更加作出“自我牺牲”以获取神的恩宠。在这个时代早已过去了的今天,我们将如同诵读一首悲怆的古诗或翻阅一本苦难的小说,在这些艺术图景中,仍可感受到那通过美学形式积淀着的历史的现实和人生。沉重阴郁的故事表现在如此强烈动荡的形式中,正可以体会到它们当时吸引、煽动和麻醉人们去皈依天国的那种美学情感的力量。

洞窟的主人并非壁画,而是雕塑。前者不过是后者的陪衬和烘托。四周壁画的图景故事,是为了托出中间的佛身。信仰需要对象,膜拜需要形体。人的现实地位愈渺小,膜拜的佛的身躯便愈髙大。然而这又是何等强烈的艺术对比:热烈激昂的壁画故事陪衬烘托出的,恰恰是异常宁静的主人。北魏的雕塑,从云岗早期的威严庄重到龙门、敦煌,特别是麦积山成熟期的秀骨清相、长脸细颈、衣褶繁复而飘动,那种神情奕奕,飘逸自得,似乎去尽人间烟火气的风度,形成了中国雕塑艺术的理想美的高峰。人们把希望、美好、理想都集中地寄托在它身上。它是包含各种潜在的精神可能性的神,内容宽泛而不定。它并没有显示出仁爱、慈祥、关怀世间等神情,它所表现的恰好是对世间一切的完全超脱。尽管身体前倾,目光下视,但对人世似乎并不关心或动心。相反,它以对人世现实的轻视,以洞察一切的睿智的微笑为特征,并且就在那惊恐、阴冷、血肉淋漓的四周壁画的悲惨世界中,显示出他的宁静、高超、飘逸和睿智[图版30]。似乎肉体愈摧残,心灵愈丰满;身体愈瘦削,精神愈髙妙;现实愈悲惨,神象愈美丽;人世愈愚蠢、低劣,神的微笑便愈睿智、高超……。在巨大的、智慧的、超然的神象面前匐伏着蝼蚁般的生命,而蝼蚁们的渺小生命居然建立起如此巨大而不朽的“公平”主宰,也正好折射着对深重现实苦难的无可奈何的强烈抗议。

但他们又仍然是当时人间的形体、神情、面相和风度的理想凝聚。尽管同样向神像祈祷,不同阶级的苦难毕竟不同,对佛的恳求和憧憬也并不一样。梁武帝赎回舍身的巨款和下层人民的“卖儿贴妇钱”尽管投进了那同一的巨大佛像中,但它们对象化的要求却仍有本质的区别。被压迫者跪倒在佛像前,是为了解除苦难,祈求来生幸福。统治者匍伏在佛像前,是要求人民像他匐伏在神的脚下一样,他要作为神的化身来永远统治人间,正像他想象神作为他的化身来统治天上一样。并非偶然,云岗佛像的面貌恰好是地上君主的忠实写照,连脸上脚上的黑疮也相吻合。“是年诏有司为石像,令如帝身,既成,颜上足下各有黑石,冥同帝体上下黑子”(《魏书·释老志》)。当时大量的佛像雕塑更完全是门阀士族贵族的审美理想的体现:某种病态的痩削身躯,不可言说的深意微笑,洞悉哲理的智慧神情,摆脱世俗的潇洒风度…,都正是魏晋以来这个阶级所追求向往的美的最髙标准。如上一章所已说明,《世说新语》记载描述了那么多的声音笑貌,传闻逸事,目的都在表彰和树立这个阶级这种理想的人格:智慧的内心和脱俗的风度是其中最重要的两点。佛教传播并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之后,统治阶级便借雕塑把他们这种理想人格表现出来了。信仰与思辨的结合本是南朝佛教的特征,可思辨的信仰与可信仰的思辨成为南朝门阀贵族士大夫安息心灵解脱苦恼的最佳选择,给了这批饱学深思的士大夫以精神的满足。这也表现到整个艺术领域和佛像雕塑(例如禅观决疑的弥勒)上。被谢赫《古画品录》列为第一的陆探微,以“秀骨清相,似觉生动,令人懔懔若对神明”为特征,顾悟之也是“刻削为容仪”,以描绘“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出名的。北方的实力和军威虽胜过南朝,却一直认南朝文化为华夏正统。从习凿齿(东晋)王肃(宋、齐)到王褒,庾信(陈),数百年南士入北,均倍受敬重,记载颇多。北齐高欢便说:“江东……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北齐书·杜弼传》),仍是以南朝为文化正统学习榜样。所以,江南的画家与塞北的塑匠,艺术风格和作品面貌,如此吻合,便不奇怪了。今天留下来的佛教艺术尽管都在北方石窟,但他们所代表的,却是当时作为整体的中国一代的精神风貌。印度佛教艺术那种种接吻、扭腰、乳部突出、性的刺激、过大的动作姿态等等,被完全排除。连雕塑、壁画的外形式(结构、色、线、装饰、图案等)也都中国化了。其中,雕塑——作为智能的思辨决疑的神,更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美的理想的集中表现。

(二)虚幻颂歌

跟长期分裂和连绵战祸的南北朝相映对的,是隋唐的统一和较长时间的和平与稳定。与此相适应,在艺术领域内,从北周、隋开始,雕塑的面容和形体、壁画的题材和风格都开始明显地变化,经初唐继续发展,到盛唐确立而成熟,形成与北魏的悲惨世界对映的另一种美的典型。

先说雕塑。秀骨清相、婉雅俊逸明显消退,隋塑的方面大耳、短颈粗体、朴达拙重是过渡特征,到唐代,便以健康丰满的形态出现了。与那种超凡绝尘、充满不可言说的智慧和精神性不同,唐代雕塑代之以更多的人情味和亲切感。佛像变得更慈祥和蔼,关怀现世,似乎极愿接近人间,帮助人们。他不复是超然自得、高不可攀的思辨神灵,而是作为管辖世事可向之请求的权威主宰。

唐窟不再有草庐、洞穴的残迹,而是舒适的房间。菩萨不再向前倾斜,而是安安稳稳地坐着或站着。更重要的是,不再是概括性极大、含义不可捉摸、分化不明显的三佛或一佛二菩萨;而是分工更为确定,各有不同职能,地位也非常明确的一铺佛像或一组菩萨。这里以比前远为确定的形态展示出与各统治功能、职责相适应的神情面相和体貌姿式。本尊的严肃祥和[图版31],阿难的朴实温顺,伽叶的沉重认真,菩萨的文静矜持,天王的威武强壮[图版32],力士的凶猛暴烈,或展示力量,或表现仁慈,或显映天真作为虔诚的范本,或露出饱历洽桑以作为可信赖的引导。这样,形象更具体化、世俗化;精神性减低,理想更分化,不只是那含义甚多而捉摸不定的神秘微笑了。

这当然是进一步的中国化,儒家的教义深入地渗进了佛堂。与欧洲不同,在中国,宗教是从属于、服从于政治的,佛教愈来愈被封建帝王和官府所支配管辖,作为维护封建政治体系的自觉工具。从“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魏书·释老志》),到“常乘舆赴讲,观者号为秃头官家”(《高僧传·慧能》),从教义到官阶,都日益与儒家合流靠拢。沙门毕竟“拜王者,报父母”,“法果每言,太祖……即是当今如来,沙门宜应尽礼”(《魏书·释老志》),连佛教内部的头目也领官俸有官阶,“自姚秦命僧剨为僧正,秩同侍中,此则公给食俸之始也”,(《大宋僧史略》卷中)“言僧正者何?正,政也,自正正人,克敷政令,故云也”。(同上)《报父母恩重经》则成为唐代异常流行的经文。自南北朝以来,儒佛道互相攻讦辩论之后,在唐代便逐渐协调共存,而宗教服务于政治、伦常的儒家思想终于渗入佛宗。佛教各宗首领出入宫庭,它的外地上层也被赞为“利根事佛,余力通儒,举君臣父子之义,教尔青襟。……遂使悍戾者好空恶杀,义勇者徇国忘家,稗助至多…”(《杜樊川集·卷廿:敦煌郡僧正慧宛除临坛大德制》),已非常符合儒家的要求了。在艺术上,唐代佛教雕塑中,温柔敦厚关心世事的神情笑貌和君君臣臣各有职守的统治秩序,充分表现了宗教与儒家的彻底的同化合流。于是,既有执行镇压职能、凶猛吓人连筋肉也凸出的天王、力士,也有执行欺骗职能、异常和蔼可亲的菩萨、观音,最后是那端居中央雍容大度无为而无不为的本尊佛相。过去、现在、未来诸佛的巨大无边,也不再表现为以前北魏时期那种千篇一律而同语反复的无数小千佛,它聪明地表现为由少数几个形象有机组合的整体。这当然是思想(包括佛教宗派)和艺术的进一步的变化和发展。这里的佛堂是具体而微的天上的李唐王朝、封建的中华佛国。它的整个艺术从属和服务于这一点。它的雕塑具有这样一种不离人间而又高出于人间,髙出人间而又接近人间的典型特征。它既不同于只高出人间的魏,也不同于只不离人间的宋。龙门、敦煌、天龙山的许多唐代雕塑都如此,而龙门奉先寺那一组佛像,特别是本尊大佛——以十余米髙大的形象,表现如此亲切动人的美丽神情——是中国古代雕塑作品中的最高代表。

壁画的转变遵循了同样的方向。不但同一题材的人物形象有了变化,例如维摩诘由六朝“清羸示病之容”,变而为健壮的老头,而且题材和主题本身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与中国传统思想“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本不相投的那些印度传来的饲虎、贸鸽、施舍儿女等故事,那些残酷悲惨的场景图画,终于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各种“净土变”,即各种幻想出来的“极乐世界”的佛国景象:“彼佛土……琉璃为地,金绳界道,城阙宫阁,轩窗罗网,皆七宝成”。于是在壁画[图版34]中举目便是金楼宝宇,仙山琼阁,满堂丝竹,尽日笙箫;佛坐莲花中央,环绕着圣众;座前乐队,钟鼓齐鸣;座后彩云缭绕,飞天散花;地下是异草奇花,花团锦簇。这里没有流血牺牲,没有山林荒野,没有老虎野鹿。有的是华贵绚烂的色调,圆润流利的线条,丰满柔和的构图,闹热欢乐的氛围。衣襟飘动的舞蹈美替代了动作强烈的运动美,丰满圆润的女使替代了瘦削超脱的士夫,绚烂华丽代替了粗犷狂放。马也由痩劲而丰肥,飞天也由男而女,……整个场景、气氛、旋律、情调,连服饰衣装也完全不同于上一时期了。如果说,北魏的壁画是用对悲惨现实和苦痛牺牲的描述来求得心灵的喘息和神的恩宠,那么,在隋唐则刚好相反,是以对欢乐和幸福的幻想来取得心灵的满足和精神的慰安。

如果用故事来比故事就更明显。围绕着唐代的“经变”,也有各种“未生怨”“十六观”之类的佛经故事。其中,“恶友品”是最常见的一种。故事是说,善友与恶友两太子率同行五百人出外求宝珠。路途艰苦,恶友折回。太子善友历尽艰险求得宝珠,归途中为恶友抢去,并被恶友刺盲双目。善友盲后作弹筝手,流落异国作看园人,国王公主闻他弹筝[图版33]而相慕恋,不顾国王反对,终于许身给他。婚后善友双目复明,回到祖国,使思念他的父母双目盲而复明,且宽赦恶友,一家团聚,举国欢腾。

这个故事与北魏那些悲惨故事相比,趣味和理想相距何等惊人。正是这种中国味的人情世态大团圆,在雕塑、壁画中共同体现了新时期的精神。

艺术趣味和审美理想的转变并非艺术本身所能决定;决定它们的归根到底仍然是现实生活。朝不保夕、人命如草的历史时期终成过去,相对稳定的和平年代、繁荣昌盛的统一王朝,曾使边疆各地在向佛菩萨祈求的发愿文中,也向往来生“转生中国”。社会向前发展,门阀士族已走向下坡,非身份性的世俗官僚地主日益得势,在经济、政治、军事和社会氛围、心理情绪方面都出现了新的因素和景象。这也渗入了佛教及其艺术之中。

由于下层不像南北朝那样悲惨,上层也能比较安心地沉浸在歌舞升平的世间享受中。阶级斗争的具体形势有变化,于是对佛国的想望和宗教的要求便有变化。精神统治不再需要用吓人的残酷苦难,而以表面诱人的天堂幸福生活更为适宜于进行麻痹。于是,在石窟中,雕塑与壁画不是以强烈对比的矛盾(崇髙)而是以相互补充的和谐(优美)为特征了。唐代壁画“经变”描绘的并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以皇室宫廷和上层贵族为蓝本的理想画图[图版34];雕塑的佛相也不是现实的普通的人为模特儿,而是以生活得很好、体态丰满的上层贵族为标本。跪倒在经变和佛相面前,是钦羡、追求,与北魏本生故事和佛像叫人畏惧而自我舍弃,其心理状态和审美感受是大不一样了。天上与人间不是以彼此对立而是以相互接近为特征。这里奏出的,是一曲幸福存梦想、企图引人入胜的虚幻的颂歌。

(三)走向世俗

除却先秦不论,中国古代社会有三大转折。这转折的起点分别为魏晋、中唐、明中叶。社会转折的变化,也鲜明地表现在整个意识形态上,包括文艺领域和美的理想。开始于中唐社会的主要变化是均田制不再实行,租庸调废止,代之缴纳货币;南北经济交流、贸易发达;科举制度确立;非身份性的世俗地主势力大增并逐步掌握或参预各级政权。在社会上,中上层广泛追求豪华、欢乐、奢侈、享受。中国封建社会开始走向它的后期。到北宋,这一历史变化完成了。就敦煌壁画说,由中唐开始的这一转折也是很明白的。

盛唐壁画中那些身躯高大的菩萨行列在中唐消失,更多是渲染“经变”:人物成为次要,着意描绘的是热闹繁复的场景,它们几乎占据了整个墙壁。到晚唐五代,这一点更为突出:“经变”种类增多,而神像(人物)却愈发变小。色彩俗艳,由华贵而趋富丽,装饰风味日益浓厚。初盛唐圆润中带遒劲的线条、旋律,到这时变得纤纤秀柔,有时甚至有点草率了。

菩萨(神)小了,供养人(人)的形象却愈来愈大,有的身材和盛唐的菩萨差不多,个别的甚至超过。他们一如当时的上层贵族,盛装华服,并各按现实的尊卑长幼顺序排列。如果说,以前还是人间的神化,那么现在凸出来的已是现实的人间——不过只是人间的上层罢了。很明白,人的现实生活这时显然比那些千篇一律、尽管华贵毕竟单调的“净土变”、“说法图”和幻想的西方极乐世界,对人们更富有吸引力,更感到有兴味。壁画开始真正走向现实,欢歌在今日,人世即天堂。

试看晚唐五代敦煌壁画中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图版35]、《宋国夫人出行图》,它们本是现实生活的写真,却涂绘在供养佛的庙堂石窟里,并且占有那么显赫的位置和面积。

张议潮是晚唐收复河西的民族英雄,画面上战马成行,旌旗飘扬,号角与鼓乐齐鸣,武士和文官并列,雄壮威武,完全是对当时史实的形象歌颂。《宋国夫人出行图》中的马车、杂技、舞乐9也完全是世间生活的描写。在中原,吴道子让位于周昉、张萱,专门的人物画家、山水花鸟画家在陆续出现。在敦煌,世俗场景大规模地侵入了佛国圣地,它实际标志着宗教艺术将彻底让位于世俗的现实艺术。

正是对现实生活的审美兴味的加浓,使壁画中的所谓“生活小景”在这一时期也愈发增多;上层的得医、宴会、阅兵…,中下层的行旅、耕作、挤奶、拉纤…,虽然其中有些是为了配合佛教经文,许多却纯是与宗教无关的独立场景,它们表现了对真正的现实世俗生活的同一意兴。它的重要历史意义在于:人世的生活毕竟战胜了天国的信仰,而艺术形象远远大过了宗教教义。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对山水、楼台的描画也多了起来。不再是北魏壁画“人大于山,水不容泛”,即山林纯粹作为宗教题材象征(符号)式的环境背景,山水画开始写实,具有了可独立观赏的意义,宋代洞窟的《五台山图》便是例子。

连壁画故事本身也展现了这一变化。五代“经变”壁画中最流行的《劳度叉斗圣变》,说的是一个斗法故事:劳度叉变作花果盛开的大树,舍利佛唤起旋风吹拔树根;劳度叉化为宝池,舍利佛变作白象把池水吸干;劳度叉先后化作山、龙、牛,舍利佛便化为力士、金翅鸟、狮子王,把前者一一吃掉……如此等等。这与其说是用宗教教义来劝导人,不如说是用世俗的戏剧性来吸引人;这与其说是用说法来令人崇拜,不如说用说书来令人娱悦。宗教及其虔诚就这样从艺术领域里被逐渐挤了出去。

其他领域也是这样,例如,当时寺院的所谓“俗讲”极为盛行,但内容已不是什么佛经教义,也不是六朝名士的“空”“有”思辨,而是地道的世俗生活、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它们甚至与宗教几乎没有多少牵连,纯系为寺院的财政收入而招徕听众,像《汉将王陵变》、《季布骂阵文》以及关于伍子胥的小说等等。“聚众谈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唐]赵璘:《因话录》,参阅向达《唐代俗讲考》)寺院“俗讲”,实际已是宋人平话和市民文艺的先声了。

禅宗在中唐以来盛行不已,压倒所有其它佛教宗派,则是这种情况在理论上的表现。哲学与艺术恰好并行。本来,从魏晋玄学的有无之辨到南朝佛学的形神之争,佛教是以其细致思辨来俘虏门阀贵族这个当时中国文化的代表阶级的,使他们愈钻愈深,乐而忘返。哲理的思辨竟在宗教的信仰中找到了丰富的课题,魏晋以来人生悲歌逐渐减少,代之以陶醉在这思辨与信仰相结合的独特鸦片之中。“释迦如来功济大千,惠流尘境。等生死者叹其达观,览文义者贵其妙明”(《魏书·释老志》)。也因为这样,在信仰中仍然保持了一定的理性思辨,中国永远没有产生像印度教的梵天、湿婆之类极端神秘恐怖的观念和信仰,印度传来的反理性的迷狂故事,在现实生活稍有改变后很快也就退出历史和艺术舞台。更进一步,在理论上终于出现了要求信仰与生活完全统一起来的禅宗。不要那一切繁琐宗教教义和仪式;不必出家,也可成佛;不必那样自我牺牲、苦修苦练,也可成佛。并且,成佛也就是不成佛,在日常生活中保持或具有一种超脱的心灵境界也就是成佛。从“顿悟成佛”到“呵佛骂祖”,从“人皆有佛性”到“山还是山,水还是水”,重要的不只是“从凡入圣”,而更是“从圣入凡”,同平常人、日常生活表面完全一样,只是精神境界不同而已。“担水砍柴,莫非妙道”,“语默动静,一切声色,尽是佛事”(《古尊宿语录》卷三)。这样,结论自然就是,并不需要一"种什么特殊对象的宗教信仰和特殊形体的偶像崇拜。正如宗教艺术将为世俗艺术所完全替代,宗教哲学包括禅宗也将为世俗哲学的宋儒所完全替代。宗教迷狂在中国逐渐走向衰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一切,当然又是以中国社会由中古进入近古(封建后期)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关系的重要变动为现实基础的。

所以,走进完成了这一社会转折的敦煌宋代石窟,便感到那已是失去一切的宗教艺术:尽管洞窟极大,但精神全无。壁画上的菩萨行列尽管多而且大,但毫无生气,简直像影子或剪纸般地贴在墙上,图式化概念化极为明显。甚至连似乎是纯粹形式美的图案也如此:北魏图案的活跃跳动,唐代图案的自由舒展全没有了,有的只是规范化了的呆板回文,整个洞窟给人以一派清凉、贫乏、无力、呆滞的感受。只有近于写实的山水楼台(如《天台山图》)还略有可看,但那已不是宗教艺术了。在这种洞窟里,令人想起的是宋代的理学:既没有宗教的热情,又缺乏深刻的思辨。艺术与哲学竟是这样的近似。

《酉阳杂俎》记唐代韩干的宗教画已经是贵族家中的“妓小小写真”,神的形象已完全人间化、世俗化。宋代雕塑则充分体现了这一特征。无论是大足石刻、晋祠宋塑以及麦积山的著名宋塑[图版36、37],都创造了迥然有异于魏、唐的另一种雕塑美的典范。它不是思辨的神(魏)或主宰的神(唐),而完全是世俗的神,即人的形象。它比唐代更为写实,更为逼真,更为具体,更为可亲甚至可昵。大足北山那些观音、文殊、普贤等神像,面容柔嫩,眼角微斜,秀丽妩媚,文弱动人。麦积山、敦煌等处的宋塑也都如此,更不用说晋祠的那些有名的侍女像了,大足、麦积山那些最为成功的作品——优美俊丽的形象正是真实的人间妇女,它们实际已不属于宗教艺术的范围,也没有多少宗教的作用和意味了。

可见,把历时数百年之久的中国佛教艺术当作一个混沌的整体对待是不行的,重要的是历史的分析和具体的探索。从天上人间的强烈对照到它们之间的接近和谐,到完全合为一体;由接受和发展宗教艺术到它的逐渐消亡,这是一个漫长而曲折复杂的过程,但艺术思潮和美的理想这种发展变化却完全是合乎规律性的。在宗教雕塑里,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变异,有各种不同的审美标准和美的理想。概括说来,大体(也只是大体)可划为三种:即魏、唐、宋。一以理想胜(魏),一以现实胜(宋),一以二者结合胜(唐)。它们的美不同。在这三种类型中,都各有其成功与失败、优秀与拙劣的作品(并且三种有时也不能截然划分)。随着今天人们爱好的不同,也可以各有选择和偏好。作为类型(不是个别作品),本文作者比较推崇第一种,因为它比较充分地运用了雕塑这门艺术的种类特性:以静态人体的大致轮廓,表达出高度概括性的令人景仰的对象和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