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唐詩:中國人的千古絕唱

中國是詩的國度。尤其在唐代,中國古典詩歌達到全盛時期。唐代三百年間,湧現出大批優秀詩人和傑出的詩歌作品。清代所編《全唐詩》,收錄二千三百多位詩人,共四萬八千九百多首詩。唐代詩歌數量極大,題材廣泛,意象和風格多樣化,出現大量思想性和藝術性完美結合的作品,真正是一個百花齊放的黃金時代。唐詩是中國人的千古絕唱。

值得我們今天吟誦的唐代詩歌太多。下面我們只介紹三位大詩人。因為這三位大詩人的詩歌所蘊涵的中國文化的意味和情趣,最有代表性。

葉毓中   唐詩詩意圖

杜甫詩的沉鬱之美

杜甫詩的美感,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是沉鬱。

「沉鬱」的文化內涵,是儒家的「仁」。

儒家的「仁」是一種普遍的人類同情、人間關愛之情,即孔子所說的「泛愛眾」、「愛人」。這種人類同情、人間關愛之情,滲透在杜甫的作品之中,凝結為一種獨特的美,就是沉鬱。

杜甫詩的沉鬱,一個特色是對於人間疾苦的深切體驗和同情。這是杜甫的個人命運和國家動亂、人民苦難結合在一起,從而引發的體驗和感受。杜甫的《北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兵車行》以及「三吏」(《石壕吏》、《新安吏》、《潼關吏》)、「三別」(《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都是這方面的典型。如《兵車行》一開頭就描寫戰爭使老百姓妻離子散:「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結尾對無數士兵在戰爭中喪失生命發出悲歎:「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怨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三吏」、「三別」也是寫戰爭帶給人民的災難。《新婚別》是寫「暮婚晨告別」的一夜夫妻,《垂老別》是寫老翁被征去打仗,與老妻惜別,《無家別》是寫還鄉後無家可歸,重又被征去打仗的士兵。如《新安吏》中的詩句: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

杜甫《江畔獨步尋花》插圖   明   黃鳳池繪

「有母送」描述出母子生離死別之恨,「獨伶俜」又寫出茫茫無告的悲哀。水流嗚咽,和人們的哭聲攪成一片。這種沉鬱就來自詩人對人間疾苦的深厚的同情。又如《新婚別》中的詩句: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大小必雙翔」、「與君永相望」,都是一字一淚,這種沉鬱,也是來自真摯的人間關愛之情。

杜甫詩的沉鬱,還有一個特色,就是由對人世滄桑的深切體驗而引發的一種人生的悲涼感和歷史的蒼茫感。如寫諸葛亮的《蜀相》:「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首詩就瀰漫著一種人生和歷史的悲涼感。又如寫王昭君的《詠懷古跡》;「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這首詩也有一種人生和歷史的蒼涼感。

這就是杜甫詩的沉鬱之美,它蘊涵著一種對於人間疾苦的深厚的同情,同時瀰漫著一種人生、歷史的悲涼感和蒼茫感。如果不是有至深的仁心,如果不是對人生有至深的愛,如果對於人生和歷史沒有至深的體驗,是不可能達到這種境界的。

李白詩的飄逸之美

李白詩的美感,用一詞來概括,就是「飄逸」。

「飄逸」的文化內涵,是道家的「游」。

道家的「游」有兩個內容,一是精神的自由超脫,一是人與大自然的生命融為一體。

讀李白的詩,誰都可以強烈感受到一種自由超脫的精神。「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這都是掙脫一切束縛的自由超脫的意象世界,也就是莊子的逍遙無羈的「游」的境界。同時,人們從李白詩中又都可以強烈感受到一種人與大自然生命融為一體的情趣,如「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捫天摘匏瓜,恍惚不憶歸。舉手弄清淺,誤攀織女機。」「西上太白峰,夕陽窮登攀。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願乘泠風去,直出浮雲間。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一別武功去,何時更復還?」都是人與大自然的生命融為一體的意象世界。李白最有名的詩篇之一《夢遊天姥吟留別》,用豐富的想像力寫出了一個縹緲奇幻、色彩繽紛的夢幻的神仙世界,「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這是一個自由的精神世界,又是一個人與大自然生命融為一體的世界,總之是一個體現道家的「游」的意趣的藝術世界。

葉毓中   唐詩詩意圖

李白詩的這種飄逸之美,給人一種特殊的美感。

飄逸的美感是雄渾闊大、驚心動魄的美感。這種闊大,不是一般視覺空間的大,而是超越時空、無所不包的大。像李白的《蜀道難》和《夢遊天姥吟留別》這兩首著名的長詩,有如雄渾闊大的交響樂,不僅有宏大的空間,宏偉的氣勢,排山倒海,一瀉千里,而且神幻瑰麗,天地間一切奇險、荒怪的情景無所不包,令人驚心動魄。如《蜀道難》:

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歎。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這是一曲雄渾闊大的交響樂。沒有神幻瑰麗、奇險荒怪的情景,就不能構成這樣驚心動魄的交響樂。所以杜甫說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飄逸的美感是意氣風發的美感。李白稱讚謝朓等人的詩「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李白自己的很多詩都有這種意氣風發、放達不羈、逸興飛揚的美感。

飄逸的美感是清新自然的美感。李白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李白的詩天真素樸、清新自然,沒有絲毫的雕琢。這在李白寫的絕句和樂府詩中表現得最突出。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這些詩都給人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李白的詩,給人雄渾闊大、驚心動魄的美感,給人意氣風發的美感,給人清新自然的美感,這就是飄逸之美。

王維詩的空靈之美

王維詩的美感,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是「空靈」。

「空靈」的文化內涵,是禪宗的「悟」。

禪宗主張在普通的、日常的、富有生命的感性現象中,特別是在大自然的景象中,去領悟那永恆的宇宙本體。這就是禪宗的悟。一旦有了這種領悟和體驗,就會得到一種喜悅。這種禪悟和禪悅,表現在詩歌中,形成一種特殊的美,就是空靈。

《五燈會元》記載了天柱崇惠禪師和門徒的對話。門徒問:「如何是禪人當下境界?」禪師回答:「萬古長空,一朝風月。」這是很有名的兩句話。「萬古長空」,象徵著天地的悠悠,這是無限,是永恆。「一朝風月」,則顯出宇宙的生機,大化的流行,這是當下,是瞬間。禪宗就是要人們從現實世界當下的生機去悟那宇宙的無限和永恆。因為只有通過「一朝風月」,才能悟到「萬古長空」。反過來,只有領悟到「萬古長空」,才能真正珍惜和享受「一朝風月」的美。這就是禪宗的「悟」。禪宗的「悟」就是一種瞬間永恆的形而上的體驗。

葉毓中   唐詩詩意圖

王維的詩,最充分地體現了禪宗這種「悟」的意蘊。

下面我們看王維的幾首詩,這些詩都非常有名。第一首《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這一首寫的是空山密林中傍晚時分的瞬間感受。「空山不見人」,這是「空」。這時傳來了人聲。有人聲而不見人,似有還無,更顯出「空」。只有落日餘暉,照在苔蘚之上。但這個景色也是暫時的,它將消失在永恆的空寂之中。

第二首《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西湖湖心亭一角

這一首寫一個無人的境界。在空寂的山中,只有猩紅色的木蘭花在自開自落。木蘭花是「色」,是「有」,而整個環境是「空」,是「無」。

第三首《鳥鳴澗》: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這一首也是寫一個靜夜山空的境界。桂花飄落,著地無聲。這個世界實在太靜了,月亮出來,竟然使山中的鳥兒受驚,發出鳴叫聲。

王維的這幾首詩,都呈現出一個色彩明麗而又幽深清遠的意象世界,而在這個意象世界中,又傳達了詩人對於無限和永恆的宇宙本體的體驗。這就是「空靈」。

在唐代詩人中,創造「空靈」的詩歌的不僅是王維。常建、韋應物、柳宗元等人的一些為人傳誦的詩句也屬於「空靈」的範疇。如常建的《題破山寺後禪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但聞鐘磬音。

在初日映照之下,古寺、曲徑、花木、山光、飛鳥、深潭,還有時時傳來的鐘磬聲,一切都那麼清淨、明媚,生機盎然,同時又是那麼靜謐、幽深,最後心與境都歸於空寂。這是一個在瞬間感受永恆的美的世界。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宇宙是無限的。人們往往想要追求無限和永恆,但那是不可能實現的。所以引來了古今多少悲歎。禪宗啟示人們一種新的覺悟,就是超越有限和無限、瞬間和永恆的對立,把永恆引到當下、瞬間,要人們從當下、瞬間去體驗永恆。

王維詩給人的美感就是這種「空靈」的美感。「空靈」的美感就是使人們在「萬古長空」的氛圍中欣賞、體驗眼前「一朝風月」之美,從眼前的花開花落,體驗到宇宙的永恆。永恆就在當下。這時人們的心境不再是焦灼,也不再是憂傷,而是平靜、恬淡,有一種解脫感和自由感,「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了悟生命的意義,獲得一種形而上的愉悅。

王維《竹裡館》插圖   明   黃鳳池繪

《中國文化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