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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九 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范雎,是魏国人,字叔。他曾经在各诸侯国中游说,想侍奉魏王,但因为家里贫穷,无法自助,就先侍奉魏国中大夫须贾。

须贾替魏昭王出使到齐国,范雎随从出使。他们在齐国停留了几个月,未能回复朝廷。齐襄王听说范雎能言善辩,就派人赏赐范雎十斤黄金还有牛肉、酒食,范雎辞让不敢接受。须贾知道了这件事,十分生气,以为范雎把魏国的秘密事情告诉了齐国,所以才能得到这些礼物,便让范雎接受齐王的牛肉、酒食,退还他的黄金。回国以后,须贾内心怨恨范雎,把这件事告诉了魏国的宰相。魏国的宰相是魏国的一位公子,叫魏齐。魏齐非常生气,让家臣鞭打范雎,打断了肋骨,打落了牙齿。范雎假装死了,魏齐就叫人用席子卷起来,抛弃在厕所里。宾客喝醉酒的人,轮流把小便撒在范雎身上,故意侮辱他来警告后人,使他们不敢乱说。范雎从席子中对看守的人说:“您能让我出来,我一定重重地答谢您。”看守的人就请求放出弃置席子里的死人。魏齐喝醉了,说:“行啦。”范雎得以脱身。后来魏齐反悔,又叫人寻找他。魏国人郑安平听说了这件事,就携持范雎逃跑,隐藏起来,范雎改名换姓叫做张禄。

正当这个时候,秦昭王派遣谒者王稽出使到魏国。郑安平就乔装成兵卒,侍候王稽。王稽说:“魏国有贤能的人可以跟我一起到西方游历的吗?”郑安平说:“我同乡中有位张禄先生,想会见您,谈论天下大事。这个人有仇人,不敢白天来见您。”王稽说:“夜里您跟他一道来。”郑安平夜里跟张禄去见王稽。话没有说完,王稽知道范雎贤能,对他说:“请先生在三亭的南面等我。”范雎和王稽私下约定以后便离开了。王稽告别魏国而走了,经过约定的地点就用车子载着范雎回秦国。到达湖关的时候,远远看到有车马从西边来。范雎说:“那边来的人是谁?”王稽说:“是秦国宰相穰侯到东部巡视县邑。”范雎说:“我听说穰侯独揽秦国的政权,厌恶接纳各国的说客,这个人恐怕要侮辱我,我宁可暂且匿藏在车子里。”过了一会,穰侯果然来到,他慰问王稽,便停下车来交谈说:“关东有什么变化?”王稽说:“没有。”穰侯又对王稽说:“谒君该不会跟诸侯国的说客一起来吧?他们毫无作用,只会扰乱别人的国家罢了。”王稽说:“不敢。”两人很快就分别离开。范雎说:“我听说穰侯是个有智谋的人,只是对事物反应慢,刚才他怀疑车子里有人,却忘记搜索了。”就在这时,范雎下车步行,说:“这样他一定后悔的。”范雎走了十几里,穰侯果然派骑兵回头搜查车子,见没人,才作罢。王稽就和范雎进入咸阳。王稽向秦昭王报告出使情况以后,趁机说:“魏国有位张禄先生,是天下能言善辩的人。他说‘秦王的国家比重叠起来的鸡蛋还危险,能够任用我就安全,可是这不能用书面传达’。所以我用车子载他回来。”秦王不相信,但还是让他住下来,给吃粗劣的饭菜。范雎待命一年多。当这个时候,秦昭王已登位三十六年。秦国向南攻占了楚国的鄢城和郢都,楚怀王在秦国被幽禁身亡。秦国向东打败了齐国,齐闵王曾经称帝,后来去掉帝号。秦国多次困扰三晋。秦昭王厌恶天下的说客,不相信他们。

穰侯和华阳君,是秦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而泾阳君和高陵君都是秦昭王的同母弟弟。穰侯当宰相,其余三人轮流当将领,都有封地,因为太后的缘故,私人的财产比王室还多。到了穰侯担任秦国将领的时候,将要越过韩国、魏国去攻打齐国的纲寿,想用来扩大他在陶邑的封地。范雎就上书说:

我听说英明的君主这样确立政治原则:有功劳的人不能不奖赏,有才能的人不能不当官;出力大的人,他的俸禄多,功劳多的人,他的爵位高;能够治理众人的人,他当的官就大。所以没有才能的人不敢担任官职,有才能的人也不会埋没。如果认为我的话是对的,希望您实行它,以便更有利于您的政治措施;如果认为我的话是不对的,久留我也没有用。俗话说:“昏庸的君主奖赏他所喜爱的人,而惩罚他所厌恶的人;英明的君主却不是这样,奖赏一定落在有功劳的人身上,而刑罚一定判给有罪恶的人。”如今我的胸部无法抵挡砧板,而腰部无法对付斧钺,难道敢用没把握的事情来尝试大王吗?即使您认为我是卑贱的人而轻意地侮辱我,难道就不重视任用我的人对大王是义无反顾的吗?而且我听说周朝有砥砨,宋国有结绿,魏国有县藜,楚国有和璞,这四种宝玉都是地里所生长的,又是名匠所错过的,却成为天下有名的宝贝。这样,那么大王所遗弃的人,难道无法有利于国家吗?我听说善于使个人富裕的是向国家索取,善于使国家富裕的是向诸侯索取。天下有英明的君主,那么诸侯就不能擅自富裕,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篡夺了权势。高明的医生知道病人的死活,而圣明的君主明白事情的成败。有利的就实行它,有害的就抛弃它,没把握的就少尝试它,即使虞舜和夏禹复活,也不能改变了。深刻的话,我不敢写在书面上,那些浅薄的话,又不值得大王听取。我想,是因为我愚蠢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呢,还是因为大王轻视那推荐我的人地位卑贱而不能信用我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希望得到大王稍微赏赐游览观光的空闲,让我能远远地见到大王一面。如果我说了一句没用的话,请让我伏在刀斧和砧板之间受刑。

当时秦昭王非常高兴,就向王稽致谢,派人用专车去召见范雎。

就这样,范雎才能够在离宫和秦昭王见面。范雎假装不知道幽禁有罪宫女的长巷而进入里面。秦昭王来了,宦官很生气,要驱逐他,说:“秦王到!”范雎装糊涂地说:“秦国哪来的王?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罢了。”想以此激怒秦昭王。秦昭王一到,听到他和宦官争论,就邀请他进宫,并自我批评说:“我早就应当亲自接受您的教导了,但碰上义渠的事情紧急,我得早晚亲自请示太后;如今义渠的事情完毕了,我才能来接受教导。我自觉愚昧无能,所以让我恭敬地履行宾主的礼节。”范雎辞谢谦让。这一天,看到范雎被接见时情形的,大臣们没有谁不肃然改变容颜的。秦王屏退左右的臣子,宫里空无一人。秦王长跪着请问:“先生怎样指教我?”范雎说:“嗯嗯。”过了一会,秦王又长跪着请问:“先生怎样指教我?”范雎说:“嗯嗯。”一连三次都是这样子。秦王说:“先生始终不肯指教我吗?”范雎说:“不敢这样的。我听说从前吕尚遇到周文王的时候,以渔翁的身份在渭水边钓鱼罢了。之所以这样子,是因为关系疏远。当周文王悦服他之后就任用他作太师,用车子载他一起回去,这是因为他的话说得深刻。所以周文王就得力于吕尚,终于称王于天下。假如周文王疏远吕尚而不跟他深刻地交谈,这样周朝就没有天子的美德,而周文王和周武王也就无法成就他们的王业。如今我是一个旅居外地的臣子,和大王关系疏远,但我所希望陈述的都是匡正国君的事,我处在别人骨肉关系的中间,希望竭尽忠诚,但不知大王的心意。这就是为什么大王三次发问我却不敢回答的原因。我并不是有所畏惧而不敢说话。我知道今天说话在前,明天就会被杀在后,但我不敢回避。大王如果听从我的话,即使我被处死也不值得我发愁,即使我被流放也不值得我担心,用漆涂身,变成癞子,披头散发,变成疯子,不值得我羞耻。况且像五帝这样的圣明也得死,三王这样的仁义也得死,五霸这样的贤能也得死,乌获、任鄙这样的强力也得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这样的勇敢也得死。死亡,是人们一定不能避免的。处在必然的形势之中,只要稍微对秦国有补益,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我又忧虑什么呢!伍子胥用袋子装着逃出了昭关,夜晚行进,白天藏匿,走到陵水的时候,没有什么可以糊口,只好用膝盖匍匐行走,袒露上身向上叩头,鼓起肚皮吹諶,在吴国的市井里讨饭,终于复兴吴国,使阖闾成为霸主。假如我能像伍子胥一样竭尽智谋,再把我幽禁起来,一辈子不再相见,但是我的主张实行了,我又忧虑什么?箕子、接舆用漆涂身,变成癞子,披头散发,变成疯子,对他们的君主没有好处。假如我能够和箕子一样地行动,可以对自己所认为贤明的君主有帮助,这是我最大的光荣,我有什么羞耻?我所害怕的是,只害怕我死了以后,天下人看到我竭尽忠诚却自取灭亡,便因此闭口裹足,没有谁愿意投向秦国罢了。您上畏惧太后的威严,下被奸臣的媚态所迷惑,居住在深宫之中,离不开保姆之手,终身受迷惑,无法辨别奸邪。大则国家被覆灭,小则自身因此孤立危险,这是我最恐惧的啊。至于困辱的事情,死亡的忧患,我是不会畏惧的。我死了而秦国安定,这样我死了比活着还好。”秦王长跪着说:“先生这是什么话呢?秦国偏僻遥远,我愚蠢而没有才能,竟幸蒙先生屈辱来到这里,这是上天让我打扰先生来保存先王的宗庙。我能够向先生领教,这是因为上天宠幸先王,不抛弃他的遗孤。先生怎能说这样的话!事情不论大小,上至太后,下至大臣,希望先生都拿来教导我,不要怀疑我呀。”范雎跪拜,秦王也跪拜。范雎说:“大王的国家,以四周有要塞为牢固,北面有甘泉、谷口,南面有泾河和渭水环绕,右面有陇山、蜀山,左面有幽谷关、商阪,奋力击杀之士百万,战车千辆,有利时就出兵进攻,不利时就退兵防守,这是称王者的基础。人民对于私斗胆怯,但对于公战就勇敢,这是称王者的人民。大王同时兼有这两方面的条件。凭借秦国士兵的勇敢,车马的众多,去对付诸侯国,譬如驱使韩国的大狗去搏击跛脚的兔子一样。称霸当王的大业可以实现,但群臣没有谁能称其职。到现在闭关十五年了,不敢向山东各国秘密用兵的原因,这是因为穰侯为秦国谋事不够忠诚,并且大王的计谋也有失误的地方。”秦王长跪着说:“我希望听到我的计谋失误的地方。”但大王左右有很多偷听的人,范雎恐惧,不敢说到国内的事情,首先说到国外的事情,以便观察秦王的反应。他趁机上前说:“穰侯越过韩国、魏国去攻打齐国的纲邑、寿邑,不是办法。出兵少就不能伤害齐国,出兵多就对秦国不利。我心想大王的计划是,希望少出兵却让韩国、魏国的士兵全部出动,那就不合理了。现在已经发现盟国并不亲密,却要越过他们的国境去攻打另一个国家,行吗?这在策略上太疏忽了。再说从前齐闵王向南攻打楚国,打败了楚军,杀死了楚将,又开辟千里之地,可是最终齐国连尺寸的地也不能得到,难道齐国不想得到土地吗?是形势不能让它占有。各诸侯国看到齐国疲惫,君臣不和睦,就起兵攻打齐国,一举而打败了它。齐国士兵受到侮辱,军队受到挫折,就都责怪他们的国王说:‘是谁出这个主意的呢?’齐王说:‘是文子出的这个主意。’大臣作乱,文子出走。因此齐国之所以大败,是因为它攻打楚国反而有利于韩国、魏国。这就是所谓借兵器给盗贼,送粮食给盗贼。大王不如结交远邦而进攻近邻,得到寸土就是大王的寸土,得到尺地也是大王的尺地。现在放弃这近邻,却去进攻远方的国家,不也荒谬吗?再说从前中山国土地有纵横五百里,赵国单独吞占了它,功成名就以后,利益跟着而来,天下没有谁能损害它。现在韩国和魏国地处中原又是天下的枢纽,大王如果想称霸,一定要亲近中原地区的国家,成为天下的枢纽,以便威胁楚国、赵国。楚国强盛,就让赵国归附;赵国强盛,就让楚国归附。楚国、赵国都归附,齐国一定畏惧了。齐国一畏惧,必然用谦卑的言词、厚重的礼物来侍奉秦国。齐国归附了,韩国、魏国就趁机能收服了。”秦昭王说:“我想亲近魏国很久了,但魏国是个多变的国家,我不能亲近它。请问亲近魏国该怎么办?”范雎回答说:“大王用谦卑的言词、厚重的礼物去事奉它;不行的话,就割让土地去贿赂它;不行的话,就出兵去征伐它。”秦王说:“我恭敬地听命了。”秦王就任命范雎作客卿,谋划军事。终于听取范雎的计谋,派遣五大夫绾征伐魏国,拔取了怀城。两年后,拔取了邢丘。

客卿范雎又游说秦昭王道:“秦国、韩国的地形,互相交错着,好像刺绣一样。秦国因韩国的存在,好像树木有蛀虫,人体有心腹的疾病一样。天下没有变化也就罢了,天下如果有变化,那成为秦国祸患的还有哪一个比韩国更大的呢?大王不如收服韩国。”秦昭王说:“我本来就想收服韩国,但韩国不听从,对它该怎么办?”范雎回答说:“韩国怎能不听从呢?大王出兵攻打荥阳,那么巩邑和成皋的道路就不通了;向北切断太行山的通道,那么上党的军队就不能南下。大王一起兵攻打荥阳,那么韩国就会一分为三。韩国眼看必然灭亡,怎能不听从呢?如果韩国听从了,那么称霸的大业就可以考虑了。”秦王说:“好。”便要打发使者到韩国。

范雎日益亲近秦王,又被宠幸和任用几年了,便找机会游说秦王道:“我在山东时,只听说齐国有田文,没听说齐国有齐王;只听说秦国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没听说秦国有秦王。独揽国家大权才叫作王,能够兴利除害才叫作王,有控制死生的威势才叫作王。现在太后独断独行,不顾后果;穰侯出使国外,不报告大王;华阳君、泾阳君等人对刑罚毫无顾忌;高陵君任免官吏不向大王请示。四种权贵具备,而国家不危亡的,是未曾有过的事。在这四种权贵之下,就是所谓没有国王。这样那么政权怎能不旁落,政令怎能由大王发出呢?我听说善于治理国家的,就是对内巩固自己的威信,对外重视自己的权力。穰侯出使时挟持大王的威权,对各诸侯国发号施令,在天下缔结盟约,征伐敌国,没有谁敢不听从。战争胜利,攻有所得,那么利益就归于陶县,国家一垮台就归罪于各诸侯国;战争失败就跟百姓结下怨仇,而灾祸归于国家。有首诗说:‘果实太多就会压折树枝,压折树枝就会伤害果树的主干;扩大了都城就会危害他的国家,尊崇了他的臣子就会使他的君主卑微。’崔杼、淖齿掌管齐国的时候,崔杼射伤齐庄公的大腿,淖齿抽掉闵王的筋骨,把他悬挂在庙堂的横梁上,很快就死了。李兑掌管赵国的时候,把主父囚禁在沙丘,百天后就饿死了。现在我听说秦太后和穰侯当权,高陵君、华阳君和泾阳君辅佐他们,终究会取代秦王,这些人也是淖齿、李兑的同类。再说夏、商、周三代之所以灭亡的原因,就是因为君主把政权完全授予臣下,自己放任喝酒,骑马打猎,不理政事。他所授权的人,嫉妒贤能的人,凌驾下属,蒙蔽主上,以便达到他们的个人目的,他们不替君主着想,而君主又不能觉察、醒悟,所以丧失了他的国家。现在从一般官吏到各大官吏,下到大王左右的侍从,没有不是相国的人的。眼看大王在朝廷很孤立,我私下替大王害怕,千秋万代以后,占有秦国的恐怕不是大王的子孙了。”秦昭王听了这话大为恐惧,说:“好。”于是废弃了太后,把穰侯、高陵君、华阳君和泾阳君驱逐到关外。秦王就任命范雎作宰相,收回穰侯的相印,让他回到陶县去,于是让县官提供车子和牛马以便搬家。车辆有一千多。到了关口,关上的官吏检查他的宝物,宝物珍品比王室还多。秦昭王把应城封给范雎,号称应侯。当这个时候,是秦昭王四十一年。

范雎已经担任秦国的宰相,秦国人称他为张禄,但魏国人不知道,以为范雎已经死去很久了。魏国听说秦国将向东征伐韩国、魏国,魏国就派须贾到秦国。范雎听说这回事,就秘密出发,穿着破衣,抄小路到宾馆,会见须贾。须贾一见到他就惊奇地说:“范叔原来平安无事啊!”范雎说:“是。”须贾笑着说:“范叔是来游说秦国的吗?”范雎说:“不是。我范雎前些日子得罪了魏国的宰相,所以逃亡到这里,怎敢来游说呢?”须贾说:“现在范叔做什么事?”范雎说:“我做人家的雇工。”须贾心里哀怜他,就留他跟自己座谈吃喝,说:“范叔竟贫寒到这样啊!”就拿出自己的一件厚绸袍子来送给他。须贾趁机问道:“秦国宰相张先生,您了解他吗?我听说他受秦王宠幸,天下的事情都由宰相先生决定,现在我的事情的取舍在于张先生。您小子可有朋友熟悉宰相先生的吗?”范雎说:“我的主人翁熟悉他。就是我也能够拜见他,我范雎愿意替您引见张先生。”须贾说:“我的马病了,车轴断了,如果没有四匹马拉的大车,我就决不出门。”范雎说:“我愿意替您向我的主人翁借用四匹马拉的大车。”

范雎回去带来四匹马拉的大车,自己给须贾驾车,进入秦国宰相府。相府里的人望见了,有认识他的都回避躲开。须贾觉得奇怪。到了宰相住所门口,范雎对须贾说:“您等着我,我替您先进去向宰相先生通报。”须贾在门口等着,停车很久,问看门的人说:“范叔还不出来,为什么呢?”看门的人说:“这里没有范叔。”须贾说:“就是刚才同我一道坐车进来的。”看门的人说:“那是我们的宰相张先生。”须贾大吃一惊,自己知道受骗了,就袒露上身,用膝盖跪着走,通过看门的人认罪求情。这时范雎坐在华丽的帷幕中,侍从的人很多,接见了须贾。须贾磕头,声称死罪,说:“我须贾没想到您能自己达到青云之上,我不敢再读天下的书,不敢再参与天下的大事。我须贾犯了该烹煮的死罪,请求独自隔离到胡貉少数民族地区,是死是活,唯您之命是从。”范雎说:“你的罪过有多少?”须贾说:“拔下我的头发相连续,还没有我的罪过深长。”范雎说:“你的罪状有三条罢了。从前楚庄王的时候,申包胥替楚国击退了吴军,楚王把荆地五千户封赏给他,申包胥辞谢不肯接受,因为他祖宗的坟墓寄托在荆地。如今我范雎的祖宗坟墓也在魏国,您从前以为我对外私通齐国,因而在魏齐面前说我的坏话,这是您的第一条罪状。当时魏齐使我在厕所里遭受侮辱,您不制止,这是第二条罪状。又在醉后往我身上撒尿,您是多么的忍心啊!罪状三条了。然而您之所以免死,是因为一件厚绸袍子还有恋恋不舍的老朋友的情意,所以我放过您。”须贾就谢恩告别。范雎进宫向秦昭王报告了这件事,然后让须贾回去。须贾向范雎辞别,范雎大摆筵席,把各国使者都请来,跟他们一起坐在大堂上,酒菜非常丰盛。而让须贾坐在堂下,把一盆料豆放在他面前,让两个受过黥刑的囚徒夹着他,像喂马一样地喂他。范雎数落他说:“替我告诉魏王,赶快拿魏齐的头来!不然的话,我将要屠杀大梁。”须贾回去,把这些话告诉了魏齐,魏齐恐惧,逃跑到赵国,躲藏在平原君家里。范雎担任宰相以后,王稽对范雎说:“事情有不能预料的三种,有无可奈何的也是三种。君王一旦去世,这是事情不能预料的第一种情况。您突然死去,这是事情不能预料的第二种情况。假使我突死去,这是事情不能预料的第三种情况。君王一旦去世,您尽管对我感到遗憾,也无可奈何。您突然死去,您尽管对我感到遗憾,也无可奈何。假使我突然死去,你尽管对我感到遗憾,也无可奈何。”范雎不高兴,就进宫对秦昭王陈言道:“如果不是王稽的忠心,没有谁能把我接纳到函谷关,如果不是大王这样贤明圣哲,没有谁能重视我。现在我的官职达到了宰相,爵位排在列侯,王稽的官职还停留在一名谒者之上,这不是他接纳我的本意。”秦昭王召见王稽,任命他作河东郡守,三年之内不用上报。又任命郑安平,秦昭王用他作将军。范雎这时散发家里的财物,都用来施舍给处于困苦境况的人。对于一饭之恩的人一定报答,对于怒目相视的怨仇一定报复。范雎担任宰相两年。秦昭王四十二年,向东征伐韩国的少曲、高平,拔取了它们。

秦昭王听说魏齐在平原君家里,一定要替范雎报他的仇,就假情假意地写了一封友好的信送给平原君说:“我听说您的崇高正义,希望同您结成平民般的朋友,如有幸得到您过访我,我愿意同您作十天的长饮。”平原君害怕秦国,又认为信中所言为是,就进入秦国会见秦昭王。秦昭王同平原君喝了几天酒,秦昭王对平原君说:“从前周文王得到吕尚,把他当作太公,齐桓公得到管夷吾,把他当作仲父,现在范先生也是我的叔父。范先生的仇人在您的家,希望您派人回去拿他的头来;不然的话,我不让您出关。”平原君说:“显贵以后结交朋友,是为了不忘卑贱的时候;富裕以后结交朋友,是为了不忘贫穷的时候。魏齐是我赵胜的朋友,就是在我家里,我当然不会交出来,何况现在又不在我家里。”秦昭王就写信给赵王说:“大王的弟弟在秦国,范先生的仇人魏齐在平原君家里。大王派人马上拿魏齐的头来;不然的话,我就起兵攻打赵国,又不让大王的弟弟出关。”赵孝成王就出兵包围平原君的家,情况危急,魏齐连夜逃亡出去,见到赵国的宰相虞卿。虞卿估计赵王终究不能说服,就解下他的相印,同魏齐一道抄小路逃跑,考虑到各诸侯国没有一个能够马上抵达的,就又跑回大梁,想通过信陵君而逃到楚国。信陵君听说这件事,害怕秦国,犹豫不决,不肯接见,他说:“虞卿是怎样的人呢?”这时侯嬴在旁边,说:“人本来不容易了解,了解人也是不容易的。虞卿穿着草鞋,打着伞,第一次见赵王,赵王赏赐他一双白璧,一百镒黄金;第二次见面,赵王任命他作上卿;第三次见面,赵王终于授给他相印,封他为万户侯。就在这个时候,天下争相了解他。魏齐在穷困的时候过访虞卿。虞卿不敢以爵位俸禄为重,解下相印,放弃万户侯而秘密外逃。他以士人的穷困为急来归附公子,公子说‘是怎样的人’。人本来不容易了解,了解人也是不容易的!”信陵君非常惭愧,驾车到郊外迎接他们。魏齐听说信陵君起初要见他感到为难,愤怒地割脖子自杀了。赵王听说这件事,终于割下魏齐的头送给秦国。秦昭王于是释放平原君回国。秦昭王四十三年,秦国进攻韩国的汾陉,攻占了它,趁机在黄河边的广武山上筑城。

五年以后,秦昭王采用应侯的计谋,用反间计欺骗赵国,赵国因为这个原故,命令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代替廉颇担任将军。秦军在长平把赵军打得大败,接着包围了邯郸。不久,应侯同武安君白起有嫌隙,进谗言而杀了白起。应侯举荐郑安平,让他去进攻赵国。郑安平被赵军包围,危急之下,带着士兵两万人投降了赵军。应侯坐在草垫上请罪。依照秦国的法律,举荐了人而被举荐的人如果犯了罪,分别根据被举荐人的罪状给他们定罪。于是应侯罪当收捕三族。秦昭王恐怕伤害了应侯的心,就下令全国:“有敢于谈论郑安平事件的,就按郑安平的罪给他定罪。”而且增加赏赐相国应侯的食物日益丰厚,以便顺应他的心意。两年后,王稽担任河东郡守,因为跟外国勾结,犯法被处死,因而应侯一天天地不高兴。秦昭王坐朝时唉声叹气,应侯上前说:“我听说‘君主有忧愁,臣子感到耻辱;君主受耻辱,臣子应当身死’。今天大王在朝中发愁,我愿意请求给我定罪。”秦昭王说:“我听说楚国的铁剑锋利,但艺伎笨拙。铁剑锋利那么士兵勇猛,艺伎笨拙那么谋略就深远。用深远的谋略统率勇敢的士兵,我恐怕楚国要图谋秦国。事情如果不在平常作好准备,就不能够应付突然的事变。现在武安君已经死去,而郑安平等人叛变,国内没有良将,而国外多敌国。我因此发愁。”秦昭王想以此激励应侯。应侯恐惧,想不出办法来。蔡泽听说这件事,就到秦国去了。

蔡泽,是燕国人。他通过游学向许多大大小小的诸侯国谋求官职,都不能得到赏识。就找唐举看相,说:“我听说先生给李兑看相,说他‘百日之内会掌握国家政权’,有这回事吗?”唐举说:“有这回事。”蔡泽说:“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样?”唐举仔细地看了他以后笑着说:“先生的鼻子向上翘,肩膀耸起脖子短,大面孔,凹鼻梁,双膝蜷曲。我听说圣人是不以相貌为然的,大概是说的先生吧。”蔡泽知道唐举是讪笑他,就说:“富贵是我本来就有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年寿,希望听到这一点。”唐举说:“先生的年寿,从现在起而往后还有四十三年。”蔡泽笑着辞谢后离开了,对他的驾车人说:“我端着精米饭,吃着肥肉,骑马奔驰,藏着黄金印,把紫色印绶结在腰上,在君王面前打躬作揖,吃肉富贵的日子,四十三年够了。”他离开后就到赵国去,但被驱逐。又前往韩国、魏国,在路上碰到抢夺炊具。听说庆侯举荐的郑安平、王稽在秦国都犯了大罪,应侯内心惭愧,蔡泽就向西进入秦国。

蔡泽准备会见秦昭王,就派人扬言来激怒应侯说:“燕国游客蔡泽,是天下英俊、善辩、明智之士。他一见到秦王,秦王一定会难为您,然后夺取您的职位。”应侯听了说:“五帝三代的事情,百家的学说,我已经知道了;众人的辩言,我都能驳斥它们。这个人怎能难为我并夺取我的职位呢?”应侯派人召见蔡泽。蔡泽进来了,便向应侯作揖。应侯本来就不高兴,待见到他,又很傲慢,应侯便指责他说:“您曾经扬言要代替我当秦国的宰相,可有这回事吗?”蔡泽回答说:“是这样。”应侯说:“请让我听听您的说法。”蔡泽说:“唉,您的见识多么落后啊!四季的交替,有了成效就过去了。人活着全身结实强壮,手脚利索,耳聪目明,心灵贤慧,难道不是士人的愿望吗?”应侯说:“是。”蔡泽说:“以仁为本,秉持正义,遵循公道,广施恩德,在天下实现自己的理想,天下人心里高兴、敬爱和拥戴他,都希望他做君王,难道不是雄辩明智者的期望吗?”应侯说:“是。”蔡泽又说:“富贵荣耀,治理一切事物,使它们各得其所;生命长寿,享尽自己的天年,而不夭折;天下继承他的传统,保守他的事业,使它永远流传;名声和实际一致,德泽流传千里,世世代代称道他个不停,简直跟天地同终始:这也许是符合道德又是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吧?”应侯说:“是。”蔡泽说:“至于像秦国的商君,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种,他们的结局也可以希望吗?”应侯知道蔡泽想使自己困窘来说服自己,又诡辩地说:“为什么不可以?公孙鞅事奉秦孝公时,终身没有二心,尽忠于公益而不顾私利;设置刀锯来禁止奸邪,落实赏罚来达到安定;披肝沥胆,显示情怀,蒙受怨恨,欺骗老友,活捉魏公子卬,安定秦国,有利于百姓,终于替秦国擒获敌将,大败敌军,拓地千里。吴起事奉楚悼王时,使私利不能妨害公益,谗言不能蒙蔽忠心,说话不采取苟且附和的态度,行为不采取苟且取容的态度,不因为危险而改变自己的行为,履行正义而不回避困难,这样为了使君主称霸,国家强大,不躲避祸害。大夫种事奉越王的时候,君主虽然遭受困厄凌辱,但是他竭尽忠诚而不懈怠,君主虽然绝代亡国,但是他竭尽所能而不离开,成功了不矜持,富贵了不傲慢。像这三个人,真是正义至极,又是忠诚的楷模。因此君子为了正义而殉难,视死如归;活着蒙受耻辱,不如死后光荣。士人本当杀身以成全名节,只要是正义之所在,即使是死了,也没有遗憾的地方。为什么不可以呢?”蔡泽说:“君主圣明,臣子贤良,是天下最大的幸福;君主英明,臣子正直,是国家的幸福;父亲慈祥,儿子孝顺,丈夫诚信,妻子贞节,是家庭的幸福。因此比干忠诚却不能保存殷朝;子胥明智却不能保全吴国;申生孝顺,可是晋国大乱。这些都是忠臣孝子,可是国亡家乱,是什么原因呢?因为没有英明的君主和贤良的父亲听从他们,所以天下认为他们的君主、父亲可耻可辱,而怜惜这些臣子和儿子。商君、吴起、大夫种作为人臣,是对的;他们的君主,是错的。所以世人说这三个人成就功业却不得好报,难道羡慕他们生不逢时而死吗?等待死了以后才能够立忠成名,这样微子不配是仁人,孔子不配是圣人,管仲不够伟大。人们建立功业,难道不期望成全吗?性命和功名都能成全的,是上等。功名可以效法,但牺牲了性命的,是次一等。声名蒙受耻辱,但性命保全的,是下等。”这时,应侯称是。蔡泽略微得到机会,就趁势说:“商君、吴起、大夫种,他们作为人臣,竭尽忠诚,成就功业,当然值得羡慕了,闳夭事奉周文王,周公辅助周成王,难道不也忠诚圣明吗?就君臣关系而论,商君、吴起、大夫种同闳夭、周公哪一个值得羡慕呢?”应侯说:“商君、吴起、大夫种比不上。”蔡泽说:“这样,那么您的君主慈善仁爱,任用忠良,纯朴厚道地对待老朋友,他贤能明智,同有道德的人亲如胶漆,坚持正义,不背弃功臣,跟秦孝公、楚悼王、越王相比,怎么样呢?”应侯说:“不知怎么样呢。”蔡泽说:“现在您的君主亲近忠臣,不超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您施展才智,能替君主转危为安、修明政治;拨乱反正,加强军队;排除忧患,解决困难;扩大耕地,种植稻谷;使国家富强、家庭充足;加强君主,尊崇社稷,显扬宗庙,天下没有谁敢欺骗、冒犯您的君主。君主的声威可震撼四海之内,声名光辉流传千秋万代,您跟商君、吴起、大夫种相比怎么样呢?”应侯说:“我不如他们。”蔡泽说:“如今君主亲近忠臣、不忘老友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句践,而您的功绩和受到的宠爱、信任又比不上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您的俸禄盛多,职位高贵,私人的财富超过他们三个人,如果自身不隐退,恐怕后患会比他们三个更厉害,我私下替您感到危险。俗话说:‘太阳正中以后就偏斜,月亮满圆以后就亏缺。’事物极盛以后就要衰落,这是天地间的自然规律。进退伸缩,随着时势变化,这是圣人通用的办法。所以‘国家政治清明就做官,国家政治黑暗就隐居’。圣人说:‘龙飞腾在天,利益就会出现在伟人面前。’‘不合道义而得来的富贵,对于我来说如同浮游的云彩一样。’现在您的怨仇已经报复,恩德已经报答,心愿已经实现,但没有应变的计谋,我私下认为这是您不可取的。再说翡翠、鸿鹄、犀牛、大象,它们所处的形势并不是不远离死地,但之所以死亡,是因为被钓饵迷惑。苏秦、智伯的智慧,不是不足够来避免侮辱,远离死亡,但之所以死亡,是因为他们不断地被利欲迷惑。因此圣人制订礼法,节制欲望,向人民索取而有限度,使用民力而根据时节,征用民财而有止境,所以心志不自满,行为不骄横,总是同道义相符而不失却道义,所以得天下而能传承不断。从前齐桓公多次会合诸侯,一举匡正天下,到了葵丘会盟的时候,因为有骄傲自满的心志,背叛他的国家有好几个。吴王夫差的军队无敌于天下,自恃勇敢强大而轻视各诸侯国,欺陵齐国和晋国,所以终于导致自己被杀,国家灭亡。夏育、太史轍一声叱咤呼唤,惊骇三军,然而自己死在一个平常人手下。这些都是因为他们处于极强盛的地位而不顾道义,不保持谦卑,不厉行节约的祸患。商君替秦孝公申明法令:禁止奸邪的根源,尊贵的爵位一定要用来奖赏,有罪的人一定要受到处罚;统一权衡、平正度量,调整轻重,废除田间小道,以便安定人民的事业,统一人民的习俗;勉励人民从事农耕,使地尽其利;一个家庭没有两种职业,大家都勤于种田,积蓄粮食,练习攻战兵阵的军事,因此军队一出动,土地就扩大,按兵不动,国家也能富强。所以秦国无敌于天下,在各诸侯树立了威望,成就了秦国霸业。功业已经完成了,商鞅却终于受到五马分尸的刑罚。楚国土地纵横几千里,武装士兵上百万,白起率领几万军队来跟楚军交战,第一战役就攻下了鄢郢,并烧毁了夷陵,第二战役南下兼并了蜀国和汉中。又越过韩国和魏国去进攻强大的赵国,北上活埋了马服君的军队,屠杀了四十多万士兵,把它们全部歼灭在长平城下,血流成河,声沸如雷,接着入侵围攻邯郸,使秦国拥有帝业。楚国、赵国是天下的强国,也是秦国的仇敌,从此以后,楚国、赵国都畏惧屈服秦国,不敢进攻秦国的原因,是因为白起的威势。白起亲身征服七十多个城邑,功业已经完成了,却受赐用剑自杀而死在杜邮。吴起替楚悼王制订法令,削弱大臣的权势,罢免无能的,废黜无用的,裁减无关紧要的官员,杜塞私家的请托,划一楚国的习俗,禁止游荡的人,奖励务农力战的士民,南下收服杨越,北上兼并陈国、蔡国,破坏离间合纵连横的主张,使游说的人无法开口,禁止朋党,勉励百姓,安定了楚国的政局,军队震撼天下,声威慑服各诸侯国。功业已经完成,吴起却终于被分解肢体。大夫种替越王深谋远虑,避免了会稽亡国的危险。化危亡为生存,变耻辱成光荣,开垦荒地,扩充城邑,开辟土地,种植五谷,率领四方的士民,团结上下的力量,辅佐贤能的勾践,向夫差报了仇,终于征服了强大的吴国,使越国成为霸主。功勋已经显著确凿了,但勾践终于负心杀了他。这四个人,功业完成之后不离去,祸害到了这个地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能伸而不能屈能进而不能退。范蠡明白这一点,超脱地回避世俗,长期作陶朱公。您难道没见过那赌博的人吗?有时要下大赌注,有时要分次下注,这都是您所清楚知道的。现在您作秦国的宰相,出计谋不用离开坐席,定策略不用走出朝堂,坐着就能控制各诸侯国,展拓三川地区,来充实宜阳,截断羊肠坂的险塞,阻塞太行山的要道,又斩断范氏、中行氏的通途,使六国不能合纵相亲,栈道千里之远,直通蜀国和汉中,使天下都畏惧秦国,秦国的欲望实现了,您的功劳到极点了,这也是秦国分次下注的时候了。如果这个时候还不隐退,那么就是商君、白起、大夫种之类了。我听说,‘借水为镜的人只见到自己的面容,借人为镜的人知道自己的吉凶’。古书上说:‘成功之后,不能长久停留。’面临四人的灾祸,您怎样选择呢?您为什么不在这个时候归还相印,让贤能的人来接受它,自己隐退以后,居住山岩,观赏流水,一定有伯夷一样的廉洁美名,长期做应侯,世世代代为王,又有许由、延陵季子一样辞让的美名,王子乔和赤桥子一样的长寿。这跟以灾祸为终局相比怎么样呢?那么您怎样选择呢?如果不能忍心自己离开,迟疑而自己不能决断,一定有四人一样的灾祸了。《易经》说‘高飞的龙一定有后悔’,这是说能上却不能下,能伸却不能屈,能进却不能退的人。希望您仔细考虑这件事!”应侯说:“好。我听说‘欲望如果不知道满足,就会失却构成欲望的条件,占有如果不知道休止,就会失却构成占有的条件’。幸蒙先生指教,我范雎恭敬地听命。”这时就请蔡泽入席,尊为上宾。

几天后,范雎上朝,对秦昭王说:“有个刚从山东来的客人叫蔡泽,这个人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明了三王的事情,五霸的功业,世俗的变化,可以把秦国的政务委托给他。我见过的人很多,没有人比得上他,我也比不上他。我冒昧地向您报告。”秦昭王召见蔡泽,跟他交谈后,很喜欢他,任命他作客卿。应侯趁机托病请求归还相印。秦昭王硬是挽留应侯,应侯就借口病重。范雎免去了相位,秦昭王刚刚喜欢蔡泽的谋划,就任命他作秦国的宰相,向东收服了周朝。

蔡泽担任秦国的宰相几个月,有人厌恶他,他害怕被杀,就托病归还相印,被封为纲成君。在秦国居留十多年,奉事过昭王、孝文王、庄襄王。最后奉事秦始皇帝,替秦国出使到燕国,三年后燕国让太子丹到秦国作人质。

太史公说:韩非子说“衣袖长的人善于舞蹈,钱财多的人善于买卖”,这话说得实在啊!范雎、蔡泽等世人所说的一切能言善辩的人,然而他们游说诸侯直到头发白了也没有碰上机会的,并不是计谋策略的笨拙和进行游说所作出的努力太少。等到两人旅居在秦国,就能相继取得卿相的职位,垂功名于天下的道理,本来就是因为强弱的形势不同。然而说客也有偶然碰到机会的,贤能的人有很多都像这两个人一样,却不能完全满足自己心意的,难道能说得完吗?但这两人如果不困苦危厄,又怎能激发起成事的行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