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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高淑瑞口述

时 间:2005年3月9日

地 点:颐阳山水居周桂芳家

访谈者:定宜庄

在场者:周桂芳等

[访谈者按]与周桂芳同住在西苑街上的高淑瑞女士,被她周围的朋友们戏称为“大家闺秀”,但在我看来,她不过是爱美爱打扮,不爱出门凑热闹而已,其实是个性很强、很有主见的人。她的家境比周家好得多,曾经是西苑街上数得上的富户,这也许应归功于她父亲的能干。她从女儿的角度讲述的父亲一生,最富感情,那个只身闯荡北京、凭自己的勤奋和才干在西苑街上惨淡经营,终于置起一份像模像样的家业,却终于在一场与他全然无关、他也完全不明就里的政治风浪中结束一生的小人物的命运,正是生活在底层社会的诸多北京移民的缩影,这样的故事,我们看得实在是太多了。

高淑瑞女士被访时(定宜庄摄于2005年)

高女士还讲述了母亲一家从河北农村迁移来京并落户于圆明园的经历,可以与上篇“圆明园变成废墟之后”参照来看。

高淑瑞(以下简称高):我叫高淑瑞,82岁了,我属猪。打小儿我就住在西苑。

定:那时候西苑是个镇是吧?我听说原来海淀区有三道最有名的街,其中一个就是西苑。

周桂芳(以下简称周):西苑原来是兵营,军阀、国民党、日本,都是在西苑那儿,都是营盘。日本营盘。日本投降以后国民党来了,就是208师,最后是208师在那儿撤军的。解放的时候革命大学在那儿,后来又变成安全部了。注206

高:西苑街那时候繁华着呢,小街呀,繁华着呢,买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有什么,卖什么的都有,好几个澡堂子。那时候都有收音机了,天天晚上的铺子吧,喇叭都唱,都放着戏。就没那么安静过。好几条街,一二三道街,和平街、同庆街、宣化街。我们家在一道街。就二道街东头那儿,小戏馆儿,说书馆儿,好几个戏馆子,唱小戏儿啊,戏馆子唱的不是大戏,其实就是评剧,河北梆子。靠马路那边一个戏馆子能盛一千多人呢。西苑商场是后来公私合营的商场了,那后盖的。阅武楼是西苑东边,练兵的地方,地方挺大的,高,现在拆了,还有那底座儿。妓院,妓院是日本过来弄的,日本的时候都是“花姑娘的有”,日本的时候。注207

定:那时候西苑这街上旗人多吗?

高:旗人不多。

1.从南苑到西苑

高:我们老家是河北省定兴。要说我们老家的事儿呀,我爷爷是过去的秀才,在定兴县城做工作,他叫高超则,他的为人,是整天一大片人围着他。谁到饭馆吃饭,一提高超则,吃完饭抹嘴就走,他的人就给人家付账。也是年轻的时候劳累多吧,死得早,50多岁就去世了。

我爸叫高维钢。他们哥儿六个,姐儿仨,我有3个姑姑,我爸爸行四。我大大爷、我三大爷都是念书念得多,我父亲也念过书。我大大爷考秀才没考上,让人顶了,就病了,神经了。三大爷就教书。

我奶奶寡妇,那老太太,困难哪。我爸爸那会儿净惦着挣钱养家,摸虾米也干过,到南口也打过工,给那个谁牵马坠镫的,那个头儿叫什么我记不得了。我爸爸12岁就跟着他们瞎跑,12岁打定兴到南口,16岁又到南苑,那不是部队驻扎的地方嘛,兵营嘛,我三大爷有文化啊,在南苑那儿教书,就给我爸爸找个事儿,买了几打袜子,在兵营那儿摆个地摊儿。我父亲呢,人都喜欢他,长得也挺什么的。后来在南苑那儿不行了,部队又迁移了。我三大爷在福缘门注208那儿教书,又给我父亲弄到西苑这边来了,就是安全部的那儿,在那儿摆摊。我五叔也来了。

定:您三大爷怎么会找到这地方来教书呢?

高:这边有我们老家那边的老乡,都投奔老乡呗。

定:老乡是在这边做什么的?

高:在西苑开一豆腐坊,姓王,也是我们那边的。

定:西苑一条街上你们老乡是不是挺多的?

高:都是老一辈的,我爸爸他们那一辈的。小辈的都是这儿生的。(老辈的)都是没有钱的,都是在老家生活不下去了,到这儿来找事儿做,做小买卖呀,做点小吃小用的什么东西。

我爸爸过西苑来还是摆袜子摊儿。那会儿一打是12双,10打袜子就在人家煤铺门口摆那么一个摊儿,没有门脸儿。那个煤铺的老太太姓冯,人家心眼儿好也是,说风吹日晒的,给他们腾一间房吧,给腾了一间房,我爸爸和我五叔就在那里住上了。后来又添点牙膏牙粉的,那会儿都是牙粉,又添点裤衩背心呀,慢慢儿地租个门脸儿,就不在外头卖了。

定:您父亲的袜子从哪儿批的?

高:打人家卖的地方批来呀,人家有批发店哪,就跟这会儿似的,总厂。有时候给一半钱,该一半钱,卖完了挣了钱再给人送,完了再拿。袜子卖得挺好的,当兵的穿得多呀。当兵的都文明着呢,风纪扣不系,逮住都打,都罚。

定:您这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国民党啊。国民党的29军、53军都在西苑驻过,反正挺严的,不让骚扰,买东西少给钱不行,都有人跟着,有稽查队跟着。

定:您父亲一直就挣他们的钱?

高:挣他们的钱。后来就做起来了,买卖越做越大了,又添百货了,我们就是做买卖出身哪。后来正好姓周的房子要卖,我们就想买姓周的那勾连搭三间房。可是哪儿那么多钱买呀?就大伙儿帮,煤铺掌柜的说我们给你们凑点,多咱(什么时候)有钱再还给我们,就买了那房子了,把我妈也接来了,带着我们仨孩子,就住在那儿,我妈也帮着,给锁锁扣眼,钉钉扣儿什么的。后来越闹越大呀,我们又找的房,把老家我表哥他们都弄来了,就都帮忙。

2.日本进西苑的时候

高:我刚才跟(周)桂芳还说呢,我老记得中华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日本(人)来的,我记得大概是那会儿,是六月份嘛。

定:您说的是阴历吧?

高:对,阳历是7月也不是初几,七七事变是在卢沟桥,日本(人)过来就到了卢沟桥。起先是我表哥给送信儿,他住在圆明园里头,说上(我们)家躲躲去吧,日本(人)要炸西苑。我妈说没那么些事儿,西苑这儿哪儿有这么多事儿?我爸爸说还是在院里挖一窖吧,别都在屋里头,在屋里万一房子塌了能砸死。就在院里挖了一个防空洞似的。结果第二天就扔了炸弹。飞机就由城里头绕着城过来的嘛。那会儿我们正睡觉还没起呢早晨,就听见飞机,8架飞机,“rou,rou”吹哨似的就往下扎呀,好像就扎到房顶上似的。注209我爸爸一听不好,赶紧起,都穿着背心裤衩呢,天热么,一胳肢窝一个一胳肢窝一个,夹着我二妹妹和我就出来了。

定:果然就扔啦?

高:我们街上扔炸弹就扔了六七个,整个把我们那屋子炸了个大深坑,倒是没炸着人。要是头天炸,我哥哥他们就死在那屋了,那不是做买卖有栏柜嘛,栏柜,就是柜台呀,他们两人从栏柜里给人拿东西,买东西的在外头,就弄大被卧把栏柜盖上了钻到底下,这是头天,幸亏头天没扔炸弹,要是头天扔炸弹,就把他们俩人就都炸死在那屋了。我们那天晚上就跑了,一炸那房子我们就跑了,跑反。往西跑啊,先上的天龙沟,天龙沟不是法国人住的嘛,挂着旗子就不扔炸弹。

定:天龙沟在哪儿啊?

高:天龙沟就从309医院往这么来。

定:往哪么来?

高:就往这边,我长这么大吧就没转过来向,东南西北老分不对。……29军不是退到那儿了吗?说老乡,你们是不是逃难的呀?说是逃难的,说你们别往西走,往西有敌人嘛,敌人都过来了,你们还是赶紧往东走吧,我们就奔成府了。成府那儿有我们街坊的一朋友,在那儿开百货铺,卖百货的。燕京大学东门外头么。我们就跑到那儿去了。我们在成府那儿的房上,就看见西苑那边着火了,炸了一个大煤油庄,卖煤油的地方,整个着火。说(着火的)是青龙桥,其实是西苑。

在成府住了一宿第二天我们就进城了,我表哥在城里开煤铺么,他那煤铺也做得挺大的。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那会儿我才12岁。在我表哥那儿一住就是半年。那是庙里的房子,地方特大,高台阶儿。东北都是跨院儿,跨院儿里头都是三个门,三个大院子,都是房子,都住着人。那庙有名的,南池子的马噶拉庙(玛哈噶拉庙),我们在那里租了一个院儿,一下就三家儿:豆腐坊一家儿,我们一家儿,我五叔和我老婶他们(一家儿),一家住3间房,9间。注210

定:那时候还有和尚吗?

高:有啊。那里边还种的藏红花,有一个小花园……住到腊月二十三嘛,回家过年来了。

定:你们回来的时候这边还有日本鬼子吗?

高:有哇,有日本鬼子啊,那会儿我就14岁了,就不怎么让我出门了,我也不张罗着出去玩去,老在家里帮我妈干点零活什么的,日本人瞅见就“花妞妞,花妞妞”,就追嘛。

定:有被追着的吗?

高:没追(着)过。可是在农村他追呀。日本(人)哪,他就怕你偷着瞅他,你要跟他走对面儿他没事儿,你要扒着墙偷着看啊,他就说你是坏人。我们老家到八月十五都吃炖肉,吃好的,老盼着这节,我二表哥他就扒墙头,想看看日本人来没来,他就这么扒着一探头,日本(人)一抬头瞅见他了,踹开门就进去,把我表哥揪出来就用枪挑了么。我二表哥身体棒着呢,以前常上我们这儿来。

定:这是在哪儿呀?

高:在我们老家呀,定兴。我五婶的娘家婶也让人一枪打死了,就杀了这么俩人。可是在我们那儿,在西苑街没伤过人。

日本人在这儿8年,走的时候好家伙,连大有庄的带肖家河的人,都跑西苑街抢营盘去了。北边的人都野蛮着呢,就抢人家东西,被卧什么,什么都有,最后没的抢啦,煤都给人拿走。日本(人)走的时候也挺惨的,看着也挺可怜的,卖大袍,把衣服扒下来卖,拿衣服换吃的。一个袖子就能做一大棉袄。

周:我们西苑不是一条街么,东头的人就厉害,敢干。

定:东头什么人啊?

周:也都是老百姓,摆摊儿啊什么的。人跟人不一样,贪财呀。

定:是恨他们啊还是想占点便宜?

高、周:可不是占便宜呗。穷呗,没吃没喝的。谁们家不是那样啊。

高:我们小姑娘,老太太都不叫去呀,我们可不敢抢人家去。我爱人上桥头那儿去,瞅见了我都给拽回来,说走吧别看,让人看见说你也抢东西。

3.说说母亲这边

定:您再说说您妈妈那边,您妈妈是怎么给您父亲说的?

高:就在这儿,在这儿说的。我姥姥他们就在圆明园里边住。

定:您姥姥是北京的?

高:我姥姥是这儿的。可是也是从河北省逃过来的,我姥姥跟我姥爷两个人出来的。他们来得早,跟什么周太监啊,李老公啊,孟老公啊都是老乡,都一块儿来的,那时候都叫老公。

定:也是从定兴?

高:啊,我舅舅也是在北京结的婚。

定:他们俩来的时候带着您舅舅?

高:啊。带着我舅舅,带着我妈,我妈14岁过来的。他们逃过来就种地啊,就在圆明园里面租人家颐和园的地啊。

定:在圆明园里租颐和园的地?

高:啊,圆明园那地属于颐和园管,给颐和园里头纳粮啊。原来圆明园里头可比颐和园阔。圆明园里头48处宅子呢,宅子啊,48处呢,大宅院什么的。人家盖的这一处那一处的房子,就像现在似的。圆明园不是让八国联军给烧了嘛,还有金窖银窖呢,(八国联军)没看出来,那东西能挪地儿,埋在地下它会走,走了。

定:那金子银子自己会走?

高:(笑)我也没地儿挖去啊,就听我姥姥他们一说。(圆明园里头)也有庙也有什么的啊,我们小时候还到山坡底下拿小镐扒拉过,有烧的那灯座,珠子,我们还弄一小盒,一小盒一小盒地捡呢。八国联军把好东西拿走不少。

定:您姥姥姥爷来的时候圆明园已经烧完了吧?

高:啊,刚烧完。在那儿租地就种,盖上房子。圆明园里头原来有个大山,石头山,叫寒山,注211在寒山住,乍来了也是租院子,就是太监们的房子了,就租他们的房子,后来租来租去有点钱了,那里头的砖随便捡,捡点儿砖弄点什么,我姥爷他们后来就盖了三间房,三间大北房,那场院大着呢,在寒山这边点儿,原来是一座庙,扒了,在那上盖的房子。

我舅舅那人老实,特老实。他们就哥儿俩,我舅舅就一个妹妹,我妈就这么一个哥哥,我舅舅比我妈大13岁嘛,特疼我妈。开豆腐房的我们那老乡(在西苑)盖了一煤厂,我舅舅挨(在)煤厂那儿给人家摇煤。我爸爸跟那儿摆摊不是么,累了歇会儿聊聊天什么的一块儿说话,都挺好的,跟亲哥儿们似的。我舅舅瞧我爸爸长得挺帅的,我爸爸那人特正直,特本分,我舅舅说我给你说个媳妇吧,我爸爸说反正我这人没家没业的,刚有这两间房,我舅舅说指着做买卖也养得了家,我爸爸说说就说吧,说哪儿的?一打听,他才说是他妹妹。

后来我舅舅就跟我姥姥商量去了。我姥姥说不行,太大,大8岁呢,我爸爸比我妈大8岁,说不给。我舅舅说,凭人吃饭,人家挺能干,又干净又利落,我舅舅说他就包办了。说让我妈看看,她也愿意,哎这么着给了。我妈那会儿刚14岁,16岁就结婚了嘛。那会儿女的都是十几岁就结婚。

他们在这儿订的婚,得回老家结婚去呀,我奶奶在老家呢,就带我妈回老家结婚去了。回老家过了几年,有了我哥哥,我哥哥底下有个女孩儿,生下来20天,也不(知)是感冒啊还是抽风死的,要不我哥哥怎么比我大3岁啊,我哥哥吃接奶吃了一年,那个死了他就吃她的奶,要不身体怎么好啊,我哥哥身体好着呢,死的时候整八十。那女孩底下就是我,我是老三。我来的时候3岁,还不会说话呢我就到西苑来了。

我母亲结婚不几年,我舅舅就死了。要像这会儿吧,就好像是浮肿病。穷,娶正经八百儿大姑娘没有,就娶了一哑巴。那祁家也是一大户吧,有一菜园子,就在和平街,西苑车站您知道吧,西苑车站路北的房子都是祁家的,一大溜。那哑巴给不出去,就给我舅舅说了。那哑巴还挺好的,会做饭,会做衣服,穿的那衣服都干净利落着呢。长得也挺好看,双眼皮大眼睛,白胖白胖的,就是不会说话,见了什么人,怎么请安怎么的,礼儿多着呢,旗人。那时候我们也小啊,拉着我们上河边洗东西去,那时候洗衣服什么的都上河里洗去,她还捧点水给我们洗洗脸。都懂,什么都懂,就是不会说。她跟我妈特好,我妈一去想吃什么,她就做什么,我妈也老护着她。她比我妈大不了多少,也就大个三岁两岁吧。她爱骂人,说话一急了(就骂人),也不是成心骂,她解恨哪,老是“叽叽叽”,我姥姥一说她,她就跟我姥姥那么干,我妈老说她:“这样不好。”

定:她跟您姥姥不好?

高:我姥姥上岁数的人,又怕糟践这个又怕糟蹋那个,反正事儿多点吧。就现在这时候也有媳妇跟婆婆过不到一块儿去的嘛。

我舅母跟我舅舅生了两个儿子,我那表弟刚两岁我舅舅就去世了。我妈就跟我姥姥说,说别让她走了,孩子还吃奶呢。后来她娘家怕什么呀?她是哑巴啊她不是没心眼儿嘛,别待会儿让人家给诱了,再跟别人有了孩子。娘家怕丢人,就那么把她给弄回家去了。弄回家又给她找了一个,后来又嫁人了。他们祁家都在那边种稻地,农村,“文化大革命”就打成地主了,都受冲击,她差点儿没死了,有兄弟什么都死了。

定:您姥姥后来那房子还有吗?

高:他们后来就一直在那儿种地。房子盖得就多了,盖得都挺好的,我表弟表哥他们都有房。后来抗美援朝,我表弟就参军了,属于老党员,现在退休拿一千多呢。这不是前年占的吗,圆明园不是都占了嘛。注212

我母亲特会过日子,自个儿养一猪,乱七八糟的剩饭什么的喂猪,一年卖一个,一年宰一个,就那么过。

周:那老人就没出过大门,街坊都没去过,一天到晚的就做做饭哪,坐那儿纺线哪。老太太小脚。

高:我妈也没少生孩子,不懂得节育什么的,生那么些个,一共生10个,我们生日大的差两岁,生日小的就差3岁。我上边那个殇了嘛,第三个就是我,这是9个。后来我哥哥没有了,我二妹妹没有了,刨去这两个,现在不是还剩7个么,有我小弟弟,我二弟弟,我三妹妹、四妹妹、五妹妹、老妹妹,都在呢。要不我妈说,我16岁进你们高家门儿,受多大累呀。

4.“大家闺秀”

高:我小时候就老是要好。梳小辫儿,那头绳老得买绒绳儿,绒绳儿其实就是毛线。要是线编的就不扎。我烫过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还烫着呢,怕让人给铰了,都不敢出去。

我呀,大累我没受过,小累我受过。9岁就跟着我爸爸他们干活儿,帮我妈钉扣,锁扣眼。要不我怎么没什么文化呢?我上学好几趟都上不了,家里边舍不得,老得帮家里干活。人家给我起个外号叫什么呀,“大家闺秀”,我就没那么出去玩儿过。我干活儿反正干净利落。

周:老这么利落,老太太。

高:挣点钱就积攒积攒,攒来攒去的就够一块钱,大头啊,都是我到柜上换去,换回大头就扔到柜子里头攒起来,就那么攒的钱。

我那时候,柜上的人我表哥他们都吃肉炒菜吧,我们娘儿俩就买条黄瓜拍拍呀,拌拌啊。我说他们怎么吃那么好啊,吃肉,我妈就老哄我,我妈说你怎么那么傻呀,咱们没房,咱们得置房子。

定:您表哥他们是因为给你们家干活所以得吃好的是吧?

高:是呀!那可不是么,早上起来得干活呀,蹬机器,做衣服,做汗衫什么的,都卖给当兵的,就得吃点好的。他们要打夜班吧,我就给送衣服去,从小戏馆那儿过,就抱着衣服听会儿戏再去。我就跟我爸爸说,我说你们老吃好的,老让我们吃家做的饭,我不干,你们吃什么我们娘儿俩也吃什么。我爸爸就买了10个烧饼夹上肉,说拿回去跟你妈吃去吧。我妈说你这傻东西,你要钱啊,你干吗非得要烧饼啊,妈给你烙芝麻饼,不就跟烧饼一样嘛。后来我就要钱,我爸爸说要钱干吗呀,我说我妈让要的,实话实说呀。(我爸爸)就给钱,给钱就攒。攒了8年半,后来700多块大头呢买那房子。

打买那房我们家就惹事儿了,大伙儿都算计我们那房。说就老高,配买那么好的房子?!连他们开饭馆的掌柜的都跟我们那么比着。

定:你们家的房那么好啊?

高:是好啊,太监新盖的房,还没住过呢。

定:那你们后来在西苑就做得挺大的?

高:一直就挺大的。日本(人)炸了那房子以后,我爸爸又把那房子盖上了。盖上那房子,我们又买了这房子,宫门前,我们就搬到那儿,那就有钱了那会儿。

定:您说的宫门前就是北宫门?

高:不是北宫门,是颐和园东门。颐和园那儿不是有个牌楼么,我们就在牌楼南边住,颐和园小学还往东边。瓦房,我们那房子现在还保留着呢,没拆,还是我们家的房。

党校那时候叫建设总署,建设总署的时候天天儿到我们那儿买东西,找什么锅了碗了笤帚了扫帚了,我爸说干脆咱们上点货吧,就卖这个山货,我也帮着在柜里。我爸的能耐就是来回倒腾,什么能干就干什么。后来那儿不行了,不行就织袜子。

定:怎么叫不行了?

高:买东西的少了,铺子也多了。我们家养那么多人,我三姑家的表哥,我大姑家的侄子,都在我家帮忙,帮忙到时候得给他们开钱哪,我爸爸说怎么着也得想法子吃饭。后来干吗呀?织袜子吧。不是卖袜子吗,自个儿连发带卖,织袜子。我打线打得这腰直不起来。

定:那是什么时候?

高:解放以后啦。我父亲挺能干的一个人,挺能吃苦的。我老是跟我爸爸好,我爸爸老实,不打人不骂人,脾气好。我妈有时一急了就说我们,我爸就不让我妈骂孩子:“骂自己孩子等于骂自己。”我爱跟我爸爸手底下干活儿,那时候我爸爸不是做买卖么,给人家送货什么的,得请人吃饭哪,我爸爸都自己弄,不买。他有事就叫我,弄这个弄那个,什么黄瓜旋皮儿呀,拌粉皮呀,那会儿的菜都那样,包粽子,我就跟我爸爸手底下学炒菜弄菜,后来我妈妈炒菜也好吃。到我们自个儿单过的时候,我孩子、同学什么的都爱吃我做的饭。

5.不愿出嫁

定:您嫁到这家也是做买卖的?

高:他们家是农民。姓任。

定:他们家是旗人吗?

高:他们不是旗人,是山东人。我们老爷子(指公公)啊哥儿六个,他是最小的一个,他在农村的时候也不正经玩儿活,打打闹闹的,就让他当兵了,老军阀的近卫军,当兵就上这边来了。后来我们老太太带着孩子追过来了,这么着,租的一个老公(太监)的地,后来圆明园种的地都属于颐和园的了,给颐和园纳点租子,30亩,一亩地一斗半米。我公公婆婆他们还包了3亩菜园子,就在西苑没拆的俱乐部后边,那儿有一坡,底下是地,上边是一(个)场院。后来他们不是划了一个富农嘛。

定:您公公他们家挺有钱的吧?您不是说开菜园子有钱吗?

高:嗨,开菜园子有钱也没剩下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上他们那儿白吃白住的。到活儿忙的时候给别人干活去了,没事的时候到他这儿帮着喂喂牲口锄锄草什么的,就养他们这帮山东人了。

定:干吗这么养着?

高:不是养着,都是穷人,奔来了嘛。

定:怎么给您说上的?

高:我五叔。我五叔说我们不能够给在旗的,在旗的婆婆事儿多嘛。还说要找一个有房的,别寻房住去。

周:旗人要找旗人,不是旗人的话那规矩受不了。再一个要有手艺,甭管别的,得有手艺。

高:我五叔上菜园子那儿串门儿去,回来说人家家里那实诚,老太太也实诚,我们老太太(指婆婆)那真是挺实诚的。还说有房,省得找房住了。又说他有技术,有手艺,会做烟囱会做炉子的,那也是个缺门儿,就等于是(我父母和五叔)包办了。

那时候我是耍猴呢,真跟我妈耍。他们仨人嘀咕这事儿,就打发我推磨去,过年了,推点年面什么的。我走了没在家,他们就给放定去了,讲究定亲的时候得放定啊。注213后来我回来一瞅,不对劲儿啊,我什么都看得出来,他们挤眉弄眼儿的,要不老说我猴儿呢。他们就乐嘿,我说你们都没安好心,乐什么有什么好乐的!我就问我妈,说把我诓去推面去了你们在家做什么鬼事呢?我妈说没做什么鬼事呀,甭听他们的。还瞒着我呢。我一瞅有东西,我说这是谁买的呀?我妈还说瞎话呢,说我大姨给买的。我不信,我说你们不说实话我不吃饭了。我妈就跟我说,多大了也得找主儿,也得娶,我不是16岁就进你们高家门了吗,那年我十六。我就不干,一瞅那东西,还有蒲包呢,里头那龙凤饼,我都给扔地下了,扔地下我还踩了一脚,我说你们都没安好心,就惦记着把我给弄出去,上南屋我就哭起来没完了,谁叫我也不听。我爸爸就说得了吹了吧,等大点儿了再说吧。可是吹了我五叔怎么当这个人呢,就说人家要娶,他们得用人做饭哪,我妈说那就等到18岁吧。

(到)18岁(人家)说娶,得买衣裳吧,拿来一包衣裳料,打开让我看,我就跟我妈闹,说那都是什么呀,做装裹注214的,都给胡噜到地上,我妈就捡。我爸就在屋里转弯,说这东西怎么弄啊。我嫂子那会儿帮着他们说话,我就踢她,就不理他们,还是不干,耗到19岁,结了婚了。

定:还是得嫁。

高:那会儿咱们这儿就困难了,我哥哥上西安了,我上被服厂了,也是做服装啊。我爸爸就哭了,说你不听话怎么行啊,你哥哥也不在家,说早晚不都得有这么回事儿,这不是离家近么,你不愿在他们家你还回来,回来吃饭。就这么糊弄我。19岁嘛,他们给我穿衣服什么的,我又哭又闹啊,那会儿还坐轿呢,俩钟头也没上去这轿子,不上啊,哭,后来我爸爸把我抱到轿子里头的,一边抱一边我还踹我爸爸呢。我们那口子后来说:“真能耍猴儿,把我冻得都站不住啦。”

定:是冬天啊?

高:冬天哪。腊月二十七结的婚。就在万香居办的嘛,西苑有名的饭馆,万香居,会仙居。合营(公私合营)以后都倒闭了,万香居掌柜的“文化大革命”也受冲击了。死的死,散的散。

定:您干吗那么不愿意嫁出去?

高:谁愿意嫁人哪,在家里多舒服啊,到人家那儿得给人做饭弄什么的,我什么都不会呀,我不会笼火也不会做饭,我们家里都是我妈跟我嫂子做饭。

定:您后来呢,嫁过去还闹吗?

高:(笑)嫁过去就别闹了。嫁过去应该3天回门,第二天我就回家了。老太太山东人哪,做的农村饭我吃不了。我是爱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回家,大年三十还回家呢。人说大年三十不能回娘家,回娘家死公公,我说他爱死不死,反正我得回家。我爸说这东西怎么弄啊。

定:您到婆婆家也不受气是吧?

高:我没受过气。家近,我瞅着不什么我就回家了,没打过架。后来就为我们小姑子,瞅我有什么她要什么,瞅我有什么她要什么,胡搅蛮缠的。小姑子把她妈弄得五迷三道的,她听她闺女的话,我们娘儿俩就不对付了,就闹别扭,我们就单过了。小姑子后来嫁了一个也是做服装的,她也不跟人好好过,后来她也离婚了,上东北了。我们跟她没来往。现在也不知道活着没活着。

后来我们就出来了,我爸爸就供我们,买锅碗瓢盆都是我爸爸给我们支的,吃粮食,(我爸爸)给我们一粮店的折子,菜铺,连卖菜带柴米油盐的,油盐铺,也给一折子。我的孩子都是我妈帮着,做棉衣什么的,我都不会做,都是我妈给弄好了。我爸爸说不能让她受气啊,受气她到家得反去,她得反了天。

我妈56岁去世的,也是脑溢血,高血压。我离了我妈就不会过了。

定:就是说您一直到挺大了还得靠着爹妈呢。

高:是啊。我妈死了半年以后我们就不上(娘家)那儿吃饭去了,慢慢地我就自己做饭了。我哥哥就不干,说在一块儿都吃惯了,到底是为什么呀?我嫂子也不干,我说没有妈了,就不回家吃去了。我不是有高血压吗?我嫂子3天看不见我,就让我哥哥去看看。我嫂子现在还在,八十四了,属鸡的,她比我哥哥小1岁。也是我们老家的人。

我爱人比我就差多了,小时候没受过什么苦。他16岁就学徒,学的白铁工,做壶啦,做烟囱啦,在北大东门外头,没给他划(富农),我们要不怎么是居民呢。

6.“反革命家属”

定:您后来在哪儿上班呀?

高:嗨,我后来上班都吃了我弟弟的亏了。先上中关村计算所,在那儿干了3个月,后来一调查,我弟弟不是当过军统么,就说我们家有反革命。

周:她那二弟弟当过文书。那会儿不是有个街政府么,他当户籍员,管户口。没多少天,也就一年吧。那会儿也没伤过人也没害过人,也给弄一死刑。后来给缓刑,缓过来了。

定:您弟弟什么时候被镇压的?

高:刚解放。他够悬的,他也就是被逮走了,要是没逮走就麻烦了……

周:就枪毙了。都判无期徒刑了,后来一查他没有血债也没抓过兵,没有什么坏呀什么的。他们家确实是老家庭,没听说打过架骂过人的。那会儿呀那些人就是嫉妒。

高:上我们家翻去呀,翻得乱七八糟,还说翻出手榴弹来了呢。还说我是坛主,其实我没设过坛。

定:您参加过一贯道?

高:参加过一贯道。注215

周:我还参加过哪,那会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知道是做好事,能保护自己,保护穷人,就是这样。

定:那时候你们都参加了?

高、周:啊,一人交5块钱,烧香拜佛,后来那头儿他们不地道了是不是?

定:坛是什么意思,怎么设法?

周:坛就是佛堂,有点传师,跪着,受戒。别人都准备好了,有个空台子,那么一念,他那儿用墨笔写什么,他这儿念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这么着。男的女的都有。那不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知道不?就是信佛,我爸爸也参加了嘛。

定:那时候是不是这边设的坛挺多的?

高、周:对,不少家。我记着××家南屋还设一坛呢。还一个刘××,老实巴交的那个,他们家在北屋也设的坛,后来进监狱了,死了。他们背后搞什么活动咱们不知道,刚解放的时候就说是一贯害人道。

定:海淀区那次是枪毙了23个。

周:23个那次是在东大院毙的,对不对?就是现在中关村的四通。

定:23个一块儿毙的?

周:啊。整个海淀区23个,不是光西苑的。没告诉你我从西苑走着去走着回来,没告诉你我还踹了一脚血?!还有一个没死,拿大刀砍。还有一次是在海淀三角地,在那儿审判了一个,是西苑姓荀的,听说是国民党特务,枪毙的。

高:都说他挺老实挺窝囊的,怎么他还……

周:他媳妇还(把尸体)给拉回来了,还请和尚了我记得。要说那会儿呀你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高:那会儿的事你知道得多,我知道得少,因为我不出门,从15岁(跑日本以后)回西苑住就没怎么出过门。

后来我就上军委三部的幼儿园,干了一个月,因为我们家(出了反革命)的事又不让我干了。后来不是说让白手起家不吃闲饭么,注216几个人凑点儿钱,就在鞋厂做鞋,一天才8毛钱。后来鞋厂不行了又转铁厂,我都做细活儿。

定:您还有这门手艺,跟您老伴学的?

高:不是,我是跟他们学的。后来中关村那儿给我考了个三级工,一个月工资是99块钱,比我爱人挣得多啊,他后来在六建,才挣45块钱。“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就把工作辞了。

我生了五个男孩一个女孩,老大属猴的,六十一了。老二是女孩儿,今年五十八了,底下都是男孩,最小的四十五了。都挺好的,孙子今年都三十五了。

7.那场“文化大革命”

高:那场“文化大革命”,我爸爸是自杀的。过年就七十三(岁)。

定:怎么,斗他啊?

高:怎么不斗他啊,他当过伪保长,当了半年。

定:是日本的时候还是国民党的时候?

高:国民党。

周:这保长有好有坏不是?当保长也是派的。她爸,没伤过人。没说上你家勒索过,什么开会讲话,没有。

高:我爸爸净干好事,净给往外保人。谁家没吃的了给人端点儿,谁家死了人抬不出去,我爸爸带人抬去,钱不够了我爸爸出。那时候我们家就有点儿(钱)了,还开过粮店,卖过面呢。说我们家这个那个的我特生气。反革命家属啊,我二弟弟。

定:西苑这条街上怎么那么多事儿?

周:这斗啊还不是因为跟他们家有仇,不是,就是气人有笑人无。你要比他强点吧恨死你。

高:要把我爸爸遣回老家去,怎么跟老家说呀,没做过坏事啊……那会儿也是傻,愚昧,缺心眼儿。没回过家,不敢回家,也不认得家里的人,我大爷什么的都死了,就剩下弟弟了。走到半道,有一桥,往下一迈腿,下去了……

周:老头子是受不了折磨跳河了。

高:我爸爸走的时候儿,要往回送的时候儿,我找派出所去了,我说把我爸爸送走我不放心,我得跟着走。田所长说:“哎哟喂老高喂,你别说那个,你没瞅那大字报贴的我吗?我都要被抻出来了。”那里头的警察就他好,旧社会留下来的警察,挺懂事儿的。他说你饶了我吧,那谁谁拿着棍子老在院里转悠,我都不敢出门。说你先回去吧,多咱老头老太太回家呀——他是跟我后妈走的呀,有人接你再去,没人接那边也红卫兵多着呢,到时候你照顾他再让人打你。我说打我我也得跟着呀。后来说不能跟着,我爸爸他们就走了。

(我爸爸再婚)是我同意的,那老太太干净,脾气也好。对我老弟弟老妹妹,对他们两人特好,自个儿都舍不得吃给他们吃。我后妈跟着我爸爸也受了委屈了,她一瞅我爸爸跳河,她也跳了河了。跳河了水浅,让人家村里的警察给捞上来了。走的时候我给他们换了300斤粮票,连粮票带钱都湿了。(村里)还要给我后妈判个什么,后来我弟弟不是在村里当村长么,就不让动,就让我后妈扫街去。

后来我带着我那小儿子,5岁,我就回去了嘛。去了一下火车,没坐过火车,上哪儿走啊都不懂。回去一问呢,就说我爸爸跳河了,跳的是哪个河,我哭起来就没完哪。我二大妈就说:“得了闺女,就别哭了,再哭你怎么弄这孩子走啊。”我在家待了11天,给我后妈买的锅,让她跟我二大妈单吃啊。我二大妈有儿子,人家照顾着,买点心也给我妈吃,我妈就不落忍,说我老这么吃算什么呀,儿子说我妈是妈,您也是我妈呀。我后妈特得人心,跟人家闺女那儿给人归置屋,给人做点活儿。

定:后来您这后妈呢?

高:死了,死在老家了。后来不是又开了一个什么会呀,公安局问她以前那男的做什么事,那男的是个军官,过去那老军阀的军队的,他死了她就又嫁人了,就都牵扯着,不敢回来,后来回她娘家了。她娘家在西陵那边,叫什么你看我又忘了。

定:易县?

高:啊,易县。你看嘴边上的话就想不起来了。她去年三月份得的脑血栓,就这样了。一提(“文革”)那事儿呀我就生气。您是没赶上,没影儿的事就给你胡诌。我也有点爱面子,让人家说这道那的我特生气。

8.兄弟姐妹

高:说我们家人的事啊,桂芳都知道,我们那时候发小儿。我起小的时候也是厉害着呢。

定:您那个姐姐死了以后您在家里就是大姑娘,那可不是厉害嘛。

高:可是再厉害跟我嫂子也没犯过厉害。我嫂子也是半大脚。

定:到您这岁数都没有裹脚这一说了。

高:没有了。到我老家,姑娘长得多漂亮啊都不算漂亮,脚底下是大脚就没人爱要。我二大爷来接我们回家去,因为这个(我妈)没让我们回家,没回过家。我妈不愿意让我们裹脚,我妈就怕这裹脚。北京那会儿也有裹的,就咱们这北边,农村里边,都是小脚人。

定:您那几个妹妹也跟您这么厉害吗?

高:嗨,厉害的是我二妹妹。我脾气不好吧,我没打过她们,我二妹妹是真打她们,打我那三妹妹。

周:她二妹妹后来结婚,那人是山东人,过去是开粮店,后来解放了,工商联的,还是头儿呢,他也挺拥护共产党的,挺好的吧。他有一个大婆,她妹妹去做小,两口子挺好,跟大婆也都挺好的。结果“文化大革命”也给遣送,也跳了河了。她二妹妹后来又找了一老头儿,老头儿又死了。她怎么办呢?她去了睡一宿觉,完了脑溢血,脑袋这么一歪,就也死了。现在留下一闺女一儿子,那儿子在前门开一家利群烤鸭店,特能耐。

定:他们家(指高的妹夫)开的粮店原来特大是吧?

高:不小,就在青龙桥,过了桥往南一拐路东,三间门脸儿,叫悦来粮店。家里有磨坊,自个儿磨(面),后来也不知归谁了。

周:他们家就是小的(指最小的妹妹)上学,现在在美国呢。

高:她是最末一个了,今年六十七了吧,属虎的。我妈为什么供我妹妹(上学)?就是迷信,说属虎的妨人,不是没儿女呀就是妨男人。说我奶奶就属虎么,所以我爷爷死得早。我妈说好好让淑清念书,完了让她自己找饭吃去,不让她嫁人,就那样。她上了高中,高中完了不是考大学么,考不上,其实学习都挺好的,就是考不上。她也当老师来着,后来跟她丈夫上美国了。

定:也没妨她丈夫?

高:(笑)没有。俩儿子呀,俩儿媳妇,俩孙子一个孙女儿。

我哥哥比我们老实,那真跟大姑娘似的。他也没怎么上学,上了两年私塾,上了两年民政学校。我小弟弟六十多了,属蛇的,我母亲死得早嘛,他毕业就教学去了,教书教了40年。